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美——极——了。应该让人开几瓶马尔戈堡,拉菲特堡,波尔图酒才是。”“我不好对你们说他让我有多高兴,他光喝水,”维尔迪兰夫人说,谈笑风生中搪塞过去,如此暴饮挥霍令她咋舌。“可这又不是为了喝酒,”茨基又说,“您斟满了我们大家的酒杯,我们大家会给您带来鲜美的蜜桃、硕大的油桃:呶,面对西沉的夕阳,简直可与一幅美丽的委罗内塞的画比华丽。”“这也一样费钱,”维尔迪兰先生喃喃道。“把这些干酪撤下去吧,都不成颜色了,”他说着就去拉老板的碟子,但主人却极尽全力来保卫自己的格律耶尔干酩。“您明白吧,我并不恨埃尔斯蒂尔,”维尔迪兰夫人对我说,“埃尔斯蒂尔可有天赋了。埃尔斯蒂尔就是勤奋的化身,他只要想绘画,干起来就不知疲倦。真是好学生,比赛用的马。茨基,他呀,只会心血来潮,您看好了,吃晚宴中间非抽支烟不可。”“可是,我弄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愿意接待他的妻子,”戈达尔说,“不然的话,他就会象往常一样来这儿了。”“瞧您说的,请您礼貌点好不好?我说是的您,我不接待的是荡妇,教授先生,”维尔迪兰夫人说,其实她正相反,曾想方设法把埃尔斯蒂尔请来,甚至带他老婆来也行。但在两口子结婚以前,她千方百计挑拨他们的关系,她曾对埃尔斯蒂尔说,他爱的女人又笨,又脏,又轻佻,偷过东面。但这一次没有分裂成功。埃尔斯蒂尔反而与维尔迪兰沙龙决裂了;他庆幸因祸得福,犹如皈依的人们庆幸得病或遭受了挫折,是疾病和挫折把他们抛进隐修院,让他们看到了灵魂得救的道路。“无懈可击,教授,”她说。“莫如公开声明,我的沙龙是幽会之家。但似乎您不晓得埃尔斯蒂尔夫人是什么东西。我宁可接待正经姑娘中的丑八怪!啊!不,我才不吃这个臭面包。而且我要告诉您,既然丈夫已不再与我有牵连,我若把心思转到他妻子身上,那就未免太蠢了,时过境迁,何必旧话重提呢。”“一个男人有此才气着实非同寻常,”戈达尔说。“噢!不”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即使当时他有才能,那无赖,他确实有才,才智过剩,但他身上可气的,也正是他一点也不开窍。”维尔迪兰夫人不等他们闹翻脸,不等自己对埃尔斯蒂尔的画失去兴趣,就匆匆对埃尔斯蒂尔下了这样的评判。这是因为,即使那时候,他还是小团体里的人,常有这样的事,埃尔斯蒂尔成天价日与此等婆娘混在一起,姑且不论有理无理,维尔迪兰夫人总觉得这婆娘是“蠢妇”,这一点,在她看来,就不是一个聪明男人的行为。“不,”她一脸公正的神气说,“我看,他老婆和他走在一起,真是天生的一对。上帝晓得,我在世上从没见过比她更讨厌的造物了,要是让我同她一起呆两小时,我非气疯不可。但据说,他觉得她挺聪明伶俐。的的确确必须承认,我们的迪施真是愚不可及了!我看到他被一些人弄得惊慌失措,这些人您都想象不到,他被一些大傻瓜弄懵了,在我们的小圈子里绝不会要他们。嘿可好!他竟然给他们写信,他与他们讨论开了,他,埃尔斯蒂尔!这也不碍有迷人的方面,啊!迷人的,迷人的,而且自然也是荒唐透顶的。”因为维尔迪兰夫人相信,真正杰出的人物会干出千种蠢事。一念之差之中也有某种真理。当然,人们干“蠢事”是不能容忍的。但有一种精神失常,人们只有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才能发现,它是一个人的脑海里开始了高深莫测的微妙变化的结果,人不是生来就能适应这种变化的精微奥妙,以致可爱的人们的古怪令人恼火,但是可爱的人们几乎没有一个不古怪的。“啊,我可以立刻让您看他画的花,”他对我说,因为她看到她丈夫向她暗示可以离席了。于是她又挽起德·康布尔梅先生的胳膊。维尔迪兰先生一离开德·康布尔梅夫人,就想请德·夏吕斯先生加以原谅,就想向他讲明原因,尤其愿意同一位有爵位的人物谈论上流社会交际的微妙所在,这个有贵族头衔的人,眼下比那些为其指定位置的人们的身份低,但他们认定他有权占据他们给他指定的好个位置。但首先,他要向德·夏吕斯先生表明,他在精神上对德·夏吕斯先生推崇备至,想也不敢想他会注意这区区小事:“原谅我同您谈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开始讲开来了,“因为我猜想您对此不屑一顾。市侩小人才对此斤斤计较,但其他人,艺术家们,那些名副其实的门内汉却对此毫不在乎。然而我们才谈几句话,我就明白了,原来您就是门内汉!”德·夏吕斯先生呢,对这一熟语作了弦外之音的理解,不由吓了一大跳。适才大夫的眼色,现在男主人带有侮辱性的坦率弄得他目瞪口呆。“别谦虚嘛,亲爱的先生,您是门内汉,就象青天白日明摆着的,”维尔迪兰先生说,“请注意,我不知道您是否习艺什么的,但这没有必要嘛。总也没有满足的时候。刚死的德尚布尔,演奏天衣无缝,技巧极其刚劲有力,但还不是门内汉,人家一听就觉得他不是行家里手。布里肖不是行家里手。