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现在是自由得很,多会想要跟阿尔贝蒂娜一起出去兜兜风,就能说走就走,由于近来在巴黎近郊修了一些机场——它们之于飞机,就如港口之于航船 ——因而自从有一天在拉斯普利埃附近颇有些神话色彩地碰上那位驾机掠过惊了我的马的飞行员,而我就此把这次奇遇看作一种特许的标志以后,我就常常喜欢把一天出游的终点站定在——阿尔贝蒂娜对此也挺乐意,因为她对所有的体育活动都倾心爱好——其中的某个机场。我和阿尔贝蒂娜来到那儿,心醉神迷地望着飞机升起降落的一派忙碌景象,这种景象对热爱大海的人来说,会使海堤的漫步或沙滩的休憩变得分外迷人,而对热爱天空的人来说,则会为飞行中心近旁的溜达带来可爱的魅力。不时可以看到在一群静静地待着,仿佛下了锚似的飞机中间,有好些机械师在费劲地拉动一架飞机,就象在沙滩拖动一艘游客租去在海上兜风的帆船。随后引擎响了,飞机在跑道上鼓足劲儿往前奔去,然后陡然间,靠着水平速度骤然转换而成的巨大的竖直升力,它以垂直的姿势慢慢地上升了,那样子笨拙而艰难,看上去竟象没有在动似的。阿尔贝蒂娜喜形于色地向机械师问这问那,这时飞机已经上天,他们都陆续走回机棚来了。而这时,那位天际游客已经飞出几公里开外了;我们凝望着那艘庞大的轻舟,眼看它在碧蓝的天际渐渐变成一个几乎望不见的黑点,不过,在我俩的散步结束以前,它还会飞回来,它的身形会渐渐变长、变大,质感也会愈来愈清晰。驾驶员跳下地面时,阿尔贝蒂娜和我妒羡地望着这位天际游客,他刚刚逍遥自在地遨游了寂远的天际,享受了傍晚时分的宁静和澄莹。然后,我们从飞机场,或是从刚参观过的某个博物馆或教堂一起回家共进晚餐。可是我的心情却不象在巴尔贝克时那样平静,当时我俩一起外出的机会要少些,但我不仅满心欢喜地看到出游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而且过后不时还会瞥见它花团锦簇般地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里凸现出来,犹如当我们摒弃一切思虑,望着天空怡然出神时,瞥见它从寥廓的天空中凸现出来一样。阿尔贝蒂娜的时间,从数量上来说,当时并不象今天这么充裕地归我所有。但我觉得当时她的时间更真正地属于我所有,因为我只想着——我的爱情也为之兴奋激动,好象受到一种恩惠的赐予——那些她和我一起度过的时光;而现在呢——我的嫉妒焦躁不安地在其中寻觅行为不端的蛛丝马迹—— 尽是她不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时间。

可是昨天,她准会想要有些这样的时光。我必须作出选择,或者中止痛苦,或者中止爱情。因为,爱情就象它起初由欲念所形成那样,它后来唯有靠痛苦的焦虑才能维持生存。我感觉到阿尔贝蒂娜的一部分生活正在从我面前逃逸。爱情,处在痛苦的焦虑中就如处在幸福的渴求中一样。是非要整个儿得到才罢休的。只有当有些部分还没被征服时,爱情才会产生和持续。我们所爱的总是我们还没有全部占有的东西。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谎,说她可能不去看维尔迪兰一家子,就象我对她说谎说我想上他们家去一样。她无非是想别让我跟她一起出去,而我,这么突如其来地宣布一个我从没想过要实行的计划,则是为了触到她身上我猜想最敏感的痛处,追踪她藏在心里的那个欲望,逼得她承认明天有我在她身边是会妨碍她如愿以偿的。其实,她突然表示不想去维尔迪兰家,也就是承认了这一点。

“要是您不想上维尔迪兰家去,”我对她说,“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倒有场很精采的募捐演出。”她依了我的话,但带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对她又开始象在巴尔贝克我第一次感到嫉妒时那样,变得很严厉了。她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就用我小时候父母经常用来教训我的,对我那未曾被人理解的童年显得既不明智又很残酷的那些道理,来训斥阿尔贝蒂娜。“不,您做出这副苦相也没用,”我对她说,“我不会因此就怜悯您的;要是您病了,要是您遭到了什么不幸,要是您死了哪个亲戚,我会怜悯您;可您对这些也许倒无所谓,因为您已经把廉价的伤感情绪都滥用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了。再说,我也不欣赏有些人的多愁善感,她们装得很爱我们,却连一点点小事情也不能为我们做一下,她们想到我们时是那么心不在焉,以致会忘了把托付给她们的那封跟我们前途攸关的信给发出去。”

