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起罕见的恶性事故,让人不寒而栗。阳光大马戏团到哀牢山一个名叫黑虎冢的村寨下乡慰问演出。按照惯例,下午演出车队开进村子后,演员们在村口草坪平整场地,然后搭建钢架,支起巨大的帐篷。

马戏团不比其他剧团,其他剧团无论音乐、戏曲还是歌舞,都可因陋就简在农村的土戏台演出,也可将打谷场当做露天舞台进行演出。马戏团就没这么方便了,许多高难度杂技节目,尤其是动物演员表演的马戏节目,非得在大型帐篷剧场里才能演出。

帐篷剧场支起来后,又布置灯光、布景和音响,忙碌停当,天已经黑透。演员们顾不上休息,赶紧化装,带领自己所驯养的动物演员匆匆忙忙走台,熟悉环境,然后登台献艺。

开头还挺顺利,老虎钻火圈、人熊交谊舞、双胞胎走钢丝,好几个节目都演得相当出色,没有出过半点纰漏。

按照节目表上的顺序,该轮到马演员出场表演了。驯兽师兼马术表演家娄阿甲这天非常兴奋,用他自己的话说,到黑虎冢就等于回到老家了。他的父母在文化大革命时从昆明下放到黑虎冢劳动改造,后来在黑虎冢结婚成家,并在黑虎冢生下他。他在黑虎冢生活了整整十二年,一直到一九八二年才随落实政策的父母迁往昆明。

虽然阔别近二十载,但乡亲们都还记得娄阿甲。他一踏进黑虎冢,便有许多老人围上来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更有众多年龄相仿的儿时伙伴,争相请他演出结束后到家里去喝酒叙谈。浓浓的乡情让他兴奋异常。

也许是出于对生他养他的故乡的眷恋之情,也许是想答谢父老乡亲的厚爱,娄阿甲演得特别卖力。他身着玫瑰红演出服,足穿亮闪闪的马靴,系着宝石蓝领结,率领六匹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气宇轩昂地跑进场地。

他手执用绸带编织的大彩球,做出各种舞蹈姿势。随着他的舞姿变化,金鞍银辔披红挂绿的白马们变幻出各种队形。忽而后面的马踩到前面的马背上,每匹马都用两条后肢行走,组合成一个小圆圈;忽而衔尾奔驰,后面的马嘴咬住前面的马尾巴,形成一个快速运动的大圆圈;忽而走出方形、菱形或三角形图案,整个场地五彩缤纷,宛如流动的花环,令人目不暇接。

热情奔放的摇滚乐响起来,六匹白马又排成一字横队,随着摇滚乐强烈的节奏,细长的马腿忽而右旋忽而左蹁,忽而钩起前蹄踢踏地面,忽而尥蹶子跳出空中霹雳,尽兴表演马式现代舞。

这六匹白马都是娄阿甲一手带大的。马是通人性的动物,感觉到主人的澎湃激情,受主人情绪的影响,也表现得十分出色。队形整齐有序,动作刚柔并济,情绪饱满亢奋,表演非常到位。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场精彩的演出。

马戏节目告一段落,观众席上理所当然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前来观赏演出的,都是黑虎冢和附近几个山寨的村民,感情上把娄阿甲当做自家人,为娄阿甲出色的表演颇感自豪,也含有捧场喝彩的意味,掌声经久不息。娄阿甲三次出来谢幕,那雷鸣般的掌声仍然潮水般涌来。

“高导演,让我加演一个节目吧?我想演‘超级马术’。”娄阿甲向幕后执行舞台监督职责的高导演提出请求。

所谓超级马术,是娄阿甲最近排练成功的新节目。表演者骑在骏马身上,一面快速奔驰,一面直立、倒立、跪姿、横卧、翻转、打滚,做着各种惊险的杂技动作。

“不行。你坐了一天汽车,够累的了。马坐了一天汽车,也够累的了。不能搞得太疲劳,明天还要到别处去演出呢。”高导演摇着头说。

“求您了,高导演。我妈生我时身体不好,没有奶,寨子里好几位婶婶轮流喂我。我是吃乡亲们的奶长大的,乡亲们对我恩重如山。我没有什么可报答他们的,唯有把自己最拿手的节目奉献出来。”娄阿甲说得很动情。

“我理解你的心情。”高导演说,“可是,这档节目有危险。人与马都很疲乏,又是在新场地演出,万一有个闪失……还是别冒这个险。”

马戏舞台,惊险度与危险度是成正比的,节目越惊险刺激,风险也就越大。超级马术可说是精彩绝伦,其事故率也高得惊人。国外对这档节目有过一个调查,骑手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比例高达百分之十二,也就是说,演出一百场就有十二次事故。马在高速奔跑,人要在光溜溜的马背上忽上忽下旋转翻滚,谈何容易啊。稍有不慎,便可能失手滚落下来,轻则蹭破皮肉,重则伤筋动骨。

“高导演,您就放心吧。”娄阿甲拍着胸脯说,“我与白珊瑚朝夕相处十三年,它从未让我失望过。它是最棒的表演马,你绝对可以信任它。”

娄阿甲说的白珊瑚,是一匹中年牝马,也是整个马队的领头马。说起白珊瑚与娄阿甲的关系,确实不同凡响。

十三年前,白珊瑚出生刚半个月,母马就病死了。好像是口蹄疫之类的烈性传染病,同厩的五匹表演马在两个月内全部暴毙,只剩下白珊瑚这匹还在吃奶的小马侥幸躲过劫难。娄阿甲当时刚参加工作,团里就把白珊瑚交由他饲养。

马属于娇贵动物,天天要刷毛、洗澡、遛腿、晒太阳,每一匹马都需要专人伺候。娄阿甲把白珊瑚带回自己的宿舍去养,人马同室住了半年多。冬夜寒冷,他就将棉被盖在小马身上,自己裹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睡觉。夏天蚊蝇肆虐,他将唯一的蚊帐罩在小马身上,自己被蚊子咬得浑身是包。他还从菲薄的工资中省下钱买奶粉喂小马。每天踏着熹微晨光,到三里外的滇池边割一筐带着露水的嫩草,给小马当饲料。夕阳西斜,他会带着它到草滩上追逐嬉闹。月亮升空,他会吹奏短笛给它消愁解闷。人心换人心,人心也换马心,马与人成了形影不离的亲密朋友。

与动物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你对动物好,绝对不会白好。你对动物投放的感情,就好比往银行存的钱,到期后就会连本带利得到补偿。三年后,白珊瑚变成亭亭玉立的成年牝马,对娄阿甲高度信赖,唯命是从,叫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很快就训练成杰出的表演马。

不仅如此,团里从荷兰陆续进口了四匹牙口一岁半的纯种奥赛特竞技马,白珊瑚还主动协助娄阿甲调教和训练这四个新来的同类。示范演练,言传身教,谁在排演厅调皮捣蛋或偷懒不好好练,它还会冲上去啃咬教训。

行话说,人驯兽慢如爬,兽驯兽快如飞。有白珊瑚参与管理和培训,那四匹新加盟的奥赛特竞技马进步很快,八个月后就能跟着白珊瑚登台表演节目了。

更令人喜出望外的是,白珊瑚在最近四年内连续产下两匹小马驹,称得上是个理想的母亲,不但将小马驹抚养长大,还积极引导它们从小接受马戏训练。经过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有一匹名叫蓝宝贝的公马已成为合格的表演马。另一匹名叫雪姬的小母马,也可以作为马队的替补演员,在其他马患病或情绪不佳时,顶替正式马演员上台演出。娄阿甲也因成绩突出,被授予驯兽师和马术表演家的称号。

白珊瑚在十年演出生涯中,从未出过任何事故,称得上是匹经得起考验的好马。任何人做梦都不会想到,它会将心心相印的主人送往不归路。

高导演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那好吧,就成全你,加演超级马术。不过一定要小心,速度放慢点,难度大的动作省略不做,安全第一,谨慎为妙。”

娄阿甲连连点头称是,食指弯钩含在舌尖下,吹了一声悠扬的呼哨。正在帐篷外吃草的白珊瑚立即停止进食,挤开其他白马,快步来到娄阿甲身边。

娄阿甲卸掉金鞍银辔和垂挂在马头上的五彩络缨,换上特制的马鞍和缰绳,拍拍光滑的马脸,在马耳边轻声说:“嘿,老朋友,今天是很特别的演出,报答父老乡亲对我的养育之恩,你可得卖力哟!”白珊瑚昂首嘶鸣,表示它听懂了。娄阿甲兴高采烈地翻身上马,奔进帐篷剧场。

一进帐篷剧场,娄阿甲便将高导演的嘱咐抛于脑后,策马狂奔,丝毫没有减慢速度。他忽而倒挂在马颈下,忽而仰躺在马背上,忽而站立在马鞍上,玫瑰红的演出服在雪白的马身上翻滚舞动,就像太阳在雪峰上颠跳跃动,令人眼花缭乱。

第一流的骑手,第一流的马,人与马配合默契,高度和谐,融为一体。

白珊瑚不愧是奥赛特竞技马的后裔,体形健壮优美,肌肉饱满发达,脖颈光滑细腻,长着一双罕见的蓝眼睛,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尤其抢眼的是,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马鬃飘扬如雪尘,马尾挥动如银丝,神态优雅稳重,举止雍容华贵,奔跑起来像一朵随风飘荡靓丽的云。

掌声如暴风骤雨,欢呼声此起彼伏。娄阿甲双足倒钩在鞍蹬上,身体弯曲像条灵动的蛇,钻到马肚子下去了。这叫火龙穿肚,从左侧的马肚子下穿过去,又从右侧的马肚子下钻出来,连续三个循环。

这在超级马术中是最高难度动作,对表演马和骑手都是个严峻考验。马必须按精确的速率匀速奔跑,既不能快也不能慢,必须按固定的步姿运动,不能随意调换姿势或改变步伐,还必须顺着圆形场地按既定线路兜圈,不能有任何偏离或出轨。骑手要借用马在奔跑时的起伏颠簸,掌握身体平衡,把握动作节奏。人与马配合得天衣无缝,才有可能获得成功。表演过程中,骑手好几个动作已接近人体运动的极限,毫不夸张地说,这档节目比攀岩运动更险象环生。

娄阿甲不愧是马术表演家,面带微笑,动作娴熟地在马肚子下循环了两圈半。他的脑袋第三次从右侧马肚子下钻出来,只要手伸上来抓住马鞍上的皮带,引体向上攀爬到马背上,这个最高难度的杂技动作就算顺利完成,整套马术表演也就圆满结束。

应了那句乐极生悲的古话,灾难往往发生在离胜利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就在娄阿甲的脑袋从马肚子右侧钻出来的刹那间,场地中央被铲倒的一蓬野草间,突然吱溜溜蹿出一条一米来长的虎斑游蛇来,嘴里吞吐着鲜红的蛇信子,飞快地朝马蹄下游来。

虎斑游蛇亦叫“野鸡脖子”,顾名思义,身上红红绿绿,色彩斑斓。灯光照耀下,在用黄土铺就的场地里,虎斑游蛇显得格外醒目。毫无疑问,演员们刚才平整场地时没能把野草铲除干净,没有发现隐藏在草根下的蛇洞。马蹄声声,把虎斑游蛇从睡梦中惊醒了。马眼敏锐,白珊瑚冷不防看到一条花里胡哨的蛇蹿到自己脚蹄下来了,出于对蛇的本能恐惧,出于对突然袭击下意识的反应,马头猛地一扭,斜刺蹿出去,偏离了原先的路线。

