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尼埃特被叫来观阵,可他声称不会玩惠斯特。戈达尔眼看离火车开车时间不多了,便同莫雷尔赶紧玩一盘双人牌。维尔迪兰先生气急败坏地朝萨尼埃特走去: “您什么也不会玩!”他嚷嚷道,因三缺一打不成惠斯特而大动肝火,却为能找到痛骂老档案保管员的借口而心花怒放。萨尼埃特吓懵了,却露出幽默的神色: “不,我会玩钢琴,”他说。戈达尔与莫雷尔面对面坐着。“您先请吧,”戈达尔说。“我们往牌桌那边靠靠吧,”德·夏吕斯先生对德·康布尔梅先生说,看到小提琴手与戈达尔打在一起不禁着了急。“这就象那些标牌问题一样有趣,可地在,牌子已没多大意义了。给我们留下的国王,起码在法兰西是如此,只剩下牌中之王了,我看,国王们纷至沓来,正光临年轻的乐坛高手的手中,”他马上补上一句,对莫雷尔美言一番,对他玩牌的姿态也很欣赏,同时也是有意吹捧他一下,最终是为其向小提琴手肩上靠去的动作进行辩解。“俄毙了,”戈达尔操着外国佬的腔调说,孩子们听到这种腔调准会哈哈大笑,犹如医学大师来到一位重病号床边,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却开了一个习惯性的玩笑,弄得身边的学生们和临床医生捧腹大笑。“我不太懂该怎么玩,”莫雷尔请教德·康布尔梅先生说。“随您的便吧,不管怎么说您败局已定,这样那样反正都一样。”“加利——马里埃?”大夫说着,溜了德·康布尔梅先生一眼,目光讨好而且友善。“此乃我等所谓真正著名歌唱家是也,简直是美梦,一个再也见不着的卡门。这是旦角。我还想听听昂加莉的演唱呢。”“已婚马里埃?”侯爵站了起来,怀有出身名门望族之人常有的鄙视他人的鄙俗之气,但他们并不明白,他们侮辱了主人,因为他们露出了勉强的神色,对能否与主人的客人来往不置可否,往往以英国习惯致歉,用语不敬:“打牌的这位先生何许人也?他干的是何营生?他卖的什么货色?我很想知道我与何人同处,为的是不随便与人交往。不过,您刚才赏光将鄙人介绍给他时,我没听清其姓氏。”倘若维尔迪兰先生的的确确抓住这后面几句话,把德·康布尔梅先生介绍给自己的宾客,那么德·康布尔梅先生也会觉得维尔迪兰先生太不地道。但由于知道发生的情况正好相反,他觉得装出一副乖孩子的样子,落个谦谦君子,岂不亲和大度。大夫成了名教授之后,维尔迪兰先生从对戈达尔大夫的亲密交往中滋长起来的骄傲情绪与日俱增。但这种自豪感的表露形式不象过去那么幼稚了。想当初,戈达尔才初露头角,若有人对维尔迪兰先生谈起他妻子的面部神经痛,他便说:“有些人有幼稚的自尊心,往往以为他们知道的东西都是名牌,以为自己闺女的声乐教授一定家喻户晓名扬天下。如果给她看病的是一个二流医生,那倒可以另寻良方;但如果来的医生是戈达尔(他指名道姓时,仿佛是指布夏或钱戈大夫似的),那只好撤梯拉倒了。”维尔迪兰先生明知德·康布尔梅先生肯定听说过名教授戈达尔,便来个反其道而行之,露出天真之气。“他是我们的家庭医生,一个好心人,我们可喜欢他了。他为我们可以不惜五马分尸;这哪儿是医生,简直是好朋友,我想您不认识他,您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名气;但无论如何,对我们来说,他是顶顶有名的大好人,赫赫有名的亲密朋友,戈达尔。”这姓,经他神态谦逊地喃喃一念,竟使德·康布尔梅先生弄迷糊了,他还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呢。“戈达尔?您不是说戈达尔教授吧?”大家恰好听到所说教授的声音,他一时尴尬,抓着纸牌说:“雅典人在此受创。”“啊!可不是嘛,多巧,他正是教授,”维尔迪兰先生说。“什么!戈达尔教授!您没弄错吧,您很有把握,他就是那位住在巴克街的戈达尔教授!”“对呀,他住在巴克街43号。您认识他?”“可大家都知道戈达尔教授。这是个权威!这好比是,您问我是否认识布夫··圣布莱士,或者古杜瓦-絮菲。我一听他说话,就看出来了,这可不是个寻常人物,正因为如此,我才冒昧问您。”“喂,该出什么?王牌?”戈达尔问。可转瞬之间,戈达尔俗气外冒,即使是在英勇壮烈的场合,这类粗俗之气也令人瞠目,一个战士在战场上可以用一句粗话表示视死如归,但在甩牌消遣没有危险的时刻,说这种粗话就未免倍加愚蠢了,戈达尔决心亮王牌,阴沉下脸来,“孤注一掷,”大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气概,玩牌如玩命,大喊一声:“豁出去了,老子不在乎!”他不该出这张牌,但精神上得到了安慰。在客厅中央,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戈达尔夫人抵拦不住晚饭后在她身上产生的不可抗拒的效应,强打精神仍无济于事,屈服于茫茫飘飘的睡意,束手就擒了。她枉费心机,几次挺起身子,笑一笑,不是用以自嘲,就是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对她客气地说话,自己却不答理人家,但她万般无奈,重又陷入无情而香甜的瞌睡病的魔掌。但她猛然悟醒,只不过一秒钟,倒不是被声音吵醒,而是被目光看醒(即使闭上双眼,她也温情脉脉地看到并预见到这种目光,因为每天晚上都要上演同样的戏,纠缠着她的睡梦,就象时钟打点该起床那样),教授老是用这种目光,告诉在场的人们,他夫人睡着了。开始时,他只是看看她,笑一笑,因为,如果说,作为医生,他反对晚饭后就打瞌睡(至少他先讲清科学道理后再生气,但他也没有把握是否在理,因为他对此也有不同的看法),但作为男子汉大丈夫,而且又好逗人,他喜欢嘲弄自己的妻子,开始只是催她半醒,以便让她再睡过去,然后再重新把她弄醒,以此为乐。

