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土壤有所欠-它长出。

更多的给赖以为食的生命。

可是所欠最多的是真主,它给了我的头不同的两面。

我宁愿没有衬衫没有鞋,

朋友烟草和面包。

也不要须臾丧失。

我的头的任何一面。

The Two-Sided Man。

“那座看神的面子上,把蓝色换作红色。”马哈布说。他指的是基姆头上那不像话的头巾的印度教颜色。

基姆用古老谚语反驳他:“我会改变信仰和寝具,可是你一定要付钱。”

那马贩子笑得几乎滚下马来。在城外一家店铺换了头巾,基姆站起来,至少表面上是个回教徒。

马哈布在火车站对面租了间房,叫人送最精美的餐食连带杏仁豆腐和细切的勒克瑙烟丝。“这顿饭比我跟那锡克人吃的要好,”基姆蹲着咧嘴笑,“我的学校里当然吃不到这些。”

“我想听听那学校的情形。”马哈布大口吃油炸大羊肉丸子,丸子里有香料、甘蓝和炸过的金黄洋葱。“可是先告诉我,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怎么溜掉的。因为啊,世界之友,”-他松开快要断裂的腰带-“我想很少有个洋人和洋大人的儿子能从那里跑掉的。”

“他们凭什么要?他们对风土人情一点都不懂。其实再容易也没有了。”基姆说,跟着讲出那段经过,他讲到找街市上的风尘女子相助化装的时候,马哈布的神情失去了凝重,纵声大笑,频频用手拍大腿:“真高明!真高明!小家伙,你真行!那珍珠疗者听到这个不知道会怎么说。现在慢慢地把后来的情形讲给我听-一步一步地讲,什么都别漏掉。”

基姆便一步一步讲出那段经历,不时被浓烈的烟草呛到肺里而咳嗽。

“我说过,”马哈布·阿里对自己嘟囔,“我说过是小马自动出去学习打马球,果子已经成熟-只不过要学习距离和步调,以及如何使用测量杆和罗盘罢了,现在听好,我已经替你挡开上校的鞭子,这个可不是小忙。”

“对,”基姆恬然吸烟,“说得非常对。”“可别以为偷跑出去是好事。”“那是我的假期,我的朝圣之行。我已经当了好多星期的奴隶。学校停课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能跑开,你瞧,还有我这些日子一直靠朋友过活或者做工糊口,就像我替那锡克人做事那样,这样也省了上校大人很多钱。”

马哈布的嘴唇在他那把修得整齐的回教胡子下颤动。

“几个卢比-”他漫不经意地挥出一只伸开的手,“对上校大人算什么?他花钱为了一个用意,决不是为了爱你。”

“这个,”基姆慢腾腾地说,“我老早就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

“上校大人自己告诉我的。没讲多少话,可是只要一个人不是傻瓜都可以听得出含意。对,是我们到勒克瑙去的时候他在火车上讲的。”

“原来是这样,那么我再跟你说明白些,不过,全世界之友,把这些话告诉了你,我的头也就给了你。”

“你的头早已给我了,”基姆深深得意地说,“当我在乌姆巴拉挨了小鼓手打,你把我拉上马的时候,便已经如此。”

“说得明白些,除了你我之外全世界都可以说假话。要是我高兴把手指一抬,你的性命也同样给了我。”

“这一点我也体会到,”基姆把烟丝上的炭球重新放好,“你我之间有牢不可分的关系,你的身份比我重要的;一个孩子被活活地打死,或者是扔下路边一口井里,有谁注意?要是马哈布·阿里的尸体在马群中发现,那可就不同。从这里和西姆拉再越过山口在雪山那边,便会有许多人说‘马哈布·阿里出了什么事?’上校大人也一定会进行调查,可是话说回来-”基姆皱眉挤眼一片狡意,“他不会调查得太久,不然人们会问‘这位上校大人和那马贩子有什么关系?’可是我-要是我活着-”“就像你一定会死-”

“也许,不过我说的是-要是我活着,我,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曾经有人夜间到招待所中马哈布·阿里的房间里,也许是个普通窃贼,把他杀掉,不过在杀他以前或以后曾经细搜他的鞍袋和他的拖鞋,这告诉上校算不算新闻,或是他会对我说-我没有忘记那次他叫我去取回他并没遗下的一个雪茄烟盒那件事-‘马哈布·阿里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阵烟雾向上缭绕,沉寂好久之后,马哈布·阿里才用钦佩的语调说:“你脑子里装有这么多的事,而居然仍在学校里和洋人的小儿子们同卧同起,并且乖乖地听老师讲课吗?”

