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钟嵘作《诗评》,掎摭本根,总核华实,收昭明之所遗,可谓至矣。其序云:“夏歌曰郁陶乎余心,楚词曰名余曰正则,虽诗体未全,然略是五言之滥觞。”予以为不然。《虞书》载赓歌之词曰:“元首丛脞哉。”至《周诗》三百篇,其五字甚多,不可悉举。如《行露》曰:“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原本作汝,从两钞本改。无家,何以速我狱。”《小旻》曰:“匪先民是程,匪大犹原本作兽,从两钞本改。是经。惟迩言是听,两钞本均脱惟迩言是听五字。惟迩言是争。”至于《北山》之篇,钞本误作四月之篇,残钞本与此同。其下三章率皆五字。又《十亩之间》,则全篇五字耳。然则始于虞,衍于周,逮汉专为全体矣。

刘氏《传记》载,炀帝既诛薛道衡,乃云:“尚能道‘空梁落燕泥’否?”盖道衡诗尝有是句。以上七字,两钞本均脱。杨文公《谈苑》载,诗僧希昼《北宫书亭两钞本均无亭字。诗》云:“花露盈虫穴,梁尘堕燕泥。”予以为炼句虽工,而致思不逮薛也。

杜审言,子美祖两钞本均脱祖字。父也。则天时,以诗擅名,与宋之问倡和,有“雾绾残钞本作绾雾。青条弱,风牵残钞本作牵风。紫蔓长。”又“寄语洛城风与月,明年春色倍还人。”子美:“林花着雨臙脂落,原校杨作润。水荇牵风翠带长。”又云:“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虽不袭取其意,而语脉盖有家风矣。

杜子美善于用事,及常语多离析或倒句,则语峻而体健,意亦深稳。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也。白乐天工于对属,《寄元微之》曰:“白头吟处变,青眼望中穿。”然不若杜云“别来头并白,相见眼终青”,尤佳。

古善诗者善用人语,浑然若己出,唯李、杜。颜延年《赭白马赋》曰:“旦刷幽燕,夕秣荆越。”子美《骢马行》曰:“昼洗须腾泾渭深,夕趋可刷幽并夜。”太白《天马歌》曰:“鸡鸣刷燕晡秣越。”皆出于颜赋也。退之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信哉!

庄子曰:“鹏之徙南溟也,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尔雅.释风》上下曰:“扶摇。”老杜《下峡》诗曰:“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搏扶。”恐别有出。

《逸史》载,唐李适之《罢相诗》云:两钞本均作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试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适之,饮中八仙之一也。子美诗曰:“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两钞本皆作世。贤。”盖用其诗也。

白傅自九江赴忠州,过江夏。有《与卢侍御于黄鹤楼宴罢同望诗》曰:“白花浪溅头陀寺,红叶林笼鹦鹉洲。”句则美矣,然头陀寺在郡城之东绝顶处,西去大江最远,风涛虽恶,何由及之。或曰甚之之辞,如“峻极于天”之谓也。予以谓世称子美为“诗史”,盖实录也。

《说文》以琼为赤玉,比见人咏白物多用之。韩愈《雪诗》曰:“若非燖鹄鹭,定是屑琼瑰。”又“马蹄踏作琼瑶迹,为有诗仙凤沼来”。将别有所稽邪,岂用之不审也?

僧赞宁为《笋谱》甚详,掎摭古人诗咏,自梁元帝至唐杨师道,皆诗中言及笋者。此处疑有脱文。惟孟蜀时,学士徐光溥等二人绝句亦可谓勤笃,然未尽也。如退之《和侯协律咏笋二十六韵》不收,何耶?岂宁忿其排释氏而私怀去取与,抑文公集当时未出乎?不可知也。

郑工部文宝将漕陕西,经画灵武。后谪监郢州京山县税,过信阳军白雪驿,作绝句,久而湮没,莫有知者。先君皇佑间尉是邑,重书于碑,两钞本均作牌。后亦亡。郢刊工部诗集亦无之。曰:“得罪前朝出粉闱,五原功业有谁知。年余放逐无人识,白雪关头一望时。”

工部在京山,又有《寒食日经秀上人房诗》云:“花时懒看花,来访野僧家。劳师击新火,劝我雨前茶。”其诗篆书刻石在县多宝寺中。甘棠魏野亦有诗,云:两钞本均作曰。“城里争看城外花,独来城里访僧家。辛勤旋觅新钻火,为我亲烹岳麓茶。”盖诗人写原校杨作寓。兴多同。