莫雷尔可是行家里手,我的妻子很内行,我觉得您很内行嘛……”“您要告诉我什么意思呢?”德·夏吕斯先生打断了他的话,对维尔迪兰先生想表示的意思开始放心了,但他希望说这样的双关语千万别这么大声嚷嚷。“我们刚才只是把您安排到左边。”维尔迪兰先生说。德·夏吕斯先生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宽容体谅,慈眉善目地答道:“算啦,这没什么了不起,在这里嘛!”他微微一笑,这一笑是他的祖传秘方——也许是他的一个巴伐利亚或是洛林的祖母遗传下来的,而祖母又是从祖母那里原封不动地继承了下来,以致一代传一代,一成不变地传了几个世纪,照样在欧洲的古老宫庭内响亮如故,人们欣赏其美妙的音质,犹如欣赏某些罕世古乐器的音质一样。有一些时候,为了全面地描绘一个人,就得音容笑貌一起写,描写德·夏吕斯先生这样的人物,若不加上这一声极精细极轻薄的微笑,恐怕会有美中不足之嫌了,好比巴赫的某些作品,压根儿就未曾被准确地表现过,因为各家乐队都缺少这类奇音“小号”,而作曲家专为这类小号精心写了几段乐谱。

“但是,”维尔迪兰先生挨了刺,连忙解释道,“那是有意安排的。我对贵族头衔毫不在意,”他补充道,轻蔑地笑了笑,这种笑我见多了,我认识多少人,在迎候我外祖母和我母亲的时候,凡见他们不拥有的东西就露出这样的微笑,就当着那些人的面,他们寻思,那些人绝不可能借光造成比自己更优越的地位。“但归根结蒂,既然德·康布尔梅先生正好在场,既然他是侯爵,而您只是男爵……”“请允许我说说,”德·夏吕斯先生露出一副高傲的神气,回敬维尔迪兰先生,弄得他惊恐不安起来,“我也是布拉邦特公爵,蒙达日小骑士,奥莱龙亲王,卡朗西亲王,维亚尔吉奥亲王,迪纳亲王。不过,这绝对没什么关系。别折磨自己了,”他补充道,又露出了他那精明的微笑,说到最后几个字,索性笑逐颜开:“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您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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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又是一道谐音游戏。瓦托(Watteau)是法国18世纪的著名画家,与蒸汽机发明家瓦特(watt)构成谐音。

维尔迪兰夫人来让我看埃尔斯蒂尔画的花,如果说我早就对此举大不以为然,那么进城赴晚宴则相反,竟令我如醉如痴,花样焕然一新,沿着海岸游览,乘车扶摇直上,高出大海二百米,痴情醉意到了拉斯普利埃尚余兴未消。“瞧,看我这个,”女主人对我说着,让我看埃尔斯蒂尔雍容大雅的玫瑰画,但由于插玫瑰的花坛油彩有点儿过重,玫瑰的鲜红煞白反黯然失色了。“您以为他还会有这一手吗?真够棒的!而且,颜料有多美,涂抹起来可真有意思。我不能告诉您看他画这些东西多有意思。人们感到他喜欢追求这样的效果。”女主人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艺术家的这件赠礼上,这件礼物,不仅凝聚着他的伟大才华,而且凝结着他们长期的友谊,这种深情厚谊,除了他给她留下的这些纪念品外,都已荡然无存了;这一朵朵鲜花,是昔日他为她本人采摘的,在花的后面,她仿佛又看到了画花的那只妙手,时值清晨,花刚摘下来,花放在桌子上,人靠在餐厅的扶手椅上,人面鲜花,待女主人吃中饭时,玫瑰花依然鲜艳,玫瑰画也真容半露了。只是真容半露,是因为埃尔斯蒂尔先得把花移植到我们不得不老呆在里面的内花园来,然后才能看花作画。在这幅水彩画里,他表现了他看到的,而且若没有他,别人绝看不到的玫瑰花的显圣;因而,可以说,这是一个新品种,这位画家,犹如一位精于创造的园艺家,用这一新品种丰富了玫瑰家族。“自从他离开小核心那天起,他这人就完蛋了。好象我的晚宴浪费了他的时间似的,好象我妨碍了他才能的发挥似的,”她用挖苦的口吻说。“似乎经常光顾象我这样的女人不会对一个艺术家有益!”她自负地动了动嚷了起来。紧挨着我们的德·康布尔梅先生早已坐下来了,他看到德·夏吕斯先生站着,便略微做了一下起身的动作,以示给他让座。这样让座,在侯爵的思想里,也许谨表礼貌而已。但德·夏吕斯先生偏要赋予此举一种尽义务的含义,犹如一个普通的绅士知道自己对一位亲王负有这种义务,而且并不认为,要建立自己的在先权,最好莫过于谢绝让座。因而他嚷了起来:“可是怎么回事!请别客气!呀呀!”这种强烈而诡谲的抗议口气颇有“盖尔芒特”大家气派,加上命令式的、没有用的、亲切的动作,就更锋芒毕露了,而德·夏吕斯先生正是用的这套动作,把自己的双手搭在德·康布尔梅先生的肩上,好象强逼他重新坐下,其实他本来没有站起来。“啊!瞧瞧,我亲爱的,”男爵加重语气说,“就缺少这一套了!没有道理嘛!这年头,大家把这一套留给了血统亲王们去了。”对于他们的府邸,我没有表示多大的热情,既没有感动维尔迪兰夫人,也没有激动康布尔梅夫妇。