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是明清之际贡献卓著、影响深远的伟大学者。他一生著述宏富,在经学、史学、音韵学、地理学、文学等领域都有重要的建树,在政治思想方面也提出了许多积极进步的主张。他的学生潘耒在《日知录序》中说:

有通儒之学,有俗儒之学。学者将以明体适用也。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朝章国典,民风土俗,元元本本,无不洞悉,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是谓通儒之学。……天下无贤不肖,皆知先生为通儒也。

顾炎武一生治学的方向可以用“经世致用”来概括。基于这种思想,他对宋明理学“空谈心性”造成的恶果进行了激烈的批判。他说:

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昔王衍妙善玄言,自比子贡,及为石勒所杀,将死,顾而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今之君子得不有愧乎其言。

他对王阳明的心学更是攻击不遗余力: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今日,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诸正,岂不在后贤乎!

顾炎武把明朝灭亡的原因归咎于宋明理学特别是王阳明心学的流祸。他以“拨乱世,反诸正”为己任,提倡穷六经之旨、急当世之务的实学,这在当时起到了转变一代学风的作用。他还曾说:“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顾炎武用“古之所谓理学”即经学同宋明理学相对立,并且提出读经应自考文、知音开始。这一观点被清代许多学者所接受。江藩在《国朝汉学师承记》中说:“国朝诸儒究六经奥旨,与两汉同风”,是顾炎武和黄宗羲开启了先河。实际上,顾炎武所提倡的经学绝不仅仅是训诂考证,而是同“当世之务”紧密联系的。潘耒序《日知录》就曾指出:“如第以考据之精详,文辞之博辨,叹服而称述焉,则非先生所以著此书之意也。”清代诸儒受到清政权的文字狱威胁,退回到故纸堆中,专治训诂考证,正如梁启超所谓:“只算学得半个亭林罢了”。

顾炎武针对宋明理学的空疏学风和假道学先生们的寡廉鲜耻,明确地提出了“博学于文”和“行己有耻”两大宗旨。他说:

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

顾炎武把治学和培养道德情操联系起来,治学和培养道德情操都是为了经世济民。宋明理学造成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流弊,道学先生们“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后来竟有一部分堕落成“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的无耻之徒。顾炎武对这些深恶痛绝,他认为清谈可以亡国,“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他提出“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两大宗旨,一方面是对宋明理学的针砭,另一方面寓有通过严格读书人的操守而振奋国民精神的深意。顾炎武一生躬行实践了自己的主张,集道德文章于一身,给后人树立了楷模。

顾炎武在宇宙观上具有唯物主义的倾向。他在解释《易传》中的“游魂为变”时,引用了张载和邵宝的话。张载说:“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邵宝说: “聚而有体谓之物,散而无形谓之变……是故聚以气聚,散以气散。”顾炎武接受了这些观点,提出“盈天地之间者气也,气之盛者为神,神者天地之气而人之心也”。这就坚持了世界是物质的,精神是物质所产生的唯物主义哲学命题。他在解释《易传》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时,也提出了“非器则道无所寓”的正确观点。顾炎武一生注重对具体问题的研究和考察,虽在哲学问题上没有做过系统的论述,但对中国古代的唯物主义哲学思想还是有所继承的。

顾炎武批判宋明理学“用心于内”的方法是“近世禅学之说耳”。他反其道而行之,提倡外向的、实事求是的治学方法。顾炎武治学有两大特点,一是注重实地的考察,一是重视书本知识的积累。潘耒在《日知录序》中说:

[先生] 足迹半天下,所至交其贤豪长者,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如指诸掌。精力绝人,无他嗜好,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废书。出必载书数簏自随,旅店少休,披寻检讨,曾无倦色。有一疑义,反复参考,必归于至当;有一独见,援古证今,必畅其说而后止。

顾炎武的一生真正做到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的《日知录》、《营平二州史事》、《昌平山水记》、《山东考古录》、《京东考古录》等著作都是实地考察和书本知识相互参证,认真分析研究以后写成的。顾炎武把写书比作“铸钱”,他鄙弃抄袭古书,改铸古人的旧钱,他认为正确的方法是自己去“采山之铜”。顾炎武重视典章文物、天文地理、古音文字、民风土俗的考核。凡立一说,必广求证据,反复辨析,常用归纳法得出正确的结论。这对于清代朴学方法的形成起了开风气的作用。

