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马戏团动物演员里，黑熊的身价持续看涨。
老虎演员虽然威风凛凛，具有王者风范，却中看不怎么中用，也就能跳个火圈、蹿个高台什么的，戏路子很窄，能表演的节目少而单调；大象演员虽然头脑聪慧，如柱的象蹄能轻盈地跳迪斯科，还能用长鼻子吹个口琴什么的，但体格庞大，一头象就要占一百多平米象房，胃口也大得惊人，一顿就要消耗几十公斤食料，饲养费实在太昂贵；马演员虽然雍容华贵，能披红挂彩在舞台上营造热闹欢快的气氛，且能与骑手相互配戏，但一般观众对马术兴趣不大，演得再精彩也很少有人掌声鼓励；猴子演员虽然活泼机灵，能模仿人的形体动作，能表演不少精彩节目，但猴子调皮捣蛋，生性顽劣，容易在舞台上惹是生非；哈巴狗演员虽然讨人喜欢，在舞台上像雪球一样滚动，但狗是平常动物，现在城里许多人家都养着漂亮的宠物狗，观众当然也就缺乏新鲜感了。
相比较之下，黑熊演员有六大优点：第一，黑熊属于猛兽类演员，却性情较温和，极少发生攻击驯兽员的事，比起狮子老虎这类猛兽演员来，驯化的风险几近零；第二，黑熊是杂食动物，瓜果蔬菜什么都吃，很少挑食，只要填饱肚皮就可以了，饲养成本低廉；第三，黑熊虽然智商一般，但性情较踏实稳重，且有点吃苦耐劳的精神，与其他动物相比也还算听话，较易培养训练；第四，黑熊体形富态，嘴脸憨厚，肢体动作稍嫌笨拙，符合人类的审美情趣——玩具店里的布娃娃，熊的造型总是卖得最快的，熊的形体本身就有一种幽默感，天生就能取悦人类；第五，黑熊虽然是人们熟悉的动物，但除了进动物园，日常生活中很少能见到活生生的大黑熊，一出场就会给观众带来陌生而不平凡的感觉；第六，黑熊生理构造与猿猴类相近，四爪都有抓握功能，必要时身体能直立行走，算得上是戏路子最宽的动物演员，不仅能滚爬摸打表演翻筋斗之类的体操节目，还能踩球、晃板、走钢丝，甚至表演简单的车技，优秀的黑熊演员还能仰躺在软椅上，旋转水缸或身体轻盈的小女孩，表演地道的足技。
阳光大马戏团最棒的黑熊演员是只公熊，名叫阿宝。
黑熊短尾巴大脑袋嘴巴圆锥形，长得有点像狗，所以又叫狗熊，全身毛色漆黑如墨，略带光泽，黑眼睛黑耳朵，只是鼻子和吻部呈黄褐色，前胸有一块醒目的白斑。每只黑熊胸前的白斑形状都是不一样的，就像人类每个人的指纹各不相同。通常，马戏团驯兽员按照黑熊胸前白斑形状给它们起不同的名字。
阿宝者，即胸前那块白斑状如银元宝。
阿宝应该说是阳光大马戏团元老级动物演员了，一岁时从江湖杂耍班子购得，从艺已六载，舞台经验丰富，是个多面手，既能表演顶缸和晃球，又能表演花样车技。
阿宝最大的特长还是舞蹈。
普通黑熊演员经过一段时间训练后，也都能与人搭档在舞台上表演交谊舞，但也就是在人的操纵与暗示下，笨拙地转几个圆圈，蹒跚跨几个舞步而已；聪明的黑熊，经过反反复复训练，也就能跳个快三步慢四步。熟悉马戏团生活的人都知道，在能跳舞的几种动物中，唯有大象和马有某种乐感，能随着音乐的旋律和节奏踩出舞步来。黑熊对音乐反应很迟钝，极难教会它们踩准音乐节拍。之所以马戏舞台上黑熊频繁表演舞蹈，是因为黑熊身高与人相仿，且能直立起来，与人勾肩搭背，两个不同的物种形成一对奇特的舞伴。
阿宝就不一样了，刚开始接受舞蹈训练就表现出非凡的音乐天赋，舞曲奏响，它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两只后掌啪嗒啪嗒踢蹬，两只前掌也左一甩右一抡地挥动起来，一副手舞足蹈的样子。
经过两三年的训练，阿宝的舞艺大有长进，会跳伦巴、探戈、恰恰、勃鲁斯、华尔兹和翅子舞，什么音乐跳什么舞，一点也不会搞错。
阿宝最拿手的是跳探戈，跳的是男角，会直立着走到充当舞伴的女演员面前，熊腰弯曲熊掌平伸，彬彬有礼地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然后黑黪黪的熊爪搂住女演员的纤纤细腰，身体挺得笔直，神色庄重，很有点绅士派头，有板有眼地带着女演员翩翩起舞。
当女演员需要独立旋转时，阿宝会及时举起左前掌，尽量将后肢踮得更高些，让女演员旋转得更流利更潇洒；当女演员需要仰面弯腰时，阿宝会准确伸直右胳膊，牢牢支撑住女演员的腰肢，让女演员弯腰弯得更优美更舒适。
最难能可贵的是，阿宝不仅会随着乐曲的旋律与节奏跳出规范的舞步，还对音乐所表达的内涵有灵敏的反应。给它播放贝多芬的《悲怆交响曲》，它会垂下脑袋，眼睛泪汪汪的，露出很难受的表情；给它播放杰西尔的《玩具兵进行曲》，它会昂奋地抬起头颅，双目炯炯有神，表现得激情澎湃；给它播放巴赫的《小抒情曲》，它会安静地闭上眼睛，连呼吸也变得轻柔，很陶醉的样子。这使得它的舞姿有一种内在的艺术美感。
“它身上有音乐灵魂。”高导演很肯定地说，“我从事马戏工作几十年，接触过的黑熊演员少说也有上百只，只有它是真正懂音乐的。天才，绝对是黑熊里的天才舞蹈家。”
经常与阿宝搭档跳舞的，是田甜小姐。
田甜小姐既是驯兽员，又是马戏团伴舞演员，身材婀娜，舞蹈功底也不错，喜欢穿一身无袖白色连衣裙，与阿宝漆黑如墨的熊毛形成强烈反差。一个水灵灵甜蜜蜜，修长的身体轻盈飘逸，裙摆盈风舞动，宛如一朵白玫瑰；一个憨粗粗傻呆呆，肥胖的身体笨拙地摇摆，水桶粗的腰吃力扭动，就像一座黑铁塔。
黑熊与人搭档跳交谊舞，本身就新奇有趣，黑熊粗壮的躯体竭力模仿人的姿态蹦跶起舞，本身就充满幽默感，而出乎人们意料的是，黑熊虽然动作滑稽却跳得流畅娴熟，似乎还透着对音乐的深刻理解力，且舞伴田甜小姐又那么美丽动人，大大超出人们对马戏节目和动物演员的预期，再挑剔的观众也不得不鼓掌叫好。
黑熊阿宝与女演员跳交谊舞，称得上是一手绝活了。
“人熊交谊舞”，理所当然成为马戏团最受观众欢迎的节目之一。
就因为有了阿宝这只称得上是天才的黑熊舞蹈家，因此，阳光大马戏团虽然票房收入呈逐年递减，迫于生计裁减掉一些动物演员，却毫不吝啬地扩充黑熊演员队伍，短短两年之内，黑熊演员就由原先两只增加到八只，成立了黑熊舞蹈队。
阿宝今年七岁，资历最深，年龄最大，演技最好，理所当然就是八只黑熊的头。它好像天生就具备当领导的才能，在黑熊舞蹈队中威信很高，要是有两只黑熊争食打架，驯兽员也劝解不开，只要阿宝走过去，龇牙咧嘴吼一声，两个正打得热火朝天的家伙立刻就偃旗息鼓了。训练时，假如有哪只淘气的黑熊不听指挥耍奸偷懒，阿宝就主动出面干预，在捣蛋者膘肉横生的脖颈上不轻不重地掴一巴掌，迫使其回到训练岗位上去，那副认真神态就好像谁聘请它当助理驯兽员似的。所有黑熊舞蹈队员，钦佩阿宝的才华与舞艺，也都心甘情愿拥戴阿宝当首领。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黑熊也如此，优点和缺点并存。
阿宝什么都好，就是有两个毛病。第一个毛病是心气太高，受不得半点委屈，要是什么事情不合它的意，它发起脾气来，九头牯子牛也休想拉得回来。譬如说喂食吧，有什么好吃的，饲养员总要先让阿宝尝鲜，然后才扔给其他黑熊吃。阿宝是首领，在群体中地位最高，符合黑熊社会尊者先进食的原则。
有一次，管理员老费提着半麻袋竹笋跨进笼舍，恰巧有人大声呼喊老费接电话，心急火燎的老费也就忽略了要让阿宝先进食的规矩，哗啦一下把半麻袋竹笋全扔进兽棚里，就赶着接电话去了。阿宝对这种无视它存在的做法大为恼火，拒不进食，也不让别的黑熊吃撒落地上的竹笋。有个别馋嘴黑熊，肚子饿得慌，偷偷想去捡食竹笋，阿宝就张牙舞爪扑上来厮打，闹得笼舍乌烟瘴气。当时天色已近黄昏，晚上有演出任务，按马戏团规定，动物演员必须在演出开始前一小时到达剧场后台进行彩排。可无论田甜小姐怎么叫，阿宝也不理睬她，就像一个专制的罢工领袖，不仅自己不肯跨出兽棚，还挡在铁门前，阻止其他黑熊外出。好言劝说和恶言恫吓都无济于事。没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好由老费赔着笑脸将撒落满地的竹笋捡起来，重新来一遍正规的喂食程序：先挑出一只最大最新鲜的竹笋，隔着铁栏杆递予阿宝，让它行使首领先进食的特权，然后再依次投喂其他黑熊。如此折腾了一番，阿宝怒气才消下去，风波也算平息了。
阿宝的第二个毛病，就是不喜欢别人摸它的鼻子，更不喜欢陌生人来亲近它。管理员老费天天给它喂食，田甜小姐天天带它排练或演出节目，算得上是最熟悉的主人了，也不允许他们随便摸它的鼻子。有时候，田甜小姐故意要逗它，趁它不注意时冷不防在它肉感很强的鼻子上捏一把，它立刻就垮下脸来，生气地扭转身去用背对着她，嘴里还发出不满的呼呼声，似乎尊严受到了伤害，起码半天不会再理睬她。
有一次，一位摄影记者来给阿宝照相，发现它鼻吻间那块黄毛有点凌乱，还沾着一些莴笋叶，就伸手去捋它的鼻子，好心地想帮它梳理容貌。它竟然凶相毕露，野蛮地张嘴欲咬那位记者的手。那位记者反应还算敏捷，闪电般将手缩了回来。阿宝仍不依不饶追过去，夺过那架相机，一口咬下变焦长镜头。
阿宝虽然有这么两个毛病，但瑕不掩瑜，比起它出色的舞艺和演技来，这算不了什么。
高导演对田甜小姐和老费说：“你们要顺着阿宝一点，对它要另眼相看。它是我们马戏团的台柱子，哦，算得上是明星了。明星嘛，谁没有点个性，谁没有点脾气？如今那些个歌星影星，灌过一两张唱片或拍过一两部电视剧，稍稍出了点名的，女的谁不是公主脾气？男的谁不是皇帝德性？比起他们来，阿宝算是最有职业道德的啦。”
二
黑熊舞蹈队中，还有一只表现挺不错的三岁龄公熊，名叫圆球。
圆球者，顾名思义，是因其胸前那块白斑的形状浑圆如球。其实，它胸前那块白斑并非标准圆形，而是呈椭圆形，两边还微微上翘，与首领阿宝胸前的白斑形状有点近似，似乎也有点像胖胖的银元宝，但已经有一只黑熊取名叫阿宝了，为了区别开来，便给它起名叫圆球。
圆球身世有点凄凉，出生仅三天，还没睁开眼睛，熊妈妈就患产褥热魂归西天。它是由圆通山动物园饲养员用牛奶喂大的。也许就是因为从小养成的恋人情结，它对人抱有亲密的感情，在人面前脾气好得就像糯米团，无论是谁都可以摸它圆滚滚的脑袋，拍打它毛茸茸的脸，它绝不会冲你生气地嚎叫。
