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倘若我不独自在威尼斯城里游荡,我便准备和母亲一道外出,为了做点我正在进行的有关拉斯金①的研究札记,我到楼上房间去拿本子。墙壁突兀的拐弯使房间的墙角凹进去,从这里我感到海给威尼斯带来的限制和人们在土地利用方面的精打细算。我下楼和等着我的母亲会合时,正是在贡布雷人们关上百叶窗在幽暗中惬意地享受身边的阳光的时刻,而在这里,从大理石楼梯走下来时(这楼梯就象在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画里一样,你看不出它是建在一座宫殿里还是建在一条双桨战船上),人们可以领略到同样的清凉和户外的灿烂阳光,这得归功于那些顶篷,它们在永远开着的窗户前面晃动着,通过这些窗户,暖烘烘的阴影和蓝绿色的阳光随着源源不断的气流流动,就象流动在一个飘浮的平面上,使人联想到邻近动荡不息的波涛和那闪烁着变幻不定的色彩的粼粼波光。我最经常去的地方是圣马可教堂,而且每次都兴趣盎然,因为要去那儿先得乘游艇,因为对我来说这座教堂不只是一处古迹,而且是在春天的海上所作的一段旅程的终点,教堂与海水在我眼里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生气勃勃的整体。母亲和我走进圣洗堂,我们脚下是大理石和彩色玻璃镶嵌的拼花地面,眼前是宽大的拱廊,拱廊的喇叭口形的粉红色壁面因年深日久而微微弯倾,这样,在没有因年代悠久而失去其鲜艳色泽的地方,教堂看上去象是用类似巨大蜂房里的蜂蜡那样一种柔软而有韧性的物质造成的;相反,在岁月的侵蚀使材料发硬的地方,以及被艺术家雕空或用金色烘托的地方,教堂就象用科尔都②出产的皮革制作的精装本封面,而威尼斯则象一本其大无比的圣经。母亲见我要在几幅表现耶稣浸礼的镶嵌画前呆很久,而且她感到了圣洗堂沁人肌肤的凉气,便将一条披肩搭在我肩上。我和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时,她对我谈到如果能和我一道观赏某幅画会有怎样的乐趣——在我看来她想象的这种乐趣毫无根据——当时我认为她的话揭示了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不少思想混乱的人头脑里往往装满了这类幻想。今天我至少可以肯定,和某人一起观赏或至少一起看过一件美丽的东西的乐趣是确实存在的。我有过这样的时刻,即当我回想起圣洗堂,回想起我面对着圣约翰将耶稣浸入其中的约旦河的波涛,而游艇正在小广场前等候我们,这时我便不能不动情地想到,在凉爽的半明半暗中,在我身旁,有一位身着孝服的妇人,她脸上带着卡帕契奥的《圣于絮尔》中那位老妇人的毕恭毕敬而又热情洋溢的虔诚表情,而这位脸颊红润、眼神忧伤、罩着黑面网的妇人就是我的母亲,对我来说,从此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她和圣马可教堂那光线柔和的殿堂分开,我确信总能在殿堂里再找到她,因为她在那儿就象在一幅拼花图案中一样占有一个专门的、固定不变的位置。