因为,面对他们向我指点的美妙之处,面对他们激发我隐约回忆的美好东西,我漠然无动于衷;甚至有几回,我向他们直言不讳,承认我感到失望,这里的地名曾引起我浮想联翩,可我却找不到名副其实的东西。我气恼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因为我对她说,我觉得这儿倒好象是在乡下。相反,从门口吹来的穿堂风味却令我闻风驻足。“我看您喜欢气流,”他们对我说道。一块窗玻璃坏了,用一声绿色金丝光亮塔府绸封上,我对这块布赞美了一番,可也没取得更大的成功。“多可恶!”侯爵夫人叫了起来。更糟糕的是,我说:“我最大的欢乐是我来的那阵子。当我听到我的脚步在走廊里回响的时候,我弄不清是否进入村政府的哪个办公室,上面挂着边区地图,我以为进入了穷乡僻壤哩。”这一回,德·康布尔梅夫人断然转过脸去。“您并不觉得这一切安排得太糟吧?”她丈夫爱怜地问她,体贴关怀之情就好象是他得知妻子怎么受得了一次悲惨的对待。“有漂亮的东西嘛。”就好比说,您在别人家里受到人家的排挤,恶意顿生,当可靠的好恶定规框不住公平的界限,就会觉得人家家里人和房子一无是处:“是的,但它们放的不是地行。而且,以得那么漂亮,原来就这样子呀?”“您已经看到了,”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伤心中含有几分坚定,“有几幅儒伊的画都露出了线头,还有沙龙里那些破烂的东西!”“还有这块大玫瑰花布,就象乡下婆娘的盖脚布,”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她那完全用于装璜门面的文化堪称理想主义哲学,印象主义绘画和德彪西音乐。她不仅仅图奢华的美名,而且图情趣的雅号,她又说:“他们竟挂上了小窗帘!风格乱了套!您有什么办法!这些人呀,他们不懂,他们是从哪儿学来的呀?可能是些歇业的大商人。这对他们已经不坏了。“那副烛台我看挺漂亮的,”侯爵说,人们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把烛台排除在外,同样,每当人们谈到教堂,无论是夏尔特尔大教堂,雷姆斯大教堂,阿米安大教堂,抑或是巴尔贝克教堂,他总是不可避免地争着赞美的,也不外乎是:“管风琴的外观,布道台和仁慈的事业。”“至于花园,就甭提它了,”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大刹风景了。不过是些歪歪扭扭延伸的小道。”

我趁维尔迪兰夫人请咖啡之机,看了一眼德·康布尔梅先生交给我的那封信,信中他母亲请我去赴晚宴。寥寥数语,书法却颇有个性,此后我一看便能从别的字迹中将它辨认出宋,大可不必求助于特别假设技术,就好比画家,用不着按秘方制造出来的稀有颜料来表现自己别出心裁的想象。即使是一个残疾人,因受过冲击而患了失写症,落得个看字如看画,读也读不懂的地步,他也会明白,德·康布尔梅夫人是属于一个古老家族的人,热心于文学和艺术的家族文化给贵族传统吹来了一点新鲜的空气。他也可以猜想出侯爵夫人大致在哪个年头学会写字并同时学会演奏肖邦的作品。在那个时代,富有教养的人们都遵循讲客套的准则,遵循说话连用三个形容词的准则。一个赞美的形容词对她是不够用的,她又紧跟着用了第二个(破折号之后),然后再接第三个(破折号之后)。但是,与众不同的是,在德·康布尔梅的便笺中,接连三个修饰语不是层层渐强,而是层层“渐弱”。德·康布尔梅夫人在第一封信里对我说,她看到了圣卢,对他的“独一无二的——难能可贵的 ——实实在在的”品质从来没有如此推崇过,还说,他可能要同他的一个朋友(准确地说是爱上儿媳的那位朋友)再来,又说,如果我愿意来费代纳吃晚饭,有他们没他们在场都行,她将感到“欢欣——高兴——满意”。也许是因为在她脑海里,想象的肥沃和词汇的丰富与好客之心不相称,这位贵夫人好一赞三叹,一次比一次无力,二叹三叹竟成了一叹渐弱的回音。只要再有第四个形容词,原来的好客之心恐怕就荡然无存了。末了,想来一个言简意赅,这就不可能不在家族里甚至在关系圈子内产生深刻的印象,德·康布尔梅夫人养成了一种习惯,好以“真正的”一词取代“真诚的”的一语,因为真诚最终都有“假意”的样子。为了充分表达实际上是真诚的某种东西,她往往打破传统的词汇搭配,按照惯例,“真正的”本应放在名词之前,可她却大胆地放在名词之后。她的信每每这样收笔:“请相信我的友谊真正的。”“请相信我的热情真正的。”糟糕的是,如此这般弄成了固定的格式,以至于,这种故作坦率反给人予虚假礼貌的印象,比旧套语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人们不再去扣旧套话的含义了。况且,我读信受到了干扰,传来模模糊糊的交谈声,其中德·夏吕斯先生的高嗓门威镇四座,他抓住自己的话题不放,对康布尔梅先生说:“您要让我坐到您的座位上,使我想起了一位先生,他今天早上寄来一封信,简直象贺信:“‘德·夏吕斯男爵殿下启’,信的抬头是:‘爵爷’。”