有一次，田甜小姐带着四岁的小侄女到马戏团来玩，让小侄女骑在圆球脖子上合影留念。女孩胆子小，生怕从熊脖子上摔下来，两只小手紧紧拉住熊耳朵，扯得圆球眼角直往上吊。圆球虽然难受得嘴巴撮成麻花，却一动不动，像只任凭摆布的玩具熊。田甜小姐在几米外举起傻瓜相机咔嚓咔嚓按快门，闪光灯迸射出炽白耀眼的光亮，小女孩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哭起来，还吓出一泡尿来，淋了圆球一身。圆球丝毫也没恼怒，反而觉得是自己吓哭了小女孩，歉疚地舔吻小女孩的鞋。
这么好的脾气，这么顺从的品性，在黑熊中是绝无仅有的。
一般而言，聪明意味着孤傲，老实意味着平庸。很多动物演员，才华与忠诚恰好是成反比的，凡对人桀骜不驯的，演技就很出众，凡对人顺从的，演技就很平凡，这似乎已成为一个规律。圆球也是这样，它虽然待人谦和有礼，才艺上却是个庸常之辈。它头脑不够聪慧，反应不够灵活，接受能力也差强人意，素质与其他普通黑熊没什么差别，缺乏乐感，更不用说对音乐的内心体验和深刻理解了。但由于圆球性格极其可爱，非常讨田甜小姐的喜欢，田甜小姐也就格外照顾它，延长它的训练时间，不厌其烦地一招一式教它舞蹈动作；休息时也会让它蹲坐在自己身边，一面给它梳理背毛，一面与它一起聆听优美的舞曲。
勤奋和汗水多多少少能弥补天赋的不足，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经过田甜小姐长时间悉心辅导，圆球的演技确实有不小进步，似乎具备了最基本的乐感，不需要人的拉扯就能随音乐的旋律和节奏走准舞步，还能在没有驯兽员暗示的情况下完成一些简单的舞蹈动作。
在舞蹈队八只黑熊中，圆球的演技排在第二位。
当然，比起这群黑熊的首领阿宝来，圆球对乐曲的敏感还有所欠缺，肢体所能表达的舞蹈语汇也不够丰富，面部表情和舞蹈动作也有待进一步完善和娴熟。一句话，圆球的表演才能比起阿宝来，还是有一定差距的。最最显著的差别在于，圆球缺乏对音乐内涵的理解力，无论给它播放什么音乐作品，它的表情不会有大的变化，它只能依照乐曲的旋律与节奏扭动肢体，情绪不会随之波动。
“阿宝是天才，”高导演说，“圆球嘛，只能算是人（熊）才。”
不管怎么说，人（熊）才已经很不错了，人（熊）才难得嘛。况且圆球与生具备谦虚谨慎的美德，对驯兽员田甜小姐言听计从，从不会耍小心眼使小性子发小脾气闹小别扭，叫它怎么练就怎么练，练得气喘吁吁口吐白沫也不会趴倒在地叫苦叫累，非常可爱，所以虽然它的演技没法与阿宝比，却比阿宝更讨人喜欢。
首领阿宝也有点偏爱圆球。进食时，别的黑熊抓了它面前的食物，它会勃然大怒，挥舞两只可怕的熊掌追上去非把食物夺回来不可；可要是圆球抓了它面前的食物，它最多瞪起两只玻璃珠似的小眼睛发出一声威胁的低嚎，也就作罢了。睡觉时，阿宝与三只母熊占据柔软的稻草堆，别的公熊都被它赶到墙角去，同性中唯独圆球可以睡到稻草堆上来。
圆球是前年才从圆通山动物园选拔来的，当演员的资历很浅，在这群黑熊中，年纪也最小，免不了会被其他黑熊欺负。有一次，圆球排练荡秋千节目，摔倒了几次还爬起来练，十分刻苦用功，田甜小姐就拿了一支香蕉犒赏它。田甜小姐刚转身离开，一只胸前白斑呈锯齿状所以起名叫齿轮的公熊，伸手讨那支香蕉，圆球不肯给。齿轮比圆球大两岁，当时个头比圆球高出半个脑袋，身体也比圆球魁梧半圈，倚仗身高力大而大打出手，一巴掌掴了圆球个脖儿拐，将圆球掴翻在地，然后骑在圆球身上就野蛮地抢夺起来。这时候，阿宝冲了上来，照准齿轮的屁股不轻不重啃了一口，齿轮就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一只爪掌捂住臀部，一只爪掌蒙住眼睛，哀嚎着逃走了。让人惊讶的是，当圆球出于感恩将那支香蕉递送到阿宝面前时，阿宝没有伸出爪掌去接，而是吱溜吸进淌出嘴角的口水，转身离去了。
也许，黑熊社会也存在着兄弟情谊？
圆球虽然有初级乐感，舞姿也还不错，但因为有阿宝存在，阿宝的音乐天赋更高舞姿也更出色，就像太阳的光芒太强烈了，月亮便黯然失色一样，圆球在舞台上始终只能演配角。领舞和独舞都由阿宝担当，这群黑熊中明星的光环只照耀在阿宝头上。这没办法，黑熊舞蹈这么一档节目，不可能并列两个主角。只是有时候，阿宝身体不舒服，拉肚子啦，或者伤风感冒啦，上不了场了，便由田甜小姐牵着圆球的胳膊，以主角的身份登台亮相。遗憾的是，阿宝正值壮年，吃得下睡得着，身体挺棒的，极少生病，所以圆球也很少有机会出出主角风头。绝大部分演出，圆球和那些缺乏乐感舞艺差劲要靠驯兽员拉过去扯过来才能勉强跳出交谊舞步来的庸常黑熊一样，为大师级的黑熊舞蹈家阿宝伴舞。
通常的安排是，阿宝系着漂亮的红围巾，率先登场亮相，举着一束鲜花，绕场三匝向观众抛撒飞吻致意，赢得一阵阵热烈掌声后，其余七只黑熊在各自的女演员的牵拉下，这才排着队登上舞台。阿宝占据着前台中心位置，在追光灯的照耀下，做出各种对黑熊来说高难度的舞蹈动作。其他七只黑熊脖子上系着绿领巾，在舞台靠后位置，排成圆弧队形，众星拱月般衬托着阿宝，做一些简单的舞蹈动作。
绿叶衬红花，配角衬主角，舞台的规律就是如此。圆球就在这七对伴舞者中间，扮演着可有可无的配角。在天才面前，人（熊）才当然要矮一大截。观众的眼光毫无例外都盯着主角，掌声和鲜花也都是呈送给主角的。
好在圆球已经习惯了当配角，并无要与阿宝一争高下的想法。
三
东南亚某国元首偕夫人访问昆明，晚上省政府出面招待贵宾观摩阳光大马戏团演出。
这属于外事活动，马戏团上上下下都很认真，半个月前就精心准备，遴选最优秀的节目，希望能在贵宾面前大显身手，动物演员也都加紧训练，以期达到最佳演出效果，让贵宾满意，并赢得国际声誉。
演出获得极大成功，观众席上笑声不断，掌声一阵阵响起。演“人熊交谊舞”时，阿宝跳得特别卖力，舞艺也发挥得特别出色，带着田甜小姐在舞台上一口气转了三十几个圈；大概脑袋被转晕了，停下来时跌跌撞撞有点站立不稳了，却仍随着音乐舞兮蹈兮，跳出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醉步，逗得元首和夫人笑得前仰后合。
舞毕，阿宝和田甜小姐爪拉着手向观众席鞠躬致意时，元首夫人竟然兴奋得站起来鼓掌。元首夫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穿一身玫瑰红晚礼裙，打扮得很迷人。
演出结束，按照惯例，谢幕后，贵宾登上舞台与演员们握手照相。整套外交繁文缛节做完后，那位夫人与元首轻声耳语了几句，元首微笑颔首，夫人遂通过翻译向阳光大马戏团尹团长提出，她要与领舞的名叫阿宝的黑熊舞蹈家共舞一曲。
元首夫人年轻时是个舞迷，对“人熊交谊舞”的节目兴趣盎然，也许是舞瘾上来脚痒痒了，也许是想表演优美的舞姿出出风头，也许是想创造一个元首夫人与熊共舞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反正是明确提出了与熊共舞的要求。
对贵宾的要求当然不便拒绝，尹团长一面急急忙忙吩咐手下人赶快将排演厅布置成临时舞厅，一面让高导演和田甜小姐去牵黑熊演员。
这个时候，八只黑熊都已由前台带往后台，还没卸妆，关在大房间里。
毋庸置疑，该由阿宝来陪元首夫人跳舞。明星陪贵宾，珠联璧合，历来都如此。阿宝舞步娴熟，演技高超，是马戏团黑熊舞蹈队一号种子，陪也是舞林高手的元首夫人跳舞，理应非它莫属。再说，元首夫人就是因为看了阿宝的表演，被它具有特殊美感的舞姿所吸引，才提出与熊共舞的要求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阿宝都是最佳人选。更何况元首夫人是点名要和名叫阿宝的黑熊舞蹈家跳舞。
高导演和田甜小姐进了大房间后，也确实直奔阿宝而去。高导演整理阿宝脖子上的红围巾，服饰整洁是对贵宾应尽的礼貌；田甜小姐往阿宝颈窝和胸口喷洒香水，别让兽类的腥骚味熏坏贵宾的鼻子。
可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点小花絮。阿宝不耐烦地拧转脖子，发出一声粗俗的低吼。对它来说，演出完毕，已经很累了，还要出去应酬客人，纯属多余的负担。过去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演出完了后，其他黑熊都回到后台休息吃东西，却硬把它拉去献花照相什么的，烦得要命。明星嘛，情绪不佳时闹点小别扭也是很正常的。
这个时候，要是高导演往阿宝嘴里塞块巧克力，要是田甜小姐纤纤玉手捧着阿宝的脸轻轻摇晃几下，软声细语说点宽慰话，给予适当的奖励和安抚，阿宝会克制自己的不满情绪，跟他们到排演厅去的。牢骚归牢骚，服从归服从嘛。
可是，就在事情的转折关头，突然，高导演和田甜小姐同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红围巾还没拉扯整齐，香水也才喷了一半。他和她面面相觑，都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对方，似乎在互相发问：让阿宝去陪元首夫人跳舞，这合适吗？
在这一瞬间，高导演和田甜小姐想到了同样一个问题：阿宝性格有点倔强，尤其在陌生人面前，举止有点粗野，它现在已经在闹情绪了，勉强牵到排演厅去，要是发起熊脾气来，躺在地上拒绝跳舞，把贵宾晾在一边，该如何是好？就算用食物利诱或棍鞭威逼的办法迫使它跳起舞来，但心里不痛快，舞姿肯定呆板乏味；更让人提心吊胆的是，万一它跳着跳着撒起野来，把元首夫人摔个嘴啃泥什么的，岂不是要闹出国际乱子来？
“这家伙最反感别人摸它的鼻子，不晓得元首夫人会不会去摸它的鼻子？”高导演狭长的马脸皱得像苦瓜，问田甜小姐。
“它的鼻子像一粒黑枣，谁都忍不住想摸摸的。”田甜小姐说。
“上次那位记者摸了它的鼻子，它把人家的相机给咬烂了。”
“咬烂相机还算客气的，就怕它也伸出熊掌去抓对方的鼻子。”