刚才已经交代过了,马戏团的帐篷剧场,是由钢架支撑起来的。白珊瑚斜刺蹿跃,刚好就从钢架旁擦身而过。马的奔驰速度没有放慢,娄阿甲的脑袋恰好在这个时候钻出马肚,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就像葫芦摔在石头上的声音,他的后脑勺重重砸在工字形钢柱上,巨大的帐篷猛烈摇晃。他从马上掉了下来,直挺挺躺在地上。

剧场一片死寂,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呆了。再说白珊瑚,娄阿甲撞落倒地后,它又顺着惯性朝前冲出几步,很快意识到出了问题,立即掉头跑回主人身边,用马嘴咬住主人的衣袖,想把跌倒的主人搀扶起来。

这时候,人们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父老乡亲和马戏团演职员纷纷拥到场地内,大声呼唤娄阿甲的名字。娄阿甲双目紧闭已昏死过去。他的后脑勺被砸开一个血洞,汩汩冒着鲜血。高导演一面让随团刘医生赶紧给娄阿甲包扎,一面大声吩咐司机赶快发动汽车,好送娄阿甲到县医院救治。

那条虎斑游蛇早就被乱棍打断七寸,像条烂草绳般扔出帐篷剧场。

大家分头忙碌,演出场乱得像锅粥。好多人围上来想看看娄阿甲的伤情,以娄阿甲为轴心围观的人形成了一个大圆圈,拥挤推搡间,很自然地就把白珊瑚挤到圆圈外面去了。

白珊瑚焦急地咴咴叫着,在圆圈外转了好几遍,钻头觅缝地想挤到圆圈里去。但人墙厚密,马的身体庞大,愿望屡屡落空。它火了,咬住一位老乡的衣肩,用力拉拽,又用马蹄踩人家的鞋跟,还用结实的胸脯撞人家的背。人群一阵骚动,纷纷朝两边躲闪,人墙裂开一个豁口。它一头扎了进去,又要自作聪明地用马嘴叼咬衣袖,想把娄阿甲搀扶起来。

高导演正在帮助刘医生往娄阿甲头上缠绷带,气不打一处来,照准马脖子狠狠抽了一巴掌,又朝着马胸脯重重踹了一脚,怒喝道:“该死的东西,都是你闯的祸!你还来添乱,我把你扔到澜沧江去喂鱼!”

白珊瑚大约自知理亏,不敢与高导演顶撞,气咻咻地退出人墙。管理员老费想抓住它的缰绳把它拴到钢架上去,它灵巧地避开了,又冲开两个想阻挡它的村民,奔出帐篷去。帐篷外,黑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传来马凄凉的嘶鸣声。

雪亮的车灯撕破夜幕,越野吉普小心翼翼往县城开去。

这是一段狭窄的简易公路,坡陡弯急,路面坑坑洼洼。司机紧张地转动方向盘,尽量使车子保持平稳。

娄阿甲躺在后座上,仍然昏迷不醒。刘医生用听诊器在娄阿甲胸口摸索着,神色严峻地说:“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了,我已经给他注射了两支强心针,好像不管用。”

高导演眉头皱成疙瘩,用沙哑的嗓音对驾驶员说:“开快点,换换挡,多踩点油门!”

司机嘟囔道:“路况太差了啊。”高导演没好气地说:“路况再差,也不能把汽车开得像乌龟爬!”

司机不再吭气,咬咬牙,将二挡换成四挡,踩住油门不放。越野吉普怒吼着,加快速度向前猛冲。

公路上不仅有许多被洪水冲刷出来的水坑,还有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水坑和石头星罗棋布,很难完全绕开。一会儿前轮驶进水坑,一会儿后轮碾着石头,忽高忽低,车子剧烈颠簸,就像在跳霹雳舞。

突然,娄阿甲睁开眼睛,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话。他撞伤后,一直处于昏死状态,还是第一次醒过来。他的声音微弱,汽车的引擎声又太响,高导演耳朵附到他嘴唇上,这才听清他在说:“……慢……慢点……请……开慢点……”

“慢点,开慢点,伤员吃不消了!”高导演大声吩咐。

司机又换成低挡,松开油门,车子缓慢行驶,平稳了许多。

“……开……得……太快,它……追不上,马是跑……不过……汽车的呀。哦……它在叫,还……还有马蹄声……”娄阿甲断断续续地说道。

高导演和刘医生面面相觑。毫无疑问,娄阿甲说的是白珊瑚追赶汽车来了。这可能吗?到目前为止,高导演和刘医生,还有那位司机,谁都不知道白珊瑚正在追赶汽车。娄阿甲昏迷不醒,怎么会晓得白珊瑚正尾随汽车奔驰?就算他没有昏迷,脑袋上除了嘴巴、鼻孔和眼睛,其他部位都缠满绷带,尤其两只耳朵,被厚厚的绷带缠绕,又是在行驶的汽车中,发动机的轰鸣声如此响亮,他怎么听得到马在叫,怎么听得到马蹄声声?

“这肯定是幻觉,脑部受伤者会产生幻听幻视现象,医学上叫做谵妄,所说的话当然就是谵语,也就是胡言乱语。”刘医生小声对高导演说。

“请……停车,让它……歇……口气,它跑得……太……累了。”娄阿甲请求道。

“那好吧,靠边停车,休息几分钟。”高导演说。越野吉普停在公路边,荒山野岭,万籁俱寂,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过了约几分钟,公路上响起橐橐橐的马蹄声,声音由远而近,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借着汽车尾灯朦胧的光线,一匹白马渐渐映入高导演和刘医生的眼帘。果真是白珊瑚。四条马腿粘满泥浆,浑身热气腾腾,好像刚揭开盖的蒸笼,连马鬃也被汗水濡湿了。它来到越野吉普旁,大口喘息着,马脸贴在车窗上,朝车内张望。那双秀丽的马眼,泪光迷蒙,蓄满哀伤。

“真是不可思议,”刘医生轻声说,“也许是心灵感应。”“我们开了多少公里了?”高导演问。司机看了看仪表盘上的里程表说:“已经走了二十三公里。还有十公里就到县城了。”

也就是说,白珊瑚跟在汽车后面一口气奔跑了二十三公里,这对一匹马戏舞台上的表演马来说,可说是空前绝后的创举了。

车厢亮着顶灯,高导演看得很清楚,当白珊瑚那张痛苦的马脸出现在车窗前时,娄阿甲黯然无神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就像划燃了火柴,但光亮转瞬即逝,就像火柴刚划燃却又被狂风吹灭了。他的身体扭曲痉挛,眼睛看着高导演,嘴唇微微翕动。

高导演赶紧将耳朵贴到他嘴唇上,听到他艰难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求……您……了……别……难……为……它……”

高导演想说点什么,可没等他说出来,娄阿甲就闭上了眼睛。

刘医生捏着听诊器,惊慌地叫道:“糟糕,他的心跳好像要停止了。”

“快,快开车!”高导演大声说。越野吉普在公路上中速行驶,白珊瑚在车子后面紧追不舍。

还没到县医院,娄阿甲就停止心跳没有呼吸了。

黑虎冢离昆明有四百多公里,长途运送尸体,要到公安、民政、卫生等部门办理相关手续,非常麻烦。乡亲们提议,娄阿甲是在黑虎冢出生,又是在黑虎冢不幸以身殉职,按照当地风俗,人死后能安葬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是人生最理想的归宿了,希望能在当地厚葬娄阿甲。征得家属同意,决定就在黑虎冢为娄阿甲办理丧事。

墓地选择在风景秀美的南山麓,背靠雄伟壮丽的哀牢山,面朝浩浩荡荡的澜沧江,四周青松翠柏,漫山遍野杜鹃花,鸟鸣山谷,风吹竹篁,晨起饮仙露,日落披红霞,比大城市边缘拥挤不堪的公墓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葬礼很隆重,按照当地习俗,请神汉跳鬼,请巫娘念经,请吹鼓手鸣锣吹箫,请阴阳先生在墓区步罡踏斗焚烧符,召唤天罡地煞前来护法守灵。娄阿甲的遗孀 ———阳光大马戏团乐队扬琴手欧阳花贝,带着女儿娄楼,专程从昆明飞来。马戏团下乡慰问演出的全体演职员,黑虎冢父老乡亲连同附近几个村寨的群众,共计三百余人参加了葬礼。

白珊瑚也被牵到墓地来了,马背裹着白麻,马颈缠着黑纱。它是肇事马,理应为惨遭不幸的主人披麻戴孝。

这确实是匹通人性的马,似乎也懂得什么叫死亡,垂首肃立在墓前。当棺材徐徐送进墓坑,它撅起马嘴,发出悲伤的嘶鸣。

在一片哭泣声中,大地隆起土丘,竖起石碑,葬礼接近尾声。

黑虎冢头发花白的老村长,带着四位手执长矛的年轻汉子,来到高导演面前,鞠了个躬说:“按照我们山寨的风俗,现在该剽马了。它是罪马,它是祸根,它害死了它的主人,理应用它的血祭奠娄阿甲的在天之灵。”

高导演沉默无语。在马戏团,也曾发生过动物伤人事件。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位女驯兽员正在给一只老虎训练跳跃障碍的节目,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那虎突然间兽性大发,扑上去一口咬住女驯兽员的脖子。小姐的脖子细嫩光滑,哪里经得起虎牙噬咬,咔嚓一声,便颈椎粉碎性骨折,做了虎口冤魂。后来因家属强烈要求,将罪虎关在一个狭小的铁笼里,实行枪决。

有这样的先例,似乎也应该用同样的方式处置白珊瑚。杀人偿命,血债要用血来还,对犯罪的人尚且如此,对犯罪的动物更应该如此。可高导演总觉得,眼下这起事故,把责任完全怪罪在白珊瑚身上,似乎有失公允。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起事故只能算是一个意外。意外伤害与蓄意谋杀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犯罪,处以极刑似乎有点量刑过重。

从经济角度考虑,高导演也觉得这么做对马戏团来说损失太惨重了。白珊瑚是奥赛特竞技马的后裔,奥赛特竞技马在世界上颇有知名度,是十八世纪一位酷爱马技表演艺术名叫奥赛特伯爵的人驯养而成的,可以说全世界著名马戏团使用的演出马多为血统纯正的奥赛特竞技马。

奥赛特竞技马不愧是经过三百年精心培育而成的良种马,皮毛白得就像阿尔卑斯山终年不化的冰雪,令人赏心悦目。除了形象极具观赏性外,头脑也聪慧伶俐,天生具备演马技的素质,四条腿会随着音乐有节奏地左右横移,跳出马步迪斯科,还会主动配合马背上的骑手表演各种技巧动作。它们是为马戏存在的,它们天生就是优秀的马戏演员。

现在国际市场上,一匹年富力强训练有素的奥赛特竞技马,价值六万美元,即使是一匹两岁龄以下还没受驯的马驹,标价也在三万美元左右。人死不能复生,何苦还要白白扔掉六万美元呢?