仁宗嘉佑末,宴群臣,赋《赏花钓鱼诗》,群臣奉和。丞相韩魏公诗云:“轻云阁雨迎天仗,寒色留春送两钞本均作入。寿杯。”以下十九字两钞本均无。唐罗邺诗云:“春排北极迎仙驭,日捧南山入寿杯。”

郑武仲侍郎尝从刘宾学。宾有父,尤善于诗。尝云:“人从别浦经年去,天向平芜尽眼低。”郑诗有“江横塞外悠悠去,天落秋边处处低”,语句惊人。盖原本无盖字,从两钞本补。出于蓝矣。

庆历间,宋景文诸公在馆。尝评唐人之诗,云太白仙才,长吉鬼才,其余不尽记也。然长吉才力奔放,不惊众绝俗不下笔。有《雁门太守诗》曰:“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射日金鳞开。”王安石曰:“是儿言不相副也。方黑云如此,安得向日之甲光乎?”

王安石作《桃源行》云:“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避世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词意清拔,高出古人。议者谓二世致斋望夷宫,在鹿马之后,又长城之役,在始皇时,似未尽善。或曰:概言秦乱而已,不以辞害意也。

王安石集四家诗,不取韩公《符读书城南》,何也?予曰:是诗教子以取富贵,宜荆公之不取也。“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渊明犹两钞本均作独。不免子美之讥,况示以取富贵哉?乐道以为然。

闽中鲜食最珍者,所谓子鱼者也。长七八寸,阔二三两钞本作三二。寸许,剖之,子满腹。冬月正其佳时。莆田迎仙镇乃其出处,予按部过之。驿左有祠,谓之通应祠,下有水曰通应溪,潮汐上下。土两钞本均作士。人以咸淡水不相入处,鱼最美。比见士人诗多曰通印,安石《送元厚之知福州诗》曰:“长鱼俎上通三印,新茗斋中试一旗。”闽人谓茶芽未展为枪,展则为旗,至二旗则老矣。

王铚性之尝为予言,曰:王刻公尝集四家诗,蔡天启尝问:“何为下太白?”安石曰:“才高而识卑,其中言酒色盖什八九。”

鼎州武陵县北二十里,有甘泉寺,行人多谒焉。寇莱公往雷州,凡题三十字,曰:“庚申年秋九月,平仲南行,至甘泉院。僧以诗板示予,征途不暇吟咏,代记年月。”后丁晋公谪朱崖,过寺,题云:“翠影疏疏度,波光瑟瑟凝。帝家金掌露,仙府玉壶冰。晓钵侵星汲,宵厨向月澄。岂惟蠲肺渴,灌顶助三乘。”因而至寺者多所赋咏。如殿中丞范讽诗云:“平仲酌泉曾顿辔,谓之礼佛向南行。山堂下瞰炎蒸路,转使高僧薄宠荣。”又刑部郎中崔绎诗云:“二相南行至道初,记名留咏在精庐。甘泉不洗天涯恨,留与行人鉴覆车。”可谓言婉而意达矣。

穆伯长为《巨盗诗》,斥故相丁谓也。予因举于史骧思远,思远曰:“此于伯长之道有累矣。”

令狐先生曰:“唐白傅以丞相李德裕贬崖州为三绝句,便不免世人訾毁。”予以为两钞本均作谓。诗三百皆出圣贤发愤而为,又何伤哉!后尝语于客,会安陆令李楚老翘叟在坐上,曰:“非白公之诗也。白公卒于李贬之前。”予因按《唐史》,会昌六年白公卒。是岁,宣宗即位。明年改元大中。又明年,李贬。盖当时疾李者托名为之,附于集。诗曰:“乐天尝任苏州日,要勒须教用礼仪。从此结成千万恨,今朝果中白家诗。”“昨夜新生黄雀儿,飞来直上紫藤枝。摆头撼脑花园里,将为春光总属伊。”“田园不解栽桃李,满地惟闻种蒺藜。万里崖州君自去,临行怊怅欲冤谁。”予观其词意鄙浅。白为杂律诗讥世人,故人得以轻效之。

慈圣光献皇后以元丰庚申十月二十日上仙。是夕,永裕召执政近臣入侍圣容。其年春,上幸西池。慈圣以珠盘蹙马鞍遗上,上自池乘以归。慈圣好植花,多乘小辇游苑中,上常扶侍之。所居殿曰庆寿,在福宁之东。是夜,毁香合垣,为百官入听遗告。庭中有二小亭,金书牌曰“赏蟠桃”、“赏大桩”。明年三月,将奉山陵,诏百官各进挽词二首。故相王珪曰:“谁知老臣泪,曾泣见珠襦。”王存时为从官,曰:“珠鞯锡御恩犹在,玉辇亲扶事已空。”予亦例进曰:“春风三月暮,寂莫大桩庭。”百官有云东朝,盖斥庆寿也。