“啧啧，要真是这样，我们阳光大马戏团可就惨了，元首夫人的鼻子，少说也值几百万美元，如何赔得起哟。”
“外交无小事，这可是国家首脑级人物哪。”
“难办哪，元首夫人指名要和阿宝跳舞。”
“圆球和阿宝个头差不多，都是黑熊，身体形状大同小异，胸前的白斑也差别不大，灯光下更容易混淆，局外人是很难分辨得出来的。”
“是啊，圆球脾气好，有性格优势。”
“圆球舞艺虽没阿宝好，但也还过得去，我相信它不会给马戏团丢脸的。”
“我记得‘人熊交谊舞’报幕时，报了阿宝的名字。”
“名字只是个符号，人还可以改名呢，更何况黑熊了。”
“是啊，它是黑熊，它不可能告诉元首夫人它叫圆球，它不叫阿宝。”
“我也这么想，这手脚玩得天衣无缝，露馅的概率很小。”
“冒名顶替，这合适吗？”
“要是元首夫人真有个闪失，我们大家都逃脱不掉责任。”
“我们其实没有恶意，这样做是为了保证元首夫人的安全。”
“那当然，这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聪明的策略。”
高导演和田甜小姐很快达成了共识。高导演拉下了阿宝脖颈上的红围巾，系到圆球脖子上，田甜小姐则转而将香水喷洒在圆球胸前，还用梳子替它梳理了一遍皮毛。
当他们把修饰打扮得焕然一新的圆球带出大房间时，阿宝竟然产生了卸掉包袱的轻松感，打了个哈欠，惬意地仰躺在地上，背部使劲摩挲水泥地面，进行起熊式蹭痒来。
命运逆转，“人”生悲剧，就在这一瞬间铸定了。
田甜小姐牵着圆球来到已布置成舞厅的排演厅，通过翻译向元首夫人介绍，这就是刚才领舞的黑熊阿宝。就像她和高导演预料的那样，元首夫人根本分辨不出谁是阿宝谁是圆球，大概做梦也没想到黑熊也会冒名顶替，她欣然接受下来。
虽然是换了只脾气最好的黑熊，高导演仍不太放心，熊毕竟是猛兽，不敢有丝毫松懈，特吩咐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演员手执电警棍站在四个角落，以防万一。
事实证明高导演的防暴措施纯属多余，圆球似乎知道对方不是一个平常人物，比平时表现得更殷勤更周到更体贴也更有绅士风度。当乐队奏响《多瑙河圆舞曲》，不用人催，它就迈动蹒跚步伐，迎向盛妆打扮的元首夫人。
让人颇感意外的事发生了，圆球平时邀请与它搭档的女演员娟娟小姐跳舞，都是按训练的规范动作，弯腰伸平双爪，姿态矜持而刻板，此刻来到元首夫人面前，却无师自通地有了创造性发挥，不仅弯腰伸爪，还一条腿弯曲下来，做出一个单腿下跪的姿势来。如此谦恭而又隆重的礼节，完全符合元首夫人珍贵的身份，连那位素有冷面政治家之称的元首也禁不住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四周围观的人，情不自禁报以热烈掌声。
也许是难得有这么个出头露面的机会，也许是沉浸在美妙的明星感觉里，也许是经久不息的掌声有效地刺激了它的兴奋神经，圆球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精神抖擞，神采奕奕。随着音乐翩然起舞时，它好像晓得元首夫人比玻璃器皿还娇嫩，舞步走得特别稳重，前熊掌的动作又极其轻柔。当元首夫人走出一串花步旋出几圈圆弧，娇喘吁吁倚靠在圆球壮实浑厚的肩头，圆球身体随着舞曲舒缓的旋律慢悠悠摇晃，把元首夫人带入小船驶进月亮港湾般梦的意境。
一曲舞罢，曲终人不散，元首夫人要求再舞一曲。跳了华尔兹又跳慢四和伦巴，一连跳了七个曲子，元首夫人这才意犹未尽地走下舞池。跳舞过程中，记者手中的照相机和摄像机进行了多角度拍摄。
人人都夸元首夫人舞姿优美，进退如蝶戏花，旋转如风摆柳，胜过专业舞蹈演员。当然也附带着夸奖圆球，温文尔雅，舞艺高强，不像是熊，倒像是披着熊皮的好男人。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只有高导演和田甜小姐看出来了，圆球虽然顶了阿宝的名字，却无法奉献内在的艺术美感，它只是踩准了节拍并根据旋律做出了相应的舞蹈动作而已，并没跳出阿宝的神韵来。当然，在这种场合，他们是不会说出自己真实感受的，以免扫大家的兴。
有随行记者问元首夫人，与熊共舞感觉如何？
元首夫人笑吟吟地说：“比我过去任何一个舞伴都出色，也更令我难以忘怀。”
临别时，元首夫人慷慨地签了一张五万美元的支票给阳光大马戏团，说是资助中国的马戏事业，当然也是奖励这只可爱的黑熊演员。
五万美元，对经济状况不佳的阳光大马戏团来说，算得上是笔意外财富了。
四
昆明各大报纸都在头版位置报道了元首夫人与熊共舞的消息，还配发了圆球和元首夫人正在走华尔兹花步的彩色大照片。照片的清晰度很高，元首夫人笑脸上的鱼尾纹和圆球的五官及它胸前那块椭圆形白斑都清楚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各家电视台也都在黄金时间段播出了这条新闻，把人熊相拥旋转的精彩镜头剪辑到一起，还给了神采飞扬的元首夫人十秒钟特写镜头，给了伴舞的黑熊五秒钟特写镜头。
无论是报纸还是电视台，都把圆球说成是阿宝。
这不能怪记者报道失实，也不能怪新闻媒体制造冤假错案，是阳光大马戏团的高导演和田甜小姐拉着这只黑熊舞蹈家来到元首夫人身边，当众介绍说它叫阿宝。
新闻媒体影响巨大，一夜之间，圆球名声大振，不不，应该说是假冒阿宝之名的圆球一夜之间名扬天下。
很长一段时间，阳光大马戏团演出的上座率都只有五成左右，门庭冷落车马稀。自打报纸和电视台报道了元首夫人与熊共舞的消息，当天下午，马戏团的售票窗口前就排起队来，半个月的门票被预售一空。
实话实说，刚开始时阳光大马戏团并没打算要把圆球和阿宝的名字互相调换。当时高导演之所以让圆球冒充阿宝去陪元首夫人跳舞，确实是出于安全考虑的权宜之计，或者说是临时的应急措施。特别舞会结束，事情过去了，就该恢复正常的演出秩序，阿宝还是阿宝，圆球还是圆球，不必再张冠李戴了。真阿宝演技高超并有一手舞蹈绝活，理应是黑熊舞蹈队的领舞者和舞台的主角，圆球虽然也有音乐基础和舞蹈功底，但毕竟要逊色多了，只能是黑熊舞蹈队的伴舞者和舞台的配角。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高导演的意料。
那天晚上，当报幕员用热情洋溢的语调请观众欣赏下一个节目“人熊交谊舞”，由黑熊舞蹈家阿宝领舞时，全场发出热烈掌声。像往常那样，田甜小姐牵着真阿宝的胳膊，从紫红幕帷走出来，绕场三匝登台亮相。突然间，观众席上有人高喊：“这不是阿宝，马戏团在欺骗我们！”立刻，台下上百架各种型号的望远镜举了起来，焦点集中在阿宝身上。许多人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黑熊虽然形状大同小异，粗看彼此都差不多，但若仔细观察认真分辨，每个个体还是有明显差别的，高矮胖瘦自不必说，五官长相就各不相同，胸前那块白斑的图案差异更为明显。圆球的形象早已随着新闻媒体的炒作而家喻户晓，人们已经记牢了它的模样。
“拿一只别的黑熊来冒充阿宝，把我们当傻瓜呀！”有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站起来大声叫喊。“马戏团在弄虚作假，我们要到法院去控告你们！”一位中年女观众气愤地挥着拳头抗议。整个剧场乱哄哄闹腾腾，就像火炉上一锅沸腾的粥。
田甜小姐望着站立在幕侧的高导演，用眼光征询该怎么办。高导演是阳光大马戏团艺术总监，凡业务上的事情都由他说了算。高导演皱紧眉头想了想，做了个让田甜小姐接着往下表演的手势。高导演是这么考虑的，真阿宝舞姿更优美动作更娴熟，对音乐的理解和感悟能力比圆球强多了，观众能看到更精彩更艺术也更有吸引力的表演。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真阿宝比假阿宝跳得好多了，高导演相信，真正的艺术是能打动人心的，在无法抗拒的艺术魅力面前，观众无端起哄的激烈情绪也许就会平息下来。
艺术家考虑问题往往会想得很天真。
乐队奏响了舞曲，田甜小姐与真阿宝旋转起来。她和它跳的是探戈，这在交谊舞中属于有一定难度的舞步。两足行走的人，能跳漂亮探戈舞的，为数也不是很多。马戏团黑熊舞蹈队中，唯有真阿宝能跳正宗的探戈舞。
也许是感觉到观众席不友好的喧闹，也许是观众无礼的起哄反而激起了它强烈的表现欲，真阿宝跳得很卖力，身体踮跃起伏，舞步一丝不苟，脑袋甩摆铿锵有力，跳得生动而有情趣，比以往任何一场演出都跳得棒，确实跳出了探戈舞柔中有刚的风韵。
高导演之所以一上来就让乐队演奏探戈舞曲，也是想让真阿宝尽快展现作为一只黑熊无与伦比的舞蹈天才，镇住那些情绪激动的观众。
高导演完全失算了，观众席上的起哄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厉害了。有人拼命跺脚，有人拼命敲椅子，有人拼命吹口哨，有人拼命喝倒彩。
许多人慕名而来，花几十元买一张门票，为的就是看看那只曾经陪伴元首夫人跳舞的黑熊。对他们来说，欣赏艺术是次要的，看见那只被元首夫人欣赏过的黑熊，才是最最重要的。艺术的力量是很微弱的，试图用艺术来改变生活改变现状改变世界，就像用临时固体冰雪来盖建宫殿，虽然圣洁晶莹美丽，却最终会化作一泓清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掏出门票嚷嚷着要退票。有人朝舞台扔橘子皮和香蕉皮。有人索性冲到舞台上来示威游行。群情激愤，事情越闹越大了。
不得不中断演出，不得不把真阿宝牵下台去，不得不换圆球上台救场。
真阿宝是马戏团老资格演员，舞台上风风雨雨好多年，不可能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它惊愕地望着台下的观众，嘴里发出愤怒的吼叫，不愿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哄下台。它越是这样，观众起哄的声浪就越猛烈。