①拉斯金(1839—1900),英国艺术评论家和社会学家。著有六卷全集阐述其美学观点,认为艺术与人类在其他领域的活动是互相依存的,普鲁斯特深受其思想影响。

②科尔都,西班牙西南部城市,以出产皮革著称。

我刚刚提到卡帕契奥,在我不去圣马可教堂进行我的研究时,他便是我们最喜欢“拜访”的画家,有一天他几乎重新燃起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火。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慈悲族长为中魔者驱邪》那幅画。我欣赏着那美妙的肉红色和淡紫色天空,天幕上衬托出高高的镶嵌式烟囱,烟囱的喇叭口形状和它的红色象朵朵盛开的都金香,使人想到惠斯勒①笔下千姿百态的威尼斯。接着我的目光从古老的里亚托木桥移向15世纪的维契奥桥,移向那一座座装饰着镀金柱头的大理石宫殿,随后又回到大运河,在河上划船的是一些身穿粉红色上衣,头戴饰有羽毛的窄边软帽的少年,他们酷似塞尔、凯斯勒和斯特劳斯那幅光彩夺目的《约瑟夫的传说》中那个使人想起卡帕契奥的人。最后,在离开那幅画之前,我的目光又回到河岸,这里密密麻麻地呈现出当时威尼斯的生活场景。我看到理发师在擦拭剃须刀,黑人扛着木桶,伊斯兰教徒在聊天,还有身穿锦缎和花缎宽大长袍,头戴樱桃红丝绒窄边软帽的威尼斯贵族老爷。突然我的心好象被蜇了一下。我认出,一个编织行会会员(这可以从他们的领口和袖口上用珍珠和金线绣成的他们所属的这个快乐行会的会徽识别出来,)身上披的斗篷就是阿尔贝蒂娜和我乘敞篷车去凡尔赛那天穿的那种斗篷,那天晚上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仅仅15个小时以后阿尔贝蒂娜将离开我家。那个凄凉的日子,她在最后一封信里把它称为“格外晦暗的日子,因为当时已暮色苍茫,而我们又即将离别”,当我叫她出发时,随时准备应付各种情况的她,披上了一件福迪尼设计的斗篷,第二天就带着这件斗篷走了,自那以后我在回忆中再也没看到过这件斗篷。然而福迪尼,威尼斯的天才儿子,正是从卡帕契奥的这幅画里吸取了斗篷的式样,把它从编织行会会员的肩上取下来披到了众多巴黎女子的肩上,当然她们象我在此以前一样不知道这种斗篷的式样古已有之,人们能在威尼斯艺术学院的一间大厅里,在那幅题为《慈悲族长》的画上,在处于画的近景的一群贵族老爷们身上看到它的原型。我认出了所有这一切,而且那件被忘却的斗篷为了让我更好地审视它,把那晚和阿尔贝蒂娜出发去凡尔赛的人的眼睛和心灵还给了我,于是在片刻间,我感到一种无法表述的欲望和忧伤涌上心头,但很快就消散了。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

还有些日子我和母亲不满足于参观威尼斯博物馆和教堂,于是趁有一次天气特别晴朗,我们一直推进到帕多瓦①,为的是再一次欣赏那几幅《善》《恶》图,斯万先生曾送给我这些画的复制品,至今可能仍挂在贡布雷老宅的自修室里;我在骄阳下穿过阿雷娜花园,走进由乔托的画装饰的小教堂,只见教堂的整个拱弯以及巨幅壁画的底色一片碧蓝,仿佛灿烂的白日也同游客一起跨进了门槛,把它那万里无云的蓝天带到荫凉处小憩,纯净的蓝天卸去了金灿灿的阳光的服饰,那蓝色只稍微加深了一点,就象最晴朗的天也会有短暂的间断,这时天空并无一丝云,但太阳似乎把它的明眸转向别处一小会儿,于是天空的湛蓝就变暗了一些,但也更加柔和了。

①帕多瓦:意大利北部城市,有名的圣安东尼方形大教堂内有圣安东尼之墓,市内阿雷娜广场上的小教堂饰有13世纪意大利画家乔托绘的巨幅壁画。

现在蓝幽幽的青石壁象移进来的蓝天,天空飞着几个小天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小天使,因为斯万先生送我的仅是《善》《恶》图的复制品,而不是描绘圣母和圣子的故事的整幅壁画。天使的飞翔动作与《慈悲》或《贪欲》的动作一样都给我一种维妙维肖栩栩如生的感觉。天使们把小手合拢,显出对天国的万分虔诚,或者至少是孩子的认真和乖巧,阿雷娜壁画上的这些小天使让人觉得世界上真存在过这类特别的有翅膀的生物,圣经和福音时代的博物学大概会提到它们。圣徒们散步时少不了会有这些小人儿在他们前面飞来飞去;也总会有几个降临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由于这是些真正存在而且确实会飞的造物,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向上升腾时画出各种弧线,极其轻松自如地在空中“翻筋斗”,或是头朝下向地面俯冲,一面还起劲地扑腾翅膀,以便使自己保持从重力法则来看是完全不可能的姿态,它们更象某种业已绝迹的鸟类,或者象在练习滑翔的加罗①的青年学生,而不象文艺复兴时期以及后来的各个时期的绘画艺术中表现的那些天使,那些天使的翅膀只不过是天使的标志,它们的姿态通常和不长翅膀的天国人物毫无二致。

