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灰满跨在黄鼬背上疲乏不堪地回到狼群。收获不小,共叼回了五头肥羊。内脏和羊肉早被吃得一干二净,还剩下五只骨多肉少的羊头,是留给它和黄鼬的。虽说在这场精彩的狩猎中,它和黄鼬承担的风险最大,功劳也最大,但狼不是按劳分配,而是按地位分配的,它和黄鼬是残狼,留几只羊头给它们啃啃已经算不错了。

黄鼬搂着羊头啃得津津有味。黄鼬本来就是一匹自卑感很深的残狼,有一口残羹剩饭吃吃就心满意足了。让狼群排斥在争食圈外也好,让狼群驱赶到顶风漏雨的洞口过夜也好,被骚母狼曼曼恶声恶气地谩骂也好,被马尿泡无端抢去青蛙也好,被不公平地指令去当危险的诱狼也好,黄鼬逆来顺受,默默退让,连愤懑的表情也不敢在狼脸上显露一分。

灰满不行,它虽然肚皮空瘪瘪的,但啃着羊头,如同嚼咬木屑,品不出鲜美,倒有无限苦涩。它晓得,今天自己皮肉没受丝毫伤害就成功地把牧羊人和牧羊狗引开了,纯属侥幸。幸运不可能永远伴随着它,假如它不设法改变自己的地位,小命总有一天会玩完的。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古戛纳狼群在狩猎中再也碰不到需要诱狼才能解决的难题,灰满仍化解不开郁积在心头的这口恶气。它本是心高气傲的狼酋,两只脚爪残疾了,一颗雄心并没沉沦。它无法忍受贱狼的种种不平等待遇。狼酋和残狼之间的反差太大,它有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要是早晓得回狼群后会被贬为贱狼,还不如当初脚爪被野猪咬残后暴死荒野呢。不行,它不能听任命运摆布,它一定要设法改变自己的恶劣处境。

它想,肉陀和其他伙伴之所以把它看成残狼,认为它是靠黄鼬才勉强活下来的废物,把它视作黄鼬的附庸和寄生虫。这是天大的误会和曲解,也是千古奇冤。它要用行为证明它们都错了。它等待着能表现自我价值的机会。

十三

那只橄榄色的树鼩帮了灰满的大忙。

雪霁天晴,狼群经过一片冷杉林,看见一只长着松鼠般尾巴的树鼩正骑在一棵几围粗的冷杉树的横杈上,掏食树洞里的鸟卵。

看来这是只有相当生活阅历的老树鼩了,狼群经过那棵冷杉树,它并不惊慌,也不躲避,仍专心致志地掏着鸟卵。它骑着的那根横杈离地面约三米高。它一定很了解狼的能耐,所以才敢如此傲慢地对待从树下经过的狼群。狼群虽然是日曲卡山麓超一流的狩猎部落,却有个无法克服的弱点和短处,就是不会爬树。假如此刻从树下经过的是只山豹或猞猁,它早就吓得屁滚尿流爬上树梢,利用树梢细枝的柔韧与弹性,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眨眼间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看得出这只老树鼩曾不止一次地和狼打过交道,很摸狼的底,晓得狼的蹿高极限。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也顶多能蹿到两米五左右的高度,待在三米的横杈上的树鼩当然很安全。

薄薄的阳光照在树鼩身上,橄榄色的树皮呈半透明状,隐隐约约望得见殷红的血浆和白嫩的肌肉。

狼们蹲在树底下,贪婪地盯着树鼩。树鼩的血可以解渴,树鼩的肉可以充饥。树鼩虽然在狼的食谱里算不上头等佳肴,但肚子饿了,吃什么都香甜。

几匹大公狼不自量力地向冷杉树横杈蹿跳,一个个都扑了空,连树鼩的毛都没捞到一根。

新狼酋肉陀毕竟要聪明些,虽然也馋得伸直脖子干咽口水,却没有向高高在上的树鼩发动徒劳的攻击。

豁嘴宝鼎滴着口水又愣头愣脑地扑了个空,老树鼩大概被吵得心烦了,暂停掏鸟卵,转过那张尖细的鼠形脸来,朝树底下的狼群瞪起一双小眼珠子,凶狠地啸叫,四只爪子在树皮上咯吱咯吱磨砺抠动,龇牙咧嘴的,似乎准备跳下来同狼群一决雌雄。

