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莎特地从赏花山的别墅回来,只为请我们吃一顿和解饭,地点在我们家楼下新开的那家中国餐厅。这家餐厅叫做“清中”,老板娘是西班牙人,服务员则是中国人。露易莎一直跟服务员说,他应该娶这个老板娘,因为她觉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当生意伙伴,却没有结婚,看起来很不正常。

当露易莎正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外公脱口而出:“露易莎,你自己才不正常。”

其实,露易莎是受不了好奇心的折磨,她想看看一半中国血统、一半西班牙血统的小孩会长成什么样子。我之所以知道她的想法,是因为有个星期天,她在喝苦艾酒的时候跟我们坦白了(在她喝下第三杯苦艾酒的时候)。

饭局进行得很顺利。要和解的人是露易莎和我妈。吃甜点的时候,她们每三分钟就互相敬一次酒。不是我爱批评,我可不爱讲别人坏话,可是她们喝了三瓶酒。从头到尾都是我爸、外公和贝纳博在帮忙倒酒。贝纳博就像平常一样,不管什么事,都热心帮忙。我觉得露易莎和我妈笑得太大声,隔壁桌的人已经快受不了了,我则是觉得超级尴尬。我拜托我妈笑小声点儿,不要经常哈哈大笑,而且用力拍桌子。

我第三次提醒她的时候,她说:“唉!儿子啊!放我一马吧!让我想怎么笑就怎么笑吧!”然后,她转头对露易莎说:“你看看!我最近快被他烦死了,一直要我注意这个,注意那个;不要这样,不要那样。一直管着我,好像我爸一样……”

这就是我关心她们得到的回报。我认为,当个好孩子就是要帮爸妈避免当众出丑。但我妈却说,这不是好孩子,这是扫兴的人。这是针对同一件事的两种极端看法。随便他们吧!

我跑到餐厅后面去看鱼缸里的一个弥勒佛像。可怜的家伙,那么胖,又光溜溜的,除了鱼之外,就没有其他同伴了。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愿意当个弥勒佛吧!我在想,下次我们再到这里时,我可以把米其林娃娃带来给弥勒佛做伴,它在我爸送我的钥匙圈上面。弥勒佛和米其林,两个胖子潜水员……

小呆瓜从背后打了我一下,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把两根筷子插在鼻孔里。

“我是菲斯特。”

在《阿达一族》里面,小呆瓜最喜欢的角色就是菲斯特,他很爱学他搞笑。去年,他就要求我们送他菲斯特娃娃当生日礼物。我们跑遍一家又一家玩具店,询问有没有卖菲斯特娃娃的。最后,因为受不了奔波在全西班牙的玩具店之间,我妈决定给他买一个阿拉丁娃娃。

我对她说:“等着瞧吧!他不会喜欢的。”

“怎么会不喜欢?小孩子什么娃娃都喜欢。”她生气地说。

我猜中了。当小呆瓜怀着拥有菲斯特的美梦打开礼物时,看到的却是阿拉丁,他的眼眶立刻充满泪水,他把奶嘴塞到嘴里,把阿拉丁放到酒吧桌上,把它永远留在那里。小呆瓜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回到和解饭局的现场。我妈和露易莎一边干杯,一边笑得像野蛮人一样;我爸和贝纳博开始唱起歌来;外公不停地向一位中国女服务员询问做中国菜的秘诀;小呆瓜则是继续把筷子插在鼻孔里,还不时从里面掏出绿色的神秘物质,然后又放回去。对他来说,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回收的。坐在他们之间,我感觉自己像《阿达一族》里面唯一正常的成员。从现在起,可以称他们为“加西亚?莫里诺一族”。好莱坞的片商应该赶快到卡拉邦切寻找拍片题材。

看到这里,全西班牙的人一定都在问,露易莎和卡塔琳娜(我妈)这对好朋友,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而闹翻的呢?

现在,我就按照我的习惯来叙述这个重大事件,就从一切的源头说起吧。

就像每年夏天一样,露易莎去她的赏花山别墅避暑了。她的别墅很是引人注目。她说,游客都会停下来欣赏她的别墅,尤其是晚上,当别墅花园里的小矮人灯都亮着的时候。她没安装一般的灯,而是放了好几个底下附有小灯的小矮人站在草地上。她用漆成绿色的木头做成栅栏,房子盖成城堡的模样,几个高塔中有一个是烟囱。赏花山上的人,称她的别墅为“巫婆之家”。他们应该是弄错了人名,因为露易莎盖房子的时候,想的是白雪公主,而不是巫婆,而且,跟小矮人住在一起的是白雪公主。但是大家都不在乎露易莎是不是会生气,在赏花山,她的别墅就是被叫做“巫婆之家”。

夏天来临的时候,露易莎和贝纳博就会去赏花山避暑,跟很多名人一样。在出发前的某个下午,她来到我家,问我妈能不能帮她浇花,我妈回答说,这本来就是邻居应该做的啊!