“说实在的,您的通信人有点言过其实,”德·康布尔梅先生回答道,审慎地大笑一声。德·夏吕斯先生把他逗笑了;可却不与他分享笑声。“但实质上,我亲爱的,” 德·夏吕斯先生说,“请您注意,从文章上看,正是他说了实话;我不涉及任何人的问题,您想对吧。我说这事,就好象涉及另外一个人似的。但您有什么办法,历史就是历史,我们对历史无可奈何,又不由我们来修改历史。我姑且不跟您提威廉皇帝他,在基尔,一个劲地封我为‘爵爷’。我听说,他对所有的法国公爵都这么称呼,这是过分了,但这也许很简单,是一种超越我们头上对准法兰西的微妙的关注。”“微妙而且多少是诚挚的,”德·康布尔梅先生说。“啊!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您注意到了吧,从我个人讲,一位最末位的贵族象这个霍亨索伦,而且又是个新教徒,他剥夺了我侄辈王汉诺威,象他这样是不会让我高兴的,”德·夏吕斯先生补充道,似乎在他心目中汉诺威比阿尔萨斯—洛林更重要。“但是,我相信这样的倾向,皇帝诚心实意想与我们亲善。傻瓜们才会对您说,他是一个逢场作戏的皇帝。相反,他聪明绝顶。他不懂绘画,强迫丘迪先生从国家博物馆中撤走埃尔斯蒂尔的作品。但路易十四不喜欢荷兰画师,却也爱好富丽堂皇,到底还是一位伟大的君主。还有威廉二世,从陆、海军方面看,他武装了自己的国家,可路易十四没这么干,我希望他的统治绝不会重蹈覆辙,如今俗称太阳王的那位君主的统治就因屡遭挫折而在末期黯然失色了。依我所见,共和国犯了一大过错,拒绝了霍亨索伦的好意,或只在礼尚往来上斤斤计较。他对此了若指掌,并以他特有的表达天才说道:‘联之所欲,握手也,非举帽也。’作为人,他是卑鄙的;他抛弃、出卖、否认心腹密友,将他们打入冷宫,他自己不动声色,朋友们却有苦难言,”德·夏吕斯先生继续说道,口若悬河,舌尖一滑扯到奥伊伦堡事件①上来了,想起了一位居庙堂之高的被告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难道皇帝相信我们这样的精明,竟敢同意打这样一场官司吗!不过,再说,他相信我们的审慎态度却没有错。一旦上了断头台,我们也许都不张口了。”“况且,所有这些与我想说的意思毫不相干,我想说的是,在德国,我们这些附属国的亲王,只是杜希劳希特徒有虚名而已,而在法国,我们的‘殿下’地位得到公开的承认。圣西门声称是我们滥用了这一头衔,这点他是大错特错了。他举的理由,说什么路易十四有令,禁止叫他虔诚基督王,命令我们称他国王就行了,这不过表明我们是从属于他的,而丝毫不证明,我们没有亲王的身份。如若不然,早就应否认洛林公爵和许许多多其他人的这一身份了!何况,我们许多头衔皆出自洛林家族,由我的曾祖母德雷丝··埃斯比诺瓦封的,她是德·戈梅西少爷的女儿。”德·夏吕斯先生发觉莫雷尔在听他讲话,益发洋洋得意,索性借题发挥开来。“我让我兄弟注意,我们家族的小传不该列在《哥达》① 的第三部分,而应该列在第二部分,且不说在第一部分,”他只管吹,却不晓得莫雷尔竟不知《哥达》是什么东西。“但这恰恰与他有关,他是我的长兄,既然他觉得这样蛮好,既然他置之不理,我只好闭上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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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良威廉二世身边有两个奥伊伦堡。一个是菲利浦·奥伊伦堡(1847—1921),德国外交家,威廉二世的密友和顾问。1890年俾斯麦下台后,他成为德皇最有影响的顾问。1894年拒绝就任首相,遂任驻维也纳大使。另一个是波托·奥伊伦堡(1831—1912),他担当普鲁士总理时与帝国首相卡普里维伯爵发生冲突,卡普里维伯爵试图放宽普鲁士选举权,而总理则要求帝国立法,反对社会民主党,并劝说威廉二世限制国会议员的普选制。1894年,德皇以突然将两人同时免职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布里肖先生很让我感兴趣,”我对正向我走来的维尔迪兰夫人说,连忙将德·康布尔梅夫人的信塞进了口袋。“他是一个学问家,又是一个大好人,”她冷冷地回答我说。“他显然缺乏创新精神和欣赏情趣,可他记忆力惊人。大家刚才谈到今晚在座诸位的‘祖宗’,就是移民了,说他们什么也忘不了。但他们至少有托辞,”她说,借了斯万的一句话为她所用,“他们什么也没学到。可布里肖什么都知道,吃饭时劈头盖脸地向我们扔过来一摞一摞大辞典。我想,您再也不会一无所知某城某村的地名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吧。”维尔迪兰夫人说话时,我正寻思我准备问地点什么事情,可一下子又记不起到底想说什么事。