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第一天起,我一面走回住处,一面便得以看到我刚才转述的那种回忆,这时我明白了,完全是变了一个什么魔术,叫我与一个人谈了一会。魔术师技艺高超,这个人竟然与我在海滨跟踪了那么久的那个少女毫无共同之处,而那个人被这个人所取代了。何况我本来可以事先预料到这一点,因为海滨少女本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虽然如此,因为我在与埃尔斯蒂尔的交谈中,已将那个少女与阿尔贝蒂娜认同,我便感到对阿尔贝蒂娜负有一种道德义务,要实践自己向想象中的阿尔贝蒂娜许下的爱情诺言。由别人代理订了婚,就自以为此后必须娶这个插进来的人为妻不可了。此外,一回忆起那得体的风度,“完美地平平常常”的说法以及那火红的太阳穴,就足以平息我的忧虑。这种忧虑至少暂时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回忆这些还在我心中唤起另一种欲望。这种欲望虽然很甜美,丝毫不痛苦,与对兄弟姊妹的情感相似,但是时间长了,也会变得危险,叫我随时随地感到需要将这个新认识的人拥在怀中。她那得体的举止,腼腆的表情,出人意料的随和,使我想象力那毫无用处的驰骋停止下来,又产生了动情的感激。然后,由于记忆立即开始取出相互独立的一张张底片,在记忆展现的底片系列中,将底片上显现的各个场景之间的任何关联,任何进展全取消了,最后一张底片不一定就能毁掉前面的各张。面对着我与之交谈过的那个平平常常、令人动情的阿尔贝蒂娜,我又看见大海对面那个神秘的阿尔贝蒂娜。到此刻,全是一些回忆,也就是一些画面,在我看来,此一幅并不比彼一幅更真实。

为了再也不想这介绍相识的第一个晚上,我又极力想再看看眼睛下面、面颊上的那颗小小的美人痣。我想起阿尔贝蒂娜离开埃尔斯蒂尔家的时候,我看见这颗痣是在下巴颏上。总而言之,我看见她时,我注意到她有一颗美人痣,但是我那游移不定的记忆随后又带着这颗痣在阿尔贝蒂娜的面庞上漫游,一会儿放在这儿,一会儿放在那儿。

我感到与我认识的所有少女相比,西莫内小姐与她们几乎无甚差异,颇为失望。但是,正象我对巴尔贝克大教堂深感失望并不妨碍我想去甘贝莱、阿方桥和威尼斯一样,我心中暗想,虽然阿尔贝蒂娜本人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样,至少可以通过她认识她那一小帮朋友。

开始时,我以为在这件事上我又要遭受挫折。她大概还要在巴尔贝克待很久,我也一样,所以我认为最好不要太千方百计地去见她,而等待时机来临,叫我与她相遇。结果我每天都遇到她,她每次只是满足于老远地回我一个招呼。这真叫人担心:如此下去,这整个夏季里,我每天反复跟她打招呼,却可能事态毫无进展。

过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场雨过后,天气很凉。海堤上,一个少女向我走来。她戴着一顶无边帽,一幅套袖,与我在埃尔斯蒂尔家的聚会上见过的那个少女那样截然不同,以致头脑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会从她身上认出这二者是同一个人。经过一秒钟的惊异,我的脑子总算转过来了。我想,那一秒钟的惊异,并没有逃过阿尔贝蒂娜的眼睛。另一方面,此时此刻我回忆起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得体举止”,此刻她粗暴的口气和“小帮子”的举止又令我朝相反方向大吃一惊。此外,太阳穴不再成为面孔上的视力中心。也许是因为我处在另一边,也可能是无边帽遮住了太阳穴,也可能是那太阳穴并不总是发炎。

“这是什么天啊!”她对我说,“总而言之,说巴尔贝克夏季无尽头,纯粹是胡说八道!怎么,你在这什么也不干哪!从来也没见过你打高尔夫球,去游艺场参加舞会。你也不骑马。你该多烦闷啊!你不觉得一天到晚待在海滩上,人都变傻了吗?啊!你喜欢当蜥蜴①?你倒是有时间。我看出来,你跟我不一样,我对各种运动都酷爱!拉索尼赛马,你没去吧?我们坐火车去的。我明白,坐这样的破车,你不会觉得好玩!我们路上花了两个小时!有那功夫,骑我的破车,已经打上三个来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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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晒太阳。

因为这铁路弯弯曲曲,圣卢将这条地方性的小铁路自然而然地称之为“九曲十八弯”,我对他已经十分佩服。现在阿尔贝蒂娜轻而易举地说什么“破车”,又叫我吓了一跳。我感觉到她在指称方式上运用自如,我真怕她发现我在这方面是个庸才,并且因此看不起我的无能。不过,到那时为止,那一小帮子用来指这条铁路所用的丰富同义词,尚未在我面前显露出来呢!