高导演和田甜小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真阿宝拉下台去。
报幕员用甜润的嗓音说：“各位朋友，下面由阳光大马戏团著名黑熊舞蹈家，曾经与某国元首夫人一起跳过舞的阿宝为大家表演最精彩的‘人熊交谊舞’。”
闹哄哄的剧场刹那间平静下来，千百双期待的眼睛注视着紫红幕帷。
圆球，哦，也就是假阿宝，系着刚从真阿宝脖子上解下来的红围巾，在田甜小姐的牵搀下，隆重登场。观众席上，掌声和欢呼声响成一片。
圆球原先的舞伴是娟娟小姐，可它现在不是当配角当陪衬的那个圆球了，它现在是跳主角的阿宝，当然该由舞蹈功底最好的女演员田甜小姐来陪它跳。
明星配明星，主角配主角，人熊交谊舞历来都是如此组合的。
乐队演奏圆舞曲，圆球和田甜小姐相拥旋转。也就是普通的华尔兹，没有优美的花步，也不需要变幻肢体动作，换了舞蹈队任何一只黑熊，也都能跳得下来。
“比起阿宝，这只能算是业余水平啊。”高导演站在幕侧自言自语。
然而，一曲舞毕，台下爆发起雷鸣般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表达了观众要求再来一曲的强烈愿望。
又跳慢四，圆球虽然踩准了节拍，但因为缺乏对音乐的心灵体验，跳得拘谨而刻板，也就是随着音乐走走而已。田甜小姐倒是尽量转圈、摆腰、甩手，跳出一串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式舞步，尽自己所能增添舞蹈美感。然而，交谊舞中的女角毕竟是个被动的角色，要靠男角引导才能施展开舞蹈水平。男角跳得一般化，女角再有才华也很难发挥出来。田甜小姐虽然跳得非常卖力，但动作机械而寡淡，缺少与真阿宝配对跳舞时那种艺术灵性。
但是，舞曲终了，叫好声持续不断，许多观众争相跑到舞台上来给假阿宝（圆球）献花。
高导演苦笑着直摇头。
五
阳光大马戏团召开紧急会议，讨论该如何处理两只黑熊演员名字和角色错位的问题。
其实，这种讨论纯属多余。事情已经这样了，明摆着的，只有顺应形势顺应民心，将错就错以讹传讹，让阿宝与圆球互换姓名互换角色。阿宝者，过去的圆球也；圆球者，过去的阿宝也。除此而外，不可能有第二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请想一想，倘若向社会公开承认，说当初出于安全考虑，让圆球冒充阿宝去陪元首夫人跳舞，后果会怎么样呢？新闻媒体肯定要来曝光，阳光大马戏团声誉受到损害不说，说不定还要承担政治风险，欺骗别国的元首和夫人，这是闹着玩的吗？
而让阿宝与圆球互换名字和角色，却不会给马戏团带来什么损失。本来嘛，法律没有规定动物有姓名权，是人给动物演员起的名字，人当然也有权收回这个名字，在许多人眼里，给动物起名字类同于给一件商品贴标签，换一张标签没什么了不起的。
动物都晓得趋利避害，更何况精明的人类。很快，会议就通过了一项决议：严格保守秘密，谁也不准泄露事情的真相，即日起就给这两只动物演员互换名字和角色，责成田甜小姐进行强化训练，尽快让它们适应新名字和新角色。
“没想到，弄假成真了。”田甜小姐微笑着说。
“这不是欺世盗名吗？”高导演眉心拧成疙瘩嘀咕道。
“这叫顺势而为，因势利导。”尹团长理直气壮地说，“我有一种感觉，这件事蕴含着很大商机，处理得好，会给我们马戏团带来巨大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谁都不准在背后讲怪话，必须严格执行会议决议。”
没想到，给两只黑熊互换名字，并不是一桩简单易行的事情。
“阿宝，哦，是叫你呢，你明白吗，你就叫阿宝。看着我，阿宝，你点点头。”田甜小姐亲昵地抚摸圆球毛茸茸的脑袋，极有耐心地一遍又一遍重复“阿宝”这两个字，进行所谓的更名强化训练。
研究表明，许多高级动物都有声音识别功能，反复刺激某个特定语音，并用适当的肢体动作加以辅助，便能在动物大脑皮层镌刻出记忆印痕。狗、猫、马、牛、猪、狮、虎、豹、熊、海豚等，经过训练都能记住自己的名字，对主人的呼唤作出反应。甚至一些鸟类和爬行类动物，如鹩哥、鹦鹉、乌龟、蜥蜴、鳄鱼等，也会对主人给它们所起的名字产生条件反射。
不同物种的声音识别功能是不相同的。据测算，这方面最聪明的是家猫。假如是一只从未起过名字的两个月大的小猫，只须三天时间重复六十次左右某个特定语音，它就能记住自己的名字；假如要给一只成年猫更改名字，方式、方法和时机都掌握得恰到好处的话，也只须半个月时间重复五百次左右某个特定语音，它就能欣然接受主人给它更改的新名字。这方面反应最迟钝的是鳄鱼，即使从小在后花园水池里养大的鳄鱼，也须长达一年时间，重复一万次左右某个特定语音，才会有“名字”概念；假如要给一条已经能听得懂自己名字的成年鳄鱼更改新名字，你无论用多长时间重复多少万遍某个特定语音，它也拒不接受。
实验证明，小黑熊须十天时间重复两百次左右某个特定语音，就能记住自己的名字；成年黑熊改名的话，大约须增加一倍的训练量。阳光大马戏团曾经有过这方面的先例。从香格里拉森林警署领回一只名叫安娜的雌黑熊，巧的是，有一头雌象演员也叫安娜，虽然是不同物种演员，但有些节目熊和象是要同台演出的，名字雷同有诸多不便，就决定将雌熊安娜改名为黑妞，也没用什么特别训练手段，就是站在它面前经常不断叫它黑妞，也就半个月时间吧，它就熟悉并牢记自己的新名字了。
可是，田甜小姐在圆球身边泡了近半个月，反反复复起码唠叨了两三千遍“阿宝”这两个字，圆球却总是瞪圆那双小眼珠子惊讶地望着她，然后错动嘴唇发出一声低吼，脑袋使劲摇甩两下，从她身边走开去。那神情分明是在告诉她：你弄错了，我不叫阿宝。
圆球在黑熊中虽不是什么天才演员，但智力并无缺陷，它肯定能理解她的心思，晓得她要把阿宝这个名字加到它头上，然而它却固执地拒绝了。她不晓得它为何排斥“阿宝”这个名字，是嫌“阿宝”这个名字难听，还是有其他心理障碍？
田甜小姐决定采用食物引诱法，来迫使圆球就范。
马戏团训练动物演员，经常使用食物引诱法，这是一种将惩罚与奖赏融入一体并可立即兑现的训练办法，对任何动物演员都行之有效。
她整整一天没给圆球喂食，饿得它肚皮贴到脊梁骨，抱着排练用的木椅子啃咬。她掏出圆球最爱吃的蜂蜜蒸糕，扑鼻的香甜气息弥漫空中，它嘴角淌着口水，扑过来抢夺。她扬起手中的驯兽棍威严地呵斥一声，它毕竟是懂规矩的动物演员，立刻识相地原地站定，不敢再撒野做强盗了，可嘴巴吧哒吧哒翕动，身体扭来扭去像有千万只红头蚂蚁在爬，那副难受的样子仿佛在受酷刑煎熬。是时候了，她绕到它后面，叫唤着阿宝的名字，挥动手中的蜂蜜蒸糕，明白无误地告诉它，假如它承认并接受阿宝这个名字，现在就可以过来吃这块香喷喷热腾腾的蜂蜜蒸糕了。
田甜小姐密切注视着圆球的反应。哦，它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蒸糕，口水如泉涌，嘴唇泛起一片白沫，犹犹豫豫跨出一只脚来。它的心已经动摇，它的精神防线已快崩溃。她继续呼唤阿宝这个名字。来吧，前面没有刀山火海，也没有激流险滩，没什么可为难的，也没什么可迟疑的，就那么七八米一小段平平坦坦的路，你毫不费劲几大步就可以跨过来了，如此方便简单省心省力就可以吃到喜爱的食物，何乐而不为哟！
圆球终于朝前走了两步，步子缓慢而沉重，表情呆滞而肃穆，不像是请它来赴宴，倒像是革命志士被绑赴刑场。这时，隔壁兽棚不知哪只黑熊发出一声吼叫。突然，圆球表情陡地紧张起来，倏地往后退缩了好几步，四肢平伸趴在地上，脸埋进颈窝，一动不动。
田甜小姐和黑熊打了几年交道，知道在黑熊社会，四肢平趴脸埋藏的动作，是地位低卑者在地位高贵者面前表示臣服的意思。莫名其妙，谁也没有来吓唬你嘛！她皱皱眉头，继续挥动蒸糕重复呼叫阿宝这个名字。
过了许久，圆球抬起脸看看四周并无异常情况，这才又爬起来向她靠拢。它仍走得很不利索，走两步就提心吊胆朝四周张望，好像生怕被谁发现了一样，太像小偷行窃前的举动了。
熊是贪吃的动物，饥肠辘辘的熊是很难抗拒美食引诱的。鸟为食死，人为财亡，熊也如此。终于，圆球来到田甜小姐面前。她又叫了两声阿宝，扳了半块蜂蜜蒸糕塞到它嘴里。她的手触碰到它的身体，发现它正在颤抖。而且很奇怪，她叫一声阿宝，它就颤抖一阵；她放开喉咙大喊阿宝，它的身体就猛烈颤抖；她压低声音叫阿宝，它的身体就轻微颤抖。她又试了几次，果真如此，她叫阿宝的声音高低与它颤抖的程度刚好成正比。她好生奇怪，索性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搂着它的脖颈，嘴附在它的耳畔细声细气地叫阿宝。它身体不再颤抖，惊恐的眼光变得柔和，脸上的紧张神态也舒缓下来。她又耳语般叫了两声阿宝，它咧开嘴，鼻吻间竟有了欣喜的表情，还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来舔吻她的头发。
田甜小姐明白了，圆球并非讨厌阿宝这个名字，从内心讲，它很喜欢很愿意有阿宝这么个新名字。它之所以拒绝接受这个新名字，是因为害怕，害怕被别的黑熊听到，更害怕被真阿宝听到。不难猜测它的心理，在它的心目中，阿宝这个名字，象征着权威，象征着天才，闪耀着明星光环，是成功与荣誉的代名词。这个名字和出色的演技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它很羡慕这个名字，或许还对这个闪光的名字垂涎三尺。但是，这个名字在马戏团黑熊舞蹈队似乎已有了公认的归属，似乎只有天才舞蹈家真阿宝才有资格叫这个响亮的名字。它自知各方面都不如真阿宝，它不敢对这个闪动着耀眼光芒的名字存非份之想，就像平民百姓，不敢奢望皇冠戴到自己头上。
“别怕，你就叫阿宝，从此以后阿宝这个名字就属于你了。”田甜小姐拍着圆球的背安慰它，“这里我说了算，谁也不敢伤害你的，你就放心好了。”
然而，空洞的安慰并不能改变严酷的现实，圆球仍然不敢理直气壮无所顾忌地接受阿宝这个名字，无论何时何地，田甜小姐朝它叫唤阿宝，它就会颈毛耸立神情陡地紧张起来，惊慌的目光四下张望，确信真阿宝不在附近，这才敢去到她身边。
