“我也想过这一点。”喇嘛回答说,声音发抖,“我如果在这以前我还没有找到我那条河流,我显然必须时时积功德,而自己保证你确是迈向智慧。我不知道他们将教导你什么,可是那僧人写信告诉我在整个印度,没有一个洋大人之子会比你受的教育更好,所以我将时常来。也许你会成为像给我眼镜那位一样的老洋大人。”-喇嘛故意擦擦眼镜-“拉合尔妙屋的那一位。这是我的希望,因为他是一道智慧之泉-比许多住持智慧得多……不过你也许会忘掉我和我们的会面。”

“饮水思源,”基姆感情冲动地说,“我怎么能忘得了你?”

“不会-不会。”他把孩子放开,“我必须回贝纳尔斯去。我现在知道了这里书信佬的规矩,一定会时常给你写信并且来看你。”

“可是我的信该寄到哪儿去呢?”基姆哭泣道,手揪着喇嘛的法袍,完全忘了自己是洋人。

“寄到贝纳尔斯特丹卡庙去,这是我选定在找到那条河以外住持的地方。别哭,因为你知道一切的欲都是空幻是轮回上新的业。到你学校去吧,让我目送你走……你爱我吗?如果爱,那你就走,不然我的心要裂了……我一定会再来,当然会再来。”

喇嘛眼看四轮马车驰入校大门,然后大步走去,每迈一大步便闻一下鼻烟。

学府之门铛锒关上。

土生土长的孩子有他自己的态度和习俗,和其他任何国家孩子的不同,教师教授他的方法也是一位英国老师所不会了解的。因此基姆在圣查威尔读书的经验是不会引起读者兴趣的,他有二三百个早慧的同学,大多数从没见过海洋。他因为城中霍乱形成时擅自进城而照例受惩罚。这是他还没学会写像样的英文必须找个书信佬的关系,他当然也因为吸烟和所说的话比圣查威尔历来所听到的还要粗而受处分。他学会像土生者洗身像圣经里所说的利未人那样干净,土生者暗自认为英国人实在脏,学生们在炽热夜晚讲故事通宵不睡时,他也像同学那样对在卧室里耐心替他们拉吊扇的小工恶作剧,并且悄悄地拿自己和他那些善于自立的同学们衡量。

同学的父亲都是在铁路、电报和运河上服务的下级官员;下级军官,有的已经退休,有的是在一小藩王的军队当总司令;有印度商船队船长;领政府养老金的;种植园主;在马德拉斯三大管区开店铺的以及传教士。少数学生是在德鲁姆托拉根深蒂固的欧亚混血种宗族-裴瑞拉·德苏种和达赛尔伐家的子弟。做家长的很可以把子弟送到英国去读书,可是他们喜欢自己年轻时所上的学校,于是一代接一代皮肤惨黄的孩子到圣查威尔去读书。他们的家形形色色,有的是吃铁路饭的人所住的铁路终站;有的是像孟皆尔·琼那座废置的营房;在龙道上失去的茶园;在欧德和德干,父亲曾是大地主的村庄;离最近的铁路线有一周路程的传道站;在南边一千里,面对着黄铜色深浪的海港;以及最南边的金鸡纳树种植园。他们来学校或从学校回去时沿途的种种惊险故事,虽然他们认为根本不是什么惊险,会令一个西方孩子听得寒毛凛凛。他们惯于在丛林中独自跑千百里,恒有遇虎受阻的可喜机会;可是要叫他们八月里在英吉利海峡,就跟要他们的西方兄弟见到一只豹嗅闻轿子里气息时躺着纹丝不动一样困难。有过十五岁孩子于河水泛滥时在河中一小岛上逗留了一天半,指挥朝圣归来,急得走投无路的香客,就像他们天生有这样权利似的。也曾有高班学生在雨冲没通往他们父亲庄园的小径时,偶尔遇见一位藩王的象,便以圣查威尔加以征用,却几乎把象丢失在流沙中。有个猎人头的阿卡族人仍敢大胆攻击偏僻种植园的时候,有个孩子说他曾持枪帮助击退阿卡人,没有人怀疑他的话。

每个故事都是用土生的人那种毫不激动的平静声音说出来,杂有古怪的变音,无意中从土著奶妈学来的,还有言语的转变,显示是经土语译成英语的。基姆注意聆听并且赞许,这不是小鼓手那种单调乏味,每次讲一个字的谈话,他们所讲的生活是他所知道并且部分了解的。气氛对他也十分适合,他长高了好几寸。天热他们给他一套白卡其校服,他十分喜欢新的物质舒适和运用经过磨砺而益发敏锐的脑筋做功课。他的敏锐会使一位英国教师得意。可是在圣查威尔他们知道这是太阳和环境激发出来的,到了二十三岁,脑力便开始衰退了。

可是他记得使自己不露锋芒,闷热夜晚讲故事的时候,基姆并不讲出自己的经历而惊震大家。因为圣查威尔轻视完全“土化”的孩子。不可忘记你自己是个洋人,将来考试及格之后,会驾驭土著,基姆牢记了这一点,因为他开始明了考试所引导的方向。