此时,戈达尔夫人已酣然入梦。“可以了!莱翁蒂娜,您睡着了,”教授大声对她叫道。“我听斯万夫人说话呢,我的朋友,”戈达尔夫人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又迷糊了过去。“荒唐,”戈达尔嚷嚷道,“待会儿她还会向我们宣称她没有睡。多象来看病的病人,他们硬说他们从来没睡着觉。”“他们也许自己是这么想的,”德·康布尔梅先生笑着说。但大夫既喜欢唱反调,也喜欢逗人玩,就是容不得一个门外汉敢在他面前谈医道。“人们不能想象自己不睡觉,”他以武断的口气发布他的论断。“啊!”侯爵毕恭毕敬地欠了欠身,颇似戈达尔过去的举止。“看清了吧,”戈达尔接着说,“您不曾象我那样下药,甚至用了两克 ‘trional’①仍达不到半睡眠状态。”“的确,的确,”侯爵神气自负地笑着说,“我从来没有用过trional,也没有服用过任何诸如此类的麻醉品,这些玩艺儿一会儿就失效,反而把您的胃弄坏了。象我吧,人家整夜在尚特比森林里狩猎,我向您保证,人家无需用trional来安眠。”“无知的人才说这样的话,”教授回答道,“Letrional有时可以有效地消除神经紧张。您说trional,可您是否晓得这是什么东西吗?”“可……我听说是一种催眠药品。”“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否会催眠,而是问您这是什么东西。您能告诉我它包含多少戊基和乙基的成份吗?”“不,”德·康布尔梅先生尴尬作答。“我宁可来一大杯白兰地,甚至来一大杯345波尔图酒也行。”“此酒毒性大十倍。”教授打断说。“关于trional,”德·康布尔梅先生冒然说,“我妻子就习惯用那些玩艺儿,您最好同她说。”“她知道的恐怕与您不相上下。但不管怎么说,假如您的妻子服用taional来安眠,那您可见,我的妻子就大可不必了。喂,莱翁蒂娜,挪动挪动,你迷糊过去了,你见我吃过晚饭就睡觉吗,我?现在就睡得象个老太婆那样,待到花甲之年,你该怎么办才好?你会发胖的,你会停止血液循环……她已经听不见我说话了。”“这样对健康有害,晚饭后就这样打瞌睡,是下是,大夫?”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企图在戈达尔面前挽回点面子。“酒足饭饱之后,应当做点锻炼。”

“奇谈怪论!”大夫回答道。“有人分别从一只静躺着的狗的胃里和一只奔跑过的狗的胃里提取等量的食物,发现静狗的消化更快。”“那么睡眠切断消化叫?”“这要看是食管消化,还是胃腔消化,或是肠腔消化;跟您解释也白搭,您反正不明白,既然您没学过医。喂,莱翁蒂娜,前进…奋勇前进!该走了!”但他说的不是实话,因为大夫非把这局牌打下去不可,他只希望这样冷不防地打断悄然无声的妻子的瞌睡,他刚才对她晓之以理,好言相劝,却没得到回答。或许,在戈达尔夫人脑子里,一种抵制睡觉的毅力仍在坚持抗争,即使在睡眠状态中也未曾松懈,或许是扶手椅未曾为她的头颅提供依托,她的脑袋机械地在空中忽左忽右忽高忽低抛动着,仿若惯性运动的物体,只见戈达尔夫人摇头晃脑,忽而象听音乐,忽而进入垂死挣扎的最后阶段。凡是她丈夫愈益激越的告诫失败之处,便是她自己愚蠢的感情成功之时:“我的澡洗得真舒服热乎,”她喃喃道,“可词典的羽毛……”她嚷嚷着挺起身子。“噢!我的上帝,我多蠢!我说什么来着?我刚才想到了我的帽子,我可能说了一句蠢话,我差一点睡着了,这该死的火。”大家都笑了,因为身边并没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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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药名,音译“台俄那”,那三乙眠砜,二乙砜。

“你们笑我吧,”戈达尔夫人自己说着也笑了,她用手抹去额上最后的睡痕,手姿轻捷,如给动物磁疗那样飘逸,象少妇梳理头发般灵活,“我要向亲爱的维尔迪兰夫人道歉,从她那里知道真相。”但她的笑容转眼变成了愁容,因为教授明知道他妻子千方百计讨他的喜欢,惟恐拍马屁拍不到点上,可他却对她嚷嚷道:“你去照照镜子吧,你脸红得象长了粉刺,一脸乡下老太婆的模样。”