①加罗(1888—1918),法国飞行员,是第一个飞越地中海的人。

回到旅馆时我看见一群年轻女子,她们大部分是从奥地利来威尼斯享受这明媚的、花儿尚未开放的早春时光的。她们中间有一位使我产生了好感,她的五官虽然不象阿尔贝蒂娜,但却有着同样娇艳的脸色,同样笑盈盈的轻佻目光。不久我便觉察到我已开始对她说一些我在初期对阿尔贝蒂娜讲过的话,当她告诉我第二天我将见不到她因为她要去维罗纳①时,我对她掩饰同样的痛苦,并且立刻也想去维罗纳。然而好景不长,她就要回奥地利,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但是我已经隐隐约约感到妒忌,就象刚堕入情网的人那样,我望着她可爱的谜一般的脸庞不禁自问她是否也喜欢女人,她和阿尔贝蒂娜的相同之处,那鲜亮的脸色和明亮的目光,那令所有人倾倒的和蔼而坦率的神情,(她有这付神情主要是由于她不想去了解与她无关的人们的所作所为,而不是由于她能向别人公开自己的所作所为,恰恰相反,她用幼稚可笑的谎言来掩盖自己的行为),这一切是否正是喜欢女人的女人固有的体貌特征。我自问,但理性上又弄不明白,是否正是她身上的这一点对我具有吸引力,是否正是这一点在引起我的不安(这也许是我容易被叫人痛苦的东西所吸引的更深刻的原因),而且当我看见她时,是否正是这一点给我带来那么大的快乐和忧伤,就象那些磁性物质,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但它们存在于某个地区的空气中时便能使我们感到种种不适。可惜这个问题我永远也弄不清。

①维罗纳,意大利东北部城市,其风光仅次于威尼斯。

有时我试图从她脸上了解她的内心世界,我真想对她说:“您应当告诉我,我对这事感兴趣,它也许能帮助我认识人类博物学的一条规律。”然而她永远也不会告诉我;她声称对这一类恶习深恶痛绝,而且她和女友们保持一种冷漠的关系。也许这恰恰证明她有不可告人的事要隐瞒,也许她正是为这种事在被人笑话和羞辱,也许她为避免别人以为她有这类恶习才装出这种表情,就象动物对打过它的人保持一种不言自明的疏远。至于要打听她的生活,那是办不到的事;即使对阿尔贝蒂娜,我也是花了多少时间才了解到她一星半点的情况呵!她的行动是那么小心谨慎,和这位年轻女人一个样,以至等她死后人们才敢谈起她!何况,即使是关于阿尔贝蒂娜,难道我能肯定我了解什么情况吗?此外,正如我们所爱的某个女人会使我们不自觉地追求某种生活条件,因为有了这种物质条件我们就能生活在她身边,就能最大限度地取得她的欢心,而一旦我们不再爱这个女人,我们原先梦寐以求的生活条件对于我们就变得无所谓了,精神上的某些兴趣也一样。我想知道在那花瓣似的粉颊下面,在那双宛如日出前的晨曦似的淡灰色明眸里,在那些从未讲给人听过的时日里,究竟隐藏着一种什么样的欲望,我赋予我的好奇心一种科学意义,然而当我一点也不爱阿尔贝蒂娜了,或者当我一点也不爱这位年轻女人了,这种科学意义大概也会消失。

傍晚我独个儿步出旅馆,在这座迷人的城市里徜徉,有时置身于一些我未到过的街区,好象《一千零一夜》中的某个人物。在我信步漫游的路上,常常会发现一个我不知其名的宽阔广场,没有一个游客也没有一本旅游指南向我提到过它。我进入纵横交错的小街织成的网络。高高的喇叭口形的烟突被夕阳抹上了无比鲜艳的玫瑰色和明亮夺目的红色,于是屋顶上成了一个百花盛开的花园,花的颜色是那么富于层次,你会以为是代尔夫特或哈勒姆①的某个郁金香花迷的花园搬到了威尼斯城的上空。此外,这里的房屋挨得十分近,因而每个窗口都好象一个画框,框中是一个厨娘在胡思乱想,眼睛从窗口向外望着,或是一个少女坐着,正让一个老妇梳理头发,老妇的脸隐在暗处,但可以依稀辨出那是一张巫婆的脸,——一座座简陋而静寂的房舍在狭窄的街道旁紧挨着,一眼望去如同一百幅荷兰油画并排陈列在那儿展览。那些街道一条挤一条,象齿槽似地将环礁湖与运河之间的那块威尼斯横七竖八切成无数块,仿佛这块城区已在这些数不清的纤细而精微的模子里凝结了。突然,在一条小街的尽头,凝固的物质里有一处仿佛发生了膨胀。原来是一个宽阔华美的广场伸展在我面前,广场四周耸立着赏心悦目的宫殿,月光在广场上撒下一片苍白的清辉,我真没想到在这样稠密的街道网里,还能有地方摆下那么大一个广场。这是一个建筑群,若是在别的城市,各条街道往往都通向这样的建筑群,好把人们引向那里,或向人们指明它的所在。但是在威尼斯,它好象故意藏在小街纵横交织的网里,犹如东方童话里的宫殿,某个人物夜里被人领到宫殿里,天亮前又被送回来,他后来再也找不到这个神奇的处所,最后还以为这不过是他梦中去过的地方。