这些话——我们说的话中间,有一大部分无非就是背诵记忆中的话语——我以前听母亲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我母亲(她动辄向我解释说,不该把真情实感和多愁善感混为一谈,“这两个词儿,”她说,“在德文里叫Empfindung和EmpfindCelei,”德文是她大为赞赏的一种语言,尽管我外祖父对这个国家非常骇怕)有一次在我哭的时候,甚而至于对我说什么尼禄也许很神经质,而且就为这才那么坏。说真的,就象那些生长过程中分蘖成两支的植物一样,在当年的我那个敏感的孩子旁边,现在并排地出现了一个另一种类型的男子,他有健全的理智,对别人病态的多愁善感持严厉的态度,就象当年父母对我那样。也许,正因为每人都必须让先人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延续下去,所以先前在我身上并不存在的那个沉着冷静、冷嘲热讽的男子,跟那个敏感的孩子合为一体了,而轮到我象我父母曾经对我的那样对待别人,也就很自然了。何况,这个新我形成之际,我发现一套套的用语就在这个新我的记忆里现成地贮存着呢,有冷嘲热讽的,也有训斥骂人的,那都是人家曾经对我说过的,现在我只要拿来去对别人用就是了,这些话非常自然地从我嘴里说出来,或许是我凭模仿和联想从记忆中找到了它们,或许是由于**能力美妙而神秘的魅力不知不觉地在我身上,就如在植物的叶片上一样,留下了我的先人所有过的同样的语调、手势、姿态的痕迹。再说,难道我母亲(无意识的潜流从我身上每个细小的地方流过,使我变得跟父母愈来愈象了,就连手指最细微的动作亦然如此)不曾因为我跟父亲敲门那么相象,而在我进门时把我当成父亲吗。

另一方面,截然相反的东西成双结对则是生活的律法,繁殖的根源,也是无数不幸的起因,正如人们后来看到的那样。通常,我们憎恶与自己相似的人,要是从外面看到我们自身的缺陷,我们往往恼羞成怒。有的人过了表现天真无邪的年龄,比方遇到棘手无比的时候,便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对他们来说,要是在一个更加年轻,天真,或愚蠢的人身上暴露出他们的那些缺陷,那他们就会倍加气恼,且憎恨这些缺陷,有一些敏感的人,对他们来说,从其他人眼里看见自己强忍住的泪水是件恼火的事情。过份的相似使家庭濒于破裂,尽管还有感情存在,而且有时感情越深便越是如此。

也许在我身上,在许多人身上都是这样,我所变成的这第二个人仅仅只有第一个人的面孔,狂热兴奋,对自身敏感,对其他人则是贤达的良师益友。若从他们与我的关系或对他们本身进行衡量,我的父母也许就是如此。就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亲而言,她们对我严加管束显然是有意的,她们甚至为此付出了代价,然而,在我父亲身上,那种冷漠也许只是他敏感的一种外在表象。因为这也许是内心生活和社会关系这双重方面的人性真实,人们用以表述这种真实的字眼,我过去总觉得内容上荒谬虚假,形式上平庸不堪,他们在提及我父亲时就说:“在他冷若冰霜的冷漠底下,蕴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这主要是他羞于表现出来。”在那无休无止但却隐秘的骚动中,难道他不正是掩藏着这种镇定自若吗?为了给人造成在敏感方面表现笨拙的印象,他必要时不惜借助带有教训人味道的沉思,甚至嘲讽。我父亲就是这样的,如今,当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在某些场合,当我面对阿尔贝蒂娜,我往往装出这副镇静的模样。

我确实以为我将在这一天决定我们分手的事,并且动身前往威尼斯。使我与她重新建立关系的原因在于诺曼底,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有意表示要去那个我曾经嫉妒过她的地方(我很幸运,因为她的种种计划从来没有触及到我记忆的痛处),而是因为我当时说:“好象我跟您提到过您姨妈在安弗尔维尔的那位女友,”她愤愤然地回答我,可愤怒中又含着快乐,就好似有人跟别人争论,希望自己有尽可能多的论据向我表明我是错的,她是对的:“我的姨妈从来不认识住在安弗尔维尔的任何人,我自己也没有去过那里。”她忘了一天晚上谈到那位不知是否确实存在的夫人时她对我撒的谎,她说她无论如何要去这位夫人家喝茶,哪怕她去那里看这位夫人要失去我的友谊并且为此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没有提醒她注意她的谎言。但是,这种谎言却使我难以忍受。我又把分手推迟到下一次。为了被爱,谎言不必真诚甚至机智。在此,我将爱情称为一种相互的折磨。