“你们晓得吧,他很可爱,”维尔迪兰夫人说,“他有好心挖苦人的妙着。再说,他把我丈夫从坟墓门口领了回来,当时全医院都说我丈夫没救了。他在我丈夫身边守了三夜,不曾睡觉。因此,戈达尔对于我,你们晓得吧,”她补充道,口气严厉,几乎近于威胁,同时把手举到优美的白发云鬓区内,好象我们刚才要动手打大夫似的,“他是神圣的!他可以愿意要什么就要什么。而且,我不叫他戈达尔大夫,我叫他上帝大夫!我即使这样说也是诽谤他了,因为这个上帝还尽可能地补救一部分他人造成的不幸。”“出王牌,”德·夏吕斯先生和颜悦色地对莫雷尔说。“王牌,得看看。”小提琴手说。“先得亮出您的王牌。”德·夏吕斯先生说, “您心不在焉,可您打得很棒!”“我有王牌在手,”莫雷尔说。“真是个美男子,”教授回答道。“那玩艺儿是怎么回事,这么些小杠杠?”维尔迪兰夫人指着壁炉上雕刻精致的纹章问德·康布尔梅先生说。“这就是你们的纹章!”她补充道,带有一点奚落人的味道。“不,这不是我们的,”德·康布尔梅先生回答。“我们佩戴对称堞口三横带金纹章,对着五个堞口,每口对嵌一朵金三叶花。不,那上边,是阿拉施贝家族的标志;不属于我们这一支家族,而是属于房主的,我们继承了他们的房产,我们家族的人始终不愿意动它。阿拉施贝家族(据说,昔日叫贝菲兰)佩带五堞口对五金尖桩纹章。他们同费代纳家族联姻后,盾形纹章就变了,不过仍保留二十枚小十字图饰,又用金桩小十字垫底,右边双翼银底黑纹。”“骗人,”德·康布尔梅夫人悄声说。“我的曾祖母是阿拉施贝家或拉施贝家的人,随您怎么说都行,因为两个姓在旧家谱上都有记载,”德·康布尔梅先生接着说,弄得满脸通红,因为只在此时此刻,他才想起是他妻子给他带来的荣耀,他生怕维尔迪兰夫人听了这番话多心,其实根本不是冲着她说的。“历史是这样的,在十一世纪,出现了第一个阿拉施贝人,叫马塞,号贝菲兰,在围城拔桩中表现得敏捷能干,遂得阿拉施贝拔桩能手的称号,他因此受封为贵族,您看到的那些个桩桩,也就在纹章中代代留传下来了。那些个木桩,是为了使城堡更加难以接近而安插的,请原谅我使用这种说法,一根根安插在城堡前的土地上,然后又把它们一根根连接起来。您刚才恰如其分地称为小杠杠的就是这些东西,它们与善良的拉封丹笔下的漂浮的小棍子毫无关系。因为人们以为,它们可以使地盘固若金汤。显然,有了现代炮兵后,这样的防线未免令人好笑。但应当记住,那是十一世纪的事。”“这玩艺儿现在已不时兴了,”维尔迪兰夫人说,“不过,小钟楼倒别具一格。”“您交上了……滴儿溜滴滴的好运气,”戈达尔说,这个拟笛声词儿他故意来回重复以避开莫里哀用的那个词。“您晓得为什么方块王①被废黜了吗?”“我巴不得代他受过,”莫雷尔说,因为服兵役使他讨厌死了。“啊!刁民也,”德·夏吕斯叫了起来,他忍不住掐了掐小提琴手的耳朵。“不,您不晓得为什么方块王被废黜了?”戈达尔又问,仍在开他的玩笑,“那是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您遇上了厉害的对手,大夫,”德·康布尔梅先生说,用以向戈达尔表明他知道他是何许人。“这个年轻人了不得,”德·夏吕斯先生指着莫雷尔天真地打断说,“他出牌如有神。”这话大夫听了大为不快,答道:“死不了,走着瞧。抓滑头,就得更滑头。”“王后,阿斯②,”莫雷尔吉星高照,洋洋得意地宣告。大夫低下头。好象无法否认自己命运多舛,只好目瞪口呆地承认:“真漂亮。”“同德·夏吕斯先生共进晚餐,我们过得十分愉快,”德·康布尔梅夫人对维尔迪兰夫说。“您以前不认识他?他够可爱的,他与众不同,他是属于过去一个时代的(难为她一语道破),”维尔迪兰夫人答道,满意地答着,是音乐爱好者、判官和主妇兼得的满足。德·康布尔梅夫人问我是否要同圣卢一起去费代纳。当我看到一轮明月,如同一盏桔黄灯笼,悬挂在城堡橡树林圆拱形树梢上时,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这还不算什么了不起;待会儿,等月亮升高一些,照在山谷里,那比现在美千百倍。这是您在费代纳看不到的!”她口气轻蔑地对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弄得德·康布尔梅夫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特别不愿意在房客面前贬低自己房地产的价值。“您还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时间吧,夫人?”德·康布尔梅先生问戈达尔夫人说,这话可以被看作有邀请她的含糊的意向,现在却不说死具体的约会时日。“噢!当然,先生,为孩子们着想,我们珍惜这一年一度的大流动。说什么也没有用,他们需要乡野的空气。学院想把我派到维希去;但那里太闷热了,等这些大小伙了们再长大一点,我得注意自己的肚子了。还有,教授负责主考,总是忙得不亦乐乎。闷热把他累坏了。我觉得象他那样一年忙到头,也该彻底地轻松一下。无论如何,我们还要呆足足一个月。”“啊!这么说我们后会有期。”“再说,我丈夫要去萨瓦巡诊,半个月后他才能回到这里的固定诊所,我只好留下来了。”“山谷边与海边相比,我更喜欢山谷边,”维尔迪兰夫人又说。“明媚的风光欢迎你们回来旧地重游。”如果您非今晚回巴尔贝克不可,还得看马车是否备好了,”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可我看没有这个必要。明于早上用车子送您回去就是了。肯定是个大晴天。沿路美不胜收。”我说那是不可能的。“但不管怎么说还不到时候,”女主人提出了异议。“让他们放心吧,他们还有时间。现在提前走就要提前一小时到达东站。他们在这里总比在车站强。那您呢,我的小莫扎特,”她对莫雷尔说,却不敢直接问德·夏吕斯先生,“您不想留下来?我们在海边有漂亮的住房。”“不过他不能,”德·夏吕斯先生替局中人回答,局中人正全神贯注地玩牌,没有听见女主人的问话。“他必须在午夜之前赶回去。他得回去睡觉,象一个听话的乖孩子,”他补充道,虽是开玩笑的口气,但装腔作势,不留余地,仿佛他使用这句纯洁的比喻可以得到些许施加性虐待的快感。同样,在涉及莫雷尔时顺便加重了口气,若不能动手动脚,便用近似触摸的挑逗语言去抚摸他,从而得到同样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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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方块老K。