过一会儿,露易莎又上来说:“你既然要帮我浇花,那就顺便帮我每天按时间将百叶窗开关三遍吧。”

在电视新闻里,露易莎学到了转移公寓小偷注意力的所有秘诀。我妈对她说,身为她的邻居兼好友,她会照办。

但是,露易莎又第三次跑上来补充说:“你晚上帮我拉开百叶窗的时候,顺便帮我开灯;时间到了,再帮我关灯。这是警察总局给人民的建议,这样,那些小偷就会以为有人在家。”

我妈说好,好,好。

“帮我收一下信,不然人家一看信箱满了,就知道这家人去度假了。这不会太麻烦你吧?”

我妈说当然不麻烦。但是露易莎刚刚走,我妈就说了完全不一样的话。她说:“露易莎的脸皮可真厚啊!没人像我这么好心,她就是在利用我。我在这里不但没去度假,还要帮邻居看家!她也不会感激我,别指望她会说:‘我带你的小玛诺林一起去好了,去我们赏花山上的游泳池玩一玩……’”

我妈正在讲这些话的时候,有人敲门了。会是谁呢?没错!就是永远的露易莎,她和之前一样的厚脸皮。又要怎么了?答案即将揭晓。

“喂,卡塔琳娜,我想到了小玛诺林。那个小可怜,整个夏天都得待在这里,一点小小的娱乐都没有,连朋友都跑光了……”

露易莎还没讲完,我妈的一只脚几乎已经跨进我的衣橱,准备开始帮我收拾行李了。

但是,她突然停了下来,因为露易莎说:“所以我想把我的金丝雀和鱼缸留给他,好让那个小家伙有东西可以玩。”

我妈的嘴微微张开。我想,她是想找什么话说,但没有找到。十分钟后,我们的吧台上就多了鸟笼和鱼缸。她没把邦妮留给我们,因为小呆瓜经常拿他的奶嘴给邦妮吃,她怕小呆瓜会传染什么疾病给它。这点我倒是可以理解。

我妈在厨房里一边做菜,一边自言自语。她讲到自己可怜的命运——整个夏天,都要帮露易莎看家,老公在全西班牙的公路上跑着,还必须照顾外公和我。我讲话的时候,她觉得头晕,小呆瓜的括约肌还不能自我控制,还有奇奇怪怪的金丝雀和鱼。她说的这些让我们很难受,于是外公走进厨房,开始做晚餐。

“爸,你在干吗?”我妈问他。

“我自己准备晚餐啊!我不需要任何人来照顾我,我不想麻烦别人。”

接下来是我,也进了厨房,一句话也没说。我不说话,小呆瓜也跟着不说话。我说过,我是他的老大。

“好了,那孩子们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我可以知道吗?”我妈问。

“我也不想麻烦别人。”我回答说,像个可怜而且受到冒犯的小孩一般。

但是,我们必须立刻原谅了她,因为她就是这么奇怪的人,她喜欢别人继续做她刚才大声抱怨的事情。就因为我们没有立刻放过她,她哭了起来(这点跟小呆瓜一模一样)。所以,我们只好遵照我爸去工作前给的建议:“照她的话做,你们就会过得很快乐。”

从第二天起,我们开始每天下楼去露易莎家,以践行警察总局的建议。我妈找到露易莎的几卷卡通录像带,那是每个月她们俩凑在一起除毛时,专门播给我和小呆瓜看的,这样才能转移小呆瓜的注意力,以免他用奶嘴蘸蜡来试吃。我妈打算用同样的方法,让我们每个下午在露易莎家里看录像,这样她就可以在楼上好好地睡午觉。

“帮她做这些事,我也该得到一点儿好处吧!”我妈自言自语地说。

于是,我和小呆瓜开始每天下午都下楼去看卡通。这个时候,我妈和外公就在睡午觉,齐声打呼噜。我和小呆瓜会先玩一场奶酪大战,然后再看卡通。那里只有两三部片子,所以,只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就把所有的卡通看得滚瓜烂熟了。看一部滚瓜烂熟的卡通会带给你无限自由,因为你可以随时离开,去上厕所,或是睡一下,或者跟好朋友打打闹闹。这是值得推荐的一种享受。

好了,我要说的是,我睡着了,没注意到小呆瓜。这个星际怪兽的徒弟,只要还醒着,就会干坏事。这小子需要一个全天候二十四小时看护的警卫。当我睡着的时候,他把录像带拿出来,把两个乒乓骑兵小玩偶塞进录像机的缝隙里。然后,他用他独一无二的方式把我叫醒──在我的脸上拍打。

“怎么了,小朋友?”我一边问,一边心跳加速到每秒350下。

“小朋友要看乒乓骑兵上电视。”

“那小朋友要忍耐一下了,乒乓骑兵只有在圣诞节期间的广告中才会出现。”