这天晚上,我象我的外祖母那样对她说话,我觉得这样做无可指摘,完美无缺的外祖母曾经这样对我说话,我对她说,我可以陪她去维尔迪兰家,我继承了我父亲的那种粗暴方式,这种方式对我们来说从不意味着一种决定,只是这种方式可能导致我们产生在这种程度上与这种决定本身不相称的最大骚动,我觉得这也是无可指摘的。所以,为了区区小事而显得如此遗憾,我们自感荒唐,能感受到这一点不无裨益,这种遗憾实际上与该事给我们带来的震动是相吻合的。即使——正如我外祖母无法扭转的才智那样——我父亲的这些随心所欲的优柔寡断完善了我身上这种敏感的天性,然而,它们在长时期里与我敏感的天性一直格格不入,在我整个童年时期使我备受折磨,所以如今,我的这种敏感的天性向它们准确无误地指点了它们应该追求且有可能达到的目标:一个做过小偷的人,或者一个战败民族的成员,那是最好的耳目了。在某些撒谎成性的家族,一个兄弟前来看望自己的兄弟,无需任何表面上的借口,离去时他站在门槛上,顺便向他的兄弟打听一件事,甚至没有装作在听的样子,可这已经足以让他的兄弟明白,打听这件事就是他拜访的目的,因为他的兄弟非常熟悉这些若无其事的神情,深谙这些临走时顺带说的话,因为他自己就经常这样做的,不过,也有一些反常的家族,具有血缘上的敏感和手足之间的禀赋,十分精通这种心照不宣的共同语言,在家里,无须明言,相互间就可心领神会。同样,又有谁能比一个神经质的人更加恼人呢?再者,我的行为在这些情况下也许具有一种更加普遍,更加深刻的根源。那是因为,在这些短暂而又不可避免的时刻,当人们憎恶自己喜爱的某个人时——如果是与自己不喜爱的人打交道,这种时刻有时会延续整整一生——人们不想为了不受抱怨而显得和善,然而却想尽可能显得恶毒和幸福,目的在于使您的幸福令人憎恶,并刺伤那个一时的或者长期的敌人的灵魂。我遭受别人莫须有的侮辱已经够多了,这仅仅是我的“成就”在他们看来是多么不道德,从而激怒了他们!我们应该遵循的,是相反的道路,那就是应该毫不自负地表明自己具备这些优良的感情,而不是竭力去掩饰这些感情。如果人们懂得不再憎恨,永远相爱,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因为,假使您只说那些使其他人幸福,动情的话语,您自己也会感到莫大的幸福,您会因此受到别人的爱戴!

当然,我为自己如此怒气冲冲地对待阿尔贝蒂娜感到有些内疚,我心里思忖:“假如我不爱她,她也许会更加感激我,因为这样一来,我对她就不会这么恶毒;噢不,这是相应的,因为我也就不会那么殷勤了。”为了开脱自己,我可以对她说我爱她。但是承认这种爱情,这非但难以让阿尔贝蒂娜明白任何东西,而且在我看来,也许比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更使她心寒,而爱情恰恰是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的唯一借口。对所爱的人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是那样的自然!如果说我们对其他人抱有兴趣,但并不会因此而阻碍我们跟他们和睦相处,对他们的欲望百依百顺,那是因为这种兴趣是虚假的。我们对于外人往往是无动于衷的,而无动于衷不会导致恶毒。

晚会结束了,在阿尔贝蒂娜去睡觉之前,假使我们打算讲和,重新开始互相拥抱的话,那就没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我们俩谁都不曾采取主动。

我感到她确实是在生气,于是我便乘机跟她提起埃斯代·莱维。“布洛克对我说(这不是实话)您很熟悉她的表姊妹爱丝苔尔。”——“我可能都认不出她,” 阿尔贝蒂娜心不在焉地说。“我见过她的照片,”我气愤地补充道。我在说这话时没有打量阿尔贝蒂娜,所以我没有看见她的表情,那大概是她唯一的回答,因为她一言不发。