②王后即纸牌Q,阿斯即A。

从布里肖对我的喋喋不休的说教中,德·康布尔梅先生得出结论,我是德雷福斯分子。他十有八九是反德雷福斯派,但出于对一个宿敌的礼貌,他竟对我称赞起一位犹太上校来。这位上校对谢弗勒尼家的一个表兄弟很够意思,给予他当之无愧的提拔。“我的表兄弟处在截然对立的思想之中,”到底指什么思想,德·康布尔梅故意滑动其词,但我觉得这些思想跟他的面目一样陈旧,一样丑陋,是某些小城镇几个家族也许早就有的旧观念。“那好哇!您晓得吧,我感到这太美了!”德· 康布尔梅下结论道。一点不错,他很少在美学意义上使用“美”一词,在审美意义上,对他母亲或妻子来说,它兴许是指形形色色的作品。不过是指艺术作品。德· 康布尔梅先生好用这个形容词来赞美,比如说,赞美一个有点发福的妙人儿。“怎么,您在两个月之内长了三公斤?您晓得吧,这太美了!”清凉饮料、时鲜水果已经上桌。维尔迪兰夫人请先生们自己去选择自己爱喝的饮料。德·夏吕斯先生去喝了自己的一杯,连忙回到牌桌上,再也没动窝。维尔迪兰夫人问他:“您喝了我调的桔子水了?”只见德·夏吕斯先生优雅地一笑,用一种他罕有的清脆口气,又是撅嘴又是撇嘴,腰肢扭来扭去,回答道:“不,我偏爱旁边那种,来点小草霉,我觉得很可口。”真是怪事,某些秘密行为的性质竟通过言谈举止的方式方法披露出来,产生了外部的效果。一个先生信不信圣母的无玷始胎,信不信德雷福斯的清白无辜,信不信多元的世界,只要他守口如瓶,人们就休想从他的话音里或从他的举止上,找到任何可以让人发现他思想深处的东西。但当人们听到德·夏吕斯先生操着这尖尖的嗓音,推出这微微笑脸,打着这种种手势,说什么:“不,我偏爱旁边的那种,小草霉,”人家可就要说话了:“瞧,他喜欢雄性,”口气之肯定,犹如审判官在判决不肯坦白交待的罪犯,又如医生宣判一个全瘫病人为不治之症,病人也许不知道病痛,但因说不清话致使医生断定他活不过三年。也许,人们从他那句话的腔调:“不,我偏爱旁边的那种,小草霉,”不难得出这是一种所谓的性倒错的结论,这并不需要太多的科学知识。当然,这是因为,这里,迹象与隐秘之间,有更直接的关系。即使不说一针见血,人们也总可以感到,这里一个和颜悦色的女士在答您的话,但她又显得矫揉造作,因为她故意装出男子汉模样,可人们看不惯男人这般忸怩作态。也许,这样想更雅观些吧,就是长久以来,有一定数量的天使女人投错了胎,混到男性行列中,她们拍打着翅膀逃亡,徒劳无益地向男人飞去,却从肉体上对男人产生反感,她们善于整理客厅,料理“内务。”德·夏吕斯先生心安理得让维尔迪兰夫人站着,自己仍然坐在扶手椅上,以便挨紧莫雷尔。“难道您不觉得,”维尔迪兰夫人对男爵说,“这岂不是一种罪过,那个人本来可以用他的小提琴为我们助兴,却厮守着双人牌桌。要是有人象他那样拉琴!”“他打牌很漂亮,他干什么都行,他极聪明,”德·夏吕斯先生说,一边看着牌,好替莫雷尔出谋划策。然而,他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竟然坐在扶手椅上不站起来,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以其形形色色的社会观炒成一盘独特的大杂烩,贵族大老爷和艺术爱好者的风味兼而有之,不是象他所处的上流社会的男士那般彬彬有礼,而是效法圣西门自作种种活画;而此时此刻,他兴致勃勃地塑造出于格塞尔元帅,元帅之所以令他感兴趣,还有另外一方面的原因,他说起元帅时,说他面对宫庭中比他更尊贵者,根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甚至都懒得起身。“那么说,夏吕斯,”维尔迪兰夫人说,顿时亲热起来,“难道在您的那个区,找不到一个破落的老贵族来给我看门吗?”“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德·夏吕斯先生笑着说,象个老好人, “但我不把他推荐给您。”