有一次，田甜小姐朝圆球喊叫阿宝时，恰巧真阿宝就在数米远的地方啃食胡萝卜，圆球胆怯地瞄了阿宝一眼，垂下头不敢应声。她又连续叫了几声，圆球就像耳聋了一样，竟蜷缩在墙角抱着脑袋打起瞌睡来。
自卑情结属于心理癌症，是很难治愈的啊。
给真阿宝更改名字，困难就更大了。
“圆球，哦，是叫你哪，你就是圆球。”田甜小姐扳着真阿宝的脑袋，强行给它灌输新名字。可它却充耳不闻，犟着脑袋看也不看她。她有点生气，冲着它的耳朵大声疾呼：“圆球！圆球！”它突然颈毛竖立起来，面目变得狰狞可怖，恶狠狠地朝她大吼一声，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臭烘烘的恶心死了。她只能躲得远点，一遍一遍重复叫唤圆球这个名字。她每叫唤一声圆球，它就用厌恶的表情噗地朝她吐一口粗气。它好像把叫它圆球视为贬损与侮辱。那副痛苦的表情，好像她不是在给它更改名字，而是在强迫它吞咽苦涩的药汤。
没办法，也只能采用食物引诱法，迫使它就范。
同样饿了它整整一天，然后拿一串金黄香蕉，相隔十几步远，叫着圆球的名字，诱惑它过来取食。色香味俱佳的香蕉哟，你顶爱吃的糯软甜蜜的美食哟，只要你接受安排给你的圆球这个新名字，就属于你的啦。这等轻轻松松即可大快朵颐大饱口福的好事，别的黑熊可是抢都抢不到的啊。让她气恼的是，它尽管口水滴答，可就是不过来，引诱了足足一个小时，一点效果也没有。好像挺有志气的，饿死也不食属于圆球的食物。
田甜小姐使了个小计谋，将那串香蕉摆在墙角食盆里，在放进去时一面叫着圆球的名字，一面做着让它过来食用的手势；然后把兽棚的门一锁，装着有事离去的样子，其实躲在门外暗中窥视。等了一会儿，这家伙慢慢向那串香蕉走去，伸爪欲抓，熊掌刚碰摸到香蕉又触电般缩了回来，抬起警惕的目光四下张望，肯定是担心有人在监视它。她屏住呼吸，不让它闻到生疑的气息。它终于抓起了那串香蕉。她脸上露出微笑。动物嘛，都是一个德性，不大可能会为了虚无缥缈的自尊心而放弃眼前的生存利益。它背着她偷食那串香蕉，证明它的心理防线有所松动，再重复类似的训练，是有可能向命运屈服的。
阿宝已把香蕉送到嘴边，贪婪的嘴已做噬咬状，突然，似乎有一支无形的箭洞穿了它的胸膛，它惨嚎一声双爪捂住胸口，那串香蕉叭地掉在地上。它瞪起眼睛盯着那串香蕉看了几秒钟，进入沉思静穆状态，胸脯开始猛烈起伏，好像内心爆发了激烈冲突。骤然间，它暴跳起来，狠狠踩踏那串香蕉，好像不是可供食用的美食，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田甜小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心头涌起失败的隐疼。香蕉被踩得稀巴烂，它发疯似的在兽棚奔跑，一面跑一面发出愤怒的吼叫。
后来，田甜小姐又进行了两次食物引诱法，都以失败而告终。
它不愿接受新名字，总不能因此就断它的粮把它给活活饿死吧？面对一个饿死也不肯妥协不肯屈服的灵魂，她无计可施了。
好在真阿宝更不更名，对整个事情影响并不是太大。圆球接受了阿宝这个新名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按常规，黑熊舞蹈队出场表演，报幕员一般只介绍领舞者的姓名，而对伴舞者，只报前两只黑熊的名字，如：伴舞者齿轮、黑妞等，把其他黑熊列到“等”字里去了。真阿宝不愿接受圆球这个新名字，在舞台上只好用“等” 字省略掉对它的介绍了。
你的名字是人给你起的，人当然也有权力收回或调换你的名字。你傲个屁呀，你挑剔个屁呀。在马戏团，不是黑熊说了算，而是人说了算。你抗拒更换给你的新名字，顶个屁用，动物演员花名册上照样把你的名字改成圆球。你不想要也得要，看你能怎么样？
名字互换勉勉强强画上了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而角色互换却丝毫没有进展，主要障碍当然是真阿宝，再怎么劝导，它就是不肯放下明星的臭架子。
“圆球，好好，你不愿我叫你圆球，我就叫你阿宝好了，听话，哦，乖乖，你听话就给你吃蛋糕。来，和娟娟小姐搭档跳舞。嘴巴别撅得太高，没人要在你嘴上挂油瓶。脸别绷得这么紧，好像谁欠了你债不还似的。嘴巴咧开些，高兴点嘛，马戏舞台需要营造喜庆气氛。你要正确对待这次角色调整，当当配角有什么关系呀，将来排演新节目，再让你当主角。哦，搂着娟娟小姐的腰好好跳。能上能下，能挑大梁又能跑龙套，这才是好演员嘛！”
田甜小姐苦口婆心做了很多思想工作，无奈这颗熊脑袋就像榆木疙瘩，十句也听不进半句去。在棍鞭威逼和物质利诱下，有那么几天时间，它也作了某种退让，愿意以配角的身份上台演出了。可是，它的身体虽然随着乐曲在舞动，嫉恨的眼光却始终盯着占据舞台中心位置的假阿宝（圆球），下意识地磨动牙齿，喀嚓喀嚓发出可怕的响声，让舞伴娟娟小姐不寒而栗。
这天晚上，阳光大马戏团为云南省体校全体师生专场演出。体校的学生四肢发达荷尔蒙过剩，喜欢寻求刺激，当假阿宝（圆球）与田甜小姐合作跳完一曲舞后，不仅拼命鼓掌，掌声响得快要把剧场的穹窿形屋顶都掀掉了，还一遍又一遍呼喊：“阿宝、阿宝、阿宝！”田甜小姐不得不拉起假阿宝（圆球）的胳膊，以答谢这群特别热情的观众。
就在这时，真阿宝扬起脖子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吼，猛地甩开舞伴娟娟小姐，从伴舞的行列蹿出来，气势汹汹扑向假阿宝（圆球）。娟娟小姐追上来想拖住它，黑熊的力气比娇滴滴的女演员大多了，根本就拖不住。田甜小姐展开双臂想拦住它，它伸出毛黪黪的熊掌轻轻推搡，她就身不由己一屁股跌倒在地。最糟糕的是，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发懵，当真阿宝张牙舞爪扑将上来时，假阿宝（圆球）竟毫无抵抗之意，抱头蹲在地上，完全是被动挨打的熊样。真阿宝揪住它的颈毛，照准它的后脑勺恶狠狠咬下去。倘若咬着，肯定会被啃掉一大块头皮，破相不说，弄不好还有生命危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守在幕侧的保安冲了上来，敏捷地将警棍捅进真阿宝的嘴里，“喀嚓”一声，结实的木警棍被咬成两截。还算好，损失了一根木警棍，却使假阿宝（圆球）免遭脑袋开花。观众席上，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体校学生，兴奋得狂呼乱叫，有几个脸上长满青春痘不知天高地厚的男生，摩拳擦掌想跳到舞台上来打抱不平。高导演急忙叫人拉拢大幕，好几位身强力壮的男演员冲上台去，把真阿宝按翻在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事情平息下来。
这以后，假阿宝（圆球）只要看见伴舞行列里有真阿宝在，就害怕得往后退缩，怎么也不肯上台表演。真阿宝更是凶暴得过分，只要看见假阿宝（圆球）的影子，就咆哮着要冲上来厮打。这样下去当然不行，假阿宝（圆球）是大红大紫的明星，影响它的情绪也就是影响演出效果，也就是影响马戏团的经济利益。这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因果链。没办法，只有将真阿宝拘禁起来。
在黑熊舞蹈队居住的兽棚旁，在大门内侧靠围墙的地方，有一块用铁栅栏围起来的小铁笼子，俗称动物禁闭室，是专门用来惩罚那些桀骜不驯调皮捣蛋的家伙。
阳光大马戏团作出决定，将真阿宝关进禁闭室，暂停它的演出活动。
一把大铁锁，使真阿宝沦为失去自由的囚犯。
六
阳光大马戏团尹团长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叫人将小排演厅改造成舞厅，把元首夫人与假阿宝（圆球）跳舞的巨幅照片挂在墙上，也算得上是很别致的金字招牌了。然后向社会正式推出“与熊共舞”娱乐节目。广告词是这样写的：元首夫人认为，和它跳舞比和任何其他男子跳舞的感觉更好！当然，现在是市场经济，跳舞不能白跳，和假阿宝（圆球）跳一曲舞收费五十元。
虽然价格不菲，但玩客趋之若鹜。现代女孩子喜欢追求新奇、刺激、冒险，玩就玩个心跳，多花点钱也在所不惜。五十元钱就能重温元首夫人美妙的体验，还是挺划算的啊。元首夫人和这只黑熊跳了几曲舞，给了五万美元，自己和这只黑熊跳一曲舞，只需付五十元人民币，真是便宜得很哪。
假阿宝（圆球）虽然当了很长一段时间舞台主角，可演技并无大的长进，仍只能跳简单的华尔兹和慢四，而且非得很熟悉的曲子才能跳得放松自如。舞步还是那么单调，舞姿还是那么呆板，用高导演的话来形容，就是平庸+听话＝三流舞蹈演员。但从未有人指责过假阿宝（圆球）跳得不好。元首夫人都说它跳得好，谁还敢说它跳得不好呢，难道你比元首夫人还要高明？
或许，人们对黑熊期望值并不高，能伴随乐曲做出跳舞姿势来，也就不错了。
普通一支舞曲也就是四五分钟时间，平均每分钟能赚十元钱，简直就是一台印钞票的高效机器啊。
假阿宝（圆球）成了摇钱树，成了马戏团的台柱演员，成了大红大紫的动物明星。
人逢喜事精神爽，熊逢喜事精神也爽。假阿宝（圆球）置身于掌声和鲜花的包围中。它为阳光大马戏团立了大功，伙食自然也格外优待，不说锦衣玉食吧，起码也顿顿有新鲜瓜果，还有活蹦乱跳的细鳞鱼。它很快养得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个头似乎也魁梧了一圈，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神气活现，头抬得很高眼睛也看得很高，自有一副大明星派头。