八月到十月放暑假-由于天气酷热和大雨而不柑不颁放的漫长假期,基姆获悉他将北上到乌姆巴拉再过去山中的一处地方,维克托神父会替他在那地方安排一切。

“是一所军中学校吗?”基姆问,他已经问了许多问题而且想到的还要多。

“我想是,”校长说,“在那里使你不至于淘气惹事,对你也没有害处,你可以和德卡斯特罗同行到德里。”

基姆从各个角度考虑这件事。他曾听上校的话,用功读书。假期是他自己的-他从同学们的谈论中已经明了这一点,在圣查威尔上学之后再进一所军中学校那将是受罪,况且他现在可以书写了-这是值得以任何代价取得的神奇。在三个月里,他发现了人可以如何不经过第三者而直接谈话,只要付半个安那邮费,并且有点学识就行了。喇嘛仍无音信,此外还有那条大道。基姆渴望再体验柔泥挤在脚趾缝和那种抚摩般的快感,想到黄油甘蓝炖羊肉、有豆蔻浓香的饭,有番红花色的饭、大蒜和洋葱以及街市上看来可怕的油腻甜食等便流涎。在军中学校,他们会在碟上放块生牛肉给他吃,也必得偷偷地抽烟。不过他身为洋人,并在圣查威尔读书,还有那个猪一般的马哈布·阿里……不,他不要打扰马哈布,然而……他独自在宿舍里想,得到的结论是他冤枉了马哈布。

学校里空空的,差不多所有的教师都已经走掉。他手里有克莱顿上校的火车通行证,基姆自庆他没有把克莱顿上校和马哈布给他的钱乱花掉,他仍有二卢比七安那。他那只上面有“基·欧”两家的新牛皮箱子和铺盖卷都在空空的寝室里。“洋人们身受行李束缚,”基姆对它们点头说,“你们将留在这里。”他走到外面热雨里,带着犯罪的笑容去找某一所房子,他以前已经注意这所房子的外表……

“啊哈!你知不知道我们住在这里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哦,看不出人小鬼大!”

“难道我是昨天刚出世的吗?”基姆盘腿坐在楼上房间里的一个软垫上,“只要一点染料和三码布以跟人开个玩笑,这不是强人所难吧?”

“她是谁?照洋人而论,你搞这套花样年纪还实在小。”

“哦,她吗?她是营房中某个团队的教师女儿,因为我穿着身上这套衣服爬墙头,他已经打过我两次。现在我扮做一个花匠的儿子混进去,老头子都是醋劲很大的。”

“此话不假,你的脸别动,待我涂上染料。”

“不要太黑,舞女姐姐,我不要在她面前变成了黑鬼。”

“啊,爱情使得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她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我想,”基姆老脸皮厚地说,“胸脯也渐渐大了。她父亲可能会扯掉我的衣服,而我如果颜色深浅不一-”他哈哈笑起来。

那女的手忙个不停,频频把一团布蘸在一碟褐色染料里,那染料比胡桃汁液还难褪掉。

“现在你派人出去替我买块缠头布。真糟糕,头发完全没剃!他一定会打掉我的头巾。”

“我不是理发匠,不过可以试试看。你天生是个风流种子!下这一番功夫化装只为了一个晚上?记住,这东西不容易洗掉。”她笑得浑身发抖,手镯和脚镯叮当直响,“可是我花这番功夫,准给我钱?就是洪梨花自己也不会比这个高明。”

“姐姐,请你相信神!”基姆一本正经地说,在染色干的时候,把脸皱来皱去。“而且你帮助一个洋人涂脸过没有?”

“这倒是从没有过,不过开玩笑并不是要钱。”

“这要比钱还有价值得多。”

“孩子,你毫无疑问,是最不要脸的小鬼,跟一个可怜女人开了玩笑,然后说‘这玩笑不是很值得吗?你在这世界上会大有作为的。’”她开玩笑地对他行了个舞女之礼。

“一块儿算,赶快把我头发大致剪一剪。”基姆身子摇摇晃晃,一想到未来的快活日子,两眼便射出欢悦的神采。他给了那女的四安那,跑下楼去,看来完全是个低下阶级的印度孩子,每一细节都惟妙惟肖。他直奔一个热食铺,奢侈地大啖一顿油腻食物。

在勒克瑙车站月台上,他注视周身长痱子的德卡斯特罗进入二等车厢。基姆自己坐三等,在车上弄得大家有说有笑,他解释说他是一个变戏法的徒弟,因为他发烧病了,师父他先走了,师徒将在乌姆巴拉见面。车上的乘客换了,他讲的事情也变了,或则因遐兴大发,说得天花乱坠,这是因为他好久没有说土语的缘故,在整个印度那天晚上,没有人比基姆更快活了。他在乌姆巴拉下车朝东去踏过水田要到老军人住的村庄去。

这时候,克莱顿上校在西姆拉接到勒克瑙方面的电报说基姆·欧哈拉不见了。马哈布·阿里恰巧在西姆拉卖马,上校有一天早上在安而代尔跑马场驰骋时,向他吐露了这件事。

“哦,不要紧,”这位马贩子说,“人就像马,有时候会需要盐,要是马厩里没有盐,它们就会向地上舔。他已经回到大道上去一阵,那学校把他弄腻了。我知道会如此。下次我将亲自带他到大道去,别愁,克莱顿大人。他就像一匹打马球用的马,自己跑开去学习。”

“那么你想他没死?”