“我肯定您是在谈布里肖。嗯,唱喜鹅啦,弗雷西内啦,他可什么也没饶过您。我刚才看着您,我的小老板娘。”“我早就看到您了,我差一点要喊起来。”我今天说不好维尔迪兰夫人那天晚上是如何穿着打扮的。也许,当时,我并无更多印象,因为我没有观察的头脑。但是,我感到她的衣着并非不讲究,我便对她说了一番客气话,少不了赞美几句。她同差不多所有的女人一样,以为人家对她们说的恭维话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以为这是人家公正地必然会作出的一种裁决,就好象是在评论一件不属于任何人的艺术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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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哥达家谱》,列有欧洲名门望族的家谱。

于是她向我提出了这样一个合情合理、自豪而天真的问题:“这您喜欢吗?”她问得一本正经,弄得我因虚伪而脸红。“你们在谈唱喜鹊吧,我打包票,”维尔迪兰先生说着,向我走来。我老想着我那绿色的丝光塔府绸和一种木头的味道,我万万没有注意到,布里肖罗列的词源,反使他成了人们的笑柄。赋予事物价值的印象,在我看来颇为重要,但其他人或者不说出口,或者无意中搁到脑后,以为微不足道,因此,我即使能向别人表达这些印象,也不会被别人所理解,或者说很可能受到人们的冷落,这些印象我全然利用不得,弄得不好还会招致麻烦,在维尔迪兰夫人眼里我被看成了大傻瓜,她看我“器重”布里肖,就象我已经向德·盖尔芒特夫人表明过的那样,因为我在德·阿巴雄夫人家里感到惬意。然而,对布里肖来说,则有另一番道理。我不是小圈子里的人。而凡是小圈子里的,社交界的也好,政界的也罢,文学界也行,人们约定俗成,总是容易得出奇,可以在一次交谈中,在一篇正式讲话里,在一篇小说或在一首诗歌里,发现到诚实的读者根本无法想象能从中看出的种种名堂。多少回,我遇到这样的情况,读着一个善于辞令、颇见老朽的院士写的一篇短篇小说,一时激动起来,情不自禁要对布洛克或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写得多精彩!”可我还来不及张嘴,他们便会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如果您想开心一阵子,您就读一读某某人的小说。人之愚蠢登峰造极了。”布洛克表示蔑视,主要是因为某些本来原有的颇佳的风格效果,却有点黯然失色了;而德·盖尔芒特夫人之所以蔑视,则是因为,小说要说明的似乎恰恰与作者的愿望背道而驰,实际上是她精心推理所致,我是万万想不到的。我又大吃一惊,看到维尔迪兰夫妇表面上对布里肖客客气气,却暗含着讽刺挖苦,就象几天前,在费代纳,我听到康布尔梅夫妇,冲着我对拉斯普利埃热情洋溢的赞美,向我大发感慨说道:“他们搞成什么样子,您言不由衷吧。”的确,他们承认,餐具很漂亮。我反正没看见,刺眼的小窗帘更没看在眼里。“好了,现在,您如果回到巴尔贝克,您就知道巴尔贝克意味着什么,”维尔迪兰先生挖苦道。恰恰是布里肖教给我的东西我才感兴趣。至于他的所谓思想,纯粹是老调重弹,想当初在小圈子里,人们听得津津有味。他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口若悬河,令人讨嫌,他的言论再也难以打中目标,却必须克服一种敌视的沉默或讨厌的反响;发生了变化的东西,并不是他滔滔不绝散布的东西,而是沙龙的听觉和听众的情绪。“当心!”维尔迪兰夫人指着布里肖半压嗓门悄声说。而布里肖呢,其听力保养得比视力更敏锐,他瞟了女主人一眼,旋即转开,既是近视者又是哲学家的目光。若说他的肉眼欠佳,那他的神眼则甚妙,看事物每每投去更开阔的眼光。他从炎凉世事中看到了如纸薄情,而他也就逆来顺受了。当然,他为此感到痛苦。有时候会有这种情况,有这样的人,到一个他惯于讨喜的地方,哪怕只有一个晚上他感觉到人家觉得他不是太浅薄,便是太学究,抑或太拙笨,甚至太放肆,如此这般,不一而足,回到家里也会悻悻然不得好受。往往因为一个观点上的问题,一个方式方法上的问题,他给别人留下荒谬或老一套的印象。他也往往心中有数得很,这些个其他人岂能同他等量齐观。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剖诡辩术,人们正是利用这种诡辩术心照不宣地对他加以谴责,他要作一次登门拜访,写一封信,更明智的办法是自己不动声色,静候下星期别人来请他。也有时候,这种种失宠,并非一夕之间就能结束的,往往得持续数月之久。由于夫人瞧不起他,而又感到在Y夫人家里得到人们的尊重,便声称Y夫人至高无上,便投到Y夫人的沙龙里。