“那是奉的命令,”基姆不露神色地说,“我是老几,能跟命令相抗吗?”

“你算是最精明的小鬼,”马哈布·阿里说,“可是那贼和他进行搜索是怎么一回事?”

“我亲眼看到的,”基姆说,“那天夜晚,我和喇嘛睡在你隔壁,赫然看见你房门开着,我想你的习惯并非如此,马哈布,他进去的时候很有把握,好像稳知道你一时不会回来。我是脸贴着木板上一个瘤洞窥望的,他仿佛在找一样东西-不是毯子,不是镫,不是马勒,也不是铜壶-而是一样藏得极缜密的小东西,不然他为什么用铁捅你的拖鞋鞋底?”“哈!”马哈布·阿里微笑,“看见了这些怪现象,心里想出什么样的一个故事,真理之井?”

“没想出来。我把手按在总是贴身护身符囊上,想起自己在莫苏尔曼式面包里曾咬到白色雄马的血统证明书,便悟出自己受到重大的信托,当时我要是一打歪主意的话,你的头就没有了。我只消对那人说,‘我有一张关于马的纸,纸上的字我不认识。’那结果会怎样?”基姆从眼睑下窥望马哈布。

“那你就会喝两次水-也许后来还有第三次,我想至多不过三次。”马哈布说得干脆。

“不错,我也有一点儿想到,可是我所想的大部分是我爱你,马哈布。于是我到乌姆巴拉去,这你知道,可是(这你不知道)潜伏在草里看看克莱顿读了白色雄马的血统证明之后有什么举动。”

“他有什么举动?”马哈布问,因为基姆不说下去了。

“你叫我传递那消息为的是爱,还是把它卖掉?”他问。

“我卖-也买。”马哈布从腰带里掏出一枚四安那硬币,把它举得高高的。

“八安那!”基姆受东方人爱讨价还价的心理驱使,不禁说出口。

马哈布大笑,把钱收起:“世界之友,在那市场上可太容易成交。为了爱而告诉我吧,这样咱俩的命就互相在彼此手里。”

“好极了。我见到总司令来赴大宴会。我看见他在克莱顿大人的办公室里,我看见他俩阅读白色雄马的血统证明书,我听到了部署大战的那些命令。”

“哈!”马哈布的两眼最深处都冒起火光,“干得高明。那一仗现在已经扣‘完了,至于那些坏人,我们希望也已经在未能作乱以前便消灭掉-多亏了我-和你。你后来做什么?”

“我在一个村里向村民说出那消息,以得到吃食和风光,村僧把我的喇嘛麻醉了。可是我已把喇嘛的钱包放在我身上,那个婆罗门一无所获。第二天早上他很生气,嗬!嗬!我落入那个有牛的白人团队之手时,也曾经利用那个消息。”

“那很傻。”马哈布皱眉说,“消息不是给你当做牛粪那样乱抛的,应该像大麻那样慎用。”

“现在我这样想了,而且那样做对我没有好处。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他用瘦瘦的褐色小手把这一切都挥掉,“自从那以后,尤其是在学校里那些在风扇下乘凉的晚上,我曾经细加思量。”

“可不可以问您这位天生的结果思路可能导向何方?”马哈布一方面捋他的红胡子一方面极挖苦地说。

“可以,”基姆也以同样的声调回敬,“他们在勒克瑙说一个洋大人千万不可对一个黑人说他做错了。”

