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六月里一个明媚的清晨,离亚伯老叔的风暴事件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安妮手里提着两棵被风暴摧残的白水仙,从绿山墙的花园蹒跚走出来。

“玛莉拉,你瞧!”安妮把白水仙举到玛莉拉的眼前,难过地说。玛莉拉神情肃穆,用绿色格子棉布包着头发,手里拎着一只拔了毛的鸡,正要进屋去。安妮接着说:“只有几颗花苞幸存下来,而且都是伤痕累累的。我真的很难过……我很想找些花儿放到马修的坟上去。他生前最喜欢这种花儿了。”

“我对它们的遭遇感到难过,”玛莉拉深表同情,“可是比这更惨重的事情有很多,所以它们也不值得我们去哀悼……所有的庄稼和水果都颗粒无收了。”

“不过人们可以再播种一茬燕麦,”安妮十分欣慰地说,“哈里森先生说,他觉得今年夏天的气候不错,燕麦的长势一定会很好,只是比往年要迟点成熟。我的那些一年生植物也会长起来的。噢,不过,什么也无法取代我的白水仙呀。可怜的海斯特·格莱的小花园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昨天傍晚回来时绕路去那里看了看,什么也没有留下。我想,她一定会怀念它们的。”

“安妮,我觉得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玛莉拉很严肃地说,“海斯特·格莱去世已经三十年了,她的灵魂……应该到天堂去了,我希望是这样。”

“是啊,不过我想她仍然记得她的那片花园,并且很怀念那些花儿,”安妮说,“如果是我,不管我在天堂待了多久,我还是愿意到人世间来,看看我的亲友在我坟前摆放的鲜花。如果我有一个像海斯特那样的花园,就算我在天堂过了三十几年,我仍然会深深怀念我的花园。”

“够啦,可别让那对双胞胎听到你这番话。”玛莉拉苍白无力地反驳安妮道,然后提着鸡进屋去了。

安妮用别针把水仙花别在头发上,走到院子大门前,在那儿站了好一阵子,享受着六月明媚的阳光,然后回屋开始忙碌她星期六早晨的各种家务活。世界再次变得可爱起来,大地母亲在竭尽全力消除那场风暴的痕迹,尽管她做得不是那么成功,那样完美,不过她确实取得了惊人的成绩。

“我真想悠闲地享受这一整天,”安妮对柳树枝头上欢快地唱着歌的蓝鸟说道,“可是作为一个学校老师,还要养育一对双胞胎,千万不能放纵自己的慵懒,小鸟儿。你的歌声多么甜美呀,鸟儿,你把我心灵深处的感受都唱出来了,简直比我自己表达得还要贴切呢。咦,那是谁来了?”

一辆快运马车从小路上摇摇摆摆地驶过来,马车前面坐着两个人,后面放着一只大旅行箱。马车驶近了些,这时安妮认出马车夫是布莱特河车站代理商的儿子,不过他的同伴是个陌生人,一个瘦小的女人。马车还没有停稳,她就敏捷地跳下车,来到大门前。她是个非常娇小漂亮的女人,看上去快五十岁,不过面颊红润,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一头亮丽的黑发,头上戴着一顶装饰着羽毛的绣花软帽。虽然马车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跑了十二公里,她全身上下却依然光鲜整洁,这身衣服就好像是刚从包装盒里拿出来穿上的。

“请问詹姆斯·A·哈里森先生住在这里吗?”她问道,语速很快。

“不是,哈里森先生住那边。”安妮回答道,她太惊讶了,都忘了说些礼貌的话。

“那就对啦,我正还有些疑虑,这里这么干净,完全不像是詹姆斯住的地方,除非是我认识他以后,他已经大变样了,”这位小个子的女人絮絮叨叨地说,“听说詹姆斯要和住在这里的某个女人结婚,这是真的吗?”

