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在老柳树间吹过,听起来像一首歌,一首风儿和柳树合唱的歌。如果你听不懂歌词,就去问住在济贫院的老约翰妮吧。她是在这个地区长大的,她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这棵柳树枝繁叶茂,立在水塘边上裁缝住的木屋外面。这所屋子年久失修,房顶长满了青苔和石莲。鸽棚塌了,欧椋鸟在那里做窠,山墙和房檐下垒着一连串燕巢,把这里打扮成了福窝。这种情形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它变得寂静而荒凉。不过,还是有人住在这里,他就是人们称呼的“可怜的拉莫斯”。

春天到了,燕子飞回来,它们忙着修补旧窝,拉莫斯却不管自己的屋子,是立是塌随它去。“那有什么用?”这句话是他的格言,从前是他父亲的格言。

风儿在老柳树间吹着,老约翰妮对过去许多事情一清二楚。她就像一本书,记载着历史的沧桑。

当拉莫斯住的房子很新很漂亮的时候,村里的裁缝伊万·奥尔瑟和他的妻子玛伦住了进来。老约翰妮当时不过是个小孩子,她的父亲是木鞋匠,家境贫寒。玛伦和村里的地主太太混得不错,她从不发愁,用缝衣针就像用嘴一样敏捷。她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

“穷人家的孩子多!”地主发着牢骚说:“如果把他们像淹死小猫那样淹死,只留下一两个身体结实的,他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愿上帝保佑!”玛伦说,“不管怎么样,孩子是上帝的一份礼物!要是日子过得紧,那就多使把劲,上帝是不会撒手不管的。”地主太太同意她这种看法,对她点点头,摸摸玛伦的脸。她常常这么做,有时还吻玛伦,不过这是她小时候的事,玛伦是她奶妈。她们两个人感情很好。每年圣诞节,地主庄园会送给裁缝家许多冬日的给养,这对他们的生活帮助很大。伊万·奥尔瑟为此也会高兴几天,不过很快又说起了“那有什么用”的格言。

裁缝的屋子总收拾得整齐干净,玛伦一直保持着愉快的心情,从不像丈夫那样将“那有什么用”的话挂在嘴边。她的格言是:“依靠自己,依靠上帝!”她也是这么做的,把家庭维持得有模有样,孩子们都身体健康,各有发展。拉莫斯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长相可爱。城里的一位画家把他借去做模特儿,什么衣服也没穿就上了画。而那张画,现在挂在皇宫里,地主太太曾看到过它。

一天,困难的日子降临这个家庭,裁缝双手关节发炎,没有大夫能治好。

“别灰心,垂头丧气是没用的,”玛伦说,“现在爸爸手动不了,我的手放勤快些,拉莫斯也可以用针线了。”说话时,拉莫斯已经坐在案板边上了,一面吹着口哨,一面哼着歌儿。

拉莫斯性情开朗,很多时候,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是他最好的玩伴。他有高远的志向,想成为高明的裁缝,住到城里。他听父亲说,那边的师傅雇了许多徒弟坐在案台前干活,他也想去学徒,再当师傅,这样约翰妮就可以去看他。如果她会做饭了,她可以为大家烧吃的,他将给她一间房子住。约翰妮不相信,但是泣莫斯相信会成为现实。

秋天,所有的树叶全掉了,“很快又会绿的!”她说。

“那有什么用?”她丈夫说,“新的一年会降临新的悲伤!”

地主一家在乡间庄园度过了圣诞节,一个星期后,他们搬进城里去了。在那里,他们舒服地度过严冬,有时还参加在皇宫里举行的舞会和宴会。但是就在一片欢乐声中,地主老爷死了,太太从头到脚穿上了黑丧服,所有的仆人都穿着丧服,连马车也用黑布罩了起来。

一个寒冷冰冻酌夜晚,沉重的灵车拉着尸体从城里回到了庄园教堂,地方小吏和管家骑着马,守候在教堂墓地的门口。教堂里灯光明亮,牧师站在教堂门口迎候尸体。棺材被抬到唱诗班的前面,牧师讲了话,唱了赞美诗。太太坐在蒙着黑布的马车来到教堂,为地主若爷举行了盛大的祭奠仪式,让每一个人大开了眼界。

“从这里可以看出地主老爷是多么重要!”大家说,“他出身高贵,埋葬也高声!”

“那有什么用。他现在既没有了命,也没有了财产。”裁缝说,“我们好歹还有一样!”