还有更麻烦的事情呢,白珊瑚是马群中的头马,是六匹演出马的核心与灵魂。马是一种讲究尊卑秩序的动物,尤其是年轻的公奥赛特竞技马,都有出“人”头地的勃勃野心,都有强烈的征服欲和权力欲。白珊瑚资历深体格棒演技好,另外五匹演出马除了个别捣蛋分子外,其他四匹演出马对它口服心服,已习惯在它的统治下生活。要是白珊瑚被处死,马群就会出现权力真空,后果不堪设想。

上海马戏团就出过这样的事,一匹名叫劳伦的头马到外地演出时被卡车撞死,马群里几匹公马谁也不服谁,谁都想当老大,谁都想爬到首领的位置上去,因而引发激烈的地位角逐战。它们互相啃咬厮斗,大打出手,弄得马心惶惶,闹得乌烟瘴气,整整半年无法正常演出。最后有两匹公马在内讧中死于非命,另一匹公马登上首领宝座,权力风波才算平息。但整个马群已经元气大伤,演出马由原先的七匹锐减至四匹,好几个大型节目都没法再演了。

谁能保证,白珊瑚死后,阳光大马戏团马群不会步上海马戏团马群的后尘呢?

处死白珊瑚,绝无可能让娄阿甲死而复生,又何必要白白糟蹋珍贵的奥赛特竞技马呢?

高导演虽然很想保全白珊瑚,却不敢把想法说出来。死者的亲属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荒唐的复仇虽然对死者毫无意义,却对死者的亲属是有效的宽慰。

不管怎么说,娄阿甲是骑在白珊瑚身上被撞死的,意外伤害也罢,突发事故也罢,白珊瑚都难辞其咎。亲属要求处死肇事马,也不能说是蛮横不讲理。他若强行阻止这场血祭,从感情上和道理上都很难说得过去。

倘若死者的亲属责问他:人被马害死了,却免于追究马的刑事责任,难道人的生命还不如一匹马值钱?他将无言以对。更何况,黑虎冢的乡亲们,固执地认为白珊瑚就是灾星,已经准备好用古老的祭奠方式,在墓前剽杀罪马。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哦,娄阿甲不愧是最优秀的马术表演家,他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白珊瑚是匹好马,求我千万别为难它。”高导演小声地对站在身旁的欧阳花贝说,“我现在跟你说这话,确实不太合时宜,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如实转达娄阿甲的临终嘱咐。”

高导演是个聪明人,他晓得,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说动死者的遗孀,放弃这场无谓的复仇。在要不要处死白珊瑚这个问题上,毫无疑问,死者亲属有最大的发言权。欧阳花贝是死者的妻子,最重要的亲属,她在这个问题上可说是一言九鼎。

欧阳花贝默默流着泪,对高导演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老村长转身朝一位年轻汉子耳语了几句,那位年轻汉子将长矛横咬在口中,从裤腰带上抽出一条黑布,走到白珊瑚面前,动手蒙住马的眼睛。

黑虎冢有剽牛习俗,剽牛前都要用黑布蒙上牛的眼睛,剽牛者因此可以减少杀生的心理负担,据说也可避免冤死的牛从阴间回来报复剽牛者。

白珊瑚绝不是那种性格软得像糯米团似的骟马,谁都可以靠近触摸,恰恰相反,白珊瑚的血统属于马中贵族,性子刚烈而自尊,不是很熟悉的人,休想靠近它,更别说触摸它了。假如它没被缰绳拴在马厩或木桩上,陌生人走到离它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它就会扭身避开,始终保持一个恰当的警戒距离。假如它是被缰绳拴在马厩或木桩上,陌生人靠近它时,它会从鼻孔喷出粗气,威胁地咴咴嘶鸣,或者抬起前蹄踩踏,或者转过身来尥蹶子。

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三年前,马戏团到中缅边境重镇芒市去演出。从金三角来了一位盗马贼,半夜偷偷溜进马棚,想盗走白珊瑚。该盗马贼祖孙三代都干这档子营生,祖传手艺,练就一手盗马绝技。据说凡是被他相中的马,没有哪匹能逃脱被盗的命运。闯荡江湖三十余年,从未失过手,在金三角一带颇有名声,人称牵马仙。

这家伙果然有绝活,穿一身夜行黑衣,蜥蜴似的爬进马棚,冷不防噌地在白珊瑚面前站了起来。白珊瑚吓了一跳,本能地张嘴想叫唤。还没等它发出声来,牵马仙眼疾手快,将一大坨蜂蜜拌炒米粉塞进马嘴,叫声被堵了回去。贪食是一切动物的本性。又香又甜的美食已经在嘴巴里了,吐掉怪可惜的,马嘴不由自主地咀嚼起来。牵马仙又飞快地将一个特制的脸罩套到马头上。

白珊瑚觉醒自己上当了,想把蜂蜜拌炒米粉吐出来,已经迟了,马嘴已被特制的脸罩卡住,无法张开。出于自卫的本能,白珊瑚举起前蹄踩踏。牵马仙早有准备,瘦小的身材比猿猴还灵活,在马蹄刚刚抬举起的瞬间,扭身闪到马颈下,熟练地将两只专门盗马用的棉套套在了马前蹄上。

白珊瑚一看前蹄踩踏不起作用,便掉转马头想用马的杀手锏———尥蹶子来对付盗马贼。狡猾的牵马仙早就蹲到马肚子底下去了,待马后蹄刚离开地面,又手脚麻利地刷刷两下,用厚厚的棉套将马后蹄也套住了。牵马仙这才不慌不忙解开横杆上的缰绳,把白珊瑚从马厩拉到院子。

正值凌晨三点,守夜的保安蜷缩在椅子上已进入梦乡。马嘴被脸罩卡住,想叫也叫不出来。马蹄被棉套套住,走在石板上悄无声息,想用马蹄声报警也是枉然。缰绳也抓在盗马贼手里,白珊瑚被迫跟着盗马贼往院门外走。

牵马仙心里乐滋滋的,到了这个份儿上,盗马就算盗成功了,可以说是三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

院门已被打开,还差几步就要跨出门去了。白珊瑚马蹄蹬着地面,不管缰绳拉得有多紧,再也不愿往前走。

牵马仙瘦削的脸上浮起奸笑,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根约一米长的细竹棍,棍梢绑着半寸长的铁钉,俗称断魂棍,照准马脖子轻轻点了一棍。没有发出棍子抽打的声响,那锐利的铁钉扎进马皮,就像被黄蜂蜇了一口,白珊瑚的身体忍不住抽搐,绷得铁紧的马腿因抽搐而松劲。牵马仙趁机猛地拉拽缰绳,白珊瑚身不由己往前跨了两步。

马腿已站在院门口了,牵马仙在门外,白珊瑚在门内,一个拽紧缰绳用力要把对方拉出门去,一个绷直四条腿竭力不让对方的企图得逞,双方又处于拔河比赛状态。

牵马仙故伎重演,又扬起断魂棍来点击马脖子。这一次,没等铁钉扎进马皮,白珊瑚突然朝前跨跃两步,后拉力骤然变成前冲力,就像拔河比赛时一方突然放松了绳子一样,牵马仙没有任何防备,仰面跌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愤怒的白珊瑚已冲了过来,马前蹄雨点般踩踏到他的身上。

虽然马掌上套着棉套,就像拳击手戴着拳击套,打击力和伤害程度降低了许多,但结实的马腿外加马身体的重量,那马蹄仍是厉害的武器,踩踏得牵马仙在地上抱头打滚,胸部和大腿被踩得青一块紫一块,鼻子被踏歪了,好几颗门牙也被踏断了。可他怕惊醒保安,既不敢叫救命,也不敢哭出声。

好不容易爬了起来,还没等他站稳,白珊瑚已迅速掉转马头,勾紧马脸,挺动马腰,玩了个漂亮的尥蹶子,两只后马蹄刚巧蹬在牵马仙的屁股上。牵马仙人瘦体轻,被蹬得飞了起来,重重撞在院门上,哐啷一声,院门也被砸落下来。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奔出屋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赫赫有名的盗马贼给生擒了。

事后牵马仙哀叹说,他这辈子共盗得四百零七匹马,从没遇见过像白珊瑚这般脾性如此倔强的马。马嘴被脸罩卡死了,马蹄被棉套套住了,缰绳紧紧拽在人家手里,马脖子也被断魂棍刺伤了,却还不肯屈服,不肯服输,不肯就范。更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白珊瑚竟然还会使用计谋,在双方拼命拉扯时,突然松劲并就势朝前跨跃,把他摔得四仰八叉。这家伙说,栽在白珊瑚身上,他不觉得冤枉,也不算辱没他的名声。

就这么一匹性格刚烈的马,就这么一匹高贵自尊不愿让陌生人靠近的马,当那位年轻汉子用黑布绑扎它的眼睛时,竟然没有丝毫反抗,既没有举蹄踩踏,也没有扭头躲闪,听任一双陌生的手在它脸上摸来摸去,顺从得就像一匹用木头雕出来的死马。

只有一种解释,白珊瑚目睹娄阿甲被埋进土里,晓得是因为自己的过错导致主人死亡,它意识到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已放弃求生的想法,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处罚。

没费多大劲,就把白珊瑚的眼睛给蒙上了。老村长双手捧着一只刻着经文念过咒语的大木碗,高高擎过头顶。这是一个信号,四位年轻汉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住了白珊瑚,古铜色的脸庄严狂热,裸露的胸脯和双臂饰有神秘的文身图案,挥动长矛跳起拙朴的祭神舞。这是古老的拜祭仪式,也是剽杀生灵的前奏。当他们顺绕三圈逆转三匝后,闪耀寒光的长矛就会无情地扎进马的身体,老村长将用那只祖宗留传下来的大木碗,像从自来水龙头接水一样,从长矛戳穿的血洞盛一碗热腾腾的马血,祭洒到娄阿甲的坟上。

血色黄昏,给大地涂上一层凄艳的色彩。高导演叹息一声把头转了过去,想要保全白珊瑚的希望破灭了,他不愿欣赏这血淋淋的剽杀场面。

白珊瑚伫立在墓碑前,仍是垂首默哀的姿势,静静等待厄运降临。

人与动物发生纠纷,动物伤害了人,不管是误伤还是凶杀,都是动物的错,杀你没商量。人类制定的法律,那当然是偏袒人类的。

四位年轻汉子已经顺绕三圈并逆转两匝,手中的长矛已分别指向马身体的各个部位,一场血腥的杀戮即将展开。

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娄阿甲七岁的女儿娄楼尖叫一声,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出来,像蝴蝶一样飞奔到白珊瑚身旁,抱住一条马腿放声大哭起来:“呜呜,不要杀它,它是我的朋友,呜呜———”

四位年轻汉子不得不停止跳祭神舞,不得不停止挥舞长矛,征询的目光投向老村长。

娄阿甲生前经常带着宝贝女儿到马厩玩,娄楼还骑在白珊瑚背上照过许多相,彼此熟悉得就像老朋友。白珊瑚虽然马眼被黑布蒙住,但用耳朵听用鼻子闻也能判明是谁来到它身边。它缓慢地扭过头去,伸出舌头在娄楼的辫梢上轻轻舔吻。

“小孩子家,不兴胡闹!”老村长皱着眉头来拉娄楼,“它是害死你爸的罪魁祸首,我们是在惩罚凶犯,你难道要包庇害死你爸的罪马吗?”