“不,哦,绝对没有。”安妮大声说道,心虚得脸都红了,以至于那位陌生的女人奇怪地看着她,好像她有些怀疑,正是眼前这个姑娘将要嫁给哈里森先生。

“可是我在一张《岛报》上看到这条消息的,”这位陌生的女人坚持说,“一个朋友寄了一份报纸给我,并且标注了出来——朋友们总是喜欢做这种事情。詹姆斯的大名就出现在了《新市民》这个栏目里。”

“噢,那则消息只不过是个玩笑,”安妮急忙地解释道,“哈里森先生不打算和任何人结婚,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

“听到这个消息太高兴了,”这位面色红润的女人说着,敏捷地爬上马车,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因为他已经结了婚了,我就是他妻子。噢,你也许感到非常惊讶吧。我想他一定把自己乔装成单身汉,到处去招摇撞骗,让女人们为他伤心难过。好啊,好,詹姆斯!”她神气十足地对田野那边的白房子点点头,“你的逍遥日子到头啦。我来了,要是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恶作剧,我才不愿意来操这份闲心呢。我想起来了,”她转头对安妮说。“他的那只鹦鹉还像以前那样满口脏话吗?”

“他的鹦鹉……已经死了……我想是这样的。”可怜的安妮结结巴巴地说, 这个女人的一席话让她极为震惊,她感到有些神思恍惚,估计在这个时候,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说不出啦。

“死啦!那就谢天谢地了,”这位面色红润的女人高声欢呼道,“只要没有那只鸟儿碍手碍脚的,詹姆斯就很容易对付啦。”

她说完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高兴地继续赶路了。安妮飞快地跑进厨房,找玛莉拉去了。

“安妮,那个女人是谁?”

“玛莉拉,”安妮很严肃地说,不过眼睛里闪动着光芒,“你看我是不是像发疯了?”

“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呀。”玛莉拉随口说道。

“那么,你觉得我很清醒?”

“安妮,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呀?我在问你那个女人是谁?”

“玛莉拉,如果我没有发疯,意识也很清醒,那么这个女人就不是梦境里造出来的虚幻东西了……她肯定是真实的人。不管怎么样,她说她是哈里森先生的妻子,玛莉拉。”

玛莉拉转身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妮。

“他的妻子!安妮·雪莉!那他为什么冒充自己是未婚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真的,”安妮尽量客观公正地评价道,“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未婚的,那只是人们对他的误解。噢,玛莉拉,林德太太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这天傍晚,林德太太来到绿山墙,她们明白林德太太肯定会说说她的看法。她一向对这种事情津津乐道。可是,出乎大家意外的是,林德太太一点儿也不惊讶,她竟然对哈里森结婚一事一清二楚!

“想想被哈里森抛弃了的这位太太,多可怜呀,”林德太太义愤填膺地说,“那种感觉就像是你知道我们国家发生了一件耸人听闻的事,但谁能料到这件事居然发生在安维利这个地方呢?”

“可是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抛弃他妻子,”安妮反驳说,她宁愿相信她的朋友是清白的,除非有事实证明他真是罪有应得,“我们对这件事的原因一无所知呀。”

“嗯,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原因的。我正准备去他家探个究竟,”林德太太直截了当地说,似乎她从来就不知道词典里有“优雅”这个词,“我不会直接说,我去拜访的理由是他的妻子到了。哈里森先生今天从卡莫迪镇给托马斯带了些药回来,这是个绝佳的拜访借口。我一定会去弄个水落石出,顺路回来的时候,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们。”

林德太太径直去了哈里森先生家,安妮真担心这会冒犯他的。林德太太没有任何权利去审查哈里森先生,不过安妮对这事也特别好奇,这是人的天性,她心里暗自感到高兴,幸好有林德太太自告奋勇地要去解开这个谜团。她和玛莉拉充满期待地恭候这位好心太太回来,直到夜深了,林德太太也没有回绿山墙来。戴维晚上九点从鲍尔特家回来,解释了林德太太没来的原因。

“我看见林德太太在旅馆里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女人,”他说,“她们马上就开始聊起天来,显得好优雅哦。林德太太让我带话给你们,说今天太晚了不能来拜访,她感到非常遗憾。安妮,我好饿呀。我四点钟时在米尔迪家吃了茶点,不过我觉得鲍尔特太太真是太小气了,她不给我们吃任何果酱或者蛋糕——连面包都是硬邦邦的。”