那些夜晚,我在阿尔贝蒂娜身边感受到的不再是我母亲在贡布雷的吻带来的那种宁静,相反,我只感受到我母亲因为生我的气或者被客人留住时勉强向我道晚安,甚至不到楼上我的房间里来的那些夜晚带来的那种焦虑。这种焦虑——并非移置在爱情中的那种焦虑——不,就是这种一时间专致于爱情的焦虑,当感情破裂势在必行;仅仅影响到分配时,这种焦虑如今似乎再度呈现在所有的感情面前,重又变得不可瓜分,正如在我的童年时期那样,仿佛我的全部感情全都开始集中和统一到可能比冬天的一个白昼更加短暂,在我的生活中过早来临的那个夜晚,我的全部感情因为不能把阿尔贝蒂娜当作一个情妇,一个姐妹,一个女儿,一个每天晚上道晚安的母亲滞留在我的床边而颤抖,我重又开始感到童年时期对母亲的那种需要。然而,我之所以感受到我童年的焦虑,那是因为使我感到焦虑的人发生的变化,那人使我产生的感情差异,我的性格转变本身使我不可能如同从前向我母亲那样向阿尔贝蒂娜索取这种宁静。我再也不会说:我感到悲伤。我心如死灰地仅仅讲一些不相干的,使我在朝向幸福的结局上毫无进展的话。我在令人痛心的平庸中原地踏步,一个毫无意义的事实,只要它与我们的爱情沾上那么一点边,就会令我们对发现这个事实的人肃然起敬,也许那人是偶然发现的,就象用纸牌算命的女人向我们预告了一件平常的事情,后来果真应验了那样,带着这种理智上的利己主义,我几乎相信弗朗索瓦丝要比贝戈特和埃尔斯蒂尔来得高明,因为她曾经在巴尔贝克对我说:“这个姑娘只会给您带来忧愁。”

阿尔贝蒂娜道晚安的时刻一分钟一分钟地逼近,她终于向我道了晚安。然而,她本人不在,她没有碰到我的这个夜晚,她的吻使我变得如此急躁,我的心怦怦直跳,目送着她一直走到门口,心想:“如果我想找一个借口叫住她,把她留住,跟她讲和,我就必须抓紧时间,她再走几步就要离开卧室了,还有两步,还有一步,她扭动门把,拉开门,太晚了,她关上了门!”也许现在仍然不晚,就象从前在贡布雷我母亲没有用她的吻安慰我就离开我时那样,我想冲出去追上阿尔贝蒂娜,我感到自己在重新见到她之前心里不会安宁,而这种重逢即将成为至此为止尚未有过的某种重大事件,还有,如果我不能独自排遣这种忧伤的话,我也许会养成那种到阿尔贝蒂娜身边乞讨的可耻习惯;当她已经进入她的卧室里时,我从床上跳下来,我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希望她能出来,呼唤我;我呆呆地站在她的门前,为的是不错过一声轻微的呼唤,我一时回到我的卧室,看看我的女友是否幸好丢下一块手帕,一只手提袋,或某种我可以装作惟恐她缺其不可,让我有借口去她那里的东西。没有,什么也没有。我重又回到她的卧室门口守候,但是门缝里没有一丝光线。阿尔贝蒂娜熄了灯,她已经躺下,我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期待着某种不为人知也不会再来的机遇;过了很久,我浑身冰凉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钻进自己的被窝,伤心了整整一夜。

有时,在这样的夜晚,我耍一个花招让阿尔贝蒂娜吻我。明明知道她一躺下很快就会入睡(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因为她一躺下就本能地脱掉我送给她的高跟拖鞋,把她的戒指摘下来放在自己身边,就象她在自己的卧室临睡之前所做的那样),明明知道她睡得很沉,醒来很慢,我借口去找某样东西,让她躺在我的床上。当我回来时,她已经睡着,我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当她正面完全对着我的时候,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然而她很快改变了个性,因为我躺在了她的身边,重又看到了她的侧面。我可以抱起她的头,把它抬起来贴在我的嘴唇上,让她的手臂搂住我的脖颈,她还在睡觉,仿佛是一只不停顿的钟表,一株攀援植物,在人们提供的任何支撑物上繁衍枝蔓的牵牛花。只有她的呼吸随着我的每一次触摸略有改变,好象她是我拨弄的一件乐器,我在拨动这件乐器的这根弦那根弦产生出不同的音符时,让乐器演奏转调,我的嫉妒逐渐平息下去,因为我感到阿尔贝蒂娜变成了一个正在呼吸的有生物体,她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如有规律的呼吸所显示的那样,这就说明,这种处于流动变幻之中,没有言语和沉默深度的纯粹生理功能对任何恶一无所知,从一根空心的芦苇中而不是从一个人体中透出气息,那是天使纯洁的歌,在这些时刻感受到阿尔贝蒂娜不仅仅在物质上,而且在精神上不受任何干扰,这对我来说确实犹如置身天堂一般。然而在这种呼吸当中,我突然想到,记忆带来的许多人名也许会起作用。