狼群也大声嗥叫起来,指望树鼩被激怒后真有胆量跳下来较量一番。

这指望当然会落空。树鼩才不笨呢,不会跳下树来白白送死。它无休止地在横杈上重复那套准备跳下来噬咬的动作,无非是在拿狼开心罢了。

狼脖翘酸,狼眼望穿,树鼩仍在三米高的安全地带居高临下向狼群撒播着仇恨与藐视。

狼们心也痒痒,爪也痒痒,牙也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肉陀算是明智的,看出如此僵持下去,只有白白浪费时间消耗精力,便长嚎一声,准备率众撤离。

就在这时,灰满萌发出一个念头:蹿上去把这只可恶的树鼩拉下树来!

它觉得自己有可能会成功的。长时间和黄鼬双体并行,它早就发现黄鼬朝前奔跑时,有一股冲力传递给它,使它可以用七分力气就跑得和正常狼竭尽全力时跑得一样快。黄鼬这股冲力可资利用。当然,黄鼬别说蹿到两米五的高度,就是两米也很困难,但当黄鼬和它并体蹿到两米高时,它跨在黄鼬软肋上的两条残肢可以猛蹬黄鼬的脊背,让黄鼬在两米高的空中当一次垫脚石。这就像在两米的空中搭了块跳板,它利用黄鼬传给它的那股冲力,进行再度蹿高。

它当然不可能像正常狼在坚实的地面那样再次蹿到两米五的高度,它或许只能踩着黄鼬的脊背借着黄鼬传递来的冲力使自己的身体竖立起来,这也足够了,它身体有一米多长,加上第一次双体蹿跃的两米,狼牙已能叼着树鼩了。

它兴奋地低嚎一声,用残肢用眼神用心灵间神秘的交流和感应,告诉黄鼬自己的企图。黄鼬望望它,又望望冷杉树横杈上猖狂得意的树鼩,丑陋的狼脸上浮现出迷惘与恐惧,本能地往后退缩了一步,喉咙里呜噜呜噜响,那是在规劝它放弃这疯狂的念头。

灰满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些,再度蹿高不过是它即兴发挥的一种灵感罢了,既没实践过,也没演练过,它实在没把握能否成功。万一在空中蹿不起来,或者蹿而不高,逮不着树鼩,尴尬地摔落下来,那落地的姿势肯定极不雅观,会被众狼认为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它从此再也休想改变自己在众狼心中的窝囊形象了。还有,黄鼬是否能在两米高的空中经得起它猛力踹蹬也是个问题,万一黄鼬被踹到地上跌断了腿骨什么的,那就是残上加残等于两匹残狼了。

要不,还是安分守己顺着命运的河漂吧。

不,不。一种更为强大的冲动遏制住了它内心的彷徨和动摇。它要是能把树鼩叼下树来,就可以证明自己残而不废,风采不减当年。别的狼都对树鼩无可奈何,它们的无能方能衬托它的厉害。双体并行再度蹿高,自己显而易见的缺陷转眼间变成其他狼无法企及的优势。

更重要的是,是它在再度蹿高,是它超越了狼的蹿高极限把树鼩叼下树来,众目睽睽,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有能耐的是它灰满,而不是黄鼬。黄鼬是它的铺垫,是它的坐骑,是它的陪衬,是它的跳板和弹簧,把它看做是黄鼬的寄生虫和附庸纯粹是颠倒黑白!它做梦都想找到这样一个能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太少太少了,普通狩猎,一片混乱,它再勇猛,也无法在群体的光彩中独领风骚。

狼群在肉陀的召唤下,已三三两两离开冷杉树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还犹豫什么呀?