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真阿宝整天待在这间顶多有五六平方米的禁闭室里，终日不见阳光，不停地在狭窄的铁笼子里走来走去，发出委屈而又愤懑的吼叫，虽然食物照旧供应，但肝火似乎抑制了食欲，吃得很少。它本来性格中就缺少温柔，现在脾气越来越暴躁。管理员老费到禁闭室去给它打扫卫生，它竟然龇牙咧嘴做出威胁状。只好用铁链将它的一只熊脚拴在铁栏杆上，以防它撒野伤人。没人给它梳理皮毛，没人给它用消毒水清洗身上的扁虱与跳蚤。管理员老费害怕受等到伤害，不再天天进禁闭室替它清扫粪便，而是隔两三天，地上的便溺累积得多了，才拎桶清水从笼外泼进去，用根长竹棍胡乱扒掉些淤积的粪便，就算清扫过了。十多天后，真阿宝宛如换了一只熊，瘦了整整一圈，肩胛骨支棱出来，脑袋变得出奇地大，四肢沾满粪便，体毛肮脏凌乱，昔日的大明星风采荡然不见，活像一只乞丐熊。
“这是在摧残天才。”高导演不无怨气地说，“阿宝可说是黑熊中百里挑一的好演员，瞧瞧，被你们弄成这副模样了！把一个平庸之辈捧上天，把一个才华横溢的演员摔落地，这是不是太过分了呀？”
“它现在不叫阿宝，它改名叫圆球了，这是团里开会决定的，请你不要再混淆了。”田甜小姐不悦地说，“它弄成这副模样，是它自找的。不把它关起来，难道看着它咬伤圆球，不不，是现在的阿宝吗？你还想不想要圆球，不不，现在的阿宝上台演出了呀？”
“这本来就是一场张冠李戴指鹿为马的闹剧。”高导演没好气地说。
“话不能这么说嘛，我们要面对现实，哦，要尊重已经发生的客观事实。”尹团长委婉地批评高导演，“从表演才华上来评判，我们大家心里都明白，真阿宝确实比假阿宝强多了。可是，观众只认假阿宝，假阿宝已经为我们团创造了十分可观的经济效益，社会反响也很不错，这是实实在在的无法忽视的价值呀。从某种角度说，十只真阿宝也抵不上一只假阿宝。我们总不能守着一只虽然天赋很高却没有市场卖点的黑熊去喝西北风吧？”
高导演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我同意尹团长的意见。”田甜小姐笑吟吟地说，“可我提醒尹团长，别再叫假阿宝，好像它是假冒伪劣产品，听起来多别扭呀。”
“是的，是的，我接受这个批评。”尹团长笑着说，“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想把真阿宝叫成圆球吧，总觉得有心理障碍，有点叫不出口。”
虽说真阿宝被关在禁闭室里，已经失去了行动自由，可威风不减。当假阿宝（圆球）排练或演出，进出兽棚，不得不路过动物禁闭室，它就会扑到铁栏杆上，两只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假阿宝（圆球），胸脯猛烈起伏，喉咙深处发出恶毒的低吼。
进了兽棚大门后，一边是禁闭室的铁栅栏，另一边是水泥花墙。最让田甜小姐无法容忍的是，每每这个时候，假阿宝（圆球）一跨进兽棚大门，突然就缩颈含胸，把光辉的明星形象抛到九霄云外，变得像个害怕被人瞅见的贼，贴着墙根往前爬行，脸始终扭向墙壁，连看都不敢朝气势汹汹的真阿宝看一眼。一直要走完那间动物禁闭室，跨进黑熊舞蹈队居住的大兽棚，它这才慢慢恢复常态。
田甜小姐看不惯真阿宝的霸道，用驯兽棍猛烈敲打铁栅栏，厉声训斥：“关你的禁闭你还敢耍威风哪？不许闹，给我趴下！”可真阿宝根本不听她的，仍站直身体熊爪抓住铁栏杆，尖尖的嘴吻竭力从两条铁杆间的缝隙钻出来，朝假阿宝（圆球）发出威胁的吼叫。
“你别怕，铁笼子很结实，它冲不出来，伤害不了你的。”田甜小姐牵着假阿宝（圆球）的胳膊，不让它缩头缩脑贴着墙根爬，“走中间，哦，道路这么宽，它的熊爪抓不到你的。挺起胸膛来，把脸扭过来，是你性格可爱所以才赢得机遇，是你抓住机遇所以才赢得荣誉，你没什么可心虚的。哦，把眼睛转过去，和这家伙对视，看它能把你怎么样。”
她使劲扳假阿宝（圆球）的脑袋，可就像转动生锈的轴轮，很难扳转得动。她有点气恼，用两条手臂夹紧它的脖颈，使出全身的力气强迫它面对禁闭室里的真阿宝。熊脑袋倒是被她扳转过来了，它也没有挣扎和反抗，它的脸与禁闭室里真阿宝的脸凑到了一起，形成面对面四目相视的态势。可是她发现，假阿宝眼睛紧闭着，身体在发抖，根本就不敢与真阿宝对视。她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松开了手，假阿宝趁机吱溜蹿到墙角，又像贼似的贴着墙根往前爬。唉，你干吗那么自卑嘛！
七
省文化厅组织文艺团体下乡巡回演出，慰问贫困山区的农民。这种演出没有经济效益，对剧团的声誉也无实质性好处，但属于指令性政治使命，必须要完成的。通常的做法是，弄几个坐冷板凳的三流演员，凑一台大杂烩式的晚会，点个卯应个景也算是完成了任务。阳光大马戏团决定组建一支十几人的小分队，带上两三种动物演员，以应付这档差事。
黑熊演员戏路子宽，一个顶俩，当然是小分队首选的动物演员。但现在不可能叫假阿宝（圆球）参加下乡巡回演出，它在舞台上正红得发紫，停演一天就损失好多钱呢。
最理想的人（熊）选，就是真阿宝了。它演技出众，有它加盟，也算是动物演员阵容强大了。它关在禁闭室里，纯粹是浪费优质资源。对梨园戏子来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动物演员也一样，长时间不排练不演出，演技就会荒废。真阿宝在禁闭室待了两个月了，再这样下去，它的艺术生涯恐怕会画上句号。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该派真阿宝到穷乡僻壤为很少有机会看马戏表演的农民朋友献技献艺。
除了真阿宝外，还在黑熊舞蹈队抽调了齿轮和黑妞两只黑熊演员，为真阿宝伴舞。
这段时间阳光大马戏团没有新节目需要排练，高导演比较清闲，便由他带队，率领这支马戏小分队深入到乌蒙山区走村串寨巡回演出。
用高导演的话说，他们是新时代的江湖杂耍班子。
高导演本来就对阿宝和圆球调换名字的事有不同看法，事情虽然是他一手造成的，但出于艺术家的良心，总觉得这事做得很不光彩，未免觉得内疚，所以到了乌蒙山区后，他就擅自恢复了真阿宝的艺名，宣传海报上仍写着：著名黑熊舞蹈家阿宝友情客串。
乌蒙山区穷得叮当响，没有电视，也很少有人订报纸，农民仍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终日为裹腹的食和御寒的衣奔波忙碌，不了解外面精彩的世界，不可能知道元首夫人与假阿宝（圆球）跳舞的事，当然也就不会像昆明观众那样瞎起哄把真阿宝撵下台去。
第一场演出是在一个名叫汉兵房的彝家山寨，在打谷场搭了一个帐篷剧场，用四盏汽灯照明，在用细沙铺就的简陋舞台上表演。
轮到黑熊舞蹈队上场了，报幕员用甜润的嗓子热情洋溢地介绍阿宝的名字，舞伴娟娟小姐给阿宝系上红围巾，然后牵着它的胳膊，在舞台上绕场三圈，以明星的资格登台亮相，接受观众的掌声。娟娟小姐明显感觉到，当她给阿宝系红围巾那一刻起，它的身体就在一阵阵颤抖，眼眶里亮晶晶的似蒙了一层泪水。登上舞台后，它的一只爪掌不间断地向观众席抛撒飞吻。过去它演出时，也按规定向观众席抛撒飞吻，但它对这类取悦观众的事兴趣不大，从来都是敷衍了事，随便做几个姿势也就算完了，从没像今天这么认真过。
舞曲奏响后，阿宝主动拉着娟娟小姐旋转起来。毕竟在禁闭室被囚禁了两个月，演技有所荒疏，刚开始跳第一个曲子时，舞步有点凌乱，舞姿也有点生硬，有时还会踩错节拍。但它恢复得非常快，跳到第三个曲子时，舞步就变得娴熟，舞姿也优美起来。它跳得特别认真，连华彩乐段都不肯停下来，非要把舞曲的最后一个音符跳完才收腿松爪朝观众行鞠躬礼。
黑熊舞蹈演完了，阿宝精彩的表演和周全的礼节，理所当然赢得农民朋友热烈的掌声。谢幕时，突然，它挣脱娟娟小姐的手，张开双臂昂首挺胸向着观众席做出拥抱状，好像是要拥抱响亮的掌声；当前肢踏到地面时，身体又突然间抱成球形，咕咚、咕咚、咕咚，在地上连翻了三个前滚翻。憨厚的农民朋友被它滑稽的动作逗乐了，剧场发出欢快的笑声。
黑熊交谊舞这档节目，没有要求黑熊演员跳完舞后还要翻跟头。阿宝从前表演时，也从未加演过这套动作。这纯粹是即兴发挥即兴表演，渲泄澎湃激情表达巨大喜悦。
更让人们瞠目结舌的是，当它被娟娟小姐牵拉着回到后台时，一见到高导演，不由分说扑了上来，圈起双臂将他搂进怀抱，粉红色的舌头舔吻他的下巴和鼻子。
凡阳光大马戏团的人都晓得，阿宝生性孤傲，无论驯兽员还是管理员，它对两足行走的人的感情都很淡漠，从未见它拥抱舔吻过谁。
这确实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好像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好了，好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因为重返舞台而高兴。”高导演一面躲避阿宝热情的舔吻，一面笑呵呵地说，“你不用感谢我，哦，马戏舞台需要像你这样真正的黑熊舞蹈家。好了，吃东西去吧。”
阿宝在娟娟小姐的带领下，很顺从地钻进铁笼子去。
在以后的巡回演出中，阿宝的表现无可挑剔。就说吃食吧，山区农村伙食单调，有时一连几顿只有白萝卜。白萝卜不比胡萝卜，胡萝卜甜脆爽口，是黑熊喜爱的食品，而白萝卜有一股辛辣味，黑熊不怎么愿意吃。喂齿轮和黑妞白萝卜，它们都会气恼地吼叫，有两次还把白萝卜塞到屁股底下碾得稀巴烂。可每次喂阿宝白萝卜，它虽然一面吃一面皱眉头，却还是坚持把分给它的几只白萝卜全吃进肚去，从未出现拒食或糟蹋食物的事。过去，它是很挑食的，吃到酸苹果都会吐出来。
乌蒙山区交通闭塞，很少几条公路，路况也极差，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汽车行驶时颠簸摇晃，就像小舢舨在八级风浪的海面上航行。坐大半天车，赶到目的地，人和动物都头昏脑涨，骨头架子都快被颠散了。有好几次，齿轮和黑妞到了村寨后，没兴趣再演出，音乐响了还躺在地上耍赖不肯起来，不得不动用皮鞭迫使它们上台。阿宝却从未有过须用皮鞭押上场的情况。