“不能这么说,”玛伦说,“他在天堂是永远活着的。”

“你听谁这么说,玛伦?”裁缝说,“死尸不过是一种肥料!这人太高贵了,对土地没一点贡献,看来只有躺在墓室里。”

玛伦用衣服包住拉莫斯的头,把他抱到柴房里,哭着说:“拉莫斯,你刚才听到的话,不是你父亲亲口说的,是魔鬼走过屋子借他的声音讲的!我们一起来读祷文。”她合上孩子的双手,说:“现在我放心了。要依靠自己努力,要依靠上帝保佑。”

一年的丧期结束了,寡妇现在只戴半孝,她的内心很愉快,有人向她求婚,她已经在考虑结婚的事。新的地主老爷出身平凡,但是一个体面的人物,他会雕刻人像,手艺精湛,年轻英俊。

“那有什么用?”奥尔瑟裁缝说。

在棕榈主日那天,牧师宣布了这桩婚事,裁缝一家都去了教堂。父母亲去圣坛前领圣餐,拉莫斯坐在长椅上,他还没有参加洗礼的仪式。裁缝家里有一段时间缺衣服穿,他们所有的旧衣服已经翻改了几次。今天他们全家穿的衣服都是新的,是用罩马车的那块黑布做的。

然而,巫婆斯娣妮和另外两个会占卜的妇女说,这衣服会给这家人带来灾害,“一个人要么是去墓地,不然就不该穿罩灵车的布做的衣服。”这番话让木鞋匠家的约翰妮听到了,她大哭起来,不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裁缝的身体从那天起就每况愈下。三一主日后的那个礼拜天,裁缝死了。这个家只有玛伦一个人来维持了,她依靠自己,依靠上帝。

一年后,拉莫斯接受了洗礼,他启程去城里,向一个大裁缝学手艺,当学徒。拉莫斯对此高兴极了,然而约翰妮哭了,她喜爱他的程度超乎自己的想象。玛伦留守在老屋里,过着以前那样的生活。

燕子飞走了,不过它们第二年春天又飞了回来。就在它们第四次返回的时候,拉莫斯学徒期满,也回到家里。他已长成一个漂亮但瘦削的青年,他想背上行囊到外国去闯世界,但是母亲不放他走。她说,家乡有的是工作,他可以当流动裁缝,在这个庄子做几天,在另一个庄子里做几天,这也算得上出门旅行,拉莫斯听从母亲的话留了下来,回到了他出生的房子里面。

拉莫斯长相漂亮,在各个大庄子里受到不错的礼遇,尤其是在克劳斯·汉森家里。这个人是这个地区第二位富农。他的女儿艾尔莎像一朵美丽的鲜花,总是笑脸迎人。她爱上了拉莫斯,拉莫斯也爱她,但两人谁也不主动表白。

拉莫斯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只要艾尔莎在场,他的心情才会好一些,接着两人一起笑,一起唱。不过尽管有合适的机会,他也从不肯表露心迹。

“那有什么用?她的父母为她找有钱的人,我没有钱。最好的办法是离开这里!”拉莫斯这样想,可是又离不开那座庄园,就像被艾尔莎用一根线拴住了一样,对她百依百顺。

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在汉森那个庄子里做佣人,她把牛奶车赶到田里去挤奶,如果需要,她还须驾车送肥。她从不去大厅,很少看到拉莫斯和艾尔莎,但是她听说两个人好得就像一对恋人。

有一天城里开集市,克劳斯·汉森赶车进城,拉莫斯也跟着去了,他坐在艾尔莎的旁边,回来时也这样。

拉莫斯陷入了相思的深渊,但他就是不开口说出来。

“他应该对我说些什么呀!”姑娘心想,“如果他不愿开口,我不妨吓吓他!”她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很快,庄子里传说本地区最富有的地主向艾尔莎求婚了。拉莫斯心如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晚上,艾尔莎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拉莫斯问她:“你订婚啦?跟那个有钱的地主?”

“你猜对了!”艾尔莎说完这句谎话后,跑开了。

拉莫斯也跑回母亲的家里,失魂落魄。他收拾行囊,不管母亲怎样痛哭,他坚持要离开这个家。

拉莫斯走向茫茫的世界。没有人知道他往哪儿去,他的母亲以为他在年底前会赶回来。她说:“现在他可以看到新的东西,思考新的事情。可怜的孩子,他受他父亲的影响太深,我愿意他长得像我。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不会丢下我和这所房子不管。”

母亲愿意一年年地等待,艾尔莎却只等了一个月。她暗地里去找巫婆斯娣妮·曼兹,她会治病,会用咖啡和纸牌算命。她在咖啡杯底的沉渣里看出拉莫斯在什么地方。

她说:“他在国外的一个城市里,城里有大兵,也有小姐。他正盘算着是扛起火枪还是去找一个小姐。”

巫婆说的这些话艾尔莎听不进去,她希望用自己的积蓄把他赎回来。斯娣妮说他一定会回来的。她会玩弄一种法术,而这种法术对受法的人很危险,但这是万不得已下的做法。她用一口大锅把他“熬”回家,无论他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会回到放锅的地方,回到心上人身边。这可能要几个月,只要人没死,他就一定会回来的,时间可能要几个月。