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头部保持不动,鼻翼紧缩,只活动双唇。结果是带着拖腔,鼻音很重。这种声调的组成部份里,可能有外省遗传,年轻人故意模仿英国人的冷漠和外国女教师上课,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种因素。这种腔调,待她对人了解更深,自然而然又变得孩子气时,很快就后退了。这声调本来可以叫人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又别有风味,令我着迷。每当一连数日与她没有见面时,我就心浮气躁起来,一面还用她说这话时那种鼻音很重的腔调,人站得笔直,头部一动不动,自己反复说:“从来没见过你玩高尔夫球。”这时我便认为没有什么人比她更合我的心意了。

人们一对一对,聚拢,停步,以此装点海堤,交谈几句马上又散开,每人沿自己散步的路线走去。那天早晨,我们也构成了这样的一对。我利用静止不动的时刻仔细观看,终于确切知道了那颗美人痣位于何处。凡德依的《奏鸣曲》中有一段乐谱令我陶醉,但在我的记忆中,这段乐谱从行板到乐曲游荡不定,直到有一天,我手中握着乐谱,我才找到了这个段落,并在我的记忆中将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来是在谐谑曲中。与此相同,我一会忆起那颗美人痣在面颊上,一会又记得是在下巴上。现在,这颗痣永远停留在鼻子下方的上唇上了。有些我们倒背如流的诗句,忽然我们在一个剧本里碰到,太出我们意外了。以上情形也是如此。

这时,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显露出她们这一群的身影,双腿动人,身材苗条,彼此又那样各不相同。这一群身影越来越大,依傍着大海,成平行线朝我们走来,仿佛这些沐浴着阳光和海风,既身披霞光又红光满面的处女展开美丽的队形,构成丰富多彩而又富有装饰美的整体,要以其形状的千变万化,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面前繁衍滋长。我请求阿尔贝蒂娜允许我陪她走上一会。可惜她只向她们挥了挥手打招呼。

“对你的朋友们这样不理不睬,她们会埋怨的,”我对她说,心里希望着我们能和她们一起散步。

这时一个五官端正的小伙子,手里拿着球拍,走到我们跟前。他就是那个玩纸牌时其荒唐行为令法院首席审判官的太太气愤不已的人。他态度冷淡地、无动于衷地向阿尔贝蒂娜问好,显然自以为他那高人一等就表现在这种神情中。“奥克达夫,你从高尔夫球场来吗?”她问道,“一切顺利吗?体力好不好?”

“噢,真恶心,我晕晕乎乎的。”他回答。

“安德烈也在吗?”

“在,她打了七十七。”

“噢,这是个记录嘛!”

“昨天我打八十二呢!①”

此人是一位工业巨富的儿子,据说其父在下届万国博览会②的组织工作中要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这个小伙子以及这些少女十分罕见的几位男性朋友,对于一切有关服装,着装,雪茄,英国饮料,马匹的事所掌握的知识真是极善其详,无所不知,令人骄傲,已达到学者那默默无言的谦虚程度。但是这些知识单独扩展,并未伴随着哪怕一丝一毫精神文化修养,实在叫我吃惊。他对于无尾常礼服或睡衣怎样适宜,丝毫无需犹豫,而想不起在什么情况下是否可以使用某一个词,甚至对于最简单的法语规则也搞不清楚。两种文化如此不调和,在他父亲身上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父亲是巴尔贝克房地产主联合会主席,在致选民的一封公开信中,竟有这样的词句:“我本想见见市长与他聊聊这个问题。他不肯听取我的正确的不满。”他不久前吩咐在每一面墙上都贴上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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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段话暴露出作者对高尔夫球戏的规则知之甚少。

②如果我们肯定普氏此次巴尔贝克之行是在1898年,“下届万届博览会”便是1900年那一届。

奥克达夫在游乐场中,在波斯顿牌戏、探戈等各种比赛中都经常得奖。如果他愿意,这会使他在“洗海水浴”这个阶层中结成一门好亲事。在这个阶层中,说少女嫁给她们的“舞伴”,那是本义,而不是引伸意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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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法文中,“嫁”(épouser)这个词用在引伸意义上是“配合默契”的意思,所以“嫁给她们的舞伴”也可理解为“与她们的舞伴配合默契”。这里说的是真正嫁给某人,所以说“是本来意义”而不是“引伸意义”。

