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①·赤壁怀古②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③。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④。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⑤。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⑥

①又名《百字令》。双调,一百字,仄韵,多用入声。

②周瑜破曹操的赤壁在今湖北浦圻县,苏轼所游为黄州赤壁,一名赤鼻矶。

③千堆雪:流花千叠。“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又作“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④周瑜二十四岁为东吴中郎将,人称周郎。小乔为乔玄次女,其嫁周瑜在建安三年,为赤壁之战十年前事。

⑤“笑应我多情早生华发”的倒装。

⑥酹:以酒洒地,用以敬月。

这首词是元丰五年(1082)七月苏轼谪居黄州时作。上片咏赤壁,下片怀周瑜,最后以自身感慨作结。起笔高唱入云,气势足与“黄河之水天上来”相侔,而且词境壮阔,在空间上与时间上都得到极度拓展。江山、历史、人物一齐涌出,以万古心胸引出怀古思绪。接着借“人道是”疑似之言,把江边故垒和周郎赤壁挂上了钩。“乱石崩云”三句正面写赤壁景色,惊心骇目。词中把眼前的乱山大江写得雄奇险峻,渲染出古战场的气氛和声势。对于周瑜,苏轼特别激赏他少年功名,英气勃勃。“小乔初嫁”看似闲笔,而且小乔初嫁周瑜在建安三年,远在赤壁之战前十年。特意插入这一句,更显得周瑜少年英俊,春风得意。词也因此豪放而不失风情,刚中有柔,与篇首“风流人物”相应。“羽扇纶巾”三句写周瑜的战功,也很特别。周瑜身为主将却并非兵戎相见,而是羽扇便服,谈笔风生。写战争一点不渲染士马金鼓的战争气氛,只着笔于周瑜的从容潇洒,指挥若定,这样写法更能突出他的风采和才能。苏轼这一年四十七岁了,不但功业未成,反而待罪黄州,同三十左右就功成名就的周瑜相比,不禁深自感愧。壮丽江山,英雄业绩,激起苏轼爽迈奋发的感情,也加深了他的内心苦闷和思想矛盾。故从怀古归到伤己,自叹“人间如梦”,举杯同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一醉销愁了。这首怀古词兼有感奋和感伤两重色彩,但篇末的感伤色彩掩盖不了全词的豪迈气派。词中写江山形胜和英雄伟业,在苏轼之前从未成功地出现过。因此这首《念奴娇》历来被看作苏轼豪放词的代表作。不但词的气象境界凌厉无前,而且大声铿锵,需要铜琵琶、铁绰板来伴唱。

清代词话家徐钒十分赞赏苏东坡词“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①。在《东坡乐府》中,最具有这种特色的代表作,恐怕要算这首被誉为“千古绝唱”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了。这篇词是北宋词坛上最为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据记载,它在当时社会上流传着文字略不相同的抄本②。宋朝派赴辽国的使者,在同宾馆接待人员会晤时,还曾经把苏轼这首《念奴娇》当作谈话的资料③。由于这首词的首句是“大江东去”,煞拍是“一樽还酹江月”,以致后人竟将“大江东去”或“酹江月”,作为《念奴娇》这个著名词牌的代称或别名。这些事实都充分说明苏轼这首《念奴娇)在社会上是流传广泛、影响深远的。

宋太祖赵匡胤结束了晚唐五代割据纷争的局面,实现了中原的统一,使封建的经济和文化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但是,赵宋在中国历史上是国势一向较弱的一个王朝。自宋太宗征辽失利起,部分官僚就鼓吹“守内虚外”的错误主张。尤其宋真宗同辽朝订立“澶渊之盟”以后,宋朝更对辽和西夏的步步进逼一味妥协退让,加深了宋朝的边防危机。许多关心国事、头脑清醒的政治家,都感到当时民族矛盾的深重,希望宋廷振作精神,居安虑危,整军备敌。苏轼早先也曾提出过一系列缓和财政和边防危机的改革主张,要求朝廷果敢地改变萎靡不振的局面。但当王安石在宋神宗支持下雷厉风行地实行变法时,苏轼却对这种大刀阔斧的改易更革表示异议,并在诗文中时时流露某些不满情绪。由于苏轼不满变法的言沦,受到在朝官员的指控,元丰二年(1079),他被论罪贬谪到黄州(今湖北黄冈县)。这首《念奴娇《词就是苏轼到黄州三年后,一次游赏黄冈城外的赤壁矾时而写的。.距苏轼七八百年前的三国时代,东吴名将周瑜曾经在长江南岸,指挥了以弱胜强的赤壁之战。但是,赤壁这个有名的战场究竟在哪儿?却向来众说纷纭。在今湖北境内称为赤壁的地方,就有五六处之多。现在一般人认为战败曹兵的赤壁,是在嘉鱼县东南,也有说是在蒲圻县西北的。可是,元丰五年(1082)苏軾写《念奴娇》词时所游的却是黄冈城西的赤壁矶(又名赤鼻矶)。有人认为苏轼是把黄冈赤壁误作赤壁之战的战场了,其实并非如此。苏轼对黄州赤壁是抱着存疑态度的。