“戴维,当你到别人家里拜访时,不应该对主人招待的茶点评头论足,”安妮严肃训诫道,“这样做显得很没礼貌。”

“好吧……我只是在心里这样想想,”戴维开心地说,“请给‘在下’一些吃的,安妮。”

安妮看着玛莉拉,玛莉拉跟着安妮走进餐具室,轻轻关紧了门。

“你给他一些果酱和面包,安妮。我知道李维·鲍尔特家里的茶点是怎么回事,那可真不像话。”

戴维拿起一片面包和果酱,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真是让人失望透顶啊,”他大发感慨,“米尔迪有一只猫,有癫痫病,这三个星期以来,它每天都会发作几次。米尔迪说,它癫痫发作的时候很有趣。我今天专门想去看看它是怎么发作的,可是这个小气的家伙竟然一次也没有发作,健康得很。虽然米尔迪和我在屋子里闲逛了一个下午,可一直没有等到它发作。不过没有关系——”戴维吃着果酱,一脸的幸福,好像果酱钻进了他的灵魂里,连五脏六腑都舒服极了,“——我以后也许有机会看到的。它不可能从此就再不发病的,它一直有发病的习惯,对不对?这果酱太好吃啦。”

戴维一点儿也不为那只猫感到难过。

星期天一直在下雨,大家都待在屋里,无所事事。不过到了星期一,关于哈里森故事的好几种版本开始流传起来,就连学校里也传得沸沸扬扬,戴维放学回家,把他听到的所有消息都讲了出来。

“玛莉拉,哈里森先生有个新妻子……嗯,不是很新的那种,他们结了婚后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米尔迪告诉我的。我一直以为,人们一旦结了婚就要一直保持这个关系,米尔迪说不是这样的,如果你不同意这个关系,就会有很多办法停止婚姻的。米尔迪说,一种方法就是走远些,离开你的妻子,哈里森先生就是这么做的。米尔迪还说,哈里森先生离开他的妻子,是因为她对他掷东西——很硬的那种东西。而阿蒂·斯劳尼说,那是因为她不让他抽烟。内德·克莱则说,主要是因为她总是对他破口大骂。要是我的话,我肯定不会因为这种小事离开我妻子的,我只用跷起二郞腿,对她说:‘戴维太太,你应该做些让我高兴的事情,因为我是个男人。’我想,这样肯定会让她安静下来的。不过安妮塔·克莱说,是他妻子离开他的,因为他不愿意在门前把靴子擦干净,这不能责怪他妻子。我现在就到哈里森先生家去,瞧瞧他妻子长什么样子。”

没过多久,戴维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哈里森太太不在家,她和雷切尔·林德太太去卡莫迪了,去买裱糊客厅的墙纸。哈里森先生让我带信给安妮,请你过去一趟,因为他想和你谈谈。告诉你们,他家的地板擦洗得很干净,哈里森先生刮了胡子,可是昨天教堂没有举行布道呀。”

在安妮看来,哈里森先生家的厨房简直是焕然一新啊。地板擦洗得干干净净、光洁明亮,屋里的每件家具物品都擦洗得纤尘不染,炉子擦得锃亮,简直可以当镜子了。墙壁粉刷一新,窗户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哈里森先生坐在桌旁,身上穿着他的工作服,这衣服在上周星期五以前还以破烂出了名,可是现在却缝补得整整齐齐,浆洗得干干净净呢。他的胡须也刮得很干净,稀疏的头发已经被精心修剪过。

“请坐,安妮,坐吧,”哈里森先生说,他悲切的语气就像安维利的人们在葬礼上说话的口吻,“埃米丽和雷切尔·林德太太去了卡莫迪,她已经和雷切尔·林德结成了深厚的友谊。女人真是反复无常的动物了!好了,安妮,我悠闲的日子就此结束了——全都结束了。我想,我剩下的半辈子里,只能忍受着干净和整洁的无尽折磨了。”

