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在普雷福咖啡馆。他决心到环城马路所有的饭店去找她。为了争取时间,当他到一些饭店去的时候,他就打发他的马车夫雷米(里佐画中的洛雷丹诺总督)上另一些饭店,如果他自己找不着,就到指定的地点去等马车夫。马车夫不见回来,斯万心里直翻腾,仿佛一会儿看到他回来说:“夫人在那里,”一会儿又看到他回来说:“夫人哪个咖啡馆里面也找不着。”眼看天色已晚,也许今晚可能以跟奥黛特相会而告终,这就可以结束他的焦灼;也许不得不死了今晚找到她的念头,只好未曾相遇而黯然回家了。

马车夫回来了,可是当他在斯万面前停下的时候,斯万并没有问他“找到夫人没有?”却说:“明天提醒我去订购劈柴,看来家里的快用完了。”也许他心里在想,如果雷米在哪个咖啡馆看到了奥黛特还在等他的话,那么这个倒霉的夜晚就已经被一个业已开始的幸福的夜晚取而代之了,他就用不着匆匆忙忙地奔向那已经到手、妥善收藏、万无一失的幸福了。不过这也是出之于惯性的作用;有些人的身体缺乏灵活性,当他们要躲避一次冲撞,把他们行将烧着的衣服从火苗边拽开,要作出一个紧急的反应时,他们却不慌不忙,先把原来的姿势保持一会儿,仿佛要从这个姿势中寻得一个支点,一股冲力似的。斯万这会儿则是在心灵中缺乏这么一种灵活性。假如车夫对他说:“夫人在那里。”的话,他多半也会这样回答:“啊!好,好!让你跑了这么多路,我没想到……”并且继续谈订购劈柴的事,免得让他看出自己情绪的激动,同时让自己有时间从不安转入幸福。

车夫再一次回来告诉他,哪儿也找她不着,并且以老仆人的身分,提出自己的意见:

“我想先生只好回家了。”

当雷米带来他最后的、无法改变的回音时,斯万尽可以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这次当他看见他打算要他放弃希望,不再寻找时,他可就装不出来了。他高声叫道:

“不,我们一定得把这位夫人找到;这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要是她没有见着我,她会十分懊恼的,这可是件大事,她会生我的气的。”

“我可不明白,这位夫人怎么会生气,”雷米答道,“是她没等先生就走了,是她说要到普雷福咖啡馆,而她又不在。”

这时四面八方的灯火都纷纷熄灭了。在林荫大道的树荫下,在神秘莫测的黑影中,越来越稀少的行人在踯躅,几乎分辨不出来。不时有个女人的身影走到斯万跟前,在他耳边嘟嚷两句,请他送她回家,把斯万吓了一跳。他惶惶不安地从这些暗淡的身子边擦过,仿佛是在黑暗的王国,在鬼魂丛中寻找欧律狄克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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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欧律狄克是希腊神话中歌手俄耳甫斯的妻子,被毒蛇咬伤而死,为了把妻子找回,俄耳甫斯亲身到了冥界。

在产生爱情的种种方式中,在传播大恶的种种媒介中,有一种是再有效不过的,那就是有时掠过我们体内的强烈的激动之流。我们这会儿乐于与之相处的那个人,她的命运就算是定了,我们从此爱的就是她了。在这以前,她是否比别人更合我们的心意,甚至仅仅是跟别人同等程度地合我们的心意,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对她的兴趣应该专一。假如她不在我们身边,而我们对跟她相处的种种乐趣的追求,在我们身上突然由一种急迫的需要取而代之时,这个条件就实现了。

这个需要以她本人为对象,这是一种荒谬的需要,是这个社会的法律所不允许实现,所难以宽解的一种需要——这就是要占有她的那种荒唐的、痛苦的需要。

斯万让雷米带他到最后几家还没有关门的餐馆;这是他冷静地设想中的那个幸福得以实现的唯一条件;现在他不再掩饰他内心的激动,不再掩饰他对这次相会是何等的重视,于是答应他的马车夫,如果得以成功,就给以重赏,仿佛除了他自己以外再加上另一个人抱着成功的愿望,就可以使奥黛特出现在内环路上的某一个餐馆似的——哪怕她这时已经回家睡觉了也罢。他一直赶到金屋餐厅,两次走进托尔多尼饭店,都没有找着;他又从英国咖啡馆出来,惊慌失措地大踏步赶到在意大利人大道一个街角等着他的马车那里,可就在这时候,他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她就是奥黛特;她后来解释道,她在普雷福咖啡馆没有找到坐位,就上金屋餐厅吃饭去了,她坐在一个凹角里,没有被他看到。她正在找她的马车。