灰满用两条残肢强硬地策动黄鼬朝那棵冷杉树飞奔过去。

是的,它完全有可能遭到惨败,但与其做一匹泡在屈辱中的残狼,还不如铤而走险去试一试。这真是孤注一掷,它押下去的是前途和命运,不是辉煌就是毁灭。

奔到冷杉树下,灰满扭头叼住黄鼬的颈皮,用力往上一提。黄鼬心领神会,猛地往上蹿跃。六条狼腿同时起跳,好极了,刚刚跳到两米高处。它松开嘴,两条残肢在黄鼬软肋上使劲一踹,黄鼬身体不由自主地侧翻过来,妙极了,它左侧两只健全的脚爪顺势迅速在黄鼬肚皮上踩了一下,再度蹿高,身体竖直起来,果真和设想的一样,它的狼牙和狼爪跃到了与树鼩平行的高度。

美中不足的是,虽然有黄鼬的身体做力的支点,但因左右两侧腿肢长短不一,力的迸发也难以均衡,身体往上蹿时,竟然自行旋转,转出了舞蹈表演的韵味,这和严肃血腥的猎杀不太相称。

蹿高、旋转、前爪搂抱、张口噬咬,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

这一招确实够险的,要是树鼩的反应能力稍稍再敏捷些,在横杈上随意移动一下位置,灰满就会扑空。

老树鼩是太大意了,也太经验主义了,它从来没见过一匹狼跨在另一匹狼身上还能进行再度蹿高。

也有可能这只狂妄的拿狼开心的树鼩被灰满滑稽的舞蹈化的旋转姿势逗乐了,看花了眼。白森森的狼牙出现在它唇吻前了,它还傻乎乎地待在原地不动;尖利的狼爪朝它脖子搂过来了,它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惊叫一声,转身欲逃。但已经迟了,狼牙咬住了它那只圆溜溜肉感很强的鼻子,狼爪搂住了它胖乎乎的脖颈。它疼得呜呜惨叫,四只爪子抠住树干还想赖在树上不下来,无奈树鼩体小力弱,无法承受一匹成年公狼的重量,才坚持了几秒钟,就哗啦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被狼爪抱着脱离了树杈。

几块树皮和几片树叶也纷纷扬扬一起掉了下来。

骄兵必败,乐极生悲。

灰满成功地把那只倒霉的树鼩从三米高的树杈拽了下来,一起跌落地面。它跛着两条腿,站立不稳,树鼩挣脱了它的搂抱想逃跑,立刻被观摩等候的狼群按翻在地。

树鼩离开了树的支撑,只能变成狼的佳肴。

黄鼬跌得很惨,被猛烈地从空中踹下来,侧身坠地。幸好不太高,树底下又铺着一层枯枝败叶,没伤着筋骨。它懵懵懂懂地翻身爬起来,见灰满正狼步高狼步低地在冷杉树下像陀螺似的打转,赶紧忍着疼痛跳过来,非常利索地钻进灰满的残肢下,恰到好处。

狼群围着树鼩,争抢着有限的肉食。

灰满用残肢示意黄鼬载着它挤到争食的圆圈里去。它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它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它有权和狼酋肉陀一道享用肥腻可口的树鼩的内脏。

黄鼬却踟蹰着不敢前去。黄鼬从懂事开始,早已吃惯了残渣皮囊,它想都不敢想要挤进食圈同狼酋和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争食新鲜的内脏,它还不晓得滴着血浆的内脏是啥滋味。

记得两年前,它黄鼬还半大不小似懂非懂时,有一次狼群咬翻一头牝鹿,众狼正在围食,它瞅见老狼酋波波身旁有个豁口,便钻了进去,正巧波波用爪牙剖开鹿腹,一颗鲜红的鹿心还在轻轻颤动,它闻到了一股诱狼的血腥味。它少不更事,对狼群社会森严的等级秩序还没有刻骨铭心的体会,觉得这颗还在微颤的鹿心挺好玩的,就朝鹿心啊呜咬了一口。鹿心是狼酋的特权,它无意中触犯了波波的尊严。波波恶狠狠地在它脑壳上咬了一口,咬得它皮开肉绽,疼得在地上打滚。从此,它牢牢地吸取了这血的教训,再也不敢去争抢新鲜内脏了。

突然,黄鼬觉得自己后颈火辣辣地疼,是灰满在噬咬它,灰满两只残肢也紧紧地钩住它的软肋,紧得就像要刺进它的皮肉。它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地往前走。

树鼩体积小,粥少僧多,肉少狼多,食圈围得很密,很多地位次等的狼都挤不进去,嗥叫着在圈外钻头觅缝。

灰满策动着黄鼬靠拢食圈,朝争食的狼发出一声低嚎:我来了,快让开道!