哈里森先生想尽量把话说得很悲惨,可是他眼中却绽放出幸福的光芒,那无法遏制的光芒,让他的真实感受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安妮面前。

“哈里森先生,你的妻子回来了,你心里其实很高兴,”安妮指着他大声说道,“你不用假装啦,你不是这样想的,我看得明明白白。”

哈里森先生放松下来,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嗯……嗯……我在慢慢适应,”他接着说,“不能说我一见到埃米丽就难过。一个男人生活在这样一个居民区里,的确需要一些保护。在这里,他想和邻居下盘棋,并不是以此为借口,想娶邻居的妹妹为妻,可谣言却满天飞,居然还闹得上了报纸。”

“如果你不假装未婚,也就不会有人怀疑你看上了伊莎贝拉·安德鲁斯了。”安妮认真地说。

“可是我没有假装未婚啊,要是有人问我是否结婚了,我肯定会告诉他是的,可是他们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我没有结婚。我很不喜欢谈及这事,不是因为我很焦虑,而是我觉得这太心酸了。如果雷切尔·林德太太知道我妻子离开了我,她肯定会觉得我是个疯子,现在不正是这样的吗?”

“可是很多人都说,是你抛弃了她。”

“不是这样的,安妮,是她先挑起事端的。我要把整个事情经过都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把我想得很坏,当然你也不要把埃米丽想得很坏。我们还是到走廊上去说吧。这里的每件东西都打扫得太干净了,让我很不习惯,我真怀念以前那种邋遢的生活。我想过一段时间后就会习惯的,不过让我看看院子吧,这样我会轻松一点儿,埃米丽还没有时间收拾整理院子呢。”

他们来到走廊上,刚舒坦地坐下来,哈里森先生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讲起他那不幸的往事。

“安妮,我来这里之前,住在新不伦瑞克的斯科茨福德。我的姐姐帮我打理家务,她和我脾气相投,她虽然很讲究整洁,但从不约束我,结果把我宠坏了——埃米丽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三年前,我姐姐去世了。她去世前很担心我的将来,最后她让我保证尽快结婚。她建议我娶埃米丽·斯科特,因为埃米丽很富有,而且很会操持家务。我告诉她说,我早就说过,‘埃米丽·斯科特不会看上我的’。可我姐姐说:‘你先问问她,看看她的态度。’为了宽慰她,我答应去问问……然后我真的去问她了,而埃米丽竟然说她愿意嫁给我。我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安妮,因为她是一个聪明美丽、娇小可爱的女人,而我是个糟糕的老家伙。实话告诉你,当初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于是我们就结婚了,然后到圣约翰去度了一个短暂的蜜月,两个星期后我们就回了家。我们是晚上十点钟到家的,我告诉你,安妮,半个小时后,这个女人就开始打扫房屋。噢,我知道你心里在想,我的房子确实需要打扫——你脸上的表情表明了你的想法,安妮,你的想法就像印刷品一样印在你的脸上呢 ——不过事实不是这样的,房屋并不脏。我承认,当我是个单身汉时,那房子确实够乱的,可是结婚前我请人打扫过了,大部分房间重新粉刷了,家具也重新布置了一番。我告诉你,就算埃米丽来到一座崭新洁白的大理石宫殿,只要她找来一套旧衣服换上,她就会马上费劲地打扫卫生。总而言之,她一直打扫我的房屋,忙到深夜一点,然后四点钟起床又开始打扫,她就一直这么干,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停下来休息片刻。她就这样无休无止地擦洗、清扫、掸灰。星期天是个例外,必须停下来,不过她会眼巴巴地盼着星期一的到来,然后接着干。这是她自娱自乐的方式。只要没有妨碍我,我是可以接受这一切的。可是她得寸进尺,决心要把我彻底改造成爱整洁的人,这太晚了,要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她来改造我,我想一定会很有效的。她要求我必须在门前脱下靴子,换上拖鞋才准许进屋。我从此再也不敢抽烟斗了,除非躲到牲口棚里偷偷抽两口。我说话时的语法不标准,埃米丽以前做过学校老师,她仍然没有从这个身份中走出来,总是纠正我的语法错误。另外,她很讨厌我用刀叉吃饭的样子。所以,就这样纠缠不清,唠唠叨叨,没事找事地争吵,结果闹得不可开交。不过,安妮,平心而论,我的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没有尽力去改变自己,这本来是能够改变的。每当她找出我的毛病,我就恼羞成怒,死不认账。有一天我讥讽她说,当初我向她求婚时怎么没有发现我的语法错误呢?这样说确实有些过分了。一个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动粗,但很难容忍男人暗示说,她急着想嫁给他。嗯,我们总是像这样吵吵闹闹,相处得非常不愉快。可是,如果没有姜黄的话,说不定我们过段时间就彼此习惯了。姜黄让我们的婚姻濒于破裂。埃米丽很讨厌鹦鹉,更难容忍姜黄满口脏话的习性。我收养这只鸟儿是出于我那水手弟弟的缘故。当我们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特别宠爱我弟弟。他在临死前,托人把姜黄带给我,我觉得它根本不明白那些脏话是什么意思。我最憎恨人类说脏话,可是对于一只鸟儿来说,它只是在重复别人的话,它不知道这些话的意思,就好像我不懂外国话一样,我们应该原谅它。可是埃米丽根本不谅解它,女人总是没有逻辑可言。她试图让姜黄改掉骂人的毛病,可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就好像要让我不说‘我明白’或者‘他们的事儿’一样,只是徒劳。而且结果往往还适得其反,她越努力,姜黄就越糟糕,就如同改造我一样。