他一面对阿尔贝蒂娜说:“对不起”,一面点燃一支雪茄,那样子似乎是请求对方允许自己一面聊天一面结束一件要紧的工作。因为他从来无法“待在那儿什么事都不干”,虽然他实际上从来什么事都不干。完全无所事事,到最后与辛劳过度会产生同样的效果,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身体和筋骨上,都是如此。奥克达夫那沉思默想的前额遮掩着他从来不动脑筋的事实,尽管神情安详,最后还是使他毫无效益地渴望思考。这种渴望使他深夜难以成眠,正如一位劳累过度的玄学家也会难以入睡一样。

我以为,如果我认识这些少女的朋友,就会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她们,于是立刻准备要求将我介绍给奥克达夫。奥克达夫嘟哝着“我晕晕乎乎的”走了。他一走,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谈了上述想法。我希望这样她会牢记在心,下次就会这样做。

“可是,”她大叫起来,“我不能将你介绍给一个小白脸!这地方,这种人多得很!他们无法跟你谈话。这一位玩高尔夫球很棒,如此而已。我很清楚,他丝毫不是你这种人。”

“你这样抛下你的女友们,她们该埋怨了,”我对她说,心中希望她会向我提议与她一起去追她们。

“不会的,她们根本不需要我。”

我们与布洛克走个头碰头,他对我机智地意味深长地笑笑。见到阿尔贝蒂娜,他又有些难堪。他不认识阿尔贝蒂娜,或者至少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他作了一个僵硬的叫人讨厌的动作,将头朝衣领方向低了下去。

“这个怪物叫什么名字?”阿尔贝蒂娜问我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跟我打招呼,既然他并不认识我。所以我没还礼。”

我来不及回答阿尔贝蒂娜的话,布洛克已经直冲我们走过来了。

“请你原谅我打断你的话,”他说,“我想告诉你,明天我到东锡埃尔去。我不能再等,再等就不礼貌了,圣卢-昂-布雷对我不知已经怎么想了呢!我通知你,我坐两点钟的火车去。请你安排。”

我这时一心想着再与阿尔贝蒂娜见面并设法结识她的那些女友。东锡埃尔,她们并不去;我去了,回去时已经错过了她们到海滩上去的时刻。所以我觉得东锡埃尔简直是世界的尽头。我对布洛克说,我不能去。

“那好,我自己去。我要引阿鲁埃老爷①两句可笑的亚历山大体诗,对圣卢说:

你要知道,我的义务不取决于他的义务。

如果他愿意,他不尽义务好了。但我应尽我的义务。

这样以便引诱他的教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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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鲁埃为伏尔泰之本姓。但这几行诗并非伏尔泰所作,而是高乃依,为其剧本《波利耶克特》中女主角波莉娜之台词。布洛克在这里暴露出他既“学究气”——因为他称伏尔泰为“阿鲁埃老爷”,又很无知——将高乃依的诗句安到伏尔泰头上。

“我承认他是相当漂亮的小伙子,”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可他真叫我讨厌!”

我从未想过布洛克会是美男子。不过他确实是。他的头有些鼓,鼻子有鹰钩,神情非常高雅,又显出对自己的高雅十分自信的样子,他的面部叫人看上去很舒服。但是他不会讨阿尔贝蒂娜喜欢。说不定这是由于阿尔贝蒂娜的缺点所致,由于这一小帮子人生硬,无动于衷,由于她们对凡是小圈子以外的东西全很粗暴的缘故。后来,我给他们作介绍时,阿尔贝蒂娜对布洛克的厌恶有增无减。布洛克属于某一阶层,在那个阶层里,一方面对上流社会任意诽傍,一方面对一个“双手干干净净”的人应该有的良好举止又表示出充分的尊重,结果在二者之间来了个特别的妥协,既有别于上流社会的举止,又不管怎样,总是显出一种特别可憎的交际客套。人们将他介绍给别人时,他弯腰鞠躬,既带几分怀疑地微微一笑,又带着过份夸大的恭敬。如果对方是一位男子,他总是说:“先生,很荣幸。”那嗓音似在嘲笑自己道出的话语,同时又意识到这嗓音属于一个并非粗野的人。这第一秒钟用在一个他既遵守又加以嘲笑的习惯上(就像他一月一日时说:“我祝您一年称心如意”一样),然后他露出机敏而狡猾的神情,并“高声道出很微妙的事情”。这些事情常常饱含真理,但是叫阿尔贝蒂娜“受不了”。那第一天,我对她说他叫布洛克时,她便大叫起来:

“我可以打赌,他是个犹太鬼。装出彬彬有礼的德行,正是他们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后来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尔贝蒂娜恼火。正如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不会将简单的事情简简单单地说出来。他为每一事物寻找一个讲究的形容词,然后又大而化之。这叫阿尔贝蒂娜十分讨厌,她不大喜欢别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欢她扭伤了脚,安安静静呆着的时候,布洛克说的那句话:

“她坐在长椅上,但是作为普遍现象,她不停地同时来往于隐隐约约的高尔夫球和普普通通的网球之间。”这无非是“文学手法”而已。但是阿尔贝蒂娜感到这会在她与一些人的相处中造成困难。她拒绝了那些人的邀请,说她动弹不了。正因如此,这便足以叫她讨厌那个说出这些话的小伙子的面孔和嗓音了。

我与阿尔贝蒂娜分手,相互许下诺言要一起出去游玩一次。我与她谈过了话,但是不知道我的话语落在何处,不知道我的话语起什么作用,仿佛不知道我是否将石头扔进了无底的深渊一样。一般来说,倾听我们话语的对象,用他从话语要旨中提炼出的意义来充实这些话语,而这个意义与我们赋予这些话语的意义又很不相同。这是日常生活不断向我们揭示的一个事实。更甚之,如果就在一个人的身旁,而我们对这个人所受的教育觉得无从想像(如阿尔贝蒂娜所受教育之于我),对他的爱好,读的书,作人原则都不了解,我们就不知道,是否我们的话语会在他身上唤起某种感觉,这与要在动物身上唤起某种感觉更为相似,因为对动物,还是可以叫它们明白某些事情的。因此,设法与阿尔贝蒂娜交往深厚起来,在我看来,似乎是与未知数接触,如果不说是与不可能接触的话。这似乎是与驯马一样艰难,与养蜂或栽种蔷薇一样叫人费劲的事。

几小时以前,我还以为阿尔贝蒂娜以后只会对我的招呼远远应答。刚才我们分手时已经作出了一起出游的计划。我在内心里向自己许下诺言,以后再遇到阿尔贝蒂娜时,我要对她更大胆一些。我要对她说什么,甚至(既然我完全得到她大概很轻佻的印象)要向她要求什么快乐,我全都提前订出了计划。但是人的思想,象花草,象细胞,象化学原素一样,是可以受影响的。如果将思想深入环境之中,那么改变思想的环境,便是情境,一个新的环境。当我再次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时,由于她的在场这个事实本身,我便与平时不同了,结果我对她说的话与我事先计议中的话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后,我回忆起那发炎的太阳穴,我又自问是否阿尔贝蒂娜会更欣赏另一种殷勤,她会明白那是不图什么的殷勤。总而言之,在她的某些目光,某些微笑面前,我感到尴尬。这些目光、微笑既可以意味着作风轻浮,也可以意味着一个天性活泼但秉性正直的少女的快活。脸上同一个表情,语言上同一表达方式,可以具有不同的含义,我简直就象一个学生面对拉丁文翻译练习的重重困难一样犹豫不决。

那一次,我们几乎立刻就遇到了那个高个子的姑娘。她叫安德烈,就是从首席审判官身上跳过去的那个女孩。阿尔贝蒂娜不得不将我介绍给安德烈。她这位女友双眸极为清澈明亮,仿佛在绿荫遮掩的一套房间里,从一扇敞开的门走进面向阳光和阳光普照的大海那绿莹莹的反光的一间卧房一样。