①代尔夫特和哈勒姆,荷兰的两个城市,荷兰是郁金香之国。

第二天我去寻找我夜间发现的美丽广场,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它们都很相似,但没有一条能给我提供一点有关那个广场的情况,只有使我更加晕头转向。有几次我以为认出了一个什么标记,便估计那个美丽而偏远的广场,那个被幽禁的、孤寂的广场很快就会出现在我眼前。这时某个鬼精灵变成的一条我从未走过的小街,引得我身不由己地往回走。不久我突然发现自己重新被带回到了大运河。而由于对现实的回忆与对梦境的回忆之间没有多大的区别,到后来我不禁自问,是否在我的睡梦中,在一块幽暗的威尼斯的凝固体里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浮动面,它给久久沉思的月光奉献上一个宽阔的、被迷人的宫殿所环绕的广场。

但是在威尼斯,不愿永远失去某些女人比不愿永远失去某些广场更能使我的心情始终处于骚动不安的状态,到了我母亲决定离开威尼斯的那天傍晚,那时我们的行装已经由小船运往车站,我突然在旅馆准备接待的外国旅客登记簿上看到:“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及其随从”,这时我的骚动不安达到了狂躁的程度。一想到我和母亲这一走我将错过多少享受肉体欢愉的佳辰良宵,我体内处于慢性病状态的欲望立即上升为一种情感,欲望被一种忧郁和迷惘的心情所淹没;我向母亲提出推迟几天再走;母亲好象一分钟也不愿意考虑我的请求,甚至根本不把它当回事,我的神经已被威尼斯的春天刺激得很兴奋,因而母亲的神情一下子唤醒了在我神经里存在已久的反抗欲,那就是抵制我臆想中父母策划来对付我的阴谋,他们总以为我最终不得不服从,过去正是这种抗争的决心驱使我把自己的意志粗暴地强加给我最爱的人,哪怕在成功地迫使他们让步以后我仍旧按他们的意愿行事。于是我对母亲说我不走了,而她呢,以为做出不把我的话当真的样子是巧妙的办法,因此她甚至不予回答。我说她马上就会看到这是不是真的。这时看门人拿来三封信,两封是母亲的,一封是我的,我把信放进皮夹,和其它信混在一起,连信封都没看一眼。待到母亲动身去车站,后面跟着我所有的物件时,我则命人拿了一杯饮料到平台上去,我在平台上坐定,面对着运河,看着落日西沉,而停泊在旅馆对面的一条船上一位乐师正弹唱着“Solemio①”。