她根本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碰上他,因此大吃一惊。而他呢他跑遍了整个巴黎城,也并不是因为他认为有可能碰上她,而是因为要是死掉这颗心的话,对他自己未免过残酷了。他的理智一直认为今晚这份快乐是不可能实现的了,现在它却成了再现实不过的东西;他自己并没有去忖度种种可能来促成这份快乐的实现,它纯粹是外来的东西;他也用不着绞尽脑汁来赋予它以现实性,这现实性是它自己产生出来的,是自己向他投来的。这个现实光芒四射,驱散了象梦幻一样飘荡在他心中的孤独之感;而在这个现实之上,他在无意之中构筑起幸福的遐想。这就象一个在晴朗的日子到达地中海岸的旅客一样,对他刚离开的地方是否存在有所怀疑,这时他不去回顾这些地方,却听任迎面而来的海水的既明亮又始终如一的蔚蓝色的光芒照得自己眼花缭乱。

他跟她一起登上她的马车,让他自己的车子跟在后面。

她手上拿着一束卡特来兰,斯万透过她的花边头巾,看见她头发上也有同样的兰花系在用天鹅的羽毛制成的羽饰上。她在披巾下穿的是一件黑丝绒的袍子,下摆张成三角形,露出白罗缎的衬裙,在袒胸的上衣口有一块也是白罗缎的插绣,上面也插了几朵卡特来兰。她刚从跟斯万的不期而遇的惊讶中恢复过来,马就踢到了什么障碍物,闪向一旁。他们两人都给震得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她一声尖叫,吓得心突突地跳,连气也喘不过来。

“没有什么,”他对她说,“别害怕。”

他扶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紧紧靠在自己胸前,又说:

“千万别说话,只消用手势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免得您喘得更厉害。您上衣口上的花给震歪了,我来给您扶一扶正,您该不介意吧?我怕您的花会掉出来,我想把它插牢一点儿。”

她从来没有见到男人对她这么彬彬有礼过,微笑着答道:

“不,哪儿会啊,我怎么能介意呢?”

他却为她的回答而显得很难为情,这也许是由于他自己刚才提出了一个借口却又装得十分诚恳,甚至已经开始相信自己确是诚恳而难为情吧。他叫道:

“啊!不,不,千万别说话,您会喘得更厉害的,您只消做个手势就行了,我会明白您的意思的。您果然不介意?您看,您身上有一丁点儿……我想是一丁点儿花粉;您同意我用手把它掸掉吗?我不会使很大劲的,我把您弄痛了吗?也许我把您弄痒痒了?我并不想碰袍子的丝绒,免得把它弄皱了。不过您看,这些花实在应该固定一下,要不然就要掉出来了;我这就把它们插进去一点……您说实话,我还不至于招您讨厌吧!我想闻一闻,看看花的香气是不是全都跑了。什么味儿也闻不见。跟我说实话吧。”

她微笑着耸耸肩膀,仿佛是说:“您真傻,您明明知道我很高兴。”

他用另一只手沿着奥黛特的面颊轻轻地抚摸;她睁眼注视着他,带着佛罗伦萨那位大师所画的女人(他觉得她跟她们是相象的)那种含情脉脉而庄重的神情;她那两只跟画上的女人们相象的明亮秀气的大眼睛仿佛要跟两颗泪珠那样夺眶而出。她粉颈低垂,就跟异教画和基督教画中所有的女子一样。她这时的姿态当然是她惯常的姿态,但她也深深知道这个姿态是适合于当时的场合的,而她也注意着别忘了摆出这样一副姿态;她似乎需要竭尽全力来保持面部的位置,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它吸引到斯万那边去。当她不由自主地把她的脸迎向斯万的双唇时,斯万用双手把它捧住,保持一段距离。他要让奥黛特有时间来回味一下她久已追求的梦想,来亲眼看到它的实现,就好象人们邀请受奖的孩子的母亲亲眼看看她钟爱的孩子的成就似的。也许斯万自己还有意要好好最后一次凝视一下他迄今还没有占有,甚至还没有吻过的奥黛特的脸,就好象是一个人在离别一个地方时要好好看一下他就要永远离开的那个景色一样。