再说,这里不是描绘这类人物的场合,他们高于社交生活之上,却又不善于在社交生活之外自我发展,受到接待就高兴,得不到赏识便扫兴,每年,他们总会发现,他们顶礼膜拜的女主人原来浑身都有毛病,而被他们贬低了价值的女主人却是才华横溢,其实第二个女主人也有瑕疵,待他们忍受不了时,便又不惜回到第一个女主人的情怀里,而原先女主人的毛病也就忘了些许了。人们可以通过这一次次短暂的失宠,想象到这次失宠给布里肖造成的苦恼有多大,他知道这次失宠是一锤定音的买卖。他不会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不时公开笑话他,甚至笑话他的弱点,他明知道人情薄如纸,但他只好忍气吞声,这样一来,他反一如既往把女主人看作是他的最好的女朋友。但是,维尔迪兰夫人从大学究涨红的脸上弄明白了他听到了她的讲话,于是想在今晚对他亲切一些。我忍不住对她说,她对萨尼埃特可没这么客气。“怎么,不客气!然而,他可喜欢我们了,难道您不晓得我们在他心目中是什么嘛!我丈夫有时候被他的愚蠢弄得发点火,可应当承认的确有些可气,但在那样的时刻,干吗不再反抗一下,何必露出满脸走狗气呢?真不老实。我不喜欢这样。尽管如此,我还总是尽量劝我丈夫冷静些,因为,要是他走得太远,萨尼埃特很可能只好不来了;这样我可不愿意,因为我要告诉您,他身上连一个苏也没有了,他总得吃饭吧。但是,总之,如果他生气,叫他别回来好了,我可不管这份闲事,当人家需要别人的时候,人家最好不要这样愚蠢。”“奥马尔公国在进入法兰西王室领地之前,长期是我们家族的,”德·夏吕斯先生当着莫雷尔的面,向德·康布尔梅先生解释道,莫雷尔不胜惊讶,说实话,这篇宏论,即使不是直接说给莫雷尔听的,至少也是为他而发的。“我们压倒了所有外国亲王;我可以给您列举上百个例子。克罗瓦公主在王弟的葬礼上,想跟在我高祖母之后行跪礼,我高祖母叫人严厉对她指出,她没有用方垫的权利,当即请执勤官撤掉,并禀报了国王,圣上即传旨令德·克罗瓦夫人到德·盖尔芒特府上向夫人赔礼道歉。勃艮第公爵携带自己的传令官来到我们这里,一个个威风凛凛,我们得到圣上的恩准,煞了他们的威风。我知道谈自家人的美德有诸多不雅。但尽人皆知,我们家族的人在危险时刻总是‘一马当先。当我们放弃了布拉邦特众公爵的旗号后,我们的战斗口号是‘一马当先’。这种处处优先的权利,虽然我们经过多少世纪的浴血奋战而求之不得,但后来终于在宫廷上得到了,而且也是相当合法的。当然喽,在宫廷里,当着我们的面,这种权利始终是得到承认的。我还可向您举巴登公主为例加以论证。由于她忘乎所以,竟想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比高低,我刚才已经对您说过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事,在晋见国王时,可能是我的老祖宗犹豫了一下(虽则根本就不应该有这回事),她竟然要捷足先登进入王殿,国王立即高喊道:‘进来,进来,御表妹,德·巴登夫人极其明白,她欠了您的情。’其实,她有象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的地位,她本身就出身十分高贵,因为从母系家谱算,她是波兰王后、匈牙利王后、巴拉丹选帝侯、萨瓦——卡里尼安亲王和汉诺威亲王、继而是英国国王的外甥女。”“Macenasatavisediteregibus!”①布里肖致意德·夏吕斯先生说,德·夏吕斯先生微微点了点头以为答礼。

“您说什么?”维尔迪兰夫人问布里肖,她真想设法修补她刚才对他说的一席言辞。“我是说,上帝饶恕我吧,我是说一个绔绔子弟,他是上流社会之花(维尔迪兰夫人紧蹙眉头),大约是奥古斯都时代(维尔迪兰夫听说年代久远,放了心,露出更为安详的表情),说的是维吉尔和贺拉斯的一个朋友,他们溜须拍马,把他捧上了天,说他的出身比贵族、王族还更高贵,一句话,我说的是米西纳斯,说的是一个只会钻图书馆的书耗子,是贺拉斯、维吉尔、奥古斯都的朋友。我敢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无论从哪方面都很清楚谁是米西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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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语,意为皇族后裔的粞纳斯。