月亮圆了又缺了,斯娣妮说,这样的日子正好做法术,她削了一根柳树枝,用一个结子把树枝捆上,说这会把拉莫斯拉回到母亲的家里。然后她采下屋顶上的青苔和石莲放进锅里,锅底下烧起火来,艾尔莎从《圣诗集》上撕下一页纸,斯娣妮把它投进锅内。能放到锅里去的东西很多,只是要不停地熬,一直熬到拉莫斯回到家里。斯娣妮家里的那只大黑公鸡鸡冠、艾尔莎的粗戒指,还有许多不知名的东西,都被扔进锅里去了。

许多年过去了。这天,月亮又圆又大,风在老柳树间吹着,忽然月光中出现了一道彩虹。“这是一个信号,拉莫斯就要回来了。”但是,他没有回来。

“现在我等得不耐烦了!”艾尔莎说。她到斯娣妮那里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也不再向她送新的礼物。她又高兴了起来。有一天早上,周围的人得到消息,艾尔莎答应了那位最富有的地主的求婚。她去看过他家那边的庄园,庄园里的牧畜和家什样样称心如意,婚礼可以举行了。

人们庆祝了三天。这个地区每个人都接到了邀请,玛伦也去了。当隆重的场面结束后,玛伦回到家里,她发现拉莫斯也回来了,他就坐在屋里。可怜的人,他瘦得皮包骨头。

“拉莫斯,真的是你吗?”母亲说,“你成什么样子了?你能回来,我太高兴了。”

接着,她拿出从宴席上带回来的牛排和婚礼蛋糕递给他吃。拉莫斯说,他近来特别思念自己的母亲,思念家乡和老柳树。另外,他在梦中还经常看到赤脚的约翰妮。至于艾尔莎,他只字未提。他病倒了,必须上床躺着。我们不相信是那口锅唤回了他,只有斯娣妮和艾尔莎相信,但她们对谁都守口如瓶。

拉莫斯发着高烧,得了传染病,除了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没有其他人到他家里来。约翰妮看到拉莫斯这幅惨相,大哭起来。医生给他开了药方并抓来了药,但是拉莫斯不肯服用。

“那有什么用呢?”他说。

“有用!吃了药你的身体会好的,”母亲说,“依靠自己,依靠上帝!只要我能看到你恢复健康,就是让我付出生命,我也乐意。”拉莫斯的病确实好起来了,可是他母亲却在发烧,几天后,她死了。

拉莫斯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家里,日子陷入了贫困和绝望之中,人们都说:“可怜的拉莫斯!他完了。”不是那口锅,而是他长期的翻山涉水,过着野人的生活,耗尽了他的心血。他的头发变得灰白而稀少,他不愿去工作。

“那有什么用呢?”他说。他宁愿去酒店瞎混,也不愿去教堂忏悔。

深秋的一个雨夜,拉莫斯摇晃着走出酒店,沿着泥泞的路往家赶。他的母亲躺在坟墓里,燕子也飞走了,只有约翰妮还在。她在路上碰到了他,说:“拉莫斯,你应该打起精神来!”

“那有什么用呢?”他说。

“这句话把你害惨了,”约翰妮说,“你母亲说,‘依靠自己,依靠上帝’,你没有照着去,拉莫斯!别再说‘那有什么用呢?’”

约翰妮把拉莫斯送到他的家门口才离开。拉莫斯没有进屋,而是走到老柳树下面,坐在倒下的一块路碑上。“我冷极了,我得上床睡觉。”他说。他爬了起来,可是不是走向屋子,而是走向水塘,摔倒在塘边。

第二天上午,约翰妮在池塘边发现了拉莫斯,她赶紧把他送到医院。约翰妮对他说:“小时候我们就认识,我饥饿的时候,你母亲给过我很多东西吃,我永远也报答不了她的恩德。你会好起来的。”

拉莫斯没有死,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严重的创伤,未老先衰。他太穷了,比约翰妮还穷。

“你没有信仰,连上帝都没有,你还有什么?”约翰妮说,“你应该去圣坛。自从你接受洗礼后,一趟没有去过吧!”

“对,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拉莫斯说。

拉莫斯老了,艾尔莎也不年轻了,我们会提到她,但拉莫斯从来不提。她做了奶奶,孙女能说会道,经常和其他的伙伴一起玩耍。拉莫斯拄着一根棍子走过来,站在那里看孩子们打闹,向他们微笑,儿时的回忆在他的脑海中掠过。

艾尔莎的孙女指着他说:“可怜的拉莫斯!”

其他的孩子也跟着说:“可怜的拉莫斯!”

一个圣灵降临节的清早,阳光照着教堂的长凳,圣坛上的蜡烛燃烧着,大家在领圣餐。约翰妮跪在众人中间,拉莫斯不在场。正是这一天,他的灵魂升上了天国。

许多年过去丁,裁缝的屋子已经空无一人,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风儿在老柳树间吹过,听起来像一首歌,一首风儿和柳树合唱的歌。如果你听不懂,就去问住在济贫院的老约翰妮吧,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