宋人胡仔引苏轼的一段话说:

“黄州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曹公敗归由华容路……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也。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今日李委秀才来,因以小舟载酒,饮于赤壁下,……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④

在这段话里,苏轼明确提出了黄州赤壁是否曹公败处的赤壁问题,并一再说“传云”“未知孰是”,而在《念奴娇》中,也说“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由此可以看出,苏轼何曾断定此地是战败曹兵的赤壁?后来陆游在《入蜀记》中也曾指出:黄冈竹楼下稍东“即赤壁矶,亦茅冈耳,略无草木。……此矶,图经及传者皆以为周公瑾败曹操之地,然江上多此名,不可考质。李太白《赤壁歌》云:‘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败曹公’,不指言在黄州。苏公尤疑之,赋云:‘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乐府云:‘故垒西边,人道是当日周郎赤壁。’盖一字不轻下如此。”苏轼写词时不过是姑且即景怀古,缅想三国人物,借以寄托自己的感情罢了。郎晔引晁补之《续离骚叙》云:“曹操气吞宇内,楼船浮江,以谓遂无吴矣。而周瑜少年,黄盖裨将,一炬以焚之。公谪黄冈,数游赤壁下,……观江涛汹涌,慨然怀古,犹壮瑜事而赋之云。”这话虽是对《赤壁赋》说的,但用来说明赤壁词则更为恰当。

苏轼为什么如此景慕三国人物,而尤其向往当年谈笑破敌的周瑜?前面讲过,苏轼是觉察到北宋国力的软弱和辽夏军事政权的严重威胁的。他自己原本也有一腔报国疆场的热忱。当治平元年(1064)秋天,西夏骚扰宋境、杀掠人畜,朝廷点差军队防卫边廷时,苏轼就曾写诗说:

“庙谟虽不战,虏意久欺天。

千金买战马,百宝妆刀环。

山西良家子,锦缘貂裘鲜。

何时逐汝去?与虏试周旋!”⑤

苏轼看到对敌军进逼采取退让政策,并不能换来和平。他希望启己也能跨上战马、腰插宝刀,随着出征的健儿,奔赴抗敌的疆场。苏轼贬官黄州后,虽然郁愤满肠,但并未忘怀现实。在写《念奴娇》这首词的前一年,宋廷曾任命李宪、种谔、高遵裕、刘昌祚、王中正分五路伐夏,由于这些庸懦的将领钻进了夏军所设置的坚壁清野、诱敌深入的圈套,因而战役于小胜之后,很快遭到惨败,损兵折将约近三十万。苏轼在《与滕达道书》中说:“西事得其详乎?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⑥可见他是时刻关心边廷战事的。面对边疆危机的加深,目睹宋廷的萎靡庸懦,词人苏轼是多么渴望有如三国那样称雄一时的豪杰人物,来扭转这很不景气的现状啊!这正是作者在这篇词中,所以要缅怀赤壁之战,并塑造导演这一战争活剧的中心人物周瑜的思想契机。

这首词的上阕,作者先就地写景,为英雄人物的登场作好铺垫。“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开端从滚滚东流的长江着笔,布置了一个极为广阔而悠久的空间和时间背景,气魄极大。笔力甚豪。接着用“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两句,点出这里是传说中的古代赤壁战场。随后集中描写赤壁战场雄奇壮阔的景气:“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写得何等有声有色!陡立的山崖散乱地高插云霄,汹涌的骇浪猛烈地搏击着江岸。一望无际的江面上涌起了千万堆奔腾澎湃的雪浪。这浓墨健毫的生动描写,一扫平庸萎靡的气氛,把读者顿时带进了一个奔马轰雷、惊心动魄的奇险境界,使人心胸为之开扩,精神为之振奋!“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两句,总结上文,带起下阕。“江山如画”,这是作者和读者从以上艺术地提供的雄伟的大自然的画卷中自然而然地得出的结论。“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祖国的锦绣河山,必然产生、哺育和吸引无数出色的英雄。三国正是人才辈出的时代。试想当年有横槊赋诗的曹操,驰马射虎的孙权,隆中定策的诸葛亮,足智多谋的周公瑾……真是“一时多少豪杰”啊!