他亲热地用眼角看了看维尔迪兰夫人,因为他听到她约莫雷乐第三天会面,又担心自己未被邀请:“我想,”德·夏吕斯先生说,“米西纳斯嘛,有点象古董维尔迪兰什么的。”维尔迪兰夫人乍一听喜笑颜开,猛一想敛笑莫及,只收了一半笑容。她向莫雷尔走去。“他很可爱,您的亲戚们的那位朋友,”她对他说。“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知书识礼、富有教养的人。他在我们小核心大有可为。他在巴黎家住何处?”莫雷尔傲然沉默了一会儿,只要求打一局牌。而维尔迪兰夫人硬是请他奏几段小提琴。令满座皆惊的是,德·夏吕斯先生过去从来不曾谈起他有奇才妙艺,竟然以最纯粹的风格,给福雷的钢琴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的最后乐章(不安,烦恼,舒曼式的,但到底在弗朗克奏鸣曲之前)伴奏。我觉得,莫雷尔先生虽然富有音乐才华,又有一手精湛的演奏技巧,但恰恰缺乏文化素养和风格修养,而德·夏吕斯先生正好弥补了莫雷尔的不足。但我好生奇怪地寻思,在同一个人身上,是什么东西能把一种生理的缺陷和一种精神的才智结合起来。德·夏吕斯先生与其兄盖尔芒特公爵并无很大区别。甚至,刚才(但这是罕见的),他说的法语与他兄弟一样糟糕。他责怪我(无疑是因为我热情洋溢地对维尔迪兰夫人谈起莫雷尔)从来没去看他,而我提出要慎重考虑考虑,他便回答我说:“不过,既然是我向您提出的这一请求,那只有我才能不高兴呀。”这话盖尔芒特公爵也可能说出来。说到底,德·夏吕斯先生不过是盖家之一员。但是,天生他神经系统阴差阳错,仅此就足以使他有别于其公爵兄的所作所为,不是去喜欢一个女人,而却宁愿去喜欢一个维吉尔的牧童或柏拉图的学生,盖尔芒特公爵所未曾有的品性,每每与这种不平衡有关联,顿时使德·夏吕斯先生摇身变成一位美妙的钢琴家,一位不无情趣的业余画家,一位雄辩的演说家。德·夏吕斯先生演奏福雷奏鸣曲舒曼式乐段那急切、焦虑、迷人的风格,谁能看得出来,这种风格竟然有其内应——人们不敢道破天机—— 分布在德·夏吕斯先生若干纯属肉体的部位内,安插在他的神经缺陷之中?我们将在下面解释“精神缺陷”一语是什么意思,将解释因何道理一位苏格拉底时代的希腊人,一个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人,能为今天人所共知,能作为绝对正常的人,而不是作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那种阴阳人。正如实际的艺术才能尚未枯源断流,德· 夏吕斯先生比公爵有过之而无不及,爱他们的母亲,爱自己的妻子,甚至在若干年后,当有人对他提起她们时,便会泪眼汪汪,但却是做表面文章,就好象大胖子出虚汗,稍一动作,额头上就汗水涔涔了。不同的是,人们对流汗的人如此说:“您太热了吧!”可人们看别人流眼泪,却象没看到似的。所谓人们,就是讲的上流社会;因为老百姓看到人家哭是很不安的,仿佛流泪比流血还严重。丧妻之后的悲哀,幸亏有了撒谎的习惯,并没有排斥德·夏吕斯先生与其身份不相符的生活。甚至后来,他不知廉耻,传闻在葬礼期间,他找到办法,向唱诗班的那个孩子打听其姓名和地址。而这可能确有其事。

一曲演奏毕,我不揣冒昧,要求再奏弗兰克的曲子,这似乎令德·康布尔梅夫人妇丧考妣,致使我只好作罢。“您不可能喜欢那玩艺儿,”她对我说。她换点了德彪西的《节日》,第一个音符才出弓,只听得一声喝彩:“啊!真妙!”但莫雷尔已经意识到他只会第一小节,于是来了一个恶作剧,却毫无故弄玄虚之意,他马上开始奏梅耶比尔的一首进行曲。不幸的是,由于他转得天衣无缝,又没有事先打招呼,大家还以为他拉的还是德彪西的作品,于是人们继续喝彩:“妙!”可莫雷尔却道破作曲家不是《佩利亚斯》①的作者,而是《恶魔罗贝尔》②的作者,致使大家有些不自在。德·康布尔梅夫人还来不及对此作出反应,因为她刚发现斯卡拉蒂的一个本子,正怀着歇斯底里的冲动一头扎在上面。“嚯!拉这个,奏下去,这个,真神,”她不住地叫好。然而,这位作曲家长期受到冷遇,不久前才时来运转身价百倍,她在兴奋不已的焦躁中挑选的这位作曲家的作品,恰恰是一段该死的曲子,这类可恶的曲子老是弄得您睡不好觉,一位女学生就在您隔壁的楼层房间里无情地、没完没了地重弹这曲老调。但是,莫雷尔已拉够了音乐,由于他坚持想打牌,而德·夏吕斯先生也想一起打,主张打惠斯特。“他刚才对老板说他是亲王,” 茨基对维尔迪兰夫人说,“然而这不是真的,他出身于普通市民,小建筑师家庭。”“我想知道您刚才对米西纳斯怎么看。我感兴趣,我,呐,”维尔迪兰夫人对布里肖说,口气亲切,弄得布里肖飘飘然起来。既为了显耀给女主人看,也可能炫耀给我看,他说道:“不过说老实话,夫人,米西纳斯令我感兴趣,主要是因为他是中国神第一尊贵的使徒,这一尊中国神今天在法兰西拥有的信徒超过了婆罗贺摩③也超过了基督自己,法力无边的逍遥神。”在这样的情况下,维尔迪兰夫人不再只顾用手捂着头了。她冷不防失去平衡,象被称作蜉蝣的昆虫那样,猛地向谢巴多夫亲王夫人扑将过去;若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离她不远,女主人便死抓住亲王夫人的腋窝,指甲都嵌了进去,就象孩子躲迷藏似的,把头埋藏好一阵子。有这道保护墙掩饰,人家以为她笑出了眼泪,而她却可以因此不动任何心思,就象有的人做长时间的祈祷时,谨慎生智,用双手巧掩脸面。维尔迪兰夫人仿效这些祈祷者,听着贝多芬的四重奏就象郑重祈祷,却又不让人看出她在睡觉。