“唉,情况就这样不断恶化,我们也越来越烦躁,终于有一天,战争爆发了。埃米丽邀请我们的牧师和他的妻子来我们家吃茶点,正好牧师家里还有客人,是前来拜访他们的另外一位牧师和他的妻子,于是他们也一同受邀来我家。我答应过埃米丽,要把姜黄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让客人听到它的叫声——就算给埃米丽一根三米长的竹竿,她也不愿意拿着竹竿去碰那只鸟笼——我自己也想把它弄远些,我不希望牧师们在我家里听到不愉快的声音。可是我忘了这事——埃米丽老是担心我的领子不够干净,语法不够标准,让我都没有精力考虑其他事情了——直到我们坐下喝茶的时候,我才想起那只可怜的鸟儿。一位牧师开始做感恩祷告,正当进行到中途时,餐厅窗外走廊上的姜黄突然扯起嗓子大叫起来。原来一只火鸡走进了院子里,让姜黄看到了。火鸡的样子总是会让姜黄感到莫名的难受。它那次骂得超有水平。安妮,你可以笑出声来,我得承认,后来我还偷偷笑过几次,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和埃米丽一样羞愧不已。我出去把姜黄拎到牲口棚去。那次茶点吃得很不愉快。我看着埃米丽的脸色,就清楚姜黄和我接下来会没有什么好日子过的。等客人走后,我去奶牛场,一路上我都在反思。我觉得自己很对不住埃米丽,我本来可以对她体贴一些,应该对她的劳动心怀感激的,可是我没有做到。另外,我很担心牧师可能会认为姜黄那些骂人的话是跟我学的。思来想去,我最后决定,要用最仁慈的方式把姜黄解决掉。我把奶牛赶回家,准备找埃米丽说这件事。可是,她离家出走了,只在桌子上给我留了一封信——就跟故事书里的套路一样。埃米丽在信中说,我必须在她和姜黄之间做个选择。她已经回娘家去了,除非等我去告诉她,我已经处理掉那只鸟儿,否则她就不会回来的。