“呜呜,假如是我突然看见一条蛇蹿出来,呜呜,我也会吓得逃走的,呜呜,这不能全怪它呀!”娄楼哭着替白珊瑚辩解。

“娄楼乖,娄楼最听大人话了,把手松开。”老村长哄劝道。

娄楼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把马腿抱得更紧了。老村长朝吊唁人群中的一位中年妇女招招手,做了个让她把娄楼抱走的姿势。中年妇女一手搂紧娄楼的腰,另一只手扳松娄楼的手指,强行要把娄楼从白珊瑚身旁带走。

娄楼踢蹬着腿拼命挣扎,尖起嗓子号叫:“爸爸,快来呀,救救白珊瑚,他们要杀你最心爱的马啦!”

欧阳花贝长长地叹息一声,迈动像灌满铅一般沉重的双腿,走到墓碑前,拍拍那位中年妇女的肩,示意她放掉娄楼,又解开蒙住马眼的黑布,哽咽着说:“求求大家了,放过这匹白马吧。阿甲生前最喜欢这匹马了。他和这匹白马照的相,比和我照的相多得多。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我们家不是三口人,而是四口人。他确确实实把这匹白马看做是我们的家庭成员。刚才高导演对我说,阿甲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们别为难这匹白马。我相信高导演没有诓骗我,我相信阿甲的确会这么说。放过这匹白马,原谅它的过失,阿甲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对你们说声谢谢的。”

连死者的妻子与女儿都不赞成血祭,其他人当然就不好再坚持非要这么做了。

老村长悻悻地甩袖而去。四位年轻汉子也收起长矛,跟着老村长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人们发现,白珊瑚的眼睛里潮乎乎的,似乎蒙着一层泪水。

高导演深深地朝欧阳花贝鞠了个躬,激动地说:“我代表阳光大马戏团,谢谢你的善良和宽容。”

下乡慰问演出结束了,全体人马回到昆明。马术队除了娄阿甲外,还有一个名叫屠清霞的女演员。小屠是艺术学院马戏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到阳光大马戏团工作已有两年,与这群奥德赛竞技马相处得挺和谐。她很快发现,白珊瑚从黑虎冢回来后,好似换了一匹马,整天耷拉着脑袋,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以往,她给它刷毛,它会撩起拂尘般洁白的马尾巴,轻轻拍打她的身体,以表达感激之情;现在,她辛辛苦苦给它刷毛,它就像块没感觉的石头,什么表示也没有。

以往,要进行训练或排演新节目了,她只要站在马厩外吆喝一声,它立刻精神饱满地奔出来,扬鬃奋蹄嘶鸣,态度很积极;现在,她在马厩外喊破嗓子,它也耳聋似的没有反应,必须她跑进马厩抓住缰辔,才能把它牵到训练场,态度变得非常消极。

以往,它的头马意识强烈,在训练时,其他几匹演出马动作出现纰漏,或者偷懒贪玩思想开小差,不用驯兽员督促,它会主动出面干预,鼻孔打着响鼻发出威严的嘶鸣,进行严厉警告,迫使调皮捣蛋者乖乖就范;现在,其他演出马即使赖在马厩里不肯出来参加训练,它也听之任之不加任何管束。训练时有的演出马走错了步子,队形乱得一团糟,它也无动于衷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马是群体意识很强的动物,头马的行为对马群具有示范和表率作用,头马的精神状态对马群具有很大影响,其他五匹马也很快变得情绪低落,死气沉沉。

小屠把情况向高导演作了汇报,她担心这样下去,生气勃勃的马队会变成一盘散沙。高导演说:“马是讲感情的动物,白珊瑚刚失去心爱的主人,就像人死了亲属还在服丧期一样,悲痛还没有过去,免不了会影响情绪。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时间会抚平心灵的创伤。哦,你要待它好一点,加强感情交流,帮助它消解哀伤,尽快恢复正常。”

小屠是个对工作很负责任的姑娘,她索性把铺盖搬到马厩旁的小木屋,不分白昼黑夜,与这群表演马厮混在一起。

对白珊瑚,她照顾得格外细心。以往是一天刷一遍毛,现在是每天刷两遍毛;过去是有演出任务喂精饲料,没有演出任务喂精、粗饲料搭配的混合饲料,现在是不管有没有演出任务,一律喂精饲料。为了增加彼此的感情,她延长了白珊瑚的遛腿时间,由原来的每天半小时改为每天一小时。半夜醒来上厕所,她也会拐个弯去马厩,或往食槽里添把料,或往水槽里添桶水。

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白珊瑚的情绪振奋起来,让涣散的马队恢复正常秩序。

然而,事与愿违,心血与感情仿佛扔在水里。三个月过去了,白珊瑚仍然灰心丧气的样子,低落到冰点的情绪丝毫也没有升温的迹象。时间未能愈合它心灵的创伤,恰恰相反,就像酿酒一样,时间越长苦酒越浓味道也越苦。

有好几次,在舞台上演出时,演着演着,白珊瑚突然就停下来了,像痴呆马似的站在舞台上发愣。马队正在排列对称的队形,或者群马正在表演马步迪斯科时,马队表演是个整体,它停下不演了,其他马想演也演不成了,队形排列立刻就散了架,由此造成舞台秩序混乱,发生多起“乱场”事故,观众颇有微词。

所谓“乱场”,是马戏团的专用术语,是指由于驯兽员指挥失误或其他原因,动物演员在舞台上不听使唤,胡乱闹腾,将节目演砸了。

这样下去当然不行,高导演亲自出面,当白珊瑚再次在训练场不听使唤消极怠工时,他将它拴在柱子上,严加训斥。

马是有灵性的动物,马犯了过失,主人厉声呵斥,往往就能让马明白做错了什么,从而改正缺点并修正自己的行为。

高导演用鞭子抬起马的下巴,人眼瞪马眼,人眼射出两道威严的光:“你给我好好听着。娄阿甲死了,你很内疚,也很难过,这我们能理解。可事情过去四五个月了,你还这样委靡不振,这也实在太过分了吧?当初没把你剽杀血祭,留下你的性命,不是让你凄凄惨惨无休无止悲痛下去的,而是要你更努力地演好马戏节目,你要搞清楚了!”

白珊瑚目光依然凄迷,马头扭转去,显示对这套说教丝毫不感兴趣。

高导演火了,挥动马鞭,啪的一声抽在马耳朵上,吼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要跟谁过不去呀?你再不好好参加训练和演出,我就用鞭子抽烂你的屁股!不不,我要把你扔到虎笼里去喂老虎!”

马耳朵是马身体上的敏感部位,赶过马车的人都知道,当马懒惰疲沓时,抽一鞭马耳朵,马立刻会惊跳起来,精神亢奋地拉着车狂奔。可以这么说,鞭抽马耳朵,对马而言,具有振聋发聩的警醒作用。

然而这绝招在白珊瑚身上却失灵了。马鞭抽中耳朵的瞬间,它也惊跳嘶鸣,浑身肌肉绷紧,马眼闪闪发亮,好像真的把魂给抽醒了,但数秒钟后,却又垂首默立,眼睛也恢复到黯然神伤的状态。

更让高导演没想到的是,自打抽了马耳一鞭,白珊瑚就再也不肯吃东西。把马最爱吃的麦麸炒得香喷喷,捧到它嘴巴前,它却闻了闻便把头扭转开去。每天它只喝一点清水,其他什么都不吃。请兽医来检查,查不出毛病。显然,它绝食了。

高导演听到汇报后,脸色气得铁青,咬牙切齿地说:“鸟为食亡,没听说过有什么动物愿意守着食物饿死的。我看它能坚持多久。”

两天过去了,白珊瑚没有进食。第三天,它已饿得头晕眼花,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了,仍拒绝进食。它已无法进训练场,当然更不能登台演出。它总是有气无力地站在马厩西南角,默默眺望远方,马眼里有一种望眼欲穿的企盼。它所面对的方向,就是去往哀牢山黑虎冢的方向。换句话说,就是埋葬娄阿甲的地方。

高导演再也沉不住气了。一匹价值六万美元的奥赛特竞技马,绝食身亡,不仅会给阳光大马戏团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传扬出去的话,也会成为马戏界的笑柄,成为人家闲聊时的笑料。

有句俗话叫唯马首是瞻,意思就是马群里有一匹领头马,其他马都望着这匹头马,头马奔跑就跟着奔跑,头马躺卧就跟着躺卧。更让高导演坐卧不安的是,现在头马白珊瑚绝食了,其余五匹马虽然没跟着绝食,却也不愿接受训练和登台演出了。

马戏团,顾名思义,就是用马演戏的剧团。按《辞海》的解释,马戏是由马术演变而来的。

马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家畜之一。考古证明,马进入人类生活的历史起码可以追溯到一万年以前的新石器时代。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以马代步,以马拉车,以马驮运货物。车有马车,兵有骑兵,运输东西有马帮,连象棋上都有八面威风的马,马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养马、驯马、骑马、驭马,成为流行职业。

马匹有优劣,技巧分高低,遂形成专业马术表演者。这些人身手矫健,或在马背上翻腾,或悬吊在马肚子下疾驶,或挥刀射箭展示好武艺,或从马背上俯身争抢地上的羊羔,以赢得围观者喝彩,赚取几文赏钱养家糊口。

久而久之,翻来覆去老一套马术动作,观众渐生厌烦之心。为笼络看客,为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站稳脚跟,有些机灵的马术表演者便开动脑筋,除马匹外,另驯养猴子、黑熊、小狗、山羊、八哥、鹦鹉等类动物,依据它们的特长做一些或令人惊讶或令人赞叹或令人捧腹的动作,穿插在马术表演中,人与各种动物共同表演杂技节目,这就是马戏团的雏形。

可以这么说,马是马戏团最重要的动物演员,不可缺少的角色。一个大马戏团,节目单上没有马演的节目,没有马术表演,就等于没有传统,没有正宗的字号,没有金字招牌,那是很煞风景的事。

没办法,只有请欧阳花贝出面帮忙。娄阿甲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带妻女骑着白珊瑚到滇池边兜风,有时还把白珊瑚带回自家小院玩耍。白珊瑚与欧阳花贝也非常熟悉,也许欧阳花贝能规劝白珊瑚放弃愚蠢的绝食念头。

高导演把情况跟欧阳花贝说了一遍。欧阳花贝轻声责备道:“你不该朝它大吼大叫的,更不该用鞭子抽它的耳朵。娄阿甲从小把它养大,从没有动手打过它,也舍不得骂它,比宠女儿还宠它。它的自尊心可强了,有一次,阿甲到北京开会,半个月后回来,早晨去上班,同以往一样,他还没有走到马厩,白珊瑚就兴奋得咴咴嘶鸣,奔到院墙门口,马蹄不停地刨踢木门,摆出热烈迎接主人到来的姿态。偏偏这个时候,有人喊阿甲去办公室开会,阿甲来不及进马厩,拐了个弯去办公大楼了。等他中午开完会后再去马厩,白珊瑚动气了,躲在马厩角落里不出来。阿甲跑过去叫它的名字,它也面壁而立不予理睬,阿甲又气又好笑,也没有办法,只有陪笑脸好言哄劝,三天后它那张马脸才阴转晴。”

“我要是早知道它这般德行,我也不会去抽它的耳朵。”高导演懊恼地说,“现在后悔也晚了,所以只有来求你帮忙了。”

“我试试看吧。”欧阳花贝说,“我也没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拜托了,你也是马戏团的人,这是组织上交给你的一项特别任务,你一定要帮我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高导演恳求道。