“为什么?”“我为您担心,衣冠楚楚的贵客们到了门口就不想往里走了。”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小冲突。维尔迪兰夫人对此几乎没有在意。不幸的是,他们在巴黎有可能发生过摩擦。德·夏吕斯先生还是没有离开座位。他不禁感到好笑,竟会如此轻而易举地使维尔迪兰夫人屈从了,他那套有利于贵族特权和资产者庸懒的格言得到了确认。女主人对男爵的态度一点儿也不见怪,她离开他,仅仅是因为她看到我又被德·康布尔梅先生死死缠住而感到不放心。。但在这之前,她想弄清德·夏吕斯先生与莫莱伯爵夫人的关系。“您曾对我说过,您认识德·莫莱夫人。您去她家?”她问,赋予“去她家”以“在她家得到接待”,“得到她的允许去看她”的意义。德·夏吕斯先生的回答,则带着轻蔑的变调,言简意赅的矫揉造作,拿出唱圣诗的腔调说:“有那么几次。”这“几次”使维尔迪兰夫人顿生疑团,便问道:“您是否在她家见过盖尔芒特公爵?”“啊!我记不得了。”“啊!”维尔迪兰夫人感叹道,“您不认识盖尔芒特公爵?”“可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呢?”德· 夏吕斯先生回答道,一丝微笑牵动着嘴唇起伏波动起来。这是冷嘲热讽的微笑;但由于男爵生怕被人看到嘴里的一颗金牙,讥诮尚未出嘴便被唇刀抿碎了,形成的蜿蜒曲折的笑纹变成了莞尔一笑。“您为什么说: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可因为他是我的兄弟呀,”德·夏吕斯先生漫不经心地说,却使维尔迪兰夫人陷入惊愕和困惑,弄不准自己请来的客人是否在耻笑自己,弄不清德·夏吕斯先生是否私生子,或是偏房所生。她万万没有想到,盖尔芒特公爵的兄弟竟叫夏吕斯男爵。她朝我走了过来:“我刚听说,德·康布尔梅先生请您吃晚宴。我嘛,您晓得,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但是,为您着想,我还是希望您不去为好。首先那儿尽是讨厌鬼。啊!要是您愿意与外省一些无人知晓的伯爵、侯爵们共进晚餐,您一定会吃得如愿以偿。”“我想,我不能不去应酬一两次。然而,我不太有空,因为我有一个年轻的表妹,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撂下不管(我以为拉上亲戚关系可以使事情简单化,以便名正言顺地同阿尔贝蒂娜一起外出〕。但对康布尔梅夫妇来讲,由于我已经在她们面前介绍过她……”“您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可我要告诉您的是,那里极不卫生;您一旦染上胸部炎症,或落下类似风湿痛之类好些个小毛病,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吧?”“可不是说那地方很秀丽吗?”“湿、湿、湿哩呱叽的……可以这么说。我呀,我说明白了吧,我百般偏爱从这里饱览山谷的风光。首先,人家即使倒贴我们钱,我们也不会要那座房子,因为,海风对维尔迪兰先生是致命的。您的表妹只要稍有点过敏性怕风寒……不过,再说,您本来就对风寒过敏,我想……您有哮喘病。那好了!您瞧吧。您去一回试试,保管您八天睡不着觉,可这就不是我们的事了。”可她没考虑到自己的后语会与自己的前言自相矛盾:“如果您高兴看看房子,房子不坏,秀丽谈不上,但的确很好玩,有旧壕沟,有旧吊桥,我不得不履行一次义务,无论如何得到那里去吃一顿晚饭,那好吧!到那一天您一定去。我尽量把我的小圈子都带去。那就太好了。后天。我们要乘车去阿朗布维尔。那一路可美了。有美味的苹果酒。来吧。您,布里肖,您也来吧。还有您,茨基。反正这是我丈夫份内的事。他本来就该事先作出安排。我不太清楚他邀请了谁?德·夏吕斯先生,您是否在邀请之列?”男爵只听到最后这一句话,而且不知道人家说的是去阿朗布维尔游览之事,不禁跳了起来:“怪问题,”他以嘲讽的口气喃喃道,维尔迪兰夫人听了觉得不是滋味。