不过他在她跟前依然还是如此腼腆,以至在那晚以为她摆弄卡特来兰花开始,以占有她的身体告终之后,往后那几天,他还是使用同一个借口,这也许是因为他怕冒犯她,也许是因为怕露出撒谎的马脚,也许是因为缺乏提出比这更高的要求的勇气(其实他是可以再次提出的,因为奥黛特第一次并没有感到不快)。如果她上衣胸口戴着卡特来兰花,他就说:“今晚真不幸,您的卡特来兰花用不着重新摆弄,不象那晚那样乱,然而这一朵仿佛不太正。我倒想闻闻它们是不是特别的香。” 要是她没有戴花呢;他就说:“哦!今晚没有卡特来兰花,没法子摆弄了。”就这样,在一段时间内,头一晚那个程序就一直没有变动,总是以用手指和嘴唇轻轻抚弄奥黛特的胸口开始,每次的接吻和拥抱也总是以这样的抚弄为先导;很久以后,当摆弄卡特来兰花(或者类似的礼节)早已过了时,“摆弄卡特来兰”这个暗喻却成了他们习惯性地用来代表肉体的占有这种行为(其实也无所谓占有不占有了)的普通词语,长期留在他们的言语之中,来纪念那个早已被遗忘了的习俗。也许用这种特殊的说法来表达“性关系”,其意义跟它的各种同义词不完全一样。我们尽可以对女人已经感到厌倦,尽可以把跟各种不同类型的女人的交欢看成是并没有什么两样,早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如果那女人不是那么容易到手——或者我们认为不是那么容易到手——以至我们必须在与她的交往中制造一个突如其来的插曲,就象斯万第一次通过摆弄卡特来兰那样,那么这种交欢就会变成一种新鲜的乐趣。斯万那晚急切地盼望着的(他心想如果奥黛特中了他的计,那她是猜不出来的),正是从卡特来兰的宽大的浅紫色花瓣中能结出占有这个女人之果;他那晚感到,而奥黛特也许只是因为没有充分意识到才予以默认的那种乐趣,在他的心目中因此就是一种迄今没有存在过,而是他试图创造出来的乐趣,是一种完全与众不同,完全新鲜的乐趣(正如上帝创造出来的第一个人见到地上的天堂中的花儿时所感到的一样)——他给它起的那个特殊的名称也保留了这点痕迹。