当天下午,欧阳花贝就来到马厩。白珊瑚鬃毛凌乱,满脸憔悴,已因拒食而瘦得身上的肋骨一根根突兀出来。见到她,它慢慢走过来,马脸摩蹭她的肩膀,感情依然显得很亲密。

可当欧阳花贝抓起一把香喷喷的麦麸时,白珊瑚却把头扭开了。她揪住辔嚼,将麦麸往马嘴里塞。它虽然没有用力挣扎,但马嘴紧闭,不肯妥协。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淡盐水拌湿的麦麸搓成细条,糊在马齿与马唇间,强制喂食。它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凭她摆布。可当她一松手,它就使劲摇晃马头,把粘在唇齿间的麦麸通通甩掉。它好像还嫌吐得不够彻底,马嘴在草地上擦了又擦,把唇齿间没有甩干净的麦麸屑粒抹得干干净净。

欧阳花贝有点气馁,可又不甘心就这么败下阵来,想了想,跑回家去,从橱柜里翻出一件娄阿甲生前经常穿的花格毛呢休闲装,还取了娄阿甲的遗像,又回到马厩。

她先把那件花格毛呢休闲装展现在白珊瑚面前,白珊瑚把嘴吻伸过来闻了闻,失神的马眼突然像萤火虫似的闪亮,身体瑟瑟颤抖,“咴———”发出悲戚的嘶鸣。马的嗅觉非常灵敏,毫无疑问,白珊瑚从这件旧衣裳上闻到了十分熟悉的气味,一种生生死死都无法忘怀的主人的气味。

解剖学表明,许多哺乳动物大脑里都有一个气味记忆库,生命过程中所有的接触与体验,都会转化为气味信息储存在气味记忆库里,亲朋天敌,善恶美丑,是非曲直,都分门别类贴上了气味标签。气味记忆库又与大脑皮层的情感区域紧密贯通,一旦闻到了某种气味,立刻会有相应的情绪反应,喜怒哀乐,欢愉凄愁,甜蜜悲苦,尽在其中。

接着,欧阳花贝又举起了遗像。娄阿甲这帧照片照得很清晰,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凝固永恒的微笑。白珊瑚一步跨到照片前,鼻孔呼呼喷着粗气,马脖子弯曲扭动,朝着遗像做出交颈厮磨的动作。

对马来说,交颈厮磨是最亲昵的社交举动。只有从小养大并关爱备至的马,才会对主人这般缠绵。

遗像是平面而没有质感的,再传神的遗像,也替代不了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白珊瑚的马脸触摸到的是没有生命没有感觉冷冰冰的玻璃镜框,可它仍不断做出交颈厮磨的姿势,四只马蹄急促地踢蹬地面,透露内心的无比激动。

刻骨铭心的思念,生死相随的依恋。“白珊瑚啊白珊瑚,你知道吗,他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我们别为难你。他要你活着,你懂不懂?他虽然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我相信,他的眼睛永远在看着你。你不吃东西,你不参加训练和演出,整个马队都被你搅乱了,你不仅仅是在糟蹋你自己的生命,你也是在践踏他对你的信任和爱,这样做你对得起谁呀?”

欧阳花贝说得很恳切,说得很动情,触动了丧夫的悲哀,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声音哽咽,抽抽泣泣,哭得十分伤心。

白珊瑚围着欧阳花贝转圈,马眼泪花闪烁,一会儿亲吻那件花格毛呢休闲装,一会儿轻轻用马脸摩蹭她的头发,看得出来,它与她沉浸在同样的悲伤之中,眼里流的是同样的泪,心尖滴的是同样的血。它不会说人类宽心的话,它只能用身体语言,给予她无言的慰藉。

“你要是真心疼我,你要是真怀念阿甲,你就不能再糟蹋自己的身体。”欧阳花贝抓起一把麦麸送到白珊瑚嘴边,将那帧遗像同时送到马眼前,“是他要你吃东西,他希望你活着,希望你永远是匹活跃在马戏舞台上的最优秀的表演马。”

让人欣慰的事发生了,白珊瑚张开嘴,大口咀嚼起香喷喷的麦麸。

一场史无前例的动物绝食斗争,顷刻间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白珊瑚本来就是一匹良种马,年富力强,体格健壮,自打放弃绝食后,喂了半个月精饲料,瘦削的身体很快就变得强壮起来,皮毛恢复闪闪发亮的银白色,四肢肌肉重新变得紧凑饱满。它的精神状态也大有改观,兢兢业业训练,认认真真演出,又变得像匹意气风发的演出马。

由于头马的表率作用,马队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景象,又能在舞台上红红火火演出,赢得观众的掌声与喝彩,再没有发生过乱场现象。

表面看,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但驯兽员屠清霞发现,与以前相比,白珊瑚身上还是发生了某些令人担心的变化。

首先,它那双细长的马眼,似乎还留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再者,进到马厩后,除了进食饮水,它总喜欢伫立在西南角,眺望天边的五彩云霞,有时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小屠知道,它天天眺望的方位,正是哀牢山黑虎冢的方向。

最显著的变化,是它要把头马的位置让给那匹名叫眉心红的大公马。

一群马中间,只有一匹马是发号施令的头马,其余的马都是听命于头马的臣民。头马是一种崇高荣誉,头马是一种耀眼光环,头马是一种权力象征,头马是一种价值体现,头马是一种珍贵身份。像许多具备群体意识的动物一样,马群中存在争夺头马宝座的暗潮激流。谁都想做老大,谁都想乾坤独断唯我独尊,谁都想吃得好住得好成为马上马,免不了会有野心家和权力渴望者。

眉心红就是这么一匹做梦都想登上头马宝座的野心勃勃的大公马。这家伙牙口六岁,对马来说,属于风华正茂的年龄。体格健壮,标准的高头大马,四条马腿栗子肉凹凸如石头,马鬃飘拂,长长的马尾如白云缠绕,确实是匹难得的好马。与众不同的是,它的脑门中间有一颗蚕豆大的红痣,在银白皮毛的衬托下,格外显眼。“眉心红”由此而得名。它的智力和它的体形同样出众,马术技巧可与白珊瑚媲美,马戏表演也和白珊瑚不差上下。

也许正因为形象颇佳才华出众,自以为了不起,眉心红不大把白珊瑚放在眼里,显得桀骜不驯。进食时,其他马都规规矩矩地吃自己面前食槽里的料,就它不肯安分守己,会冷不防扭过头去,抢夺白珊瑚的饲料。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馋痨鬼抢食,而是对头马的有意冒犯。从马厩去往训练场,其他马都排成一路纵队,默默地跟在白珊瑚后面,就它不肯乖乖跟随,走着走着,突然就从队伍里蹿出来,或者用嘴啃咬,或者用身体挤撞,把前面的马推搡开,一直冲到白珊瑚身后。占据马队第二把交椅的位置,它仍觉得不过瘾,又用马头叩击白珊瑚的腰,企图把白珊瑚挤兑开,自己跑到马队的最前面去。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调皮捣蛋了,而是对头马的肆意挑衅。

娄阿甲生前早就发现眉心红有抢班夺权的不良倾向,曾不止一次地用马鞭指着它的鼻子呵斥:“你给我听着,老老实实做马,不准你造白珊瑚的反,不然的话,我就用鞭子抽烂你的屁股!”

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膨胀的权力欲岂是几句呵斥就能镇压得下去的。眉心红仍然我行我素,一有机会就向白珊瑚发起挑衅,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武力冲突。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天早晨,屠清霞带着马队到训练场排演一个名叫“白马向太阳”的新节目。

节目是这样编排的:有一个直径一米的大红塑料球,六匹白马围成圆圈,用马嘴顶着塑料球,勾紧前肢直立起来,六只马头将大红塑料球托举到空中,然后顺时针方向旋转数圈。这个节目难度并不算大,都是训练有素的奥赛特竞技马,直立旋转是最基本的马戏动作,关键是要步调一致,才能排演成功。

这种时候,头马所起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当驯兽员发出表演指令后,其他马都看着头马,头马的嘴触碰到大红塑料球,其他马也会跟着用嘴把大红塑料球顶起来;头马开始跨出横步,其他马也会跟着举步转圈。唯马首是瞻,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节目就能排演得很圆满。

可眉心红偏偏就要暗中作对,当白珊瑚做出用马嘴顶球的暗示后,其他马都同时低下头去用马嘴顶球了,眉心红却仍高昂着头。因为用力不匀,因为圆圈有缺口,那大红塑料球才举到与马头平行的高度,便滚落下来。眉心红捣蛋成功,高兴得哼哼地打响鼻。屠清霞不得不出面干预,在眉心红脖子上捶了两拳,它才老实一点。

好不容易把球给托举了起来,在白珊瑚的带领下,六匹马踩着整齐的步子,顺时针方向慢慢旋转。突然,眉心红逆时针方向转动,把旁边那匹马撞了个趔趄,引起连锁反应,整个马队东倒西歪,漂亮的舞蹈队形立刻崩溃散架,大红塑料球又掉落在地。眉心红冲着白珊瑚咴咴嘶鸣,马脸一派讥讽神情,仿佛在说:“你看你,连这么简单的一个节目都指挥不好,占着茅坑拉不出屎,不如自动退位,由我来当头马,我绝对比你指挥得好!”

这是故意破坏,恶意排挤,有意挑衅。白珊瑚再不采取行动的话,必将威信扫地,大权旁落,今后甭想再领导这支马队了。它冲到眉心红面前,举起前蹄朝眉心红身上踩踏。它是头马,它有权惩罚害群之马。

眉心红可不是省油的灯,本来就想找碴打架,只愁找不到机会呢。它立刻举蹄反击,乒乒乓乓,互相踢来蹬去,哼哼唧唧,你啃我一口我咬你一嘴,训练场变成了战场,展开一场争权恶斗。

当时训练场上只有屠清霞一个人,冲上去劝架,无奈势单力薄,根本劝解不开,双方都斗红了眼,抽马鞭也无济于事。

眉心红年轻体壮,又是公马,体力上有优势,性别上也占有优势,很快就占据上风,把白珊瑚打得节节后退。

这时候,另一匹年轻的公马跳将出来,帮着白珊瑚,扬鬃嘶鸣,朝眉心红发起反击。这匹半路杀出来的公马,当时牙口三岁,属于青春派公马,也是流线型身体,也是冰雪般洁白的皮毛,也是一双罕见的蓝眼睛,大名就叫蓝宝贝,是白珊瑚的亲生儿子。

白珊瑚共生育两胎,除了蓝宝贝,还有一匹名叫雪姬的一岁龄小母马。雪姬年龄尚小,还没编进动物演员花名册,还不算马队的正式成员。

二对一,以众敌寡,力量对比立刻发生逆转。眉心红受到两面夹击,顾了头顾不了尾,刚刚躲过白珊瑚的尥蹶子,背后却遭到蓝宝贝的猛烈攻击,被活生生啃掉一绺马尾巴。它掉转马头来对付蓝宝贝,腹部又被白珊瑚的前蹄重重踩了两下。它虽然腹背受敌,被动挨打,却不乏拼命三郎精神,仍顽强抵抗,发疯般地嘶鸣啃咬,凶狠地连续不断尥蹶子。蓝宝贝后腿被踢裂了一条血口,白珊瑚鬃毛也被啃掉了一口。

权力斗争你死我活,充满血腥味。正打得不可开交,娄阿甲闻讯赶到,与屠清霞一起,用木棒和马鞭将双方分开。娄阿甲很了解眉心红的德性,晓得又是它在寻事生衅。他给它套上结实的缰绳,紧紧拴在柱子上,左右开弓挥动马鞭,咬牙切齿地叱骂:“你这匹劣马,你这个孬种,看你还敢惹是生非!”