“再说,”她对我说,“在康布尔梅家晚宴之前,何不把她带到这儿来,把您的表妹?她喜欢聊天,喜欢才人吗?她可爱吧?是的。那就好,很好,带她一起来吧。世上不只有康布尔梅一家。我明白,他们很高兴邀请她,可他们却请不到任何人,这里,她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始终有才人作伴。总之,我指望您不会使我泄气,下星期三。我听说,您曾同您的表妹,同德·夏吕斯先生,在里夫贝尔吃点心,还有谁我就不得而知了。您可以设法把这一帮人都挪到这儿来嘛,皆大欢喜,来那么一小帮子。联络是再容易不过的,大道小路美极了;如有必要,我会派人接你们。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吸引你们到里夫贝尔,那地方外国阔佬们泛滥成灾。你们可能相信那地方烘饼有名气。我的厨师做饼更是拿手好戏。我一定请你们吃饼,我请客,诺曼第饼,地地道道,油酥饼,我只说这些。啊!您如果硬要吃里夫贝尔的肮脏饭菜,这,我可不干,我不暗算我的客人们,先生,而且,即使我想下手,我的厨师也不愿干那种难以启齿的卑鄙勾当,他宁可改换门庭。那地方的酥饼,弄不清是什么玩艺儿做的。我认识一个可怜的姑娘,就因为吃了这东西得了脑膜炎,三天之内就一命呜呼了。她年仅十七岁。她可怜的母亲有多伤心,”维尔迪兰夫人补充道,饱经沧桑与痛苦的两颊露出不胜忧虑的神色。“不过,说白了,要是您乐于被人敲竹杠,高兴把钱往窗外扔,那您不妨去里夫贝尔尝尝滋味。只是,有劳大驾,我要给您下一道信得过的使命:六点钟一响,您把您的全部人马带到我这儿来,千万不要让大家回家转,各奔东西。您可以随便带谁来。我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讲这样的话。但我放心,您的朋友们都是可爱的,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们彼此心心相印。除小核心成员外,星期三准还有可亲可爱的人来。您不认识可爱的德·隆邦太太?她长得美极了,而且才智横溢,但一点也不暗附风雅,您看吧,她会讨您喜欢的。她也会带一整帮朋友来,”维尔迪兰夫人补充道,目的是为了向我表明,这是好人相聚,举例来鼓励我。”大家会看到,到底什么东面最有影响,谁带来的人最多,是从巴布··隆邦那里带来的人多,还是从您那儿来人多,而且我认为,还得把贝戈特带来,”她补充道,看样子神色茫然,因为名人能否赏光大成问题,早上各家报纸发表了一条简讯称,这位大作家的健康状况令人深为不安。 “您最终会看到,这将是我最成功的星期三聚会之一,我不要令人讨厌的女人。不过,不要因今宵星期三就下结论,今晚是一败涂地了。您别说了,您岂能比我更烦恼,我自己都觉得烦死人。岂会永远象今晚这样子,您知道!再说,我且不说康布尔梅两口子,他们真叫人受不了,可我认识一些上流社会的人,他们个个都是可亲可爱的,嘿!除了我的小核心,哪儿也找不着这样的人。我听您说过,您觉得斯万是聪明人。首先,我看这太言过其实了,姑且不论此人的个性,我总觉得他暗地里讨厌死了,阴险极了,星期三他常来我这里吃晚餐。好了,您可以问问别人,甚至可以与布里肖比一比,布里肖远不是才智出众鹤立鸡群,只不过是一个二流好教授,还是我把他拉进科学院的呢,斯万与布里肖相比,只好无地自容了。他属于平庸之辈!”但由于我发表了相反的意见,她便改口说::“是这样。可我不愿对您说任何他的坏话,既然他是您的朋友;何况,他很喜欢您,他对我提到您,说起来美滋滋的,不过,问问这些人好了,他在我们的晚宴上,有没有说过一点有意思的事情。这可是试金石呀。那好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斯万呀,在我府上,既无所予,也毫无所得。他还有一点值得称道,他是在这里弄到的。”我肯定他很聪明。 “不,您就相信这一点,那是因为您认识他的时间比我短的缘故。其实,人家很快就对他了若指掌。我呀,他烦死我了。(意为:他常去拉特雷默伊耶府上和盖尔芒特府上,他明知道我不去那儿。)我一切都能忍受,就是忍受不了心烦。啊!这个,不行!”恐烦症现在已经成了维尔迪兰夫人心头上赖以解释小核心组成的理由。她尚未接待公爵夫人们,因为她不能自寻烦恼,就象因为会晕船不敢到海上去旅行一样。我扪心自语,维尔迪兰夫人所说的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虽然盖尔芒特家声称布里肖是他们所见到的最愚蠢的男人,但我仍然说不清他事实上是否高于他人,即使不高于斯万本人,至少高于有盖尔芒特精神的人,那些人虽然因他那学究式的玩笑而脸红,但竟然没有羞耻心,我心里寻思着,仿佛聪慧的天性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得到我自问自答的启明似的,其严肃的程度犹如一个受波尔罗亚尔隐修院影响的基督徒向自己提出圣恩的问题。“您瞧吧,”维尔迪兰夫人继续说,“如果有人接待上流社会的人,接待有真才实学的人,接待我们圈子里的人,那就应当到那儿去看一看,瞎子王国里最有才华的上流社会人士在这里只不过是一个独眼龙而已。更有甚者,他对别人冷若冰霜,别人一下子心就凉了。以致到了这种程度,我考虑是不是要搞类似的活动,就是因为讨厌这些人,不要鱼龙混杂在一起,把一切都搞糟了,以便好生享用我的小核心。说完了:您一定带您的表妹来。一言为定。好。至少!在这里,你们俩有吃的。在费代纳,又是饥又是渴的。啊!相反,假如您喜欢吃耗子,那您赶紧去,您将如愿以偿。只要您愿意,人家留您多久都行。到头来,您非饿死不可。不过,我要是去,我动身之前得吃好晚饭。若要更热闹一点,您得来找我。我们好生尝一尝,回来时再吃个夜宵。您爱吃苹果塔吗?爱吃,太好了!爱吃,太好了!我们的大师傅做苹果塔与众不同。您看我说得对吧,您生来就适合在这里生活。那就来这里住吧。您晓得,我家的空床位看样子不多实际上不少。我不说就是了,免得招引讨厌鬼来。您可以把您的表妹带来住。她会感到这里的空气与巴尔贝克大不相同。靠这里的空气,我断言我可以治好不治之症。我发誓,我真的治过,但不是现在。因为,过去我就住在附近,好不容易我才发现这点儿名堂,一片面包的代价就搞到手了,比他们的拉斯普利埃可别具一格。我们要是出去散步,我会指点给您看。但我认为,这地方,空气的确益身养神。尽管我不愿意大谈特谈,但巴黎人一眼就会喜欢上我这小块世外桃源。这可一直是我的吉星。最后,您把这一切告诉您表妹吧。给你们两间漂亮的房间,面对山谷,您会看到这良辰美景,雾中的太阳!那么,您说的那个罗贝尔··圣卢是什么玩艺儿?”她神色不安地说,因为她听说我要到东锡埃尔去看他,恐怕他会让我泄气。“您不如把他带到这儿来,如果他不是一个讨厌鬼的话。我听莫雷尔谈起过他;我似乎觉得是他的一个老朋友,”维尔迪兰夫人说道,一派胡言乱语,因为圣卢与莫雷尔彼此素昧平生。但当她听说圣卢认识德·夏吕斯先生时,她想,准是小提琴手拉的线,便装出知情的神气。

“会不会碰巧了,他不搞医,也不搞文学?您晓得,您要是需要考试方面的参考意见,戈达尔可以办,而我要把他捏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至于科学院,那是后话,因为我想,他还不到年纪,我掌握着好几票。您的朋友到这里兴许是旧地重游,看看房子也许他会高兴。东锡埃尔,可不怎么好玩。总之,您可以为所欲为,包您称心如意,”她话说透了却不强求,以免露出设法巴结“名门望族”的神色,因为她的意图是,她要让众常客们生活在专制制度之下,却美其名曰自由。 “嗳,你怎么啦,”她看到维尔迪兰先生便说他,只见他不耐烦地指手划脚,来到木板平台上,平台从沙龙的一侧伸出去,下面就是幽谷,看样子气得喘不过气来,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又是萨尼埃特气你了?可你既然知道他是大笨蛋,你死了这份心就是了,何必自作自受弄成这个样子……我不喜欢这样,”她对我说,“因为这对他不好,会使他脑充血的。但我还得说,还真应当有天使的耐心才能忍受萨尼埃特的愚蠢,尤其应当记住,收容萨尼埃特是一种慈悲。可我啊,我说实话,他蠢得出奇反成了我的欢乐。我想,饭后您听到他说的话了吧:‘我不会玩惠斯特,但我会玩钢琴’。真够妙的!简直太伟大了,然而却是一个谎言,因为他既不会玩牌,也不会弹钢琴。可我丈夫,表面上粗鲁厉害,实际上心肠很软,很善良,可萨尼埃特这种自私自利,老是想要一鸣惊人,气得他死去活来的……喂,我的小乖乖,消消气,你很明白,戈达尔早就对你说过,这对你的肝没好处。到头来,一股脑儿往我头上出气,”维尔迪兰夫人说。“明天,萨尼埃特又要来闹一场小神经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怜的人!他病得很重了。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因此坑害别人呀。而且,即使是在他痛苦不堪的时刻,即便是在人们可怜他的时候,他的愚蠢言行也会把人家的同情心打杀光的。他蠢到家了。你只有好言好语劝他,这样闹下去你们俩都会得病的,叫他别再来了;因为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着,这也许有镇定他的神经的效果,”