现在,每天晚上,当他把她带回她家时,他就总得进去;她时常穿着晨衣把他送出来,一直送到他的马车边,当着车夫的面和他吻别,说:“给人瞧见了,又有什么关系?”他不上维尔迪兰家去的那些夜晚(自从他可以在别的地方和她相会,这种情况就不时发生了),他到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子里去的那些夜晚(这也越来越难得了),她就请他不管时间早晚,在回家前一定先上她家去。这是春天,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春天。在从晚会上出来的时候,他登上他的四轮敞篷马车,把毛毯盖到腿上,对跟他同时回家,请他跟他们一道走的朋友们说他不能从命,说他去的是另一个方向,而车夫就扬鞭策马快步,反正他知道该上什么地方。朋友们都感到惊讶,斯万敢情变了。再也收不到他要求介绍女人的信了。他不再注意别的女人,避免到能碰见女人的地方。在餐馆里,在乡下,他的举止也全然变了;朋友们原来可以据以把他辨认出来,也以为今后将永远不变的那种举止也不知哪里去了。一种一时的异常的性格不仅能取代正常的性格,也能消除正常的性格直至此时所由表现的恒常的外部特征,激情在我们心中造成的变化也是如此!与此相反,现在却有一件事情是不变的,那就是不管斯万晚上到哪里,他必然要去跟奥黛特相会。把他和她相隔开的这段路程就是他每天必不可少地要走一次的路程,仿佛这是他生命历程中无法避免的一个下滑的徒坡。说实在的,当他在哪个晚会上呆的时候过久时,他时常也想直接回到家里,不再跑这一趟远程,到第二天再去看她;单凭在这么晚的时候不辞辛劳地上她家去,并且猜想跟他道别的朋友们准会窃窃私议:“他是身不由己,准有个娘们强迫他不管时间早晚都得上她家去。”这一点,就使他感到他自己是在过着堕入情网的人们的生活,不惜为感官享受的追求而牺牲休息和利益,准是着了魔了。然而他尽管未加思索,却确信这时她准在等着他,决不跟其他人在别的什么地方,而他准能在回家以前见到她的面,这个信念消除了那晚奥黛特不在维尔迪兰家时他那种焦躁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固然早已淡漠,然而随时还会重现,而他现在心中是如此宁静,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幸福。奥黛特之所以在他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也许正应该归功于那晚的焦躁不安。通常,别人跟我们是如此无关,以至当其中有一个人能主宰我们的哀乐时,我们就会觉得他仿佛是属于另一个世界,满身都是诗情画意,能把我们的生活化为一片我们与之同在的感情的海洋。有时,当他在晴朗的寒夜,从他的马车上眺望皎洁的月亮照射下的空无一人的街巷时,他就想到那张跟月色同样明亮而略带玫瑰色的脸,它有一天曾突然从他的脑际浮现出来,从此就将神秘之光投向这个世界。如果他在奥黛特打发她的仆人去睡觉以后到达,他就在按小花园的门铃之前,先到后街去,那里相邻的住宅的窗户全都一模一样,也全都一片漆黑,唯有她卧室那一扇还亮着。他在窗框上敲敲,她就答应一声,然后到大门背后等着。她的钢琴上摆着她喜爱的乐谱,《玫瑰圆舞曲》啦,或是塔里亚菲科①的《可怜的疯子》(她在遗嘱上写明,在葬礼上要奏这个曲子),他却要她弹凡德伊那个乐句,虽然奥黛特弹得很不怎么样,但我们对一部作品的最美好的印象时常是得之于笨拙的指头在走调的钢琴上弹出的不符要求的音响的。他深深地感觉到,他那份爱情是在别处无法找到与之相应之物的东西,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再也没有人能验证的东西;他也明白,奥黛特的素质也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对在她身边度过的时光是如此重视。时常,当他十分冷静地用理性来考虑的时候,他也想不再为了这假想的乐趣而在学问方面和社交方面作出这么重大的牺牲了。但当他一听到凡德伊的那个乐句,它就会在他心中腾出足以容纳它的空间,他的心胸就会因而扩大,为某一种形式的享受留出位置——这种享受也是在它自身之外无法找到与之相应之物的,然而不象爱情的享受那样是纯粹个人的事情,却象一个高出于具体事物的客观现实那样摆在斯万面前。