“也许发烧能使他送命,除此以外,我不替那孩子担忧。猴子是不会跌下树的。”

第二天早上在赛马场上,马哈布带着他的雄马和上校并骑。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马贩子说,“他至少已到了乌姆巴拉,在街市上打听出我到过那里,便从那里写了封信给我。”

“读给我听。”上校说,放了心舒舒气,以他这种地位的人居然关怀一个土生的小顽童,这真是荒谬;可是上校记得在火车上讲的话,过去几个月里发现自己常常念及那个沉默古怪、泰然自若的孩子。他偷偷溜掉,这当然是极侮慢的行为,可是也显示他有机智和胆量。

马哈布策骑驰往跑马场中央,那里没人会走近,他的两眼闪亮。

“星辰之友,即世界之友?”

“这是什么?”

“我们在拉合尔给他的名字,‘世界之友请假到他自己的地方去,他将在规定的口子回来;派人去取箱子和铺盖卷。如果犯有错误,请友谊之手挡开灾祸之鞭。’底下还有些,不过-”

“没关系,-读下去。”

“‘有些事情不是用叉吃饭的人所知道的,最好用双手吃一阵子饭,请代向不明白这点的人美言,以便顺利归来。’这传统的格式当然是书信佬的,可是你看那孩子多么用心机,除了知道内情的人得到暗示以外,别人根本看不出什么。”

“你就是那挡开灾祸之鞭的友谊之手吗?”上校哈哈笑。

“你瞧那孩子多么聪明,他就像我所说的,会再回到大道去,还不知自己将来干的行业-”

“这点我可不敢说。”上校喃喃说。

“他求我替他打圆场,他这样做不是很聪明吗?他说他会回来,他是在充实他的知识。试想一想,大人!他在学校已经三个月了,他对那一点没有提,以我个人来说,我觉得高兴,小马是自己在学跑。”

“可是下一次他千万不可以一个人走。”

“为什么?他受您上校大入保护之前,便已经独自走惯了,将来他干大事的时候,非得独自冒生命之险去闯,要是他盯梢人的时候,啐口唾沫或打个喷嚏,露出马脚,不像他所扮装的人,他可能会被人杀死。为什么现在去阻止他?可记得波斯人有句话:马赞德伦地方的胡狼只有马赞德伦地方的猎犬才捉得到。”

“对,说得对,马哈布·阿里,要是他安全无恙,那我就再高兴也没有了,可是他这么做实在是十分侮慢。”

“他走的时候,连我都没告诉,”马哈布说,“他不傻,他一逛够了就会来找我,现在该是珍珠疗者接手教他的时候了,诚如大人臆测的,他成熟得太快了。”

一个月后这些话果然全部应验,马哈布到乌姆巴拉去领取一批新马。黄昏时他正在卡尔发骑马独行,基姆跑上前来行走,马哈布大骂他,他用英语回答,马哈布惊愕得竟喘了一口气,幸亏左近没人听见。

“哎呀!你从哪里来?”

“上上下下-下下上上。”

“离开这湿地,到一棵树下去,讲给我听。”

“我和鸟姆巴拉附近的一个老头子住了一阵;后来去在乌姆巴拉我认识的一个人家住,我跟他们当中一个人一起南下,远至德里。那个城市真美妙,后来我替一个油商赶牛回北方去;可是听说派提亚拉有个盛大节日,我便跟一个烟火匠人一起去,那真是个盛大节日。”基姆揉揉肚子说,“我看到了藩王,挂有金银装饰的象;他们把所有的烟火一起同时点燃,死了十一人,其中有我那烟火匠,我从帐篷这头震到那头可是没受伤,后来我和一个锡克骑士一起回来,我当他的马夫维生;所以就这样来到这里。”

“真够棒的!”马哈布·阿里说。

“可是那上校大人怎么说?我不想挨打。”

“友谊之手已经挡开了灾祸之鞭,可是你下次再遨游大道的时候可要跟我一起去,这还太早。”

“我已经有点过了。我在学校里已经学会读写一点英文,不久我就完全成为一个洋大人。”

“听他这种口气!”马哈布朗然大笑,一面望着淋得透湿,在雨中跳舞的小基姆。“您好-洋大人,”他以讥讽的态度行个礼,“在大路上流浪累了没有,要不要跟我去乌姆巴拉,帮着把马赶回去?”

“我跟你去,马哈布·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