马哈布的手迅速伸入怀中,因为把一个巴丹人称作黑人是极大的侮辱。然后他记住了便狂笑起来:“洋大人,请说吧,黑人恭听。”

“可是,”基姆说,“我不是洋大人,我说我做错了指的是不该骂你。马哈布·阿里,就在那天在乌姆巴拉我以为一个巴丹人出卖了我的时候。我当时实在没有头脑,因为我新上圈套,真恨不得要杀死那个低下的小鼓手。我现在说,朝过圣的哈吉,你干得很高明,我现在看得清清楚楚自己有一条很好的出路。我一定在学校里待下去直到自己成熟。”

“说得好,尤其是干那把戏非得学习距离、数目和使用罗盘的方法不可,有个人在上面山区等着指点你。”

“我会跟他们学,不过有一个条件-学校停课时,自动让我休假,不加过问。替我向上校提出这一点。”

“你为什么不自己用洋话跟上校说?”

“上校也只是政府的公仆,只字片语就把他派到这里那里,他必须考虑到自己的前程,(你瞧我在勒克瑙已经学到了多少!)而且那上校我认识他才不过三个月。我认识一位马哈布·阿里却已经六年,所以你看!我一定会回学校去,也会在学校里好好的学,在那里我是个洋大人,可是学校一停课,就得让我行动自由,到我那些人当中去。不然我会死掉!”

“你那些人是什么人,世界之友?”

“是这个伟大美丽的国家。”基姆说,向那小室四下挥手。泥墙凹处的油灯在烟雾沉沉中挣扎发光。“而且我将再和我的喇嘛见面,而且我需要钱。”

“人人都有些需要,”马哈布拂然说,“我给你八安那,因为卖马赚不了多少钱,而且这点钱必须要用很多天。至于其他一切我很满意,不必再谈。赶快用功读书,再过三年,也许还不到三年,你就成为一个助手-甚至于是我的助手。”

“难道到目前为止我对你很碍事吗?”基姆用小男孩那样咯咯的笑声问。

“不答复你,”马哈布哼着说,“你是我的新马僮。去和我的手下一起睡,他们带着马在车站北头附近。”

“要是我没有凭信就去,他们会把我打回头。”

马哈布在腰带里摸了摸,把大拇指用唾沫弄湿了按在一锭中国墨上,再把指纹捺在一张土纸上。从巴尔赫到孟买,人人都认识那隆起纹上有一道斜的旧伤痕的拇指印。

“把这个给我工头看就够了。我早上过来。”

“从哪一条路来?”基姆问。

“从城里那条路来,只有这一条路,然后我们回到克莱顿大人那里去,我已经使你逃过了一顿打。”

“真主在上,头在项上都不牢靠的时候,一顿打又算得了什么?”

基姆悄悄地溜到外面黑夜中,紧贴着墙半绕过房子,从车站走开一里光景,然后兜了一个大圈子,悄悄定定地走回去,因为他需要时间编好一个故事以防马哈布的手下问这问那。

他们在铁路旁边一片荒地上扎营,因为身为土著,当然没有把马匹从两辆货车上卸下,马哈布的马和孟买电车公司买的一批上马同在货车上,工头是个似有痨病的憔悴回子,他迅速诘问基姆,不过一见到马哈布的指印气焰顿敛。

“哈吉大人赏给我工作,”基姆恼火地说,“如果对这有怀疑,等他明天早上来,请先给我一个火边容身之地。”

跟着是照例引起每个低下土著籍任何机会叽哩呱啦乱讲一通。这一阵子闲话静止之后,基姆便躺在马哈布一小批手下的后面,几乎是在一辆马货车的轮子底下,身上盖了一条借来的毯子,在一个潮湿的夜晚,夹在过挤的马匹与不洗澡的巴尔提人中,躺在碎砖乱石之间,可不是许多白种孩子所喜欢的。然而基姆非常愉快。景象、工作和环境的更变等于是他小鼻孔里的呼吸,一想到圣查威尔学校里风扇下成排整洁的白帆布床,心里便感到喜悦,就跟用英语背诵九九表一样。