有一次，半路上遇到塌方，耽误了两个小时，到达一个名叫小阿坝村寨时，天已擦黑。更严重的是，阿宝晕车了，一下车就呕吐，看样子病得不轻。高导演打算取消阿宝的节目，抱了两捆稻草，在后台旮旯角落铺了个窝，让它躺下休息。它迷迷糊糊睡着了。可当舞台上锣鼓敲响，它挣扎着爬了起来，去到山溪旁，用冰凉的泉水冲了冲脑袋，便爬到娟娟小姐跟前要求系演出用的红围巾。出于好意，娟娟小姐把红围巾藏了起来，并试图把它推回后台稻草窝，岂料它勃然大怒，张牙舞爪吼叫，非要上台不可。没办法，娟娟小姐只有给它戴起红围巾，让它登场表演。
动物演员抱病坚持演出，这在阳光大马戏团还是史无前例的新鲜事。
不过，阿宝最大的变化还是在对待陌生人的态度上。
过去，阿宝脾气挺倔，不愿和人合影，也不喜欢别人围着它指指点点。有时候，它在阳光大马戏团剧场后花园练功，偶尔有陌生人路过，看着它憨厚笨拙的模样挺好玩的，便会走过来想逗逗它。它不等人家走到跟前，就会颈毛恣张，脸拉得老长，怪叫，吓得人家拔腿就跑。再熟悉的管理员和驯兽员，也不敢去摸它的鼻子，谁摸它的鼻子，它就会毫不客气地张嘴咬谁。可在这次巡回演出中，它的坏脾气却奇迹般地消失了。马戏小分队经常借宿在山寨的小学校里，孩子们对动物演员充满好奇，常围着它看热闹，它从没对他们张牙舞爪做出吓唬的举动来。有时候，胆大的孩子走到它身边，递支煮熟的苞谷给它，它也会友好地伸出爪掌来接，还会礼貌地向赐食者行鞠躬礼。
有一次，一位特别淘气的小男孩骑到它脖子上，一只手揪住它的脸毛，另一只手胡抓乱抓竟然抓到它鼻子上来了，把正在水井旁打水的高导演吓得冷汗直冒。倘若它啊呜一口咬下去，小男孩的手弄不好就会终身伤残，或者它气恼起来举起熊掌拍打小男孩，后果也不堪设想。没想到，阿宝虽然气得眼睛鼓鼓的，嘴里发出不满的呼呼声，却没有张嘴咬人，也没有举爪拍人，只是拼命颠动身体，将淘气的小男孩从自己身上颠落下来。
“它的转变实在惊人，它的脾气怎么会变得这么好了呀？”娟娟小姐困惑地问。
“阿宝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黑熊，除了不会说话，它什么都懂。它热爱音乐舞蹈，酷爱舞台表演。剥夺了它两个月演出资格，它内心是非常痛苦的。它很珍惜重上舞台的机会，它晓得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我们人的手里，它竭力避免再与人闹别扭。”高导演滔滔不绝地说，“哦，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国外动物学家研究表明，许多动物不仅能使用和制造工具，还有程度不同的思维能力。我想，阿宝是一只善于思考的黑熊，它晓得自己身上的缺点和毛病，它大概也猜出之所以被关进禁闭室的原因，它正在努力学做一只讨人喜欢的黑熊，以避免再被戴上脚镣关进禁闭室的悲惨命运。”
“但愿它能梦想成真。”娟娟小姐轻声说。
很快，两个月的下乡巡回演出就要临近尾声了，虽然生活艰苦，演出频繁，但阿宝却变得强壮起来，枯涩的熊毛重新变得油光闪亮，支棱的肩胛骨也看不见了，眼睛明亮而充满自信，演技和舞艺也恢复到先前水平。
这天晚上，马戏小分队在一个名叫楚雄的地方作最后告别演出，恰逢当地的火把节。火把节是彝族的传统佳节，类似汉族过春节。在杜鹃花盛开的草原上，身穿民族服装的男女老少，手擎熊熊燃烧的火把，载歌载舞，热闹非凡。马戏小分队表演完节目后，热情的村民邀请演员一起参加火把节。盛情难却，演员们和彝家兄弟姐妹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圆圈，跳起了欢快的锅庄舞。
为了给火把节增添喜庆，高导演让三只会跳舞的黑熊在广场当众表演最拿手的交谊舞。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彝家少女，被阿宝娴熟的舞步和别有风趣的舞姿迷住了，向高导演提出请求，想与阿宝共舞一曲。高导演将阿宝牵到这群彝家少女跟前，拍拍阿宝的肩头问道：“哦，她们想跟你一起跳舞，你若是愿意的话，就向她们做个邀请姿势。”说着，他拉起一位彝家少女的手，又拉起一只熊掌，让她（它）彼此握手（爪），用肢体语言进一步阐明他的想法。
用话语再辅助肢体动作，动物演员基本能弄懂人所表达的意思。阿宝抬头仰望满天繁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静穆了约五秒钟，它熊掌合拢轻轻抓住了那位彝家少女的手，两条后肢下蹲，行了个标准的熊式曲膝礼，这表明，它愿意邀请这位陌生的彝家少女跳舞。高导演抚摸它圆融融的脑壳，还在它嘴里塞了一块糖，以示嘉奖。
音乐响起，熟悉的舞曲在月光草原回荡。阿宝跳得很卖力，带着彝家少女旋转、扭腰、亮胯、走步，风度翩翩，一丝不苟，在熊熊篝火的映照下，把彝家少女的妩媚身材婀娜舞姿衬托得无比娇艳美丽。
与熊共舞，这在闭塞的乌蒙山寨算得上是旷古奇闻了。很快，阿宝就成了火把节的焦点“人”物，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彝家少女争相要来同阿宝跳舞，竟排起了长队。阿宝也兴致勃勃，没有任何厌烦的表示。彝族的火把节，有点像西方的狂欢节，歌舞通宵达旦。一直跳到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场回家。
高导演在一旁统计，整整一个夜晚，阿宝共和六十七位彝家少女跳舞，也就是说，它不吃不喝一口气跳了六十七支舞曲。散场时，好多彝家少女掏出随身携带的巴蕉、甘蔗和糯米糍粑，堆放到阿宝面前，感谢它给她们带来的快乐。
阿宝软绵绵躺倒在地，闻着食物的香味，头一歪就睡着了，几秒钟后，便呼噜呼噜发出酣畅的鼾声。它太累了，累得连吃东西的力气也没有了。它虽然疲倦到了极点，脸上却朗朗有喜色。它大概很满意自己的行为，认为自己已经圆满补救了以往的过失。它的嘴微微咧开，鼻吻间的褶皱也完全舒展开来，眼皮有节奏地翕动着，哦，已进入美丽的梦境。
动物学家经过脑电图测试，确认许多动物都有做梦的生理现象。换句话说，梦并不是人类专利，动物也有梦境。假如阿宝此刻确实是在做梦的话，那它一定梦见自己又登上阳光大马戏团灯火辉煌的舞台，所有的人都管它叫阿宝，它重新拥有阿宝这个响亮的艺名，没有谁再管它叫它十分讨厌的圆球这个名字了，明星的光环再次笼罩在它身上，它以领舞者的身份带领其他黑熊表演精彩的节目，出色的演技赢得掌声和鲜花。
梦，其实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海市蜃楼。
八
马戏小分队完成下乡巡回演出任务，如期回到昆明，回到阳光大马戏团。
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让动物演员归笼。也就是说，将动物演员从汽车上卸下来，各自回到原先生活的兽棚去。管理员老费二话没说，就把阿宝往动物禁闭室引。它是从禁闭室出来的，当然该回到禁闭室去。阿宝在禁闭室门口挣扎嚎叫，不愿跨进狭窄的铁笼子。
“别关它禁闭了，还是让它和其他黑熊住在一起吧。”高导演说。
“尹团长吩咐的，说为了防止它咬伤假阿宝，让我把它安排在禁闭室。”管理员老费为难地说。
“你先等一等，我找尹团长说去。”
高导演扔下行李，风尘仆仆闯进办公室，拉着尹团长，把阿宝下乡巡回演出期间的表现一五一十细细叙述了一遍，最后义正词严地说：“阿宝确实改掉了脾气暴躁的坏毛病，现在可乖了，陌生人摸它的鼻子它都不会生气，谁找它跳舞它都乐意接受。不信你可以问娟娟小姐。我可以用人格担保，它现在不仅演技是第一流的，在这群黑熊中性格也是最温柔的。我们不能再用老眼光看它了。那个圆球跟它比，说得难听点，就是乌鸦与凤凰在比。圆球所能做到的，阿宝绝对比它表演得更好。再把阿宝关进禁闭室，我会为我是个人而感到羞愧的。阿宝理应得到尊敬和重用。”
“老高啊，喝口水，压压火，别太激动了。”尹团长将桌子上一瓶矿泉水塞进高导演手里，平心静气地说，“艺术家爱说偏激的话，这我能理解。我也相信你说的是事实，真阿宝在下乡巡回演出时表现优秀。可你没必要老拿它来和假阿宝比。人类舞台也是如此，并不是每个高水平演员都能出人头地。有时候，机遇是决定一切的。人比人气死人，熊比熊也气死熊，这没办法。哦，我忘了告诉你，好几家杂志都用假阿宝的照片做封面，它现在可是货真价实的动物明星了。你想想，凭你的力量你有没有可能把真阿宝也包装宣传得这般大红大紫呢？如果没有这种可能，那就不要再用真阿宝来贬损假阿宝。顺势而为，才是做人的诀窍。任何有损假阿宝的做法，都是非常不明智的。”
说着，尹团长从文件夹抽出七八本杂志，摊在办公桌上。果然，这些杂志封面上，都刊登着假阿宝的头像。有几本是科普刊物，还有几本是发行量超过一百万份的生活类名牌杂志，覆盖面很广，在社会上影响很大。
高导演使劲搔着脑壳，无言以对。
“走吧，我们一起到现场做个实验，让真阿宝和假阿宝碰个头，假如真阿宝性格确实变得温顺了，不再攻击和伤害假阿宝，那当然可以让它搬回黑熊舞蹈队居住的兽棚。”
很巧，尹团长和高导演来到动物演员宿舍区时，田甜小姐刚好牵着假阿宝（圆球）从排演厅回来。彼此还相距二三十米，假阿宝（圆球）就耸动鼻翼做嗅闻状，脚步变得迟疑，脸色也骤然变幻，眼珠子鼓了出来，东张西望很警觉的样子，好像闻到了充满危险的气味信息。真阿宝本来靠坐在缅桂树下，瞥见假阿宝（圆球）的身影，突然跳了起来，颈毛陡地竖立起来，就好像见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喉咙深处发出粗俗的吼叫。
偏偏在这个时候，田甜小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朝假阿宝（圆球）响亮地叫了声：“阿宝！”并张开双臂摆出迎候的姿势。假阿宝（圆球）顺从地投入田甜小姐的怀抱，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吻她的衣袖。