①意大利文:“我的太阳”。

太阳继续落下去。母亲现在离车站大概不会很远了。她很快就会不在这儿了,而我将孤身一人留在威尼斯,孤身一人为惹得母亲伤心而难过,却没有她在身旁抚慰我。开车的时刻越来越近,我的无可挽回的孤寂也即将来临,我甚至觉得我已经开始尝味这彻底的孤寂了。确实我感到孤独,周围的事物变得陌生了,我已没有足够的平静去摆脱心脏的猛烈跳动,去给周围的事物注入一点安定。我面前的这座城市已不再是威尼斯。它的特点,它的名字对于我如同骗人的虚构,我再没有勇气把这些虚构刻印在石头上了。宫殿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个建筑物和一大堆与其它石头没有什么不同的大理石,水也只不过是氮氢化合物①,一种永恒的、没有灵性的物质,威尼斯存在以前就有,威尼斯以外的地方也有,它不知总督和透纳②为何人。然而这个普普通通的地方又很奇特,它象这样一种地方,你刚到那儿,它还不认识你,你走了它也已经把你忘掉。我再不能向它吐露任何心事,再不能在它身上寄托自己的任何思想与情愫,它使我收缩成一团,我现在只不过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心,是一种正忧虑地关注着“Solemio”如何展开的注意力。我徒然拼命把我的思想放在里亚托桥那独特的优美曲线上,然而在我眼里它仍是如此明显地平庸,不仅不是一件上乘之作,而且与我从前对它的评价毫无关系,就象一个演员,虽然戴着金色假发,穿着黑色衣服,但我们知道他实质上不是哈姆雷特。与宫殿的情况一样,大运河,里亚托桥一旦剥去了构成它们个性特征的那层思想外衣,就化为一堆普通的物质材料。但同时这极其平常的地方又似乎并不那么遥远。比如在军舰修造厂的锚地,由于纬度这一科学因素,事物就有一种特别之处,它们即使表面上与我们国家的东西一模一样,但总让人觉得陌生,终归是流落在异域的东西;那水天相接之处离我很近,我只需乘一小时船就能到达,但我感到这段地平线的弧度与法国的完全不一样,它本来很遥远,只是通过旅行的妙法才突然离我很近,但它只能使我更深地体会到我是远在他乡;因而看着那既微不足道又遥远的军舰修造厂锚地,我心中充满了一种厌恶而又惊恐的复杂感情,我第一次体验这种感情是在我很小的时候,那一天我陪妈妈去德里尼温泉浴场,这是个怪诞的地方,水色幽暗,不见天空和阳光,四周是一个个小房间,在这儿你感到自己与看不见的挤满人体的深水相通,我曾纳闷地想,用一些木板房遮住不让人从街上看到的深水处是否就是由此处开始的并把极地包括在内的冰洋的入口,这狭窄的空间是否是极地冰洋可通行的部分;眼前的景色显得寥寂,不真实、冷漠,我对它已没有好感,这儿即将剩下我孤单一人,“Solemio”的歌声悠悠升起,仿佛在哀叹我原先认识的威尼斯,又仿佛在以我的不幸证明那个威尼斯已不存在。毫无疑问,如果我还想赶上母亲,和她一起乘火车,我就应该停止听下去;我就应该立即下决心动身,一秒钟也不再耽搁。然而这正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仍旧一动不动地呆着,不仅站不起身来,而且连下决心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为了避免考虑下这个决心,我的思想整个儿在关心Solemio如何一句接一句的展开,并且跟着歌者默唱,预料下一句即将高昂起来,并跟着它高上去,再跟着它低下来。毫无疑问,我对这支听过上百遍的无关紧要的歌根本不感兴趣。我这样认真地象完成一项义务似地把它从头听到尾并不使任何人高兴甚至也不使我自己高兴。再说,我预告就知道的那些歌词里,没有一句能给我提供我所需要的那个决定;不仅如此,每个歌句,在轮到唱它的时候,还成了我有效地作出这一决定的障碍,或者更确切地说,它迫使我作出相反的决定,亦即留下不走的决定,因为它使我让时间分分秒秒地溜过去,因此我此时听唱Solemio这件事本身不仅毫无乐趣可言,而且还包含着一种深沉的甚至是绝望的悲伤。我清楚地感到,由于我呆在那儿不动,实际上我作出的决定是留下不走;对自己说“我不走了”这种直截了当的形式是不可能的,而另一种形式:“我再听一句Solemio”却是可能的,然而这另一种形式也更痛苦千百倍,因为这一转义语的实际意义我并非不知道,我在对自己说“归根到底我不过是再多听一句罢了”的同时,我知道这就意味着:“我将一个人留在威尼斯。”也许正是这种象使人麻木的寒冷一样的悲伤构成了这支歌的魅力,那种绝望而又慑服人的魅力。歌者的声音用几乎是肌肉的力量和炫耀掷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对我的当胸一击。当一个句子在低音处唱完,乐曲似乎已经结束时,唱歌的人还不满足,又由高音处重新开始,好象他需要再一次宣告我的孤独和绝望。而我出于关注他的歌这一愚蠢的礼貌,对自己说:“我现在还下不了决心;先要把高音这一句再默唱一遍。”然而这个歌句却在扩大我的孤独,它在我的孤独中落下并使我的孤独随着分分秒秒的过去而愈来愈完整,不久将无可挽回。

①应该是氢氧化合物,可能是作者的笔误。

②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和木刻家。

母亲离车站大概已经不远。很快她就不在这儿了。伸展在我面前的已经是我孤零零留在那里没有母亲相伴的威尼斯。这座城市不仅已不再包含我母亲,而且由于我再没有足够的宁静让我的思想停止在我面前的景物上,这些景物实际上也已不包含我的任何一部分;更有甚者,它们已不再是威尼斯;就仿佛是我一个人给宫殿的石头和运河的水注入了灵魂似的。