凡德伊那个乐句在他身上唤起了这种对未曾体会过的魅力的渴求,却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明确的东西使他得以满足。因此,那个乐句在斯万心中消除了对物质利益的关怀,消除了人皆有之的那些考虑所留下的空白,却并没有找到东西来填补,斯万便尽可以在那里镌刻上奥黛特的名字。此外,奥黛特的感情中有所欠缺、有所令人失望的地方,那个乐句也会来加以弥补,注入它那神秘的精髓。当他谛听这个乐句时,从他的脸上仿佛可以看出他正在吸着一种麻醉剂,使他的呼吸更加深沉。音乐给予他的那种转瞬即将化为一种真正的热望的乐趣,在这样的时刻,确实象是我们在做香料的实验时的那种乐趣,象是当我们接触一个不是为我们所造的世界时的那种乐趣——这个世界,在我们看来没有形式,因为我们看不见它;没有意义,因为它为我们的理智所不能掌握;我们只能通过一种感官才能到达那里。斯万的眼虽是敏锐的绘画鉴赏家的眼,他的脑子虽是人情世故的精细的观察家的脑子,它们却从此要带上无法消除的无聊乏味的生活的痕迹;当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与人类无关的人,盲目的人,失去了逻辑能力的人,几乎变成了一个荒诞的传说中的独角兽,变成了仅仅通过听觉来感知世界的怪物时,这对他来说倒是可贵而神秘的休息。既然他要在这乐句中搜寻他的智力所不能及的意义,他就需要以何等的沉醉来不让他的心灵得到理性的任何帮助,来使他的心灵单独通过这乐音之廊,通过这乐音的阴暗的过滤器啊!他已经开始意识到,在这乐句甘美的乐音底下隐藏着怎样的苦楚,也许还是难以消除的隐痛,然而他并不以为苦。让这乐句说什么爱情是脆弱的吧,他的爱情却是如此牢固!他玩弄这乐句散发出的忧郁之情,感觉到它正在流经他的身体,然而总觉得它却象是使他的幸福感更深刻更甜蜜的一种爱抚。他让奥黛特十次、二十次地重复这个乐句,要求她在弹奏的同时不停地吻他。每一个吻都激起另一个吻。啊!在谈恋爱的初期,亲吻是如此自然地诞生!吻一个接着一个,要把一个钟头之内接的吻一个一个数出来,那跟把五月间原野上的鲜花一朵一朵数出来同样困难。这时,她假装要停下来,说道:“你搂着我,叫我怎么弹呀?我可没法子同时兼顾,你倒打定主意,我是该弹那句乐句呢,还是该跟你亲热?”他生气了,她却哈哈大笑,接着是一阵急风骤雨般的亲吻。要不然的话,她忧郁地看着他,他这就又看到她那张值得进入波堤切利的《摩西传》这幅画的脸,于是把奥黛特的脖颈摆弄一下,让它保持必要的倾斜;当他按照十五世纪西斯廷小教堂的墙上那样用色粉颜料把她的肖像画好以后,想到她这会儿就在身旁,坐在钢琴边,随时准备接受亲吻和交欢,想到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时,他就如痴如狂,双眼圆睁,下巴伸出象是要吃人,扑到波堤切利笔下这个少女身上,把她的面颊拧将起来。等他走出了她的家门,又回来把她吻了又吻,因为他刚才一时想不起来她身上的气味或线条的某一特征;当他登上马车,踏上归途,他为奥黛特祝福,因为她同意他每天都去,而这样的聚会,他想并不会给她带来多大的欢乐,却由于可以使他免于产生妒意(再也不会吃象那晚在维尔迪兰家没有见到她时的那种苦头了),而能帮助他不必再遭那样的危机(那第一次是如此痛苦,也该是唯一的一次),就能度过他生命中的那一连几个小时的不同寻常,简直是如痴如狂的时刻,就象他乘车在月夜穿过巴黎的街道时那样。当他在归途中看到月亮现在已经移转,几乎已经靠近地平线时,也想到他的爱情也遵照一些不变的自然规律,自问他现在正在经历的这个时期能否长时持续下去,那张可爱的脸儿的地位是否会越来越下降,越来越失去它的魅力,不久就会从他的脑际消失。自从斯万堕入情网,他感到事物是有魅力的,正如他年轻时自以为是艺术家时那样;然而这不再是同样的魅力,现在的魅力,只有奥黛特才能赋予各种事物。青年时期的灵感被后来的放荡生活驱散了,现在他觉得又在他身上重新萌发,不过这些灵感全都带有特定的生活的反映和印记;现在当他独自一人在家跟复原中的心灵共同度过漫长的时刻时,他感到一种神妙的乐趣,他又逐渐恢复成为他自己,不过是处于另外一种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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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塔里亚菲科(1821—1900),法国歌唱家及作曲家。