五位男士走过去,自从我来到巴尔贝克,经常看见他们,非常面熟。我心里经常琢磨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不是很阔的人,”阿尔贝蒂娜现出蔑视的神情冷嘲热讽地对我说,“那个染头发的小老头,带黄手套,长得还可以,是不是?他很会作怪相,他是巴尔贝克的牙科医生,人很正直。那个胖子,是市长。不是那个小矮胖子。那小矮胖子,你大概见过,他是舞蹈教师。他长得怪难看的,对我们很受不了,因为我们在游艺场大吵闹,不是把椅子弄坏了,就是想不用地毯跳舞什么的,所以他从来不让我们得奖,虽然只有我们会跳舞,牙科医生是个正直的人,我本应该跟他们打个招呼好气死那个舞蹈教师。可是不行,因为还有德·圣克瓦先生和他们在一起,这个圣克瓦先生是董事长,出身于贵族家庭,可是为了金钱,这个家庭和共和党站到一边去了。没有哪一个正直的人和他打招呼。由于内阁的关系,他认识我叔叔。但我家其余的人都不理睬他。那个穿风雨衣的瘦子,是乐队指挥。怎么!你不认识他?他弹琴简直是仙乐。你没去听CavalleriaRusticana①。啊!我觉得那真是尽善尽美!他今晚还举行音乐会,可是我们不能去,因为今晚的音乐会是在市政府大厅举行。和游艺场没关系,但在将基督象摘走了的市政大厅,如果我们要去,安德烈的母亲说不定会气得中风的!你会对我说,我的姨父也在政府中任职嘛!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姨母就是姨母。并不因此我就得喜欢她!她从来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我甩了。真正给我当对亲,而且具有双倍功德的,倒是一位女友,因为她与我一点亲戚关系也没有,我就象爱母亲一样爱她。以后我给你看她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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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文:《乡村骑士》。这是意大利作曲家玛斯卡尼的作品。普鲁斯特在此突出阿尔贝蒂娜对意大利歌剧的热衷,以显现其趣味不高,因当时法国的高等人物对意大利歌剧一律嗤之以鼻。

有一阵,高尔夫球冠军和玩巴卡拉纸牌戏的奥克达夫走过来和我们说话。我以为发现了我们之间有一种关联,因为从谈话中我得知,他与维尔迪兰家沾点亲,而且还相当为他们所喜爱。但是他谈起那大名鼎鼎的星期三时,满怀蔑视地加上一句:维尔迪兰先生根本不知道穿无尾常礼服,他还说:在某些杂耍歌舞剧院碰到他,真叫人难堪。在那种地方,可真不喜欢听到一位身穿平时的上装、系着黑领带、乡村公证人模样的先生大喊大叫地对你说:“你好啊,淘气的孩子!”

后来,奥克达夫离开了我们。过了一小会,我们又碰上了安德烈。散步了一程,她一句话也未对我讲。走到她家那木屋别墅前,她便进去了。我要阿尔贝薪娜注意,她的女友对我是多么冷淡,并且阿尔贝蒂娜好象很难在我和她的女友们之间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与埃尔斯蒂尔为了实现我的期望似乎第一天就撞到了敌意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正在这时,一些少女经过,这是昂布勒萨克家的各位小姐。我向她们打招呼,阿尔贝蒂娜也向她们问好。这种情形,使我对安德烈的离去更感遗憾。

我想,在与阿尔贝蒂娜的关系上,我的地位会即将得到改善。这几位小姐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位亲戚的女儿,这位亲戚也认识德·卢森堡亲王夫人。德· 昂布勒萨克夫妇非常富有,在巴尔贝克有一所小小的别墅,但是他们过着最简朴的生活,丈夫总是穿着同一件上装,妻子总是穿一件深色长裙。夫妻二人见了我外祖母总是恭恭敬敬地问候,但并无所图。女儿们,天生丽质,衣着更为华丽,但那是城市的华丽而不是海滨的华丽。她们身着长裙,头戴很大的草帽,与阿尔贝蒂娜相比,那样子属于另一种人类社会。她们是谁,阿尔贝蒂娜知道得清清楚楚。

“啊!你认识昂布勒萨克家的小姑娘?嘿,你还真认识一些很棒的人呢!不过,他们很简朴。”她补充一句,似乎这二者是相当矛盾的。“这些姑娘对人很好,但是家教那么严,不许她们去游艺场。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我们太不像样子。这些女孩讨你喜欢吗?天哪,说不准。她们完全是小白鹅。说不定她们有她们的魅力。如果你喜欢小白鹅,你算是如愿以偿了。看上去,她们也会讨人喜欢,既然有一个已经与德·圣卢侯爵订了婚。那妹妹也爱上了这个小伙子,这可叫她够难受的。我呀,她们讲话那嘴唇几乎不动弹的样子就够叫我腻味的了。她们的衣着也真可笑。她们穿着丝绸长裙打高尔夫球。小小的年纪,衣裳穿得比一些很会打扮的上了年纪的妇女还要自命不凡。你看埃尔斯蒂尔太太,人家才是衣着华丽的妇女呢!”