我就这样木然呆坐着,意志涣散,表面上不知何去何从;其实这时我们的决心无疑业已下定:我们的朋友往往能预料到这个决定。但我们自己看不到,否则我们可以免受多少痛苦呵。

终于,从比人们预言彗星升起的地方还更难以捉摸的神秘深处,——幸亏根深蒂固的习惯有一种想象不到的自卫力量,幸亏人体内蕴藏着储备的能量,在突然冲动下习惯会在最后时刻把它们投入激战,——突然涌出了我的行动:我拔腿飞跑,到达车站时火车门都已关闭,不过我还来得及找到母亲,她正急得满脸通红,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她以为我不会来了。“你知道,”她说,“你去世的外祖母生前常说:‘真奇怪,这孩子,没有比他更让人受不了也没有比他更讨喜的人了。’”在火车行进的路线上,我们看到帕多瓦然后是维罗内迎着火车扑过来,几乎是一己的山丘,因为它们不走,它们将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母亲并不急着看那两封仅仅拆开的信,并且尽力让我也不马上抽出皮夹,从里面拿门房交给我的那封信。她总怕我觉得旅途太长、太累人,所以尽量晚一点打开装着煮鸡蛋的盒子,尽量晚一点递给我报纸和拆开她没告诉我她买了的那包书,好让我在旅途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有事可干。我先看看母亲,她正带着惊奇的表情读那封信,尔后她抬起头,目光象是轮流停在一些彼此不同的、互不相容的往事上,而她无法使它们接近。与此同时,我在我那封信的信封上认出了希尔贝特的笔迹,我拆开信。希尔贝特向我宣布她将和罗贝尔··圣卢结婚。她说有关此事她曾往威尼斯给我发了个电报,但没收到回电。我记起有人对我说过威尼斯电报局的服务如何之差。我从未收到过她的电报。她也许会不相信。突然我感到原先以回忆的形式存放在我头脑里的一件事实离开了它的位置,并让另一件事实取代了它。我不久前收到的那份我以为是阿尔贝蒂娜发来的电报,原来是希尔贝特发来的。希尔贝特的笔迹有一个相当做作的特点,就是当她写一行字时,喜欢把字母t的一横写到上一行去,好象给上一行的字画上加重线,或是把字母i上的那一点写到上一行去,好象把上一行的句子断开,同时又把上一行字母的下伸笔划和曲线插到下一行字中间,因此电报局职员把上一行的s或y的拐弯加在Gilberte的末尾读成ine是很自然是事。Gilberte一字中i上的一点升到上一行成了省略号。至于G则象哥特字体的A。除此以外再有两三个字没看清,一些字搅在另一些字里(我也曾觉得某些字费解),这就足够说明我的谬误的细节了,甚至无需这么多因素。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尤其是一个先入为主的人,在认定一封信是某个人写来的以后能读一个词里的几个字母,一个句子里的几个词呢?他一面读一面猜,外加创造;一切都始于最初的错误,其后的错误(不仅在读信和电报时,不仅在作任何阅读时)不管在持不同出发点的人看来显得多么荒诞不经,其实都是合乎情理的。我们固执而诚心诚意相信的事,乃至最终的结论,大部分都是如此,都是一开始就把前提弄错了。