苏轼在如此众多的英雄人物中,尤其向往那智破强敌的周瑜,所以在下阕一开端就用六句话集中笔力刻画周瑜这位杰出人物的英雄形象: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作者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挑选表现人物个性的素材,经过艺术集中、提炼和加工,把人物写得栩栩如生。据史载,建安三年,东吴孙策亲自迎请24岁的周瑜,授予他“建威中郎将”的职衔,并同他一齐攻取荆州、皖城。周瑜娶小乔,正在皖城战役胜利之时,而后十年他才指挥了有名的赤壁之战。此处把十年间的事集中到一起,在写赤壁之战前,忽插入“小乔初嫁了”一句,这既是用生活细事烘托周瑜的年轻得意,同时,也是在向人们暗示:赢得这次抗曹战争的胜利,方能使东吴保有江东,发展胜利形势。否则难免出现如诗人杜牧所写的“铜雀春深锁二乔”的严重后果⑦。这就强调了这次战争的重要意义。“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是从肖像上描写周瑜的束装儒雅、仪态从容,反映了他对这次战争成竹在胸、稳操胜券。《三国志·蜀志》说诸葛亮同司马懿交战时,“葛巾毛扇,指麾三军”,这里移用来塑造周瑜,使其形象更为丰满。“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一句,抓住了火攻水战的特点,集中地概括了这次战争的胜利过程。据《江表传》⑧,当时吴军用轻便战舰,装满燥荻枯柴,灌以鱼油,诈称请降,驶向曹军,“同时发火,火烈风猛,往船如箭,飞埃绝烂,烧尽北船”。词中只用“灰飞烟灭”四字,就将曹军的惨败情景形容殆尽。试看,在滚滚奔流的大江之上,一位雄姿英发的青年将军周瑜,谈笑自若地指挥水军,抗御横江而来不可一世的强敌,使对方的万艘舳舻,顿时化为灰烬,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艺术腕力!

长期积弱的宋朝,多么需要这振奋人心的胜利和指挥若定的人才!然而,眼前的政治现实和词人被贬黄州的坎坷处境,却同他振兴王朝的祈望和有志报国的壮怀大相抵牾。所以当词人一旦从“神游故国”跌入现实,就不免自笑多情善感、慨叹光阴虚度,而无可如何地归结为以酒浇愁了。历史与现状的强烈对比,希望与实际的尖锐矛盾,不能不使作者的感情由壮阔豪迈一变而为郁愤苍凉。这同南宋辛稼轩《破阵子》词中由梦境回到现实之后,所发出的“可怜白发生”的感慨⑨,是颇有互相仿佛之处的。“人间如梦”这调子自然失于低沉,但它终究不能盖过由上文壮丽山河与英伟人物交互辉映所给予人的磅礴气象。

长期以来,北宋词坛盛行着缠绵悱侧之调。熙宁八年(1075),苏轼所写《江城子·猎词》,已经以粗犷豪壮的气象显示了苏词的独异风貌。这首《念奴娇》更在北宋词史上第一次以如椽大笔塑造了英武盖世的人物形象,寄托了词人振兴北宋积弱局面的殷切企望,透露了作者有志报国、壮怀难酬的感慨,为用词体表达重大的社会题材,开拓了道路。其境界之宏大。格调之豪壮,气象之峥嵘,都是前所未有的。宋人有的把东坡这首词比做“如教坊雷大使之舞”⑩,有的说,这首词须得要关西大汉手持铜琵琶、铁绰板来进行演唱11。这都把《念奴娇》这首壮词的“横槊气慨”、“英雄本色”,形容得淋漓尽致。

苏东坡这首《念奴娇》,以“横槊气慨”异军突起地出现在充满脂粉气息的北宋词坛上,确能使人如登高远眺,耳目一新。但苏轼也由此招来不少讥诮。“雷大使”的比喻,“关西大汉”的故事,都是多少含有微词的。有人虽然不能不承认这首词“极天下之工”,然而又总觉得它“要非本色”12。按照这种传统的偏见,词人就不能越出婉约派的雷池一步而有所创新。其实,任何文学形式要得到长足发展,它就必须面向广阔的社会生活。并在艺术上不断创新。苏轼这首《念奴娇》正是在这两方面迈出了新的步伐,取得了独诣的成就。

文艺史的发展,决不辜负勇于适应规律而大胆创新的有心人。苏东坡以《念奴娇》的横槊气概,在北宋词坛上独树一帜。虽然这类壮词在《东坡乐府》中为数了了,并且被同时人目为“别调”、“变格”,但它却以崭新的面貌,显示了不可忽视的生命力,而为宋词的长足发展“指出向上一路”13,成为南宋蔚为大观的抗战词派的一个滥觞。后来,在反民族压迫伟大斗争的风雷激荡下,南宋词坛“大声镗鞳,小声铿钩”,创作慷慨悲壮的词章形成**,从词风的承受关系上说,不能不把这视为苏词“横槊气概”、“英雄本色”的延伸和发展。因此,评价《念奴娇》,对于它在词史上的革新独创、拓疆开路之功,是尤应予以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