我回答说,我似乎觉得埃尔斯蒂尔太太衣服穿得简朴得多。阿尔贝蒂娜听了,大笑起来。

“确实,她衣服穿得很简朴,可是她穿得叫人心里快活。

为了达到你认为的简朴,她花好多钱呢!”

埃尔斯蒂尔太太的长裙,在一个对于衣服饰物没有踏实而简朴的审美观的人眼中,不会引起注意。我正缺乏这种审美观。照阿尔贝蒂娜的说法,埃尔斯蒂尔具有这种审美观,而且达到了最高的程度。这我倒没有料到。我也没有料到,充塞他画室的那些华丽而又简朴的东西,都是他向往已久的珍贵文物。他密切注视这些物品屡次出售的情形,了解其整个的历史,直到有一天,他攒到了足够的钱,才终于把这些东西买到手。但是在这些事情上,阿尔贝蒂娜与我一样无知,不能教我学会什么东西。而对衣着打扮,出于爱俏姑娘的本能,也可能出于贫苦姑娘的遗憾心情,更能以无利害关系的观点,更有高雅口味在富人身上去欣赏自己不能以打扮自己的东西。她能够将埃尔斯蒂尔的讲究谈得头头是道。埃尔斯蒂尔是那么挑剔,以致他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打扮得很糟糕。他把比例、细微的差别摆在最重要的地位上,不惜出重金叫人给自己的老婆制做阳伞,帽子,大衣。他教阿尔贝蒂娜学会了欣赏这些东西的迷人之处,而一个没有审美能力的人则不会比我更能注意这些。此外,阿尔贝蒂娜也搞过一点绘画,虽然她自己承认没有任何“天份”。她对埃尔斯蒂尔佩服得五体投地。多亏了埃尔斯蒂尔对她之所言以及给她看的东西,她在欣赏绘画上很是在行,这与她对“CavalleriaRusticana”的热衷形成强烈对比。这是因为,虽然现在还不大看得出来,实际上她非常聪颖。她谈吐中的愚蠢,并不是她自己愚蠢,而是她那个环境和她的年龄所致。埃尔斯蒂尔对她产生了很好的影响,但不过是局部的。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不是所有的智慧形式都达到了同一开发水平。对绘画的欣赏能力几乎赶上了对衣着以及华丽高雅的各种形式的欣赏能力,但是对音乐的欣赏能力则没有跟上,远远落在后面。

阿尔贝蒂娜知道昂布勒萨克一家是什么人毫无用处。正像一个人可做大事不一定就能做小事一样,我向这家的各位小姐施礼之后,并未感到阿尔贝蒂娜就比从前更积极准备叫我与她的女友们相识。

“你对她们很看重,你心地真好。不过,不要注意她们,不值得。对于你这样有身份的人来说,这些小丫头能算得上什么呢?至少安德烈倒是聪颖过人的。她是一个善良的小姑娘,虽然完美地想入非非。其他的几个确实愚蠢到家了。”

离开阿尔贝蒂娜,我骤然感到一阵心酸,因为圣卢向我隐瞒了他订婚的事,而且他竟要干出与自己的情妇并未断绝关系就结婚这样的坏事来。

没过几天,我被介绍给了安德烈。她谈了不少时间,我利用这个机会对她说,我很想第二天再与她见面。但她回答我说不行,因为她母亲身体很坏,她不想让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中。两天以后,我去看望埃尔斯蒂尔,他对我说安德烈对我极有好感。我回答他说:“是我从第一天起便对她有好感,我要求第二天再与她见面,可是她不能来。”

“对,我知道,她对我说了,”埃尔斯蒂尔对我说,“她为此十分遗憾。但是她先答应了人家到十里以外①的地方去野餐,她必须坐四轮大马车去,无法再取消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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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古里,一里约等于四公里。

安德烈太不了解我。这种谎言虽然无关紧要,但是,一个竟然干出这种事的人,我是绝不应该继续与之来往的。干得出来第一次,还会干无数次。你每年去看一个朋友,第一次他未能赴约或者说他伤风感冒了。下一次,你会发现他又感冒了。再与他约会,他又没来,原因总是同一个,而他以为这是根据情况临时想出来的、不同的原因。