有时,这种音乐甚至还伴有人的声音。阿尔贝蒂那咕哝了几个词。我真想弄清楚这些词的意思!她嘴里吐出的,有时是一个我们谈到过的人名,这个名字引起了我的妒嫉,却没有使我变得不幸,因为把她引向那里的似乎只是对她与我就这个主题谈话的回忆。然而,一天晚上,她闭着眼睛,半睡半醒,温情脉脉地对着我说: “安德烈。”我掩饰住自己的激动心情。“你在做梦呢,我不是安德烈,”我笑着对她说。她也微微一笑:“噢不,我是想问你,安德烈刚才对你说什么来着。” ——“我还以为你象这样睡在她的身边呢。”——“噢不,从来没有过,”她对我说。只是在这样回答我之前,她一时用手掩住自己的脸。她的沉默只是烟幕而已,她外表的温柔只是保留了她内心深处千万个使我撕心裂肺的回忆,她的生活中充满了这样的事情:带有嘲讽意味的故事,可笑的传闻组成了我们关于其他人,关于不相干的人的日常闲聊,但是在我们看来,只要有一个人贸贸然地误入我们的心中,这些人就是对她的一生作出的一个非常宝贵的说明,所以为了熟悉这个深邃的世界,我们宁可献出我们的生命。于是她的安睡仿佛向我展示了一个美妙而又神奇的世界,从那个几乎半透明的成份深处不时地冒出人们不了解的一个秘密。然而,一般来说,阿尔贝蒂娜睡着时似乎恢复了她的纯真。平时,我教给她的那种姿势,她在眼眠中很快化为己有,在这一姿态中,她仿佛向我和盘托出。她的脸上失去了一切狡诈或平庸的表情,在她与我之间,她向我伸出她的胳膊,把手搭在我身上,似乎其中包含着一种彻底的放松,一种不可分离的依恋。再说,她的安睡并没有把我同她分开,反而把我们的温情这个概念留存在她的心间;并起到了消除其余一切东西的作用;我亲了亲她,对她说我要出去走走,她半睁开眼睛,用一种惊讶的神情对我说——确实,当时夜已经深了——“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亲爱的?”(同时还喊了声我的名字),说罢,很快又睡着了。她的睡眠只是对余生的一种抹煞,一种平淡无奇的沉默,温情洋溢的亲热话语不时地从上面掠过。若将这些话语彼此联在一起,人们便可编织出不掺杂质的谈话,纯洁爱情的秘密私生活。如此安详的睡眠使我心醉神迷,我就象一位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熟睡那样高兴,母亲往往将孩子的安睡视为一种良好的资质。她睡得确实就象一个孩子。她的醒来也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温柔,无需弄清自己置身于何处,有时我惊恐不安地问自己,来我这儿生活之前,她是否有这样的习惯,从不单独睡觉,当她醒来睁开眼睛时总是有人在她身边。然而她那稚气的雅韵占了上风。我还是象一位母亲那样,对她心情始终如此欢悦地醒来赞叹不已。过了一会儿,她完全清醒了,嘴里说出一些前言不搭后语而又讨人喜欢的话,那仅仅是些吱吱喳喳的声音。她那通常不太引人注目,现在却由于某种位置的交叉移动而变得几乎过份美丽的脖颈显得如此突出,她那由于瞌睡而闭拢的眼睛因此相形失色,她的眼睛是我平常的对话者,她的眼皮一搭拉下来,我就再也不能与之对话了。正如闭拢的眼睛使面部产生一种天真优雅的美,同时驱除了目光表述得过多的一切那样,在阿尔贝蒂娜醒来时不无意义却又被沉默打断的话语中,有一种纯洁的,不象谈话那样时刻都被口语习惯,陈词滥调,露出蛛丝马迹的缺陷所玷污的美。再者,当我下决心叫醒阿尔贝蒂娜时,我可以毫无畏惧地唤醒她,我知道她每次醒来与我们刚刚度过的晚会绝无关系,就如同清晨出自夜晚一样自然。她笑吟吟地半睁开眼睛,把自己的嘴伸向我,虽然一句话还没说,我就已经从中尝到了令人快慰,仿佛来自天亮前仍然一片宁静的花园中的那种清新气息。