谁都晓得，阿宝是个含金量很高的艺名，象征着成功与辉煌。
这等于火上浇油，强烈的恶性刺激。
真阿宝龇牙咧嘴大吼一声，挥舞两只熊掌朝假阿宝（圆球）扑过去，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真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进肚去。
高导演、管理员老费和另两名保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住真阿宝。
差点酿成一场血腥的灾祸。
“把它弄到禁闭室去！”尹团长指着真阿宝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们要绝对保证动物明星的安全。”
高导演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真阿宝被强行押羁进那只狭窄的铁笼子，就像变成了一只疯熊，声嘶力竭地咆哮，两只前爪抓住铁栏杆，拼命扯摇，吱扭吱扭，铁笼子发出刺耳的呻吟。幸好铁笼子是用十毫米粗的螺纹钢焊制而成，坚固无比，扯摇了半天也未能摇松。它又退后到墙根，然后闷着脑袋冲向前，用身体狠狠撞击铁栏杆，哐啷哐啷，铁笼子发出剧烈颤抖。幸好螺纹钢焊得非常结实，撞了几十次也没有散架。它又扑到铁栏杆上，张开大嘴，喀嚓喀嚓，用尖利的熊牙啃咬螺纹钢。牙齿岂能与钢铁匹敌，熊牙崩落了好几枚，弄得满嘴都是血沫，也无济于事。
它气喘吁吁地蹲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用仇视的眼光望着每一位路过禁闭室前的人。
管理员老费给它喂玉米，它没有吃。第二天，又改喂它平时最爱吃的黄蕉苹果，圆圆的苹果从两根铁杆之间的空隙塞进去，咕噜咕噜滚到它嘴边，它突然抡起右前掌，啪地像打网球似的击中那只苹果，又把那只苹果甩出禁闭室。
它绝食了，用命运掌握在人类手中的动物唯一可行的方式进行抗议。
五天后，它就衰弱得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了。
马戏团舍不得一只训练有素并具备艺术细胞的黑熊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这个世界。它还年轻，它还能登台表演，它还处在艺术的黄金年龄段，它还有剩余价值可资索取利用，当然要想办法挽救它的生命。
马戏团请了个兽医，先用麻醉枪将它击倒，然后用牛皮绳将它捆绑在木架子上，给它注射维生素和葡萄糖。搞不清是麻醉药量不足还是麻醉的部位不当，突然间它就醒了过来，瞪起小眼珠子环视一圈，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狂吼一声，狠命挣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嘣地挣断了绑在身上的牛皮绳。兽医吓得立刻扔掉注射器，逃出铁笼子。它扑在铁栏杆上，尖尖的嘴吻刺探出铁栏杆，露出满嘴残缺不全的牙齿，冲着那位兽医做噬咬状。
很明显，它仇恨人类，要是那位兽医没能及时逃出铁笼子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一只曾经温柔可爱的舞蹈熊，已堕落成要抓人咬人的疯熊，谁也不敢再进到禁闭室里给它注射维生素和葡萄糖了。
它仍坚持绝食，或者说不肯吃两足行走的人喂给它的食物。
站在真阿宝的立场想想，也确实无法谅解人类的行为。它的天赋比假阿宝（圆球）高，它的演技比假阿宝（圆球）棒，可它却被粗暴地剥夺了动物明星的桂冠和舞台主角的荣耀，更让它想不通的是，它的名字阿宝——人们从小就这么称呼它的，也被抢夺去让那个假阿宝（圆球）使用了。它扪心自问，并没有耍奸偷懒。或许，它对待陌生人的态度有点欠佳，它想，这也许是被剥夺艺名被打入冷宫的原因。它并不是一只不讲道理的黑熊，它愿意改正缺点。下乡巡回演出，它特别卖力，认认真真演出，规规矩矩做熊，当高导演要求它陪伴陌生人跳舞时，它一改过去的坏脾气，顺从而又殷勤地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假阿宝（圆球）不过是陪伴一位珠光宝气的女人跳舞，而它却陪伴六七十位花枝招展的女子跳舞。它觉得自己在任何一个方面都已远远超过了假阿宝（圆球）。它做梦也没想到，一回到马戏团，它所珍爱的阿宝这个艺名仍然归假阿宝（圆球）所有。它不服，它抗议，结果却被重新关进该死的铁笼子。
它无法接受这屈辱的现实，不公平，毋宁死。
它哪里知道，由于身份地位不同，它在穷乡僻壤即使陪一千个一万个普通女子跳舞，其价值也远远不及假阿宝（圆球）陪一个元首夫人跳舞。人类社会太复杂，人类社会的价值体系太复杂，它区区一只黑熊，是永远不可能弄明白其中奥妙的。
又过了三天，真阿宝还是不肯进食，已饿得奄奄一息，处于极度衰竭状态。它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呼吸急促而微弱，四肢一阵阵痉挛，眼睛半睁半闭，生命的烛光行将被吹熄。
管理员老费把这一情况报告给高导演。黄昏时分，高导演来到禁闭室前。
“它肯定不行了，要不，给它打一针，让它安乐死，也让它少受点痛苦。”管理员老费提议道。
在马戏团，对身患重病或传染性绝症的动物演员，允许施行安乐死。在人类社会颇有争议的安乐死，在马戏团动物演员身上却是司空见惯的做法。
高导演默默摇了摇头，思忖了一会儿，他吩咐管理员取来排练时用的便携式收录机和一盘舞曲磁带，播放《多瑙河圆舞曲》。
说也奇怪，随着优美的音乐响起，真阿宝仿佛从睡梦中苏醒，竟然睁开两只布满血丝的熊眼珠子，慢慢站了起来。也许是音乐给它虚脱的生命注入了活力，它已经僵硬的四肢动弹起来，配合音乐的节奏，缓缓舞动。它步履踉跄，前肢也有点木然，动作生硬别扭，就像很差劲的卡通人物。可它专注而认真，踢腿、扭腰、摆头、旋转、翻滚，一丝不苟地表演，舞蹈家的灵魂在接受最后的艺术洗礼。
高导演站在铁笼子外，使劲鼓掌。虽然一只是黑熊，另一个是人，但艺术家的心灵是相通的。他晓得它此刻需要什么，他理解它的心情。
跳了约两三分钟，它突然停止了舞蹈，感激的眼光望着高导演，身体就像融化的雪熊一样，慢慢萎软下来，訇的一声终于摔倒在地，四肢抽搐了几下，心脏停止了跳动。
真阿宝死了，死在舞蹈和掌声中，对它来说，这是最好的归宿了。
田甜小姐大大松了口气，她不必再整天为假阿宝（圆球）的安全担心了。谢天谢地，没有谁再来与它争抢阿宝这个艺名了。真阿宝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假阿宝（圆球）的舞艺和演技自然就上升到第一把交椅。令她感到愤怒的是，真阿宝死了好几个月了，马戏团从尹团长、高导演到普通演职员，说到假阿宝（圆球）时，仍一口一个假阿宝，听着实在刺耳。
“什么假不假的，多难听呀，好像它是假冒伪劣产品似的。请问，它是假阿宝的话，谁是真阿宝？真阿宝在哪里？世界上只有一个阿宝，那就是它！”在一次业务会上，当尹团长开口说假阿宝如何如何时，田甜小姐再也忍不住了，当场提出严正抗议。
尹团长歉意地笑笑说：“嘿，说习惯了。是的，现在就一个阿宝，没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我接受你的批评，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叫假阿宝，哦，一律叫阿宝。”
虽然如此，可人们似乎记性不太好，包括尹团长和高导演在内总记不住田甜小姐的告诫，尤其背着田甜小姐时，还是假阿宝假阿宝地乱叫。
田甜小姐还有一个烦恼，假阿宝（圆球）每次进出兽棚，经过那间当做动物禁闭室用的小铁笼子，便会缩头缩脑露出卑怯的神态，眼睛不敢朝铁笼子看，头扭向另一边，贴着墙角做贼似的溜窜而过。
“别怕，这家伙已经死了，唔，那个与你争抢阿宝名字的家伙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再也不会伤害你了。来，挺起胸，昂起头，堂堂正正从中间走。”田甜小姐一次又一次对它解释，还当着它的面亲自钻进空荡荡的铁笼子，乒乒乓乓敲击铁栏杆，以示这儿确实没有对它可构成威胁的东西。
假阿宝（圆球）虽然不是天才熊，却也不是愚蠢熊，它的智商在黑熊中还是可以的，应该能理解她的意思。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它却怎么也跨越不过那道无形的精神障碍，再怎么苦口婆心地教它，它仍每次经过那间小铁笼子时，身体仍会害怕得瑟瑟发抖。
兽棚没有第二个出口，那间坐落在大门边的禁闭室是进出兽棚的必由之路。
田甜小姐认为，这间小铁笼子虽然只有四米长，黑熊走得再慢也只需两三秒钟就能通过，但对假阿宝（圆球）来说，却是一段饱受煎熬与折磨的漫长路程，每经过一次，心灵的疮疤就会被揭开一次。她给马戏团领导打了一份报告，措辞很严厉，坚决要求拆除这间禁闭室。她警告说，如果不拆除这间禁闭室，假阿宝（圆球）的怯懦性格将愈演愈烈，自卑情结将越积越厚，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精神崩溃，当然也就不可能再继续登台演出了。
这间动物禁闭室本来用处就不大，权衡利弊，尹团长在报告上签字同意拆除。
让田甜小姐想不通的是，禁闭室拆除了，那间会引起恐怖联想的铁笼子不见了，可假阿宝（圆球）路过这儿时，仍然惊恐不安，仍然瑟瑟发抖，仍然心虚气短，仍然像做贼似的贴着墙角溜窜。
真阿宝阴魂不散，田甜小姐这般解释。她也只能这么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