顾炎武曾说过:“君子之为学也,以明道也,以救世也。”“明道”与“救世”在他看来是相互联系而不可分的两个步骤。顾炎武的学术领域非常广博,他在经学、史学、地理、音韵、词章和金石文字等方面都有重要的成就。这些成就不是与他的政治思想相脱离,也不是为他的政治思想作掩护,而是与他的政治思想密切结合。例如,他著《音学五书》,考证古今音韵的流变,希望“圣人复起,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这同他著《日知录》一样,都是为了“跻斯世于治古之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顾炎武“生于明末,喜谈经世之务,激于时事,慨然以复古为志,其说或迂而难行,或愎而过锐。”这一方面说明顾炎武的思想没有摆脱 “法古用夏”的局限,另一方面也说明他所谈的“经世之务”是与清政权的统治相抵触的,在“法古用夏”的形式下包含着积极进步的内容。

顾炎武对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制度进行了批判。他说:

方今郡县之敝已极,而无圣人出焉,尚一一仍其故事,此民生之所以日贫,中国之所以日弱,而益趋于乱也。何则?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古之圣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土而分之国。今之君人者,尽四海之内为我郡县犹不足也,人人而疑之,事事而制之,科条文簿日多一日,而又设之监司,设之督抚,以为如此,守令不得以残害其民矣。不知有司之官,凛凛焉救过之不给,以得代为幸,而无肯为其民兴一日之利者,民焉得而不穷?国焉得而不弱?率此不变,虽千百年,而吾知其与乱同事,日甚一日者矣。

很明显,顾炎武所说“郡县之失,其专在上”,其批判的锋芒是指向君主专制的。他所说君主专制是民生日贫、国家日乱的根源,与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指斥“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同样表现了明清之际的有识之士通过总结治乱兴亡的历史教训,在政治思想上已有所觉醒。顾炎武认为君主专制的弊病在当时已经发展到了不得不进行改革的地步。他提出的改革方案是“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即地方自治,向君主分权,把“辟官、莅政、理财、治军”四权归于郡县。

顾炎武发挥先秦儒家的民本思想,以此作为批判君主专制的武器。他说:

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绝世之贵;代耕而赋之禄,故班禄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是故知天子一位之义,则不敢肆于民上以自尊;知禄以代耕之义,则不敢厚取于民以自奉。不明乎此,而侮夺人之君,常多于三代之下矣。

顾炎武认为,君与臣都是为民而立,他们取得俸禄都是因为有管理之责,行代耕之义,因此,君与臣“一也”。在这里,顾炎武突破了君尊臣卑、君贵民贱的传统观念,在民本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君臣平等的思想。他还反对君主有“绝世之贵”,取“无事之食”,他认为君主的“自尊”和“自奉”是造成权力争夺、政治不稳定的原因。顾炎武的这些思想见解与黄宗羲的很相似。

顾炎武把“国”和“天下”区分开来。如有一段名言: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显然,顾炎武所说的“国”是指一姓一氏的“私天下”,而同它相对的则是包括天下人民利益在内的“公天下”。顾炎武认为,朝代的更替是君与臣统治阶层的事,而道德的存亡关系到天下人民的利益,因此每个人都应负起责任。他还说:

君臣之分所关者在一身,华裔(夷)之防所系者在天下。故夫子之于管仲略其不死子纠之罪,而取其一匡九合之功。盖权衡于大小之间,而以天下为心也。夫以君臣之分犹不敌华裔(夷)之防,而《春秋》之志可知矣。

这段话与吕留良在《四书讲义》中强调“华夷之防”大于“君臣之伦”,可以说是异口同声。把这段话同前面一段话相参照,可知顾炎武把民族的利益、人民的利益看得最为重要,而对传统儒家的“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做出了否定,对君主政权存在的合理性表露出怀疑,他提出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渗透了民主的意识。

顾炎武抨击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说它败坏人才有甚于秦始皇焚书坑儒。他还指出,“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乡宦,曰生员,曰吏胥”。当时的生员有五十多万,由于这些生员户的赋役和科举考试的费用都转移到人民头上,所以“病民之尤者,生员也”。他大声疾呼:“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他主张改革以八股文取士,让读书人把在八股文上所花的功夫“用之于经史及当世之务”;他还主张广开才路,用选举之法,“天下之人,无问其生员与否,皆得举而荐之于朝廷”。这在当时是有进步意义的思想。

顾炎武早年参加“复社”,受到过“裁量人物,訾议国政”的东林余风的熏陶,因此他很重视“清议”的作用。他认为,社会风俗的邪正关系到天下的治乱,而“天下风俗最坏之地,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至于清议亡,而干戈至矣”。他主张“存清议于州里”,“进乡评以扶国是”。他还针对孔子的“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提出反命题:“政教风俗苟非尽善,即许庶人之议矣”。他的“清议”思想主要是指重视社会舆论的作用,而没有提出建立议政机关的思想。与他同时的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提出“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即把学校作为议政的机关,这比顾炎武的思想要胜过一筹。但是,顾炎武的 “清议”思想与黄宗羲的思想一样,尽管带有历史的局限,但都包含着民主议政的思想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