那个晚会,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她也许会去维尔迪兰家参加的,然而她却没有去,翌日,我很早就醒了,半睡半醒之中,我的喜悦就告诉我,隆冬里夹杂着一个春天的日子。屋外,当不同的乐器精心编制的通俗旋律,从瓷器修理工的号角,给椅子填塞稻草的人的小号,直到在晴朗的白天里犹如一个西西里牧羊人的那支长笛,这些旋律轻松地把早晨的曲调改编成一首“节日的序曲”。听觉,这种美妙的感官使街道与我们为伴,向我们描述那里的各种线条,勾勒出经过街道的所有东西的形状,同时还向我们展现出它们的色彩。面包商、乳品商铁制的“门面”昨天晚上还对妇女幸福的所有可能性降下帏幕,现在却向年轻女职员的梦想微微拉开,宛如一艘轮船轻盈的滑轮,那轮船已经作好准备,即将启航,去穿越透明的大海。人们升起铁制门面的声音也许是我在一个不同的街区中唯一的乐趣。然而,在这种街区中,还有其他上百种东西给我带来欢乐,我不愿因为睡得太久而失去其中的任何一种。旁边古老的贵族街区变得平民化,真是奇妙的景观。正如教堂正门不远的地方,常常就有这样的街区(有些教堂正门甚至保留了这样的名字,比如鲁昂教堂的正门就被称为“书市”,因为书商们把自己的商品摆在靠近正门的露天),各种不同的,而且是流动的手工艺工匠从高贵的盖尔芒特府邸前面走过,这种情景不时令人想起从前教士一统天下的法兰西。因为他们向附近小展发出的那种逗人发笑的吆喝声,除了极少数以外,与歌声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同样,这种吆喝声与《鲍里斯·戈东诺夫》和《贝莱亚斯》的变奏曲也相去甚远——他们的变奏曲难得带有无法觉察的变化色调;然而另一方面,这种吆喝声却让人联想起一个神甫作弥撒时唱圣诗的情景,街市上的这些场面不过是纯朴的、富有集市气息的,又半是礼拜仪式的翻版。自从阿尔贝蒂娜跟我同居之后,我从来没有从中得到过如此多的乐趣;这些场面在我看来恰似她醒来的一种令人喜悦的信号,在我对外界生活感兴趣的同时,这些场面使我进一步地感受到一种宝贵的出现带来的那种令人宁静的功效,这种功效可以象我期待的那样恒定不变。尽管我个人讨厌街上叫卖的某些食物,这些食物却很配阿尔贝蒂娜的胃口,因此,弗朗索瓦丝派她年轻的仆人前去购买这些食物,那仆人也许有点不齿于混迹在平民百姓之中。在这个如此安静的街区(那里的声音对弗朗索瓦丝来说不再是一种悲伤的主题,对我来说已是一种甜美的甘霖),这些平民唱出的宣叙调,就好比《鲍里斯》一剧中那极为通俗的音乐,十分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鼓,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音乐,在这样的通俗音乐中,一个音符朝另一个音符下滑的转调稍稍改变了开头的声调,大众音乐与其说是一种音乐,倒不如说是一种言语。“哎,卖滨螺喽,两个苏买一个滨螺。”这吆喝声使人们争先恐后地走向号角响起的地方,那里有卖这些可怜的小贝壳类动物,假使阿尔贝蒂娜不在这里,我会厌恶这些小贝壳类动物,还有蜗牛,我在同一时辰听到了叫卖蜗牛的声音。在这里,小商贩令人想起的,正是莫索尔斯基那略带抒情色彩的夸张的吟唱,但又不仅限于此。因为刚刚喊出“蜗牛,新鲜的蜗牛,多漂亮的蜗牛”之后,蜗牛商贩遂带着梅特林克的那种忧伤和迷惘,配上德彪西的音乐,在这些悲怆的最后部分——《贝莱亚斯》的作者在这一点上同拉莫是相似的:“即使我理应被人战胜,可战胜我的,难道就是你?”——用一种如歌的忧郁补充道:“六个苏买一打……”

我始终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些十分明快的词语会被人用一种如此不恰当的语调如怨如诉地吟诵出来,神秘得就好象那是让大家在梅莉桑德没能带来欢乐的古老宫殿中神情凄戚的一个秘密,深奥得就好象那是试图用十分简单的字眼宣扬一切智慧和命运的阿凯尔老人的一种思想。在这些音符之上,甚至响起了老国王阿勒蒙德或戈洛越来越甜美的声音,那声音说:“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这看似奇怪。也许并不存在纯属枉然的事件,”或者:“你不必惊恐……那是一个神秘的小可怜儿,跟大家一样,”这些声符被蜗牛商重新用作一种不着边际的歌唱性旋律:“六个苏买一打……”但是,这种抽象的哀叹还没有来得及消失殆尽,就被一声嘹亮的小号所打断。这一回,跟吃的东西毫不相干,那歌词是:“给狗剪毛啦,阉猫儿啦,修尾巴耳朵啦。”