安德烈对我说她不得不留在母亲身边的那天早晨之后,又一天早晨,我远远看见阿尔贝蒂娜手上牵着一段丝绳,上面吊着个莫名其妙的物件。这使她与乔托笔下的《偶象崇拜》那幅画很相象①,这物件叫“小鬼”,早已停止不用。面对手里拿着这个玩艺儿的少女肖像,未来的评论家们对于她手里的这个玩艺儿,可以像面对竞技场圣母院②那幅寓意图一样,发表长篇大论。我与阿尔贝蒂娜走上几步。过了一会,她们那位看上去较贫困、表情严峻的女友走过来对阿尔贝蒂娜说:“你好,我是不是打扰你们?”她就是第一天安德烈大步擦过那个老先生头顶时,恶意讽刺“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里难受”的那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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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指的是乔托《善与恶寓意画》,为帕多瓦斯克洛维尼小教堂(又称竞技场圣母院)中之壁画。此画也称《不忠》,表现一个男人(不忠之人)手擎一女人偶像;偶像已将一根绳子绕在他的脖颈上,使他背离了俯身向着他的上帝。1900年5月,普鲁斯特在威尼斯小住时,曾专门到帕多瓦去欣赏乔托的壁画。

②斯克洛维尼小教堂建于一古竞技场的原址上,因得此名。

帽子碍事,她把帽子摘了。她那头发,有如丰富多彩而又叫不上名字来的花草,四处散开,精巧优美地贴在前额上。阿尔贝蒂娜大概见她光着头,而心中有气,一言不发,一字不答,保持冷冰冰的沉默。

虽然如此,那个女孩仍留下未走。阿尔贝蒂娜总叫她与我保持一段距离,她一会设法单独和她在一起,一会又设法跟我一起走,将她甩在后面。为了叫阿尔贝蒂娜将我介绍给这个女孩,我不得不当着那女孩的面向阿尔贝蒂娜这么请求。待阿尔贝蒂娜道出我的名字时,刹那间,我看见那女孩的脸上和碧蓝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热情、爱恋的笑容。她向我伸过手来,而在她说:“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里难受”那句话时,我觉得她的神情是那样冷酷!她的头发闪着金光,而且不只是她的头发。她那粉红的双颊和碧蓝的眼睛,也象清晨朝霞红遍的天空一样,到处闪着金光。

顿时我浑身发热,心中暗想,这是一个爱恋起来很腼腆的姑娘。阿尔贝蒂娜那么粗暴无礼,她依然留下来,为的是我,是出于对我的爱。她终于能够用那含笑而充满善意的眼神向我供认,她既能对我十分温柔,也能对别人十分凶狠,大概心中十分快活。甚至在我还不认识她的时候,她大概早就在海滩上注意到我,从那时起心中就想着我了。她之所以嘲笑那位老先生,说不定就是为了让我好佩服她;说不定后来那些日子她神情抑郁,就是因为她无法与我结识。傍晚,我从旅馆里经常望见她在海滩上散步,很可能她期望着与我相遇。正如过去整个一小帮人在场使她局促一样,现在,阿尔贝蒂娜一人在场。她也感到局促。尽管阿尔贝蒂娜的态度越来越冷漠,她仍然紧跟我们不放,很显然,她指望着留在最后,与我订个约会,找个她能溜出来的时间,而又不让家里和女友知道,在望弥撒之前或玩高尔夫球之后,与我在一个可靠的地点幽会。出于安德烈与她关系不好而且很讨厌她,要与她见面就难上加难。

“对她那可怕的伪善、卑鄙,以及对我干的卑鄙勾当,我忍了很久,”安德烈后来对我说,“为了别人,我全都忍下来了。但是,终于有一次,我忍无可忍了。”于是她给我讲了那个女孩掀起的一起轩然大波,这件事确实可能有损安德烈的形象。

但是,希塞尔眉目传情,期望看阿尔贝蒂娜会让我们聚在一起好对我讲的话,始终无法道出,因为阿尔贝蒂娜固执地置身在我们两人中间,继续越来越简短地回答女友的话,后来干脆根本不回答她的话了。最后希塞尔只好放弃了这个位置。我责备阿尔贝蒂娜为何如此别扭。

“教训教训她,要她放谨慎些。她不是坏女孩,可是叫人讨厌。用不着她到处管闲事。又没请她来,她干嘛死缠着我们?再过五分钟我就要叫她滚蛋了!再说,她头发那个样子,我很讨厌,看上去很不正经。”