永叔《早朝诗》曰:“月在苍龙阙角西。”甚美。然予按汉之四阙,南曰朱雀,北曰元武,束曰苍龙,西曰白虎。今永叔诗意,盖以当前门阙状苍龙,故云月在西也。盖不用汉阙耳。

南丰曾阜子山尝宰蕲之黄梅,数十里有乌牙山甚高。而上有僧舍,堂宇宏壮,梁间见小诗,曰李太白也。“夜宿乌牙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布衣李白。”但不知其字原本作是,从两钞本改。太白所书耶?取其牌,原本误作脾,从两钞本改。归于丞相吴正宪公。李集中无之,如安陆石岩寺诗,亦不载。

权文公多用州县日辰之类为诗。近见人亦有为药名诗者,如诃子、缩砂等语,不惟直致,兼是假借,大不工耳。里人史思远善诗,用药名则析而用之,如《夜坐》句曰:“坐来夜半天河转,挑尽寒灯心自知。”此乃鲁望离合格也。思远幼孤,从令狐先生学,诗有唐人风格。《赠惠秀》云:“坐禅猿鸟看,谈《易》鬼神听。”又《题朱氏园》云:“花分先后留春久,地带东南见月多。”故寿阳朱炎节判尝赠诗曰:“古人不到处,吾子独留心。”

吾友顿隆师尝言:颜延年《五君咏》至阮始平曰:“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麾,去也,咸为山涛麾出。杜牧之“欲钞本误作首,残钞本作手。把一麾江上去”,即旄也,盖误矣。余以为麾即毛也,子美亦有“持旌两钞本均作旄。麾”之句。杜牧不合用一麾耳。

朱元瑜长官好为诗。予少时,闻人诵“嚼梅香袭齿,攀柳绿藏巾”。予欲纂乡人诗,怅无朱诗。廖献卿大夫谓予曰:“某少尝同笔研,得其诗二百余篇,当录以奉寄。”献卿别未几,不幸且残钞本作早。卒。自予还里,屡访诸廖,所谓朱令诗者,卒两钞本均无卒字。莫得之。

世言七言诗肇于柏梁,而盛于建安。考之,岂独柏梁哉?《鄘风》曰:“送我乎淇之上矣。”《王风》曰:“知我者谓我心忧。”《郑风》曰:“还予授子之粲兮。” 《齐风》曰:“遭我乎峱之间兮。”又曰:“尚之以琼华乎而。”《魏风》曰:“胡取禾三百廛兮。”《豳风》曰:“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小雅》曰:“以燕乐嘉宾之心。”又曰:“如彼筑室于道谋。”《大雅》曰:“维昔之富不如时,维今之疚不如玆。”“昔也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颂》曰:“学有缉熙于光明。”又曰:“予其惩而毖后患,仪式刑文王之典。”又曰:“自今以始岁其有,君子有谷贻孙子。”楚狂接舆歌曰:“今之从政者殆而。”项籍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汉高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皆两钞本均作此。七字之滥觞也。然则柏梁之作,亦有所祖袭矣。唐刘存乃以“交交黄鸟止于棘”七言之始,盖合两句以言,误也。

予熙宁初调官,泊报慈寺。同钞本误作固,残钞本无同字。院阳翟徐秀才出其父屯田忘名所为诗。见其清苦平淡,有古人风致。两钞本均无致字。不能传钞。其《过杜工部坟》一诗云:两钞本均作曰。“水与汨罗接,天心深有存。远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江山不受吊,寒日下西原。”

唐元微之“何处春深好”二十篇,用家花车斜韵,梦得亦和焉。予亦和之,寄黄云叟以书。古人用韵未尽,如原本作知,钞本同,从残钞本改。白乐天“春深贫贱家,荒凉三径草,冷落四邻花”,又如“妻愁出赁车”之语,乌足称哉!

张颂公美,颍昌人,举进士不第,尝馆于吾家义方斋。畏谨自律,读书外口不及他事,然好吟诗。曰“人散秋千闲挂月,露零蝴蝶冷眠风”,全不类其为人。尝咏唐君臣得失之迹,与其治乱之辨,可为世鉴者,凡百篇。元丰末至京师,欲上之,会永裕不豫。囊其书归,有志而不达。惜哉!两钞本均无惜哉二字。

予弟光辅邻臣,郡以经行应诏。元佑丁卯赐第归。未几,因出坠马,伤甚,十一日而卒,年四十八。王公亮明道挽词曰:“足谷医还验,占桑梦亦两钞本均作已。灵。”众咸推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