当然,每个男的或女的商贩的想象和创造经常把一些变调引进我在床上听到的所有这些音乐言语之中。然而,在一个词中间加进一个惯常使用的休止符,特别是在重复两遍的时候,这个休止符往往勾起人们对古老教堂的回忆。旧衣商坐在一辆母驴拉的小车里,他把车停在每幢房子前面以便走进院子,他手握鞭子,念念有词:“旧衣服,旧衣商,旧衣……服”,在衣服这最后两个音节中间作一同样的停顿,仿佛是在吟唱单旋律圣歌:“Peromniasaeculasaeculo…rum”①或者“Requiescarinpa…ce”②。尽管他不一定相信他的旧衣服会千古留传,更不会把这些旧衣服当作最后安息时用的寿衣奉献给出来。同样,从清晨的这一时辰起,各种吆喝声便开始交织在一起,一个叫卖瓜果蔬菜的女贩推着她的小车子,吟唱着格里哥利切分的单旋律老调:

鲜嫩鲜嫩,青翠碧绿

朝鲜蓟啦,又嫩又美

朝鲜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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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语:即世世代代。

②拉丁语:即让他安息吧。

尽管她对这种对经唱谱可能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七音其中四音象征着中世纪的四学科(算术,几何、音乐、天文),另外三音象征着三艺(语法、修辞、逻辑)。

一个男子身穿工装,手持一条牛筋鞭子,头戴一顶巴斯克贝雷帽,用一支笛子,一只风笛,吹出法国南方他故乡的曲调,在他的家乡,那阳光与晴朗的天气是如此协调。他在一座座房屋前停下脚步。这是一个牧羊人,带着两条狗,他的羊群就在他的前面。由于他来自远方,他很晚才经过我们的街区;妇女们端着一只碗跑出去盛羊奶,据说羊奶会使她们的孩子长力气。然而这个行善的牧人的比利牛斯曲调中已经掺进了磨刀人的铃声,他叫嚷着:“磨菜刀、剪刀、剃刀。”磨锯条的人无法同磨刀人匹敌,因为磨锯条的人没有乐器,他只能吆喝道:“锯条磨吗,磨锯的来了,”而心情更加愉快的锡匠,吆喝了小锅、平底锅和他可修补的一切之后,念叨着这样的老调子:

当当当,

我是个焊锡匠,

哪怕是碎石路也能焊,

我走南闯北把底修,

世上的破洞都能补,

补洞,补洞,补洞。

还有一些意大利孩子,拿着漆成红色的大铁罐,里面标着输赢的号码,他们摇动着一只木铃,央求道:“玩玩吧,太太们,好玩着呢。”

弗朗索瓦丝给我拿来了《费加罗报》。我只瞟了一眼,心里就明白了,我的文章还是没有登出来。她告诉我说,阿尔贝蒂娜问,她能否来我这里,并且让人转告我,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放弃去维尔迪兰家拜访,她打算听从我的建议,跟安德烈一起去骑马散步一会儿之后,去特罗卡德罗观看“无与伦比”的日场演出——即人们如今所谓的盛大活动,不过这种盛大活动已经并不那么重要。既然我已知道她已经放弃了她那也许是邪恶的欲念,不再去看望维尔迪兰夫人,我便笑着说道:“让她来吧!”心里却在想,她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我知道,在下午即将结束,黄昏来临之际,我说不定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忧郁,对阿尔贝蒂娜最微不足道的行踪去向无比重视,而在上午的这个时辰,当天气如此晴好的时候,她的行踪并不重要。因为我的无忧无虑自有其明确的原因,但是却没有因此发生变化。“弗朗索瓦丝肯定地告诉我您已经醒来,说我不会打扰您的,”阿尔贝蒂娜一进门就对我说。不过,正如她最怕在一个很不适当的时刻打开她的窗户让我着凉那样,阿尔贝蒂娜最怕在我醒来的时候走进我的卧室,“但愿我没有做错。”她补充道。“我真怕您会对我说:

哪个蛮横无礼的亡命之徒前来找死?”