阿尔贝蒂娜与我说话时,我凝望着她的双颊,心里琢磨着:她那脸蛋会多么香甜,多么有滋味!——那天,她的面颊不是鲜艳,而是光滑,连成一片的粉红,稍带紫色,如奶油一般,仿佛某些花瓣上带着一层蜡霜的玫瑰花。正如有人对某一品种的花朵极为热衷一样,我对那双颊产生了狂热。

“我从前没注意到她,”我回答她说。

“你今天倒对她看得很仔细,人家简直要说,你想给她画像呢!”她对我说。明明我此刻仔细凝望的是她本人,可是这也无法叫她情绪平息下来。“不过,我不认为她会讨你喜欢。她一点不会调情。你大概喜欢会调情的姑娘吧,你!无论如何,她再也没有机会耍粘乎,也没有机会叫人甩开她了,她马上就要回巴黎了。”

“你那些别的女友也和她一起走吗?”

“不,就她一个人。她和Miss①,因为她要补考。她得闷头用功了,这可怜的孩子。我向你保证,这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可能会撞上一个好题目。偶然性太大了,我的一个女友就碰到过《叙述一下你目击的交通事故》这样的题。嘿,真是好运气!可是我也认识一个姑娘,她要阐述(而且还是笔试)的题目是:《在阿尔赛斯特和菲兰特②之间,你更喜欢谁作你的朋友?》我若是碰上这个题目,可就傻眼了,首先,什么都不说吧,就不该向女孩提这样的问题。女孩应该和别的女孩关系密切,而不应该认为她们应该找男士作朋友(这句话向我表明,接纳我进那小帮子的可能性很少,真叫我浑身颤抖)。不过,不管怎么说,即使向一些年轻人提出这个问题,人家能找出什么话来说呢?有好几位家长都给《高卢人报》③写了信,抱怨这类题目太难了。更不象话的是,在一本得奖最佳学生作业集中,这个题目竟然作了两次,而作法完全相反。一切取决于考官。有一个考官要求回答说菲兰特是个交际老手,溜须拍马,骗子;而另一个考官则要求回答说,不能不赞美阿尔赛斯特,但是由于他太好寻衅,脾气太坏,要作朋友嘛,最好还是挑菲兰特。连老师之间意见都不统一,你怎么能叫可怜的学生搞清楚呢?这还不算,问题是一年比一年难。希塞尔恐怕非得走后门才能过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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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文,英国女家庭教师。

②莫里哀喜剧《愤世嫉俗》中的两个人物。

③该报的思想倾向为反动和保皇。自1882年阿尔图尔·梅耶重任该报社长以来,在使君主主义者归附布朗基主义上起了重要作用。阿尔贝蒂娜的这句话,除了告诉我们邦当家里阅读这份报纸以外,还给我们一个信息,就是她的排犹主义思想从何而来,因为《高卢人报》是坚决反对宣布德雷福斯无罪的。

我回到旅馆,外祖母不在,我等她很久。待她回来,我央求她让我出去远游一次,条件很好,时间大概是四十八小时。与外祖母吃了午饭,叫了一辆马车,吩咐将我拉到火车站去。希塞尔在车站看见我,大概不会感到惊讶。待我们在东锡埃尔换上了去巴黎的火车,便有带单独过道的车厢。待Miss打盹时,我就可以将希塞尔带到僻静的角落去,与她订我回巴黎以后的约会,我尽量赶快回巴黎。然后根据她向我表示的意愿,说不定我会一直将她送到冈城或埃夫勒,然后再坐下一趟车回来。可是,如果她知道了我在她和她的女友之间曾经长期犹豫不决,又想钟情于她,又想钟情于阿尔贝蒂娜,又想钟情于那个明眸少女、又想钟情于罗斯蒙德,她会怎么想呢!既然我与希塞尔彼此有情,即将结为同心,我对上述的事一定感到悔恨不已。何况我可以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我已经不喜欢阿尔贝蒂娜了。今天早晨我见她对我扭过头远去,为的就是我与希塞尔说话。在她那赌气垂下的头上,脑后的头发与别处不同,颜色更深。头发闪着光,似乎她刚刚出水。这使我想到一只落汤鸡,这样的头发使我从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另一种心灵的体现,与迄今为止那略显紫色的面孔和神秘的眼神完全不同。她脑后闪亮的头发,有一阵,我能从她身上看到的,就是这个,我继续看见的也只有这个。有的商店在橱窗里这次陈列着某一个人的这张照片,下次又陈列出她的另外一张照片。我们的记忆与这些商店十分相似。一般来说,在一段时间内只有最新的照片摆在那里供人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