“我说话极认真的,”布里肖说。“我看,今天这种人太多了,他们成天价日以自我为中心,老子天下第一。论正理,我对涅槃无异议,我也弄不清哪家涅槃欲将我等灭度在大千世界(此界,犹如慕尼黑与牛津,比起阿尼埃尔或哥隆布森林,离巴黎要接近得多),但它不仅与法国良民无缘,而且也与欧洲良民无份,而日本人也许已经登临我拜占斯城门了,此时此刻,社团化了的反军国主义人士正板起面孔,争论自由诗的根本道德问题呢。”维尔迪兰夫人以为可以放开亲王夫人被她碰伤了的肩膀,重又露出粉面,不无装模作样地拭拭眼睛,重新喘了三两下气。可布里肖却要我美餐一顿,摆开论文答辩的架势,亲自出马主持,立论就是,人们绝不吹捧青年人,只能严加教训,晓以厉害,不惜被他们视作反动派:“我可不愿意亵渎青春神明,”他说着,偷偷地瞟我一眼,那目光,多象报告人偷偷瞟听众中的某人一眼,然后点他的名。“我可不愿意在马拉美的小教堂里被打成异教徒或回归异教徒而永世不得翻身,在他的教堂里,我们的新朋友,象我们的所有与他同龄的朋友们一样,都得为秘密弥撒效劳,至少得象唱诗班的孩子那样,显得未老先衰,或者象蔷薇十字会④会员那样神秘莫测。但的确,这类酷爱带大写字母‘A’的‘艺术’(Art)的知识分子,我们见识得也太多了,他们把左拉当酒喝尚嫌不过瘾,便在自己身上打魏尔兰的麻醉剂。他们崇拜波德莱尔上了乙醚瘾,一旦祖国需要他们一展雄风时,他们兴许再也无能为力了,他们已经麻木不仁,得了严重的文学神经官能症,处在暖烘烘、懒洋洋、沉甸甸的乌烟瘴气里,象征主义的鸦片烟氛围之中。”对于布里肖这番荒谬杂乱的高谈阔论,我实在难以伪装出一丝的苟同,于是转向茨基,断然肯定他在德·夏吕斯先生门庭家族问题上绝对弄错了;他回答我说他断然没有错,并说我本人曾经告诉过他,他的真实家姓是冈丹,勒·冈丹。“我告诉过您,”我回答他说,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一位叫勒格朗丹先生的工程师的妹妹。我从来就没有对您谈起过德·夏吕斯先生。论裙带关系,他与德·康布尔梅有瓜葛,就象老孔代与拉辛有牵连不相上下。”“啊,我以为呢,”茨基悄声说道,还不肯大胆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几小时前,他弄错了,差一点使我们误了火车。“您是否打算在海滨多住一些时日?”维尔迪兰夫人问德·夏吕斯先生,她预感到他可以作为一名忠实的门客,眼看他过早地要回巴黎不禁恋恋不舍地哆嗦起来。“我的天,谁也说不准,”德·夏吕斯先生拖着长齉鼻音回答道。“我很想呆到九月底。”“您说得对,”维尔迪兰夫人道。“正是兴风作浪时节。”“实话实说吧,并不是气候决定我的去留。最近以来,我对我的导师,圣米歇尔大天使过于怠慢了,我想报答他一下,一直呆到他的节日,九月二十九日,在蒙山修道院。”“您对此很感兴趣吗?那些个事儿?”维尔迪兰夫人问,要不是她担心一次如此长途漫游会使小提琴手和男爵“放松” 四十八个钟头,她兴许会成功地命令自己受了伤害的反教权主义感情保持沉默。“您可能有间歇耳聋的毛病吧。”德·夏吕斯先生盛气凌人地回答道,“我刚才对您说过,圣米歇尔是我的一个非凡的导师。”说着,露出迷人的和蔼可亲的微笑,眼睛则盯住远处看,激动地抬高了嗓门,我觉得,他的激动超出了审美的范畴,已经进入了宗教的领域:“献祭礼美极了,米歇尔站在祭台的旁边,身着大白袍,摇动着金香炉,团团清香,青云直上,飘飘然直到上帝跟前!”“大家可以结伴而行嘛,”维尔迪兰夫人建议道,尽管她讨厌教士的圆帽子。“此时此刻,祭礼一开始,”德·夏吕斯先生接着说,他虽另有原因,却与议会中杰出的报告人采取的方法如出一辙,绝不回答打断演讲的提问,听而不闻,“看我们的年轻朋友演奏巴勒斯特里纳的作品,乃至演奏一段巴赫的咏叹调,那该是多么令人陶醉的事。善良的修道院院长,他也会乐疯的,因为我向我的主保圣人报以最崇高的敬意,至少是公开的最崇高的敬意。这对信徒们是多大的感化!待会儿,我们要对年轻的安吉利科谈及此事,他象圣米歇尔一样,既是音乐天使,又是军事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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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佩利亚斯》全名《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是德彪西唯一完成的歌剧作品,自称该剧深受埃德加·爱伦·坡恐怖故事的影响。

②《恶魔罗贝尔》是德国歌剧作曲家梅耶比尔的一部杰作,1831年上演,成为法国大歌剧的典范。

③亦称“大梵天”,是印度教的创始之神。

④17世纪德国一种神秘主义的秘密结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