维尔迪兰夫人对丈夫耳语打气。

从右边的窗子远眺,大海依稀可见。而凭左边的窗门,幽谷尽收眼底,月光如雪,现在正飘落山野。人们不时听到莫雷尔和戈达尔的声音。“您有主吗?”“yes。”“啊!您有多帮奴婢呀,您这家伙,”德·康布尔梅先生对莫雷尔说,回答着他的问题,因为他已经发现,大夫已经胜券在握。“这是个方块,上面有个女的,”大夫说。“这也是主呀,懂吗?哦压上,哦逮了。”“但索邦①已不存在了,”大夫对德·康布尔梅先生说;“此地空余巴黎大学。”德·康布尔梅先生坦白承认他弄不明白医生为何对他发出这般挑剔。“我刚才以为您说的是索邦呢,”大夫又说。“我刚才听到您说:您给我们来索邦,”他眨巴着眼睛补充道,以表明这是一个词。“且慢,”他指着对手道,“我给他来一个特拉法尔加的晴天霹雳②可这次打击正中大夫下怀,只见他喜笑颜开,肉麻地摇动着双肩,这种举动已经到家,属戈达尔之“类”,几近兽性满足的行为。在上一代,搓手的动作,就象擦肥皂洗手一样,伴随有这种动作的开始时,戈达尔同时运用了这双重动作,但后来有一天,不知道是因为中途出了什么变故,还是夫妻生活从中调节,可能就是强行干预,摩擦玩手的动作不见了。这位大夫,即使在玩骨牌的时候,在他逼着对手“摸”牌,抓双六的当儿,这对于他是最痛快淋漓的事了,不过也只是摇摇肩膀而已。可当他——极难得地——去老家住几天,与堂弟又见了面,发现堂弟还有玩手的习惯,回来后便对戈达尔夫人说:“我感到这可怜的勒内很低级。”“您没有有小女混子?”他说着转向莫雷尔。“没有?那么我出这个老大卫。”“这么说您得五,您赢了!”“Sisignor”③“打了一个漂亮仗,大夫,”侯爵说。“一次皮洛士胜利④,”戈达尔说着转向侯爵,目光越过夹鼻眼镜,看看他的话会引起什么效果。“倘若我们还有时间,”他对莫雷尔说,“我给您报复的机会。该我来了……啊!不,车来了,星期五再干,我给您露一手绝招。”维尔迪兰夫妇把我们送出门外。女主人对萨尼埃特格外亲热,目的在于确保他第二天再来。“我看,您穿的看样子并不多,我的乖乖,”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在他的心目中,他这么大年纪了,可以象父辈那样叫我。“好象变天了。”这话字字令我喜气洋洋。仿佛一语道破大自然的深刻生机,道出了分分合合的风起云涌,可能预兆着别的变故,由于这一切发生在我的生活之中,就有可能给我的生活创造新的可能。临走之前,只需打开朝园林的门,便可要感到另有一种“气候”顿时开始了登台表演;习习清风,消暑销魂,从冷杉林中吹来(往昔,德·康布尔梅夫人在林中做着肖邦梦呢),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如蜿蜒流水般温存,似心血来潮般逆反,开始拉开轻飘飘的夜幕。我不要盖被子,但以后的夜晚,若阿尔贝蒂娜在场,我也许就要了,与其说是免受风寒之险,毋宁说是为了藏云遮雨。大家没找到挪威哲学家。他会不会拉肚子?他是不是怕误了火车?难道有飞机来接他?圣母升天时把他带走了不成?反正,大家还来不及发现,他已无影无踪了,真神了。“悠这就不对了,”德·康布尔梅先生对我说,“外面天气鸭冷。”⑤“为什么鸭冷?”大夫问。“当心哮喘,”侯爵又说,“我妹妹晚上从不出门。况且,她现在身体很糟。无论如何不要这样光着脑袋,快把头套戴上。”“又不是冷哮喘,”戈达尔用教训人的口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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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的前身。在此,“索邦”与上文的“多邦”有意混淆,做文字游戏。

②典出“特拉法尔加战役”。。1805年10月21日,拿破仑帝国的舰队在加的斯和直布罗陀海峡之间的特拉法尔加角与英国舰队进行了一场空前规模的大海战,法国海军惨败,拿破仑不得不放弃入侵英格兰的计划。

③意大利语,意为:“是,先生。”