“我很老了,”他带着睡意想,“每个月我就老一年,我替马哈布传递密件到乌姆巴拉的时候很年轻,是个彻头彻脑的傻瓜。连我在那白人团队里的时候,都是既年轻又小更不懂事。可是我现在天天学有所进,再过三年上校会把我接出学校让我上大路和马哈布一起去猎取马的血统证明书,也许是我单独一个人去,也或许找到喇嘛跟他一起去。对,那样最好,他回到贝纳尔斯的时候,再以弟子身份跟我的喇嘛走。”他的思潮越来越慢也越不连贯。就在进入甜美的梦乡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在火边那些单调的喁喁低语之上另有一种声音既细又尖的窃语。是从运马的铁皮货车后面传来的。

“那么他不在这里?”

“他除了在城里寻欢作乐还会在什么地方?谁会在蛙池里找耗子?走吧,他不是我们的对象。”

“绝对不能让他再次回到山口那边去,这是命令。”

“雇个女的对他下蒙汗药,只要花几个卢比,而且没有证据。”

“除了那女的以外,一定要干得更有把握些。记好要悬赏捉拿他的那笔奖金。”

“记得,可是警网严密难逃,我们离开世界又远。但愿我们现在在白沙瓦!”

“对-在白沙瓦,”第二个人讥嘲道,“白沙瓦他的亲族多得很,躲避处和女人也多得很。他会躲在女人后面。对,不论白沙瓦或约翰奴姆对我们都很合适。”

“那么计划怎样?”

“唉,傻瓜,我不是已经说过一百遍?等他回来躺下的时候,给他保险送命的一枪。有货车阻挡住。我们只要往回头跑过铁路线就行了。他们不会看到枪弹是从哪里射出的。你在这里至少要等到天亮,你算是什么苦修僧,一听到叫你稍微把一下风便浑身发起抖来?”

“嗬唷!”基姆闭着眼心想,“又是马哈布,卖给洋大人一匹白雄马的血统证明书,真不是好玩的!或许马哈布还在卖别的消息。基姆,现在应怎么办?我不知道马哈布在哪一所房子里,要是他在天亮前来到这里,他们一定会射杀他。那对你有好处,基姆。这也不是该报告警察的事,那样对马哈布没有好处。还有-他几乎笑出声来,“我不记得在勒克瑙所念的任何一课对我有帮助,真主啊!我基姆在这里,他们在那边,那么首先基姆应该醒来走掉,使他们不至于起疑,一场噩梦会把人惊醒-因此-”

他掀开毯子,猛地扯开嗓门,发出亚洲人梦魇时那种听得人毛骨悚然,不知讲些什么的怪叫。

“呜-呜-呜,呜!哎呀-呀-呀-呀!不得了啦!赤罗鬼!赤罗鬼!”

赤罗鬼是孕妇临盆时身死所化的厉鬼,她在僻静道路上作祟,她的脚从足踝是倒长的,她引导人遭受磨难。

基姆的喊叫越来越凄厉,后来整个人蹦了起来,然后半睡半醒地踉跄走开。所有的人都因为被吵醒而痛骂他,他朝铁路线上头走了大约二十码便再躺下,蓄意让那两个窃语的人听到他的哼声和呻吟声,过了几分钟之后,他的身子便朝道路那边翻滚过去,在漆黑的夜里偷偷溜掉。

他迅速涉水前进,后来到了一条暗渠处便跳到暗渠后面,下巴和盖石齐平,可以观察夜间往来一切,而别人看不到他。

两三辆车过去了,一个咳嗽的警察和两个行人走过。那两个行人脚步很快而且唱歌以惊退恶鬼,后来来了有蹄铁的得得蹄声。

“啊!这比较像马哈布。”基姆想。那马见到沟上出现的小人头不禁惊起。“喂,马哈布·阿里,”他轻轻地说,“你听好!”

勒住马时马几乎完全人立,骑者硬使它挨近暗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