“噢!真是闻所未闻,”母亲对我说,“您瞧,人到我这把年纪已经没什么可惊讶的了,可是我还是要向你肯定,没有什么比这封信向我宣布的消息更出人意料的了。”——“你听好,”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你要说的是哪件事,但不管它多么令人吃惊,也及不上这封信告诉我的消息。这是件婚事。罗贝尔··圣卢娶希尔贝特·斯万。”——“哦!”母亲说,“那么另一封信,我还没拆开的那一封要告诉我的大概就是这件事,我认出你朋友的笔迹了。”于是母亲略带激动地向我微微一笑,自她丧母以后,不管是多么细小的事,只要关系到也有痛苦、也有回忆、也失去过亲人的人,对她来说都具有一点使人激动的意味。因此母亲对我微笑并柔声说话,好似深怕轻描淡写地谈论这件婚事就会看不出它在斯万的女儿和遗孀心里,在准备与儿子分开生活的罗贝尔的母亲心里所能引起的忧伤感觉,而且由于这些人待我好,母亲还出于好心和同情把自己作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那份感触加在这忧伤里。“我说对了吧,你不会遇到比这更令人吃惊的事了。”我说。——“嗯,不对!”她轻声回答说,“我手里的消息才是最离奇的,我不说是最伟大的、最渺小的,因为塞维尼夫人的这句话被所有只知道她这句话的人引用过,让你外祖母大倒胃口,就象‘美哉,花的凋零’一样。我们才不拾人牙慧用大家用滥的这句话呢。这封信告诉我小康布尔梅结婚的事。”——“哦!”我冷淡地说,“跟谁?反正不管如何,未婚夫的人品已经使这桩婚事无任何轰动性可言了。”——“除非未婚妻的人品使它成为轰动事件。”——“未婚妻是谁呢?”——“哈!要是我立即告诉你就没价值了,来,猜猜看,”母亲说,她见我们还没到都灵,便想留点事给我做做,象俗话所说,留个梨到口渴时吃。“我怎么猜得到呢?是不是和一个门第显赫的人?如果勒格朗丹和他妹妹满意,那准保是门体面的婚姻。”——“勒格朗丹是否满意我不知道,但向我宣布这个消息的人说康布尔梅夫人满心欢喜。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把这称为体面的婚姻。我呢,我觉得这有点象国王娶牧羊女那个时代的事,何况这个牧羊女还够不上牧羊女,话说回来,人倒是挺可爱的。要是你外祖母还活着,这桩婚事会叫她大吃一惊,但不会使她不高兴。”——“未婚妻到底是谁呢?”——“是德·奥洛龙小姐。”——“依我看,够气派的,一点不是什么牧羊女,不过我不明白是哪个奥洛龙,奥洛龙是盖尔芒特家族过去的一个封号。”——“正是,但是德·夏吕斯先生在收养絮比安的侄女时把这个封号给了她。就是她嫁给小康布尔梅。”——“絮比安的侄女!这不可能!”——“这是对好品德的报偿,是乔治·桑夫人的小说结局式的婚姻。”母亲说。而我却想:“这是对道德败坏的惩罚,是巴尔扎克小说结局式的婚姻。”“说到底,”我对母亲说,“仔细想想,这是挺自然的事。从此康布尔梅一家就在盖尔芒特家族的圈子里扎根了,以前他们可不敢奢望能挤进盖尔芒特家族的圈子;再说,姑娘被德·夏吕斯先生收为养女后就会有很多钱,这对已经倾家荡产的康布尔梅家是必不可少的;她终究是一个被他们视为王亲的人的养女,而且据康布尔梅家的人说,她很可能是他的亲生女儿,也就是说,私生女。和一个可以说是王室的私生子结婚,这在法国和外国的贵族眼里一直是一种高攀。甚至不用追溯到离我们很远的吕森士家族,就在半年前,你记得吗,罗贝尔的朋友和那个姑娘结婚的事,这门亲事唯一的社会原因就是人们猜测,不知有根据没根据,那姑娘是某位国君的私生女。”我的母亲尽管保持着贡布雷社会等级观念,按照这种观念,外祖母本应对这门亲事感到气愤,但由于她特别想显示她母亲了不起的判断力,所以她补充说:“何况姑娘人品极好,你亲爱的外祖母即使不是那么善良,那么宽容,也不会批评小康布尔梅所作的选择。你还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天她走进裁缝铺让人把她的裙子重新缝一下,后来她是如何盛赞这位姑娘高雅脱俗的吗?当时这位姑娘还是个孩子。现在她虽然大大超过了结婚年龄,是个老姑娘,但她长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更加完美百倍了。可你外祖母那时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早就认为裁缝的侄子比德·盖尔芒特公爵更‘贵族’。” 但称颂外祖母还不够,我母亲还必须感到,为外祖母着想她老人家不在人世反倒好些,似乎这样就能使外祖母免受最后的痛苦似的,而这正是她的赤子之情的至高无上的目标。“不过,你想,”我母亲对我说,“毕竟斯万老先生——你没见过他,这倒是真的——怎么能想到,有朝一日在他的曾外孙或曾外孙女的血管里,那个把 ‘您好,先生’说成‘李浩,先森’的莫塞大妈的血和德·吉斯公爵的血会流在一起呢!”——“可是,妈妈,这事远比你说的更令人吃惊。斯万老先生一家是很体面的人,凭他们的儿子的地位,如果他娶一位好人家的姑娘,他的女儿希尔贝特本来可以结一门很好的亲事。可是现在一切得从头开始,因为他娶了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噢,名声不好的女人,你知道吗,我们以前可能太狠了点,我始终没有完全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当然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我甚至哪天可以向你透露点……家庭情况。”母亲沉浸在她的遐想中,她说:“一个你父亲绝对不允许我和她打招呼的女人的女儿,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儿结婚!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你父亲开始也不允许我去看她,因为觉得她所属的阶层对于我来说太显赫。”接着又说:“勒格朗丹过去那么怕把我们引荐给康布尔梅夫人,因为他觉得我们不够气派,而现在这位夫人的儿子要娶一个只敢从后楼梯进我们家门的人的侄女!……毕竟你外祖母是对的,你记得吗,她在世时常说豪门贵族做的事有的会让小市民看不惯,还说玛丽—阿梅丽王后的形象在她心目中给破坏了,因为王后主动接近孔代亲王的情妇,为的是让她叫亲王立一份有利于奥马尔公爵的遗嘱。再有,几百年来,格拉蒙家族的小姐们,这些真正的圣女,为了纪念一位先祖与亨利四世的私情,竟一直用戈里桑德这个姓,你外祖母对此也很反感,你记得吗?这类事情在资产阶级家庭也可能发生,不过他们隐病得更严密。你以为你去世的外祖母会觉得这事有趣吗!”母亲忧郁地说,因为,外祖母被令人遗憾地排除在外再也体验不到的那些快乐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快乐,诸如一则消息、一出戏,甚至哪怕是一种“模仿”,都会使她觉得津津有味。“你以为她会为此大吃一惊吗!我敢肯定这类婚事会使她反感,会使她不好受,我认为她不知道反倒好些。”母亲又说。因为遇上任何一件事她都爱这么想:外祖母对此会有完全独特的感受,这种感受来自她那美好而又与众不同的天性,而且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遇到任何过去预料不到的伤心事,比如我们家的世交中有谁倒霉或破产,或是发生了什么公共灾难、流行病、战争、革命,母亲便对自己说外祖母没看到这些事也许倒好些,否则她会太难过,也许会受不了。倘若是象上面谈到的这类令人反感的事,那些坏心眼的人会喜孜孜地猜想,他们不喜欢的人所受的个中之苦比人们想象的还要深,而我母亲的心理活动却与这些人相反,她出于对外祖母的亲情,不能容许任何不幸的事或任何降低人格的事降临到她头上。她把外祖母想象成不受任何不该发生的坏事伤害的人。她想外祖母的死归根结蒂也许是件好事,免得这个天性如此高尚的人目睹她不能忍受的现代社会的丑恶现象。乐观主义是往昔的哲学。在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里,我们只了解已经发生的事,因而我们把这些事造成的恶果看成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它们不得不同时带来的微小好处归功于这些事件,以为没有这些事件也就不会有这些好处。与此同时母亲还竭力猜想外祖母若是得知这些消息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而同时又认为我们这些不如外祖母有头脑的人是不可能猜到的。“你想!”母亲先对我说,“你外祖母要是还活着会多么吃惊!”我感觉到母亲为不能把这事告诉她而伤心,为外祖母不能知道这件事而遗憾,此外,她觉得不公正的是,生活给当今带来了一些外祖母想象不到的事情,结果回过头来看,外祖母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对人和对社会的认识成了错误的或者不全面的,比如絮比安姑娘和勒格朗丹的外甥结婚的事,其性质足以改变外祖母所有的总体观念,还有,人们已能解决航空和无线电问题——要是我母亲能让外祖母知道这事就好了——而这问题过去外祖母认为是解决不了的。然而大家即将看到,要让外祖母分享当今科学带给人类的好处这一愿望不久在我母亲看来还显得太自私了。①他们俩的订婚在社会各界引起了热烈的评论。