细长的马鞭像条黑色灵蛇,饥渴地舔吻眉心红的屁股。白毛飞旋,肌肉饱满的臀部爆起一条条红蚯蚓似的血痕。缰绳放得极短,马嘴几乎贴在柱子上了,这种拴马方式,就像把犯人五花大绑了,使受鞭笞的马无处躲藏。眉心红撕心裂肺地鸣叫,四只马蹄胡乱踢踏,围着柱子小范围避闪,却根本不管用,马鞭仍雨点般落到它身上。黑色的马鞭被血染红,马的嘶鸣声渐渐嘶哑。娄阿甲打累了,这才罢手。

整整一个星期,眉心红只能瘸着腿走路。这顿暴打打掉了眉心红的威风,挫败了眉心红的锐气。也许它看出来了,白珊瑚受主人宠爱,有主人撑腰,自己争夺头马宝座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也许它经过掂量,觉得白珊瑚和蓝宝贝母子联盟,自己势单力薄很难取胜。也许毒蛇似的马鞭使它吸取了血的教训,再不敢轻举妄动。反正从此以后,眉心红再没有抢夺领导权的不轨举动,与其他几匹表演马一样,在白珊瑚面前表现得很顺从。进食时再也不扭头抢夺白珊瑚食槽里的草料,到了训练场上,也不再调皮捣蛋恶作剧,而是服服帖帖地听从白珊瑚的调遣。

野心家脱胎换骨变成了驯服的良民。可突然间,白珊瑚竟做出明显姿态,要把头马位置禅让给眉心红。

禅让者,即用和平方式无条件地将王位奉送给继承者。那是在白珊瑚停止绝食的第三天,屠清霞吆喝马队前往训练场。同以往一样,白珊瑚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另五匹白马跟随其后。刚走出马厩,进到狭窄的花园甬道,白珊瑚扭头望望紧跟在它身后的眉心红,突然朝旁边跨了一大步,挤到花坛的墙根下,停了下来。按照惯例,头马停了下来,后面的马也都驻足观望。

白珊瑚眼睛盯着眉心红,马头不断朝前晃动,做出一种谦让姿态,似乎是在告诉眉心红:我已经让出路来,请你先往前走吧。

眉心红瞪起警惕的眼睛,不仅没有朝前走,反而往后退缩了一步。

这可不是谁先谁后这么简单的问题。马是一种以奔跑见长的动物,对马来说,行进中的顺序其实也就是地位排序,头马永远是在整群马的最前面。头马头马,就是领头的马,走在最前面,决定群体的去向,负责种群的安危,这既是头马的责任,也是头马的特权。超越头马,其实就是蔑视权威,犯上作乱。争夺头马宝座,是高风险赌博,输的可能性极大,赢的可能性极小,它已有过惨痛的教训,不愿再重蹈覆辙了。

咴咴,白珊瑚柔声嘶鸣。声音也是一种形象,表达出友善的态度。它再次往花坛墙根边靠,让出更宽敞的路来,示意眉心红走到前面去。

眉心红举蹄欲往前走,才跨出半步,马蹄刚刚落地,却又像踩着火炭似的缩了回去。不难猜测它的心理,埋藏在心底的权力欲其实并没泯灭,很想过一把头马瘾,可又有所畏惧,搞不清楚白珊瑚为什么要把头马位置空出来让它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它可能会有这样的怀疑:这会不会是阴谋和圈套,诱使它暴露出抢夺头马宝座的野心,然后再像上次那样,母子两匹马夹攻它一匹马,还借主人的手用鞭子抽得它皮开肉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还是小心为妙。六匹高头大马拥挤在狭窄的花园甬道上,堵塞了交通。屠清霞不知发生了何事,在后面大声叫唤,催促马队快往前走。

白珊瑚显得很焦急,用马嘴叼住眉心红的鬃毛,往前拉扯。眉心红咴咴叫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蹿出两步,走到马队最前列去了。白珊瑚紧跟其后,用额头抵着眉心红的屁股,推搡着它往前走。

眉心红走两步就要扭头往后看一眼,生怕白珊瑚趁机咬它的尾巴或啃它的臀部,走得提心吊胆,走得心惊肉跳。其实,它的担心纯属多余。白珊瑚像个本分的臣民,规规矩矩跟随在它身后,走得踏实稳健,丝毫也没有要捉弄它的意思。

到了训练场,这天是温习一个名叫“马步迪斯科”的老节目。录音机播放摇滚音乐,六匹白马排成前一中二后三的三角队形,跟着音乐翩然起舞。

这三角队形,是根据马的地位和舞蹈水平来排列的。白珊瑚是头马,迪斯科跳得也最棒,理所当然站在三角队形的尖端。眉心红舞跳得也挺好,在马群中的地位仅次于白珊瑚,所以排在中间左侧位置。蓝宝贝的舞艺在马队排名第三,站在中间右侧位置。其余三匹白马,分别站在最后一排。

这个节目已经上台演出过,无非是温故而知新。六匹表演马都晓得自己在这个节目中所扮演的角色,音乐一响,不用驯兽员吆喝拉拽,便各自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很熟练地排成三角队形。

屠清霞刚要挥动小红旗以示训练开始,突然,白珊瑚扭头离开了三角队形的尖端位置,朝左拐来到眉心红身旁,用身体将眉心红挤撞开。眉心红咴咴嘶鸣,仿佛在埋怨:你占据了我的位置,那我站到哪里去呀?白珊瑚马头耸动着,不断朝三角队形尖端位置点头示意,用形体语言明确表达这么一个意思:请你站到领舞的位置上去吧。

眉心红偷偷瞟了三角队形尖端位置一眼,眼神暧昧,既有几分窃喜,也有几分胆怯。那既是领舞者的位置,也是公认的头马位置。它早就渴望能登上头马宝座,可上次权力争斗留给它的教训太深刻了,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它不敢做得太露骨。

两匹马在那儿推让挤撞,当然会影响训练正常进行。屠清霞不得不出面干预了,她来到白珊瑚身边,抚摸着光滑的马脖子,指着三角队形尖端位置说:“你是头马,这个节目一向由你领舞的,你应该站到那儿去!”说着,她牵拉白珊瑚的辔嚼,想把它拉到领舞者位置上去。让她惊讶的是,白珊瑚四只马蹄像生了根一样,怎么也拉不动它。

“你究竟想干什么呀?”屠清霞厉声发问。白珊瑚马头抵住眉心红的腰,一个劲儿地往三角队形尖端位置推搡。

“你是想让眉心红代替你领舞?你是在犯傻,还是在犯贱?我没有时间跟你开玩笑,你再不肯听话,我可真的要让眉心红站到头马的位置上去了哟?”屠清霞拉住眉心红的辔嚼,试探着往三角队形尖端位置拉,观察白珊瑚的反应。

白珊瑚娴静地站立着,对她动手把眉心红拉往领舞者位置没有任何反感的表示,恰恰相反,那双马眼温柔地望着她,似乎在鼓励她去这么做。

倒是白珊瑚的儿子,那匹名叫蓝宝贝的大公马,很不满意眉心红与白珊瑚交换位置。当眉心红站到领舞者位置后,蓝宝贝发出愤怒的嘶鸣,并扬鬃踢蹄摆出一副厮斗的架势。

白珊瑚立刻跑拢过去,朝着蓝宝贝的耳朵严厉地嘶鸣一声,用自己的脖子压在蓝宝贝的额头上,用力将蓝宝贝气势汹汹高昂的马头压得低垂下来,其实也就是把蓝宝贝不满的情绪给压制下去。然后,白珊瑚又跑回三角队形第二排左侧位置,很规矩地站立待命。

眉心红被屠清霞牵拉着,进两步退一步,似乎也不愿被牵到领舞者位置上去,扭拧马头做出抗拒的姿态,忸忸怩怩,欲走还休,最终却半推半就地站到三角队形的尖端位置。

“那好吧,就由你来领舞!”屠清霞气呼呼地拍着眉心红的背脊说。

眉心红扬起脖子咴地发出委屈的嘶鸣,仿佛是在向马群声明:不是我要篡夺头马的领舞权,大家都看清楚了,我身不由己,是主人逼我这样做的!

它虽然马耳耷拉,马嘴翕动,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可马眼活泼地转动,马尾巴不停地左右挥甩,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和得意。

公平地说,由眉心红来领舞,也未尝不可。在这六匹马中,眉心红的地位仅次于白珊瑚,从演技来说,眉心红虽然没有白珊瑚那么熟练,那么富有舞台经验,可它年纪轻,身体更高大健壮,皮毛更有光泽和弹性,也更有青春的气息和生命的活力。

训练开始了,眉心红跳得很卖力,精神抖擞,激情澎湃。它迪斯科本来就跳得不错,马逢喜事精神爽,第一次登上头马宝座,梦寐以求的事变成了现实,踏破铁蹄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所以舞姿格外优美,发挥得特别出色,领着五匹白马一口气跳了六支曲子,没出现任何纰漏。

屠清霞注意观察白珊瑚的反应,它神色平静,并没有因为眉心红占据了它的领舞位置而生气或嫉恨。它望着前面的眉心红,跟随着音乐的节奏,亦步亦趋,认认真真跳完每一支曲子。那顺从的姿势,那平稳的心态,就好像它从来没做过头马,从来就是眉心红在统辖这个马群,它历来就是处处看头马脸色行事的普通臣民。

这让屠清霞感到迷惑不解,只听说过马群为争夺头马宝座闹得不可开交的事,却从没听说过有哪个马群哪匹头马会主动将头马宝座禅让给属下的臣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白珊瑚虽然牙口已十三岁,但远没到年迈体弱的程度。奥赛特竞技马生理寿限为二十五岁,艺术生命可保持到二十岁左右,应该说白珊瑚还属于年富力强的范围。它在头马位置上已待了许多年,建立起足够的威望,连候补马演员雪姬加在内,六匹臣民中,有两匹是它产下的儿女,统治地位是非常稳固的,迄今为止马群里并没出现任何信仰危机或政权危机。可突然间,它却平白无故地要把头马位置让给眉心红。

这种行为,完全不符合马的物种特性。屠清霞心里隐隐不安,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向高导演作了汇报,希望高导演能帮她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高导演皱起眉头沉思了一阵,说:“孤立地看,这确实很奇怪。可如果把这件事放在大半年前娄阿甲意外身亡的背景下去分析,白珊瑚的禅让行为还是可以理解的。它一直怀着深深的内疚,认为自己不配再当马群的头马,类似于引咎辞职。哦,你说它的马眼里有一层淡淡的忧伤,还说它喜欢伫立在西南角眺望哀牢山黑虎冢方向,这说明,它至今还未能从事故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心力交瘁,身心疲惫,已无力再承担头马的职责。”

“高导演,你分析得有道理。”屠清霞信服地点点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是顺水推舟让眉心红当头马,还是设法维持马群的原有秩序?”