说罢,她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往往搅得我心慌意乱。我以同样开玩笑的口吻回敬她说:

“这道如此严厉的命令难道是对着您的?”

我唯恐她有朝一日触犯这道命令,便补充说:“尽管您闹醒我会使我感到恼怒。”——“我知道,我知道,您别担心,”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我继续跟她玩《爱丝苔尔》的游戏,而街上跟我们的对话声混杂在一起的叫喊声也在继续,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补充说:

“只有在您身上我感受到说不出的优雅这优雅永远使我着迷从来不让我厌倦”

(可我心里却在想:“不,她常常使我厌倦。”)我回想起她前一天说过的话,与此同时我夸大其辞地感谢她放弃去维尔迪兰家,目的是要她再一次服从我去做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我对她说:“阿尔贝蒂娜,您怀疑爱您的我,却信任那些不爱您的人”(仿佛怀疑那些虽然爱您,可为了了解情况,设置障碍而对您撒谎的人是不合乎情理似的),我还补充了这些谎话:“您内心并不相信我爱您,这真怪。确实,我对您的并不是敬爱。”轮到她撒谎了,她说她只信任我,接着又真诚地断定她很清楚我是爱她的。但是这种断言似乎并不意味着她不相信我在骗人并且窥伺她。她似乎原谅了我,好象她从中看到一种伟大的爱情带来的那种无法忍受的后果,或者她本人也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出色。

“我求您,我的小宝贝。不要象那天那样想入非非。您想,阿尔贝蒂娜,万一您遭到不测会怎么样!”我当然不希望她出现任何差错。然而,假使她产生了这样一个绝妙的念头:骑着她的那些马去我不知道的,令她愉快的地方,而且不再回到这幢住宅,那该多美!这样一来,如果她在别处生活幸福的话,一切都会变得简单,我甚至不想知道她去哪里!“噢!我很清楚,您不会比我多活四十八个小时,您会自杀的。”我们就这样交换着谎言。不过,一个比我们在真诚的时候说出的事实更加深刻的事实有时可能是用真诚之外的另一种途径表述出来的。

“外面所有的这些声音不妨碍您吧?”她问我,“我嘛,喜欢这些声音。您怎么样,您睡觉时是那样地容易惊醒?”相反,有时我睡得很熟(上面我已经说过,但是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却迫使我再次提醒注意这一点),尤其是在早晨我睡着的时候。由于象这样的一种沉睡效率——平均——要高四倍,对刚刚睡着的那个人来说睡觉的时间也要长四倍,而沉睡的时间实际上却短了四倍。十六倍地递增是一个美妙的错误,这个错误赋予醒来以无数的美感,并且将一种名副其实的更新引进生活,犹如音乐中节奏上的那些巨大变化在一段行板中使一个八分音符包含的绵延等同于一段急板中的二分音符,这些变化对清醒的状态来说是陌生的。在这种状态中,生活几乎始终如一,其中也有旅行带来的失望。好象梦幻有时是用生活中最粗俗的材料编织而成的,但是这种材料却在梦幻中经过了“处理”和搅拌,所以—— 由于任何清醒状态的时间限制都无法阻止它朝闻所未闻的高度如丝如缕地飘散开去的一种延伸——人们认不出这种材料。早晨,当这笔财富突然落到我的身上,睡意一下子抹去了我头脑中犹如清楚地写在一块黑板上的那些日常事物标记的时候,我必须让我的记忆复活;人们可以凭借意志重新获得由于昏昏欲睡或者由于一种打击而忘却的东西,它们随着眼睛睁开或者麻木消失而逐渐复苏。我曾经在几分钟当中度过了无数个小时,由于我想对弗朗索瓦丝用一种被我称之为符合现实,根据时辰调整的语言,我不得不借助我的一切内心强制能力,才没有说出口:“好吧,弗朗索瓦丝,现在已经晚上五点,我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有见过您。”为了驱逐我的梦,跟这些梦背道而驰,我在对自己说谎的同时厚颜无耻地说出违心的话,而且竭尽全力使自己保持沉默:“弗朗索瓦丝,都十点了!”我甚至不说上午十点,而仅仅说十点,为的是让这些如此不可思议的“十点”说出来的语调听上去更加自然。但是,说出这些话,而不是我这个处于刚刚醒来状态的睡眠者正在继续思考的那些话,这样做要求我拿出平衡的力量,就像有人从一列行进的火车上跳下来,沿途跑上一段时间,最终得以站稳,没有跌倒。他奔跑一段时间是因为他离开的是一个高速运动的环境,与静止的地面截然不同,他的脚一时难以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