④皮洛士(公元前319—前272),伊庇鲁斯国王,曾不惜惨重牺牲取得对马其顿和罗马的军事胜利。“皮洛士的胜利”一语由此成为代价惨重的代名词。

⑤法语常用“鸭冷”、“狗冷”、“狼冷”来形容严寒,类似汉语的“猴冷”。

“啊!这么说,”德·康布尔梅先生道,“既然这是您的劝告……”“告读者!”大夫道,目光溜出夹鼻眼镜微微一笑。德·康布尔梅先生笑了,但自信自己是对的,仍坚持己见。“不过,”他说,“我妹妹每次晚上出门,都要作一次。”“何必吹毛求疵,”大夫回敬道,并不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再说,我又不是来海滨行医,除非有人叫我去出诊。我是来此地度假的。”不过,他人在这里,也许心早就不在这里了。德·康布尔梅先生同他一起上车时,曾对他说:“我们有幸,就在我们附近(不是在海湾您这边,而是那一边,不过那地方海湾很狭窄就是了),也有一个名医,迪·布尔邦大夫。”戈达尔出于医学伦理道德,一般力戒批评自己的同行,但这一次却禁不住叫了起来,就象我们去小游乐场那扫兴的一天,他在我面前嚷嚷那样:“可他不是医生。他搞的是文医,荒唐疗法,江湖骗术。不过,我们相安无事。若不是我非外出办事不可,我真想乘船去看他一回。”但从戈达尔对德·康布尔梅先生谈到迪·布尔邦所露出的神色看,我感到,他自愿要去找迪·布尔邦所要乘的“船”很象是这样一只“船”,萨莱诺①的大夫们租用这只“船”去毁坏另一个文学医生发现的水路,这个文医就是维吉尔(他也把同行们的雇客都抢走了),但在渡海时他与他们都沉没了。“再见了,我的小萨尼埃特,明天一定得来,您晓得我丈夫很喜欢您,他喜欢您的幽默,您的聪明;但是,您很清楚,他虽然爱突然生气,但要是他见不着您,他委实受不了。他每次见到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萨尼埃特来了吗?我真想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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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南部城市,建于公元前197年。因有欧洲最早的医科学校,在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我从来没说这样的话,”维尔迪兰先生对萨尼埃特说道,故作坦率,似乎与女主人哄骗萨尼埃特的话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他接着看了看表,无疑是为了避免在幕色潮气中为道别而耽搁时间,他吩咐马车夫们不要拖延,但下坡时务必小心,保证我们不误火车。火车会把常客们一个个送到各自的站头,最后一个是我,没有一个坐到巴尔贝克这么远,而最早下车的是康布尔梅夫妇。他们为了不让自己的马走夜路上拉斯普利埃,便同我们一起坐火车去杜维尔—费代纳。这一站实际上不是离他们府上最近的车站,它离村庄颇远,到城堡就更远了,离家最近的实际上是拉索尼站。到杜维尔—费代纳车站时,德·康布尔梅先生坚持要给维尔迪兰家的车夫(恰巧是那个精神忧郁,可爱却敏感的车夫)“钱币”,如弗朗索瓦丝所说,德·康布尔梅先生乐善好施,这不如说是从“他妈妈那边”继承下来的品质。但是,或许是“他爸爸方面”的基因在这里进行了干预,他一边给钱,一边又后悔刚才犯了一个错误,不觉犹豫起来——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没看清楚,竟把一个苏当一个法郎送了出去;也有可能得利者未曾发现他施舍的分量。因此,他提醒受惠者注意他的慷慨:“我给您的是一个法郎吧,是不是?”他对车夫说,故意把钱币在阳光下晃出光辉来,目的是要老常客们将这事传给维尔迪兰夫人。“对不对?这足足二十个苏,只不过才跑几步路呀。”他和德·康布尔梅夫人在拉索尼站离开了我们。“我要告诉我妹妹,”他对我旧话重提,“您有哮喘病,我保证会使她感兴趣。”我明白他是想说:会使她高兴。至于他的妻子,她在向我告辞时,用了两句省略语,这类省略语居然写进一封信里,当时弄得我实在反感,但久而久之也就司空见惯了,但这两句省略语一旦说出口来,我似乎觉得,即使是在今天,仍然有令人难以忍受的卖弄学问之嫌,故作草率,是学来的亲切随便的口气:“很高兴,与您度过良宵,”她对我说;“致圣卢普友好之情,您若见到他的话”。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这句话时,居然把圣卢说成圣卢普①我始终不得而知,究竟有谁在她跟前如此发音,也弄不明白到底是何缘故致使她相信非这样发音不可。有好几个星期,她居然开口闭口圣卢普,而且还有一个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与她一鼻孔出气的男人也这样发音。只要别人称圣卢,他们则非加重口气说圣卢普不可,或者是为了间接地教训一下别人,抑或是为了表明自己高人一筹。但很可能,一些比德·康布尔梅夫人更显赫的贵妇人告诉过她,或间接地使她明白,不应该那样发音,并告诉她,她自以为标新立异的东西实际上是一个错误,这一错误有可能导致她对世事潮流不敢相信了,因为没过许久,德·康布尔梅夫人又改口称圣卢了,而她的男崇拜者也同样停止了一切抵抗,也许是因为她斥责过他,也许是他发现她已经不再发尾音了,他心想,有这等身价,有这等效力,有这等雄心的女人尚且都让步了,还是谨慎从事为妙。她的崇拜者中的糟糕者就是她的丈夫。德·康布尔梅夫人好戏弄他人,往往极其无礼。她一旦发出这样的攻击,德·康布尔梅先生或对着我,或冲着别人,马上笑嘻嘻地看着受害者。由于侯爵有斜眼瞟人的毛病——这就给人一种傻瓜逗乐的幽默——这一笑不要紧,却把瞳孔拉到眼白上,但又留有余地,这样一来,云团如絮的天空豁然亮启一线蓝天。而且,单片眼镜,就象一块玻璃蒙罩着珍藏的名画一般,保护着这妙不可言的行动。至于笑的动机,说不太清楚是否可爱: “啊!无赖!您可以说您是令人羡慕的。您得到了一个厉害女人的垂青”;也说不太清楚是否辛辣:“那好吧,先生,我希望有人臭揍您一顿,您只得忍气吞声往肚子里咽水蛇”;也弄不太清楚是否助人为乐:“您晓得,我在场,我一笑事成,因为这纯粹是开玩笑,但我不能让您受到虐待”;也弄不太清楚是否沆瀣一气:“我没必要插一手乱撒盐面,但是,您瞧,凡是她给您造成的侮辱,我却笑破肚皮。我向驼子寻开心,捧腹大笑,当然我是赞成的,我,丈夫嘛。因此,您若异想天开想反抗,您得明白是在跟谁说话,我的小先生。首先扇您两记耳光,而且很响亮,然后我们到尚特比森林去,拔剑比比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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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saint-Loup最后一个辅音字母“p”不发音,可德·康布尔梅夫人却违反规则,发音了。

尽管丈夫进行了种种开心的表达,妻子的冲动却很快云消烟散了。于是乎,德·康布尔梅先生也随之收起笑脸,刚刚露出的眼珠子也就随之消失,而且由于有几分钟失去了翻白眼的习惯,便赋予这位红发诺曼第人某种既苍白无力又心醉神迷的东西,仿佛侯爵刚动过手术,又仿佛是在单片眼镜里,向老天乞求殉道者的棕榈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