“会出现的,我刚把它们放进去了。”他说完,就指着录像机要我看。

“天哪!你干了什么好事?混球!”我叫他混球,不是用来羞辱他,实在是他罪有应得。

我想办法把手伸进录像机的缝隙里,但是够不到里面。此外,我也不想把手伸得太深。从小,我妈就给我们灌输触电致死这个非常可怕的概念。

突然间,那个我常说像侦探的妈妈开门进来了。当看到我的手,正放进露易莎的录像机里时,她的脸都鼓成了正方形。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混球!”你看,“混球”这个字眼在我们家稀松平常。我们一有机会,就会使用这个词,而且要注意,只能对辈分比自己小的人使用。

“小朋友要看乒乓骑兵上电视。”小呆瓜还在继续打主意。

“他把乒乓骑兵塞进去了,我拿不出来。”

“那你又为什么让他这么做?”我妈问我。

“因为我没注意到,我睡着了。”

“你不知道照顾小孩子时,是不能睡觉的吗?”

我很想对她说:“那你的午觉睡得还真香啊!”但是我没这么说,因为我爱惜自己的生命,我知道怎样的评论会让我妈气炸肺。

我妈用力拉了一把我的手,但没有成功,因为我的手卡在里面了。别问我为什么一只手可以伸进去,却拔出不来,反正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全身充满恐惧,开始冒汗。我开始想象我的手一辈子都卡在露易莎的录像机里,除非……除非把我的手砍断!以后再到露易莎家看录像带时,我一定会想:“我可怜的手还在那里。”接下来,我感受到第二波恐惧,因为恐惧感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想象我可能会触电,于是,就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对我妈说:“求……求您,先……把插头拔掉。”

我妈把插头拔了。这时她还是展现出了人性。但是,接下来,她唯一担心的是露易莎的录像机可能坏了,还得付修理费用。看得出来,她并不担心她将有个断臂的儿子。

她去了一趟厕所,出来后双手捧满肥皂泡。她用她的手摩擦我的手。最后,我的手终于变滑溜,总算脱困了。

我妈把录像机擦干,拉起我们的手说:“这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谁敢告诉露易莎,我就把他的舌头割掉。”

我常有这样的疑惑:她说这种话的时候,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半开玩笑呢。

没过几天,露易莎回来了,因为她想看看我们有没有好好地遵照指示,帮她照顾家。她想看影片,却发现录像机不能用了,于是叫了技术人员来修理。

技术人员从录像机里拿出两个乒乓骑兵,看到残留的肥皂泡,就对露易莎说:“您不需要清洁录像机的内部,正确的保养方法是,只要清除外面的灰尘就可以了。”

露易莎直挺挺地站在我家门口,像个高塔一样。她把乒乓骑兵扔到我家的桌子上,对我妈吼着说:“我把好好的家交给你们看管,是为了防止小偷跑进去,结果你们却进去乱搞一通。”

我以为我妈会同样吼叫着回答她,没想到,她又让我吃了一惊。她拿起鱼缸,交到露易莎手里,又给了她帕瓦罗蒂(那只金丝雀)的笼子。

正当露易莎在手忙脚乱地设法拿好这两样东西时,我妈用让人屏息的平静语气说:“这些小动物都还给你了。我想,下次你可以请你妈帮你做到警察总局的建议和指示。”

露易莎愤怒地走了,但她走得很慢,生怕把鱼缸里的水洒出来。毕竟手上拿着鱼缸,悻悻然地离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妈和露易莎的怒气维持了一周。整个星期,两人都互相不说话。我们成为敌对的两家人。虽然贝纳博脾气很好,可是露易莎禁止他跟我们家的人说话,我妈也是这样命令我爸的。

我问外公,贝纳博会不会更改他的遗嘱,把遗产留给别的小孩(我说过,我和小呆瓜是他在地球上“唯二”的继承人)。

外公回答说:“只要露易莎没有强迫他的话,应该不会。”

我们刚讲到她,门铃就响了。是她,如假包换的露易莎。

“噢!我不能没有你们,没有这些小朋友,没有我的卡塔琳娜,没有我的尼古拉……你们是我真正的家人。”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手帕,擦掉我们全都没有看到的眼泪,可见她在眼泪流下来之前就擦掉了,“没有什么比为一台录像机生气更愚蠢的事了。卡塔琳娜,我想下周请你们全家吃顿饭,补偿你们。”

我妈也擦掉看不见的眼泪,说:“我们会去的。”

露易莎走了,我妈的表情丰富得像正在审问罪犯的警察,她发出声音思考说:“这次她又想要我做什么呢?”

答案马上揭晓了,因为露易莎又回来按门铃。我认为,她根本就没离开过我家门口。

露易莎手上拿着她家的钥匙,说:“卡塔琳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妈把钥匙接过来,没让她把话讲完就说:“你随时可以把那些小动物拿上来。”

这就是我妈。

“小朋友们。”露易莎说,“想看影片时,随时可以去看。”

我妈进了厨房一会儿,露易莎就跑到我们身边,用手臂圈着我们