“与动物打交道,很多事情,顺其自然要比人为干预好得多。”高导演微笑着说,“白珊瑚已经十三岁多了,生理年龄和艺术生命都快要走下坡路了。眉心红牙口六七岁,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身体素质和马技表演都是第一流的,让它当头马,也未尝不可啊。”

“那好吧,我就顺其自然。”屠清霞说。没想到,白珊瑚会舍得把蓝宝贝踢倒咬伤。马属于哺乳类动物。凡哺乳类动物,母兽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幼仔,都会表现出强烈的母爱。白珊瑚也不例外,蓝宝贝是它头胎产下的马驹,吃它的奶长大,当然百般疼爱。蓝宝贝还小的时候,要白珊瑚登台演出,必须将蓝宝贝牵到幕侧它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不然的话它就不肯上台演出。

有一次,蓝宝贝患急性痢疾,怕传染给其他演出马,只有将它牵出马厩隔离起来。白珊瑚发疯般地在马厩里转圈奔跑,用身体猛烈撞墙,发出悲怆的嘶鸣,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没办法,只好采取变通办法,在给蓝宝贝看病的隔离间,墙上安装一面大玻璃,把白珊瑚拴在隔离间外,透过玻璃能看见正在打吊针的蓝宝贝,它才算安静下来。

蓝宝贝已经牙口四岁多了,已完全成年,可白珊瑚没事的时候,还会跑拢过去,用柔软的脖颈摩挲蓝宝贝的额头、脸颊和脊背,深情溺爱。

蓝宝贝有点淘气,也许是仗着自己的妈妈是头马,有时候在马群里还有点霸道。或抢夺其他马的食物,或欺负比它年幼的同胞妹妹雪姬,或故意把马粪屙在别的马鼻子底下。每每发生纷争,白珊瑚很难做到公平公正,总会袒护蓝宝贝。假如是是非不清的争吵,它就公开站在蓝宝贝一边,责罚另一方;假如明显是蓝宝贝错了,它就装聋作哑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母爱转化为包庇和纵容,这种现象在人类社会与动物界普遍存在。

可突然间,白珊瑚把慈祥的母爱抛却脑后,竟然采用最严厉的手段惩罚爱子蓝宝贝,这不仅让马群感到震惊,也让屠清霞颇感意外。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这天是周末,晚上有演出任务。下午三点左右,屠清霞领着马队到剧场去走台。

按节目表上的程序,马队的第一个节目是障碍跑。在狭窄的马戏场地,竖立起三道一米五高的栏杆。马队兜圈跑动,不断跨越栏杆。这档节目难度不大,特别优秀的奥赛特竞技马曾创造过跨越两米高障碍的纪录,一米五高的栏杆对它们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可要演好这档节目也并非易事,场地狭小,助跑距离很短,而且要连续不断地跨越栏杆,对队形与节奏要求极高。六匹马必须步速一致,配合默契,整齐划一。只要其中有一匹马在奔跑时突然加快或突然变慢,马匹就会前后相撞,造成舞台混乱。

在这档节目里,头马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头马当然得率先助跑并跨越栏杆。头马不仅要自己跑得漂亮跳得潇洒,还要控制好整个马队的步速,还要控制好跨越栏杆的节奏。其他马要眼睛紧盯着头马的动作,唯马首是瞻,适时调整自己的步伐,才能演出成功。

眉心红站到头马的位置,引颈抖鬃,向马群示意表演就要开始。

白珊瑚站在马队第二位,对眉心红行使头马职责,并无任何异议。

屠清霞做了个可以开始的手势。眉心红刚要扬蹄奔跑,突然,排在第三位的蓝宝贝从队伍里蹿了出来,咴咴激烈地嘶鸣着,直奔马队最前面的眉心红。它鬃毛竖立,漂亮如蓝宝石般的马眼里布满血丝,到了眉心红面前,昂首挺胸,不时身体后仰,抬起前肢做出踢蹬姿势。很明显,这是一种威逼挑衅行为,目的也很清楚,是要叫眉心红从头马位置上滚蛋!

眉心红立刻也竖鬃弹尾,身体蹿挺,两只前马蹄在空中踢踏,摆开应战架势。可它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望了白珊瑚一眼,收敛打架的姿势,跳闪到旁边去。

假如跳出来的不是蓝宝贝,而是另一匹公马,眉心红会毫不犹豫地猛冲过去,用马蹄踩踏,用马嘴啃咬,用霹雳手段将争夺头马宝座的坏家伙镇压下去。可跳出来寻衅闹事的是蓝宝贝,它就不能不有所顾虑不能不谨慎对待了。它当然晓得白珊瑚与蓝宝贝是亲生母子,它还记得自己曾经被这母子俩前后夹攻打得屁滚尿流,它不愿让历史的悲剧重演。好汉不吃眼前亏,好马也不吃眼前亏,只有忍耐避让。

蓝宝贝迅速走到马队最前列,取而代之站在头马的位置上,发出长长的嘶鸣,仿佛在向天下发布告示:我是头马,这群马归我统辖了!

不难理解蓝宝贝的行为,它是匹牙口四岁半的公马,就像所有的雄性动物一样,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出“人”头地,渴望获得优越的社会地位。白珊瑚做头马,顺理成章,它当然拥戴。可白珊瑚几次三番要把头马宝座禅让给眉心红,它实在看不下去了。既然白珊瑚要把头马宝座让出来,干吗不让给它呢?它是白珊瑚的亲生儿子,血缘亲情,王位相袭,母亲把头马宝座禅让给儿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它已经是顶天立地的大公马了,就像野心家通常都很狂妄一样,它觉得自己各方面都不比眉心红差,完全有条件也有能力坐上头马宝座。

走台还没开始,马队却陷入争权夺利的混乱中。屠清霞气呼呼地跑过来,用拳头擂蓝宝贝的脖颈,嚷嚷道:“滚开!你有什么资格当头马?你年纪比眉心红小,演技比眉心红差,你做了头马,没有一匹马会服气的!让你坐马队第三把交椅,已经是很抬举你了,你应该有点自知之明嘛!”

蓝宝贝当然听不懂屠清霞在说些什么,即使它能听懂屠清霞这番话的意思,它也绝不会认为她讲的是金玉良言。野心膨胀,必然自视甚高。动物界也经常会有利令智昏者。

无论屠清霞怎么骂怎么打,蓝宝贝就是占据着头马位置不肯退让。眉心红打着愤懑的响鼻,鬃毛恣张,马尾耸动,内心已怒火万丈。它不断乜斜眼睛看白珊瑚,很显然,假如白珊瑚允许的话,它会立刻冲上去与蓝宝贝恶斗一场。

白珊瑚似乎也识破了眉心红的意图,咴地发出威严的嘶鸣,毫不迟疑地向蓝宝贝靠近一步,这等于在警告眉心红: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敢伤害蓝宝贝的话,我跟你没完!

眉心红高涨的斗志迅速萎瘪下来,鬃毛与马尾软软耷拉下来,悻悻嘶鸣着,转身跑开去。

蓝宝贝有白珊瑚替它撑腰,气焰更嚣张,在头马位置上欢蹦乱跳。

白珊瑚低头沉思了约半分钟,缓缓走到蓝宝贝身边,长长的马脖子柔软弯曲,就像高级技师在做人体按摩一样,在蓝宝贝身上轻轻摩挲。

马是一种需要爱抚的动物,养过马的人都知道,天天用梳子替马梳毛,是增进人与马感情的最佳方法。白珊瑚摩挲得非常仔细,四肢、臀部、腰胸、背脊、肩胛、脖颈及马头上的五官,通通摩挲了一遍。然后,它脖子贴着蓝宝贝的脖子,身体挤着蓝宝贝的身体,似乎要把蓝宝贝从头马位置上推搡开去。

蓝宝贝站立不稳,朝旁边闪了两步,它不满地咴咴嘶叫,转过身用力顶撞,又顽强地回到头马位置上。

白珊瑚仍用慢慢推挤的方法,要叫蓝宝贝离开这个位置,马嘴不停地咴咴哼哼,似乎在用马的特有语言劝告对方:我的心肝,你太年轻,资历和演技都不足以服众,听妈妈的话,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去,别胡闹了!

屠清霞暗暗松了口气,只要白珊瑚反对蓝宝贝抢夺头马宝座,应该说这场危机就有和平解决的希望。

让她想不到的是,蓝宝贝根本不把白珊瑚的忠告当回事,它刷地转过马头,来啃咬白珊瑚的脖子,白珊瑚只能跳闪躲避。它冲着白珊瑚长长嘶鸣一声,似乎在说:谁也别想动摇我登上头马宝座的决心,谁阻拦我,谁就是我的敌人!

蓝宝贝也许是这么想的,不管它做什么,白珊瑚最终肯定是站在它一边的。经验告诉它,母爱永不褪色,母爱永不变质,母爱永不枯萎,母爱永不凋落。就算它做了荒唐事,白珊瑚也会原谅它的过失,宽恕它的错误。它有恃无恐,当然随心所欲,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白珊瑚退离蓝宝贝身边后,低着头马嘴贴着地面,像是在寻找可以啃食的青草,慢慢踱到蓝宝贝的侧后位置,马尾与马尾形成一个九十度夹角。它的眼睛蒙着一层悲哀,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似乎很伤心也很绝望。

蓝宝贝仍神气活现地站在头马位置,四蹄不断踢蹬,急不可耐地想要履行头马职责,率领马群表演障碍跑节目。

眉心红咴咴引颈嘶鸣,始终摆着讨伐叛逆的架势。其余三匹白马,马心惶惶,挤在舞台边缘,不知该如何是好。

屠清霞心里又开始焦急了,假如白珊瑚放弃不管的话,这事就难以圆满收场了。要么听任眉心红和蓝宝贝恶斗一场,决出输赢,裁定尊卑秩序,这样做虽然能解决问题,但舞台变成战场,肯定会闹得乌烟瘴气。再说,这两匹大公马脾气都有点暴烈,不打得你死我活不肯罢休,极有可能两败俱伤,影响晚上的正式演出,那麻烦就大了。要么叫两个保安来,硬把蓝宝贝拖下场去,地位纷争也就自然平息。让候补马演员雪姬来顶替蓝宝贝演出。这样倒是能和平解决问题了,但留下的后遗症是,治标不治本,难以从根本上消除谁尊谁卑的矛盾,仍留下争权隐患。因为不可能永远把蓝宝贝单独羁押起来,蓝宝贝野心未泯,一旦回到马群,又会掀起争夺头马宝座的狂风恶浪。

就在屠清霞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然,白珊瑚勾紧脖子,鬃毛刷地竖立,两条前腿肌肉刹那间绷紧,腰肢弯成弧形,两只后蹄凌空飞起,做了一个非常漂亮非常标准的尥蹶子动作,啪的一声,两只马蹄不偏不倚踢在蓝宝贝左侧臀部。白珊瑚动作迅疾,事先没有任何预兆,蓝宝贝根本没有防备,一下被蹬翻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两匹白马在翻腾,犹如一场小型雪崩。马尥蹶子,是马抗击敌害最厉害的绝招。曾有人计算过,一匹体格强健的马,尥蹶子所产生的冲击力,超过一千磅。

国外有一位动物学家在非洲稀树草原曾亲眼目睹这样一件事:一只雄狮追逐一匹斑马,当狮爪就要抓住马屁股的瞬间,那匹斑马突然尥了个蹶子,两只马蹄蹬在狮子的下巴颏上,雄狮当场被踢晕过去,那匹斑马趁机逃之夭夭。十几分钟后,倒霉的雄狮才苏醒过来。可它下巴开裂,无法嚼咬吞咽食物,数日后活活饿死。

马戏剧场里,包括眉心红在内所有的马,都被白珊瑚的举动惊呆了,泥塑木雕般地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屠清霞也惊得目瞪口呆,要不是亲眼看见,她决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最震惊的当然是蓝宝贝了。它被蹬倒在地,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扭着脖颈咴咴嘶鸣,仿佛在责问: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躺在地上了呀?