①我得悉的是——我当时在威尼斯没有能目睹这一切——原先向德·福什维尔小姐求婚的是德·夏特勒罗公爵和德·锡利斯特拉亲王,而圣卢则千方百计想娶德·卢森堡公爵的女儿德·昂特拉格小姐。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由于德·福什维尔小姐有一亿财产,德·马桑特夫人便认为这对她的儿子倒是门理想的亲事。然而她不该说姑娘讨人喜欢,说她压根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穷还是富,还说即便姑娘没有嫁妆,天底下哪怕是最挑剔的年轻男子要是能娶上这样一个妻子也算是莫大的幸运。对一个仅仅觊觎这一财产而闭眼不看其它东西的女人来说,讲这种话是很冒险的。人们立刻明白她在为她儿子考虑这门亲事了。于是德·锡利斯特拉王妃四处张扬表示反对,大谈圣卢的高贵,并大呼如果圣卢娶奥黛特和一个犹太人生的女儿,圣日耳曼区就不成其为圣日耳曼区了。这一来,不管德·马桑特夫人一向如何自信,她也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只能在德·锡利斯特拉王妃的呼声前打退堂鼓,德·锡利斯特拉王妃随即让人替她自己的儿子提亲。原来她大喊大叫只是为了把希尔贝特留给自己的儿子,德·马桑特夫人不甘心失败,立刻把目标转向德·卢森堡公爵的女儿德·昂特拉格小姐。这位小姐只有2000万财产,当然不那么合她的意,但她逢人便说圣卢这样的人不能娶斯万小姐这样的姑娘(甚至连德·福什维尔这个姓也不提了)。过不多久,不知什么人冒冒失失说德·夏特勒罗公爵有意娶德·昂特拉格小姐,于是比谁都讲究等级的德·马桑特夫人摆出高姿态,改弦易辙,回过来请人替圣卢向希尔贝特求婚,订婚仪式很快就举行了。——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