“当时我气得七窍生烟,安妮,我说,如果她想等到这种结果,那她就慢慢等吧,一直等到世界末日,我决不会屈服的。我把她的东西收拾好,派人给她送了过去。这惹起了各种流言飞语——在传闲话这点上,斯科茨福德和安维利一样可怕——所有的人一致同情埃米丽。这让我大为恼火,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我明白我只能躲远些,否则甭想过安稳日子。于是我决定来王子岛居住,我小时候来过这儿,后来一直很喜欢这个地方。而且埃米丽总是说,她不喜欢住在海边,住在那里的人们晚上不敢出门,害怕会掉进水里去。为了跟她作对,所以我就搬到这里来了。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埃米丽的任何消息,直到上周星期六,我从地里回到家,看见埃米丽正在擦洗地板,桌子上还准备了丰盛的午餐,这是自从离开她后我的第一顿体面的午餐。她让我先吃饭,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我从这一点上看出来,埃米丽已经学会如何跟男人相处了。所以她就留在这里,并且准备一直待下去——因为姜黄已经死了,而且这个岛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哦,林德太太和她已经回来啦。不,安妮,不要走,坐一会儿吧,和埃米丽熟悉熟悉。星期六那天她对你印象很好——她很想知道隔壁家那个漂亮的红发姑娘是谁。”

哈里森太太兴高采烈地向安妮问好,坚持要她留下来吃茶点。

“詹姆斯给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说你特别热心,帮他做蛋糕什么的,”她说,“我想尽快和我的新邻居熟悉起来。林德太太特别可爱,是吧?而且待人非常友好。”

在清爽宜人的六月暮霭里,哈里森太太陪同安妮穿过田野往家里走去。暮色中,萤火虫点亮了它们的小灯笼,就像点点繁星。

“我想,”哈里森太太很信任地说,“詹姆斯已经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你了吧?”

“是的。”

“那我就不用再费口舌了,詹姆斯是个诚实的男人,不会说假话的。这也不能全怪他。我现在也看明白了。其实在我跑回娘家不到一个小时就后悔了,我真希望自己当时没有那么草率,可是又不愿意退让。我现在明白了,当初我对男人的要求太苛刻。我居然抓住他的语法不规范的缺点死死不放,现在想来,那真是太傻了。只要男人能养家口,不会偷偷跑到储藏室里看你一周用了多少白糖,那么语法不太规范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觉得我和詹姆斯就要开始享受真正幸福的日子了。我真想知道那位‘观察家’是谁,好当面对他表示感谢。我真心诚意地想感谢他。”

安妮没有说什么,哈里森太太根本不知道她要表达感谢的对象就在面前。那篇很可笑的“琐记”影响竟然如此深远,安妮对此大惑不解。它让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破镜重圆,还为一位预言家赢得了好名声。

林德太太来到绿山墙的厨房里,她正绘声绘色给玛莉拉讲述事情的原委。

“你觉得哈里森太太这个人怎么样?”她问安妮。

“很不错呀,我觉得这个娇小的太太很可爱。”

“说得一点儿没错,就是这样,”雷切尔·林德太太强调说,“刚才我正给玛莉拉说起她,我觉得因为她的缘故,我们也应该原谅哈里森先生的怪毛病,尽量让她觉得这里就是她自己的家,这个很重要。好了,我该回去了。托马斯一定等我都等急了。自从我女儿伊莉莎来了后,最近这几天他情况好多了,我也可以出门走走,但是不能走得太远。另外,我听吉尔伯特·布里兹说,他已经辞掉了白沙镇的教师工作,我猜想他今年秋天可能要去上大学了。”

雷切尔·林德太太用敏锐的眼光打量着安妮,可是安妮正弯腰下去,低头向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戴维凑过去,林德太太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安妮抱起戴维,用少女的鹅蛋脸颊紧贴着戴维金色鬈发的小脑袋。他们来到楼上,戴维睡眼蒙胧地伸出手臂,搂住安妮的脖子,拥抱着她,并给了她一个纯真的吻。

“你真是太好了,安妮。米尔迪·鲍尔特今天在石板上写了这样的话,专门送给詹妮·斯劳尼:

玫瑰花红,紫罗兰蓝,

糖果儿甜,你也甜。

“这正好能表达我对你的感情,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