似乎是在对付最讨厌的仇敌,白珊瑚尥蹶子把蓝宝贝蹬翻后,仍不肯罢休,鬃毛恣张,恶狠狠冲将过来,张嘴咬蓝宝贝的脖子。马虽然是草食动物,只有平整的臼齿,没有尖锐的犬牙,不能像食肉兽那样进行致命的噬咬,但马的门齿锋利,能轻易切割青草,动物被它啃咬一口的话,也会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蓝宝贝这才如梦惊醒,明白是白珊瑚踢倒了它,而且还要啃咬它的脖子。惊讶的咴叫声变成悲愤的嘶鸣,它一面竭力挣扎想重新站起来,一面扭动脖子躲避凶猛的啃咬。

屠清霞赶紧冲上去,抱住白珊瑚的脖子,强行把它拉开。

这时,马戏团几位驯兽师闻讯赶了过来,在好几个人的帮助下,蓝宝贝才颤颤巍巍勉强站了起来。左臀被蹭掉一片白毛,肿得像块发糕,布满乌紫的淤血,走路一瘸一拐,看样子伤得不轻。请兽医来检查,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伤了皮肉,没伤着骨头,但起码也要休养个把月才能参加训练和演出。

蓝宝贝被牵到兽医站包扎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去了,一场风波就此平息。屠清霞把候补马演员雪姬牵来剧场,代替蓝宝贝走后留下的空额。白马们各就各位,走台秩序井然。那天晚上的演出,也顺顺利利正常进行了。

白珊瑚大动干戈教训蓝宝贝,客观上帮了眉心红的大忙,等于在向每一匹白马表明,它是坚决支持眉心红登上头马宝座的,谁胆敢向眉心红发起挑衅,即使是它的亲儿子,它也是毫无保留站在眉心红这一边的。

眉心红威信大增,地位日趋稳固。一个半月后,蓝宝贝伤愈归队,争权的野心早就化为乌有,老老实实跟随在眉心红身后,看头马的脸色行事,变成一个守规矩懂礼貌听话驯服的臣民。只是有一点,蓝宝贝对待白珊瑚的态度变得很恶劣。白珊瑚在马厩东端,它就跑到马厩西端。训练和演出时排列队形,坚决不愿与白珊瑚挨着站在一起。白珊瑚站在队伍的第二位,它非要站在第四或第五的位置上去,不然就不肯参加训练和演出。母子关系冷漠而疏远。

站在蓝宝贝的立场,这种怨恨不是毫无理由的。白珊瑚破碎了它的头马梦,白珊瑚尥蹶子蹬断了温馨母子情,它不能原谅这样无情无义的妈妈。

屠清霞发现,每当蓝宝贝故意从白珊瑚身旁躲离得远些,白珊瑚身体就会像触电似的一阵痉挛,眼神也更加忧郁凄迷,能明显地看出它的内心非常痛苦。

有好几次,蓝宝贝在训练场排练节目,白珊瑚站在队列里痴痴地望着儿子,柔软的脖颈扭曲着,做出一连串摩挲皮毛的动作来,似乎在想象中把蓝宝贝爱抚了一遍。

有一天中午,屠清霞到马厩去喷洒灭蚊灵,看到这么一个情景:蓝宝贝站在马厩东端围墙边,头朝外尾朝内,一面晒太阳一面打盹。白珊瑚原本站在马厩西端的,犹犹豫豫往蓝宝贝靠拢。它脚步放得很轻,凝神屏息,就像做贼一样。到了蓝宝贝身后,它伸直马嘴,小心翼翼贴近蓝宝贝的身体,鼻翼耸动做嗅闻状。它马眼微闭,表情很陶醉,鼻翼翕动的频率越来越快,用贪婪嗅闻来形容绝不过分。

也许是深沉的呼吸吹痒了马毛,也许是不小心鼻尖触碰到皮肤,蓝宝贝突然从昏睡中惊醒,扭头一看,是白珊瑚贴在自己身边。它就像看到一个怪物正扑过来,竖鬃抖尾惊跳起来,打着愤怒的响鼻,逃窜到马厩的西端去了。

屠清霞看得清清楚楚,当蓝宝贝惊跳逃离后,白珊瑚两眼发直,浑身颤抖,口角泛出白沫,症状犹如癫痫患者发病,好一阵才算缓过劲来,偏着脖子发出长长的嘶鸣。声音特别悲凉,可用锥心泣血这四个字来形容。

显而易见,白珊瑚仍很爱蓝宝贝,浓浓的母爱没有丝毫稀释淡化。

让屠清霞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白珊瑚既然这么疼爱蓝宝贝,为何要在眉心红与蓝宝贝发生争权冲突时,站在眉心红一边,并如此凶狠地尥蹶子踢伤蓝宝贝?这在情理上是很难解释得通的啊。

白珊瑚逃亡了,不辞而别,不知去向。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事先没有一点预兆。晚上还在圆顶马戏剧场演出呢,白珊瑚认认真真表演节目,该它出场就出场,该它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没有丝毫反常表现,也没有任何想要逃跑的迹象。

演出完后,已是夜里十点半,天淅沥淅沥下着雨。屠清霞撑着伞,像往常一样,带着马队回马厩。路过中央花园时,她突然听见缓慢而有节奏的马蹄声中,响起嗒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由近而远,似有一匹马离开队伍在奔跑。她急忙回头看,昏暗的灯光下,雾蒙蒙的雨丝中,果真有团晃动的白影,沿着花坛间的青石板甬道,向马戏团大门跑去。

当时队伍里共有六匹白马,她还搞不清是哪匹调皮马跑掉了。她第一个反应是,紧紧揪住眉心红的辔绳。一般来讲,只要头马不跑,其他马就不会跟着瞎起哄。随后,她放开喉咙大喊:“来人哪,马跑了!”

大门口有两位值勤保安,听到她的喊声,兵分两路,一位冲上来拦截,另一位去关小门洞的铁门。

这是一座新型大门,分大门洞与小门洞两个部分。大门洞通行机动车,小门洞通行非机动车与行人。大门洞安装的是一米五高的有轨不锈钢栅栏门,有机动车驶来时,值勤保安在传达室里揿动按钮,栅栏门就会自动关拢或打开;小门洞安装的是普通铁门,半夜十一点至凌晨六点上锁,其余时间均有专人看守。

在离大门还有三十来米远时,那位值勤保安拦住了逃跑的马。可不等他来抓辔绳,那马敏捷地转换方向,一闪身从他身旁穿插而过,然后直奔小门洞而来。

另一位值勤保安动作非常利索,在奔逃的马离小门洞还有五六米远时,及时将小门洞的铁门关拢了。

随后,两名值勤保安一前一后形成夹攻之势,向逃跑的马围捕过来。那马似乎早有准备,昂奋地嘶鸣一声,斜刺蹿向大门洞,紧跑几步,扬鬃抖尾身体竖直起来,凭借娴熟的马戏技巧,玩了个在舞台上经常玩的跨越障碍的动作,从一米五高的不锈钢栅栏门上方穿越而过,稳稳地落到门外,沿着马路狂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雨丝纷飞的浓浓夜色中。

这时候,屠清霞把马群引进马厩,这才弄清楚,逃亡的是白珊瑚。

马戏团的动物演员逃逸,算是一件大事。虽然逃跑的不是猛兽演员,不必担心会伤及无辜行人,但奥赛特竞技马价格昂贵,丢失一匹就是丢失一笔财富。再说,一匹马在大城市霓虹灯闪烁的街道狂奔乱跑,影响也很恶劣。尹团长和高导演连夜组织十支追捕小分队,出动所有车辆,卡车、客车、中巴、轿车、摩托车和自行车,拉网式地分头寻找。

冒雨找了整整一夜,城市每条街道每个角落几乎都找遍了,不见白珊瑚的踪影。无奈之下,只好向交警求救,设卡堵截,封锁每一条出城道路,折腾了两天两夜,仍得不到白珊瑚的任何音信。

白珊瑚仿佛是匹隐身马,魔术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白珊瑚逃亡,却不怎么影响马队的正常训练和演出。它已经不是头马,而是马队的普通臣民,它的出走不会引起权力真空或政局动荡。大公马眉心红已如愿以偿登上头马宝座,蓝宝贝的野心也得到有效遏制,众马对新头马心悦诚服,它的出走不会造成内讧。它生的马女雪姬,已长大成才,当候补演员已有大半年,绝大部分节目的表演都已经能够胜任,完全可以顶替它在舞台上的角色。

只不过一匹训练有素的奥赛特竞技马,价值昂贵,丢掉了怪可惜的。

有一次,高导演与屠清霞一起分析白珊瑚出逃的原因和逃亡的去向。高导演皱紧眉头说:“马戏团免不了会发生动物演员出逃的事,可白珊瑚逃得实在蹊跷,给我的感觉,不是那种调皮捣蛋者心血来潮一时冲动趁机逃逸,而是有预谋有计划按步骤实施的叛逃。哦,你想想,它执意要把头马宝座让给眉心红,它不顾母子亲情踢伤蓝宝贝,当时我们都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假如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看,其实它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想逃跑。”

屠清霞频频点头说:“白珊瑚确实是匹很有心机的马,逃跑也很会挑时间,演出归来,夜深人静,老天又下着雨,这种时候,谁都会疏于防范的。它没流露出任何想要出逃的蛛丝马迹,突然一转身就逃掉了,让人猝不及防,逃得很有章法,肯定是处心积虑早就想逃跑了。”

高导演说:“假定它是有预谋要逃跑的,从逻辑上说,它也早就设计好要逃到哪里去。它想逃到哪儿去呢?它的祖籍在欧洲阿尔卑斯山,它插上翅膀变成一匹行空天马也飞不过去的。它出生在阳光大马戏团,这儿就是它的家,我不明白,还有什么地方比家更值得它留恋更值得它向往的呢?”

“我想起来了,”屠清霞说,“它没事的时候,总喜欢伫立在马厩西南角,眺望天边五彩云霞,有时一站就是两个小时……”

“它去了哀牢山黑虎冢!”高导演和屠清霞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半个月后,从四百多公里外的哀牢山黑虎冢传来消息,南山麓深山老林里,出没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马,总是在娄阿甲的墓四周转悠,有时会静静站立在墓碑前,神情肃穆,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好几位樵夫和草医都看见过这匹白马,它奔跑如飞,非常机警,不等人靠近它,就像一朵白云似的飘进密林里去了。

毫无疑问,娄阿甲墓前出现的白马,就是“在逃犯”白珊瑚。

屠清霞请示高导演,要不要派辆车,再派几个人,带一支麻醉枪,去哀牢山黑虎冢把白珊瑚押回阳光大马戏团来。

动物演员属于马戏团的财产,不慎丢失,现有失物招领,把丢失的财产去领回来,也是合情合理的。

高导演脸皱得像枚苦瓜,沉思了半天,才叹息一声说:“这匹马,在舞台上活跃了十年,还给我们生下一儿一女,为阳光大马戏团立下了汗马功劳。它很懂事啊,怕自己出走会给马术队带来麻烦,事先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