喧嚣的狼群也许是没听到,也许是听到了也不愿轻易让出位置,谁也没有动弹,谁也没有给它腾出空位。

这在它的意料之中,没关系,它有办法为自己找到合适的位置。

它绕到食圈右边,来到母狼曼曼和老狼马尿泡的后面,照准它们的屁股蛋各咬了一口。

它早就选定了这个位置,上首是清一色的出类拔萃的大公狼,既显眼又威风,它只要挤进去,不用宣布,就等于把自己提升到了和这些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平起平坐的地位。

选这个位置还有两个附带的好处:它是双体狼,必须同时赶走两匹狼才能容得下它;曼曼和马尿泡在它落难时曾侮辱过它,也正好趁机出口恶气。

曼曼和马尿泡被咬得蹿跳起来,嗥叫着摆出一副厮打状,但一看清是它,委屈地哼了哼,识相地扭头走开了。

新狼酋肉陀和几匹出类拔萃的大公狼没有出来干涉,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闷着头吃它们的东西。这无疑是一种默认。

灰满心花怒放,和黄鼬一起钻进空位。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狼们刚刚把树鼩开膛破腹,它不客气地叼着一截肠子,嚼得满嘴溢香。

黄鼬也战战兢兢地品尝着美味的五脏六腑。

真该感谢这只树鼩,就像一个漂亮的舞台,让它上演了一出拿手好戏;就像一架登高的梯子,让它的地位迅速上升了好几格。

灰满正勾着头嚼咬肠子,猛然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正划过自己的脸,它抬眼看去,是肉陀在打量它。这目光冷得像冰雪,深得像古井,沉得像石山,辣得像山椒,苦得像黄连,酸得像青杏,混杂着惊诧与猜忌,比荆棘更扎脸。

灰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十四

灰满成了古戛纳狼群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但残狼的屈辱似乎还像影子似的甩不脱。

狼群在一片平缓的荒野上行进。灰满的两条残肢轻松地跨在黄鼬背上,正走得顺溜,冷不防肉陀从后面挤上来,身体蹭了黄鼬一下,不轻不重,使黄鼬打了半个趔趄,慢了半个节奏,它灰满毫无防备,两条残肢从黄鼬背上滑落下来,刹那间变成匹举步维艰的可怜兮兮的歪脚狼。众狼都好奇地围过来,朝它哧哧哦哦叫,好像在观摩一场娱乐性很强的表演。

在短短的几天里,已经是第四次发生这种事了。

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灰满并没放在心上。群体行进,磕磕碰碰是难免的,它灰满不也有时会不小心撞着别的狼嘛。偶尔地尴尬一下,算不得什么,它甚至都不好意思朝肉陀投去埋怨责怪的眼光。但接二连三地被肉陀蹭撞,灰满不能不怀疑对方是有意在恶作剧。

——它朝肉陀哀哀地嗥叫一声,我没招惹你,你干吗跟我开这样恶毒的玩笑呢?

肉陀假惺惺地干嚎了一声,甩了甩拖在两胯间的狼尾,似乎在为自己的过失进行道歉。

鬼才相信这种虚伪呢!你又不是没长眼睛,会瞎撞一气?灰满气愤地想。

假如是匹母狼、老狼或草狼有意蹭撞它,它早就不客气地策动黄鼬扑上去用爪牙狠狠教训对方了,非把对方咬得皮开肉绽,这辈子再也不敢冒冒失失地碰到它不可。但蹭撞它的是肉陀,肉陀是狼酋,地位比它高,它只好忍气吞声。算啦,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它小心翼翼地避开肉陀,肉陀在东边,它就避到西边;肉陀在南面,它就让到西面。特别是在狼群行进时,它不再走在肉陀的前头,而是跟在肉陀的后面,哼,看你还怎么来蹭撞我?

这真是一种可笑的鸵鸟式的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