他只是在晚上才到她家去,不知道她白天干点什么,也不知道她过去是怎么回事;他连一点点情况都不了解,而这样一些情况时常会促使我们去想象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推动我们去打听的。因此他从来也不问一问她在干些什么,她过去的经历又是怎样。有时他也想起,几年以前,当他还不认识她的时候,有人曾经跟他说起过一个女的(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应该就是她),说她是一个妓女,是一个由别人供养的情妇,总之是这样一种女人,由于跟她们很少来往,他只能认为她们具有某些小说家的想象力久已赋予她们的那一套根本反常的性格。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也总是一笑了之。他心想,要正确评断一个人,只消一反众人对他的毁誉就可以了。奥黛特跟那样一种性格是风马牛不相及,她善良、纯真、热爱理想、几乎不会撒谎;譬如,有一天为了跟她一起去吃饭,他要她写信给维尔迪兰夫妇,说她有病,等到第二天维尔迪兰夫人问她好一点没有,他亲眼看见她面红耳赤,说话结结巴巴,脸上不由自主地反映出撒谎是何等难受和痛苦,而当她在答话中就头天的病编造一些细节时,她又仿佛以哀求的眼神和悲伤的声调,请求对方饶恕她言词的虚伪。

难得有些日子,她在下午到他家来,打断他的遐想或对弗美尔的研究(这是他最近才恢复的)。仆人通报克雷西夫人在他的小客厅。他就上客厅去见她,等他把门打开,奥黛特一看见他,她那粉红色的脸上就挂上一丝微笑,嘴唇的曲线、两眼的神色、面颊的轮廓也都变了。当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的微笑就浮现在他眼前 ——前一天的那个微笑,某一次迎上前来时的那个微笑,那天在马车上问她是否同意为她摆弄卡特来兰花时作为回答的那个微笑;奥黛特在其他时间的生活,他一无所知,仿佛是出现在中性的,没有色彩的背景上的无数的微笑,就象华托的一些素描习作当中,从各种位置,各个方向,用三色铅笔在淡黄色的纸上绘出来的笑容。但是,在斯万以为是一片空白的奥黛特的那一部分生活方面(因为他想象不出,然而他心底里又不信那会是一片空白),有一天,有那么一位朋友(他早料到他们两人在相爱,在谈到她的时候只敢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说他那天早上看见奥黛特走在阿巴蒂西街上,穿了一件饰有臭鼬皮的披肩,戴了一顶伦勃朗式的帽子,上衣上别着一束紫罗兰。这番描写使得斯万深为震惊,因为这就使他突然发现奥黛特除了跟他在一起以外别有一番生活;他要弄明白她穿了这套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衣服倒是要取悦于谁;他下定决心要问她那时是到什么地方去的,仿佛在他的情妇的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简直是并不存在的生活,因为这是他所不能目睹的),除了对他的微笑以外,唯有这件事是最重要的——戴了一顶伦勃朗式的帽子,上衣上别着一束紫罗兰外出。

除了请她弹奏凡德伊那乐句而不要弹《玫瑰圆舞曲》外,斯万并不试图让她演奏他自己所爱好的曲子,也不试图纠正她在音乐和文学方面的低劣趣味。他很明白,她并不是一个智力高超的人。当她说她是多么希望他跟她讲讲伟大的诗人们的时候,她心想这就可以知道许多象博雷利子爵①那一套浪漫的英雄诗体了,甚至还更加动人。至于弗美尔,她问斯万这位画家是否吃过哪个女人的苦头,是不是哪个女人启发他画的画,而当斯万说这些问题谁也不清楚的时候,她对这位画家也就不感兴趣了。她常说:“我相信,如果诗歌真实,诗人说的全是他们所想的话,那就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了。可是诗人时常是最斤斤计较的人,这方面么,我倒是知道一点。我有个朋友,她爱过一个那样的诗人。他在诗里谈的尽是什么爱情哪,天空哪,星星哪。好!她可大上其当!这位诗人花了她三十多万法郎。”如果斯万想教她什么叫做艺术美,教她诗歌或者绘画该怎么欣赏的话,那就要不了多一会儿她就不爱听了,直说:“啊……我原来可没有料到是这么回事。”他感觉得出她是多么失望,因此宁愿撒谎,说他刚才所说的都算不了什么,都是鸡毛蒜皮,说他没有时间深入谈下去,还有好些东西没说呢。可她赶紧就说:“什么?还有好些东西?……你倒说说看,”可是他不说,他明知道他要说的在她心目中是多么无关紧要,跟她所希望的相距又是多么遥远,决不会象她设想的那样耸人听闻,那样激动人心;他也怕她对艺术的幻想破灭了,对爱情的幻想也会同时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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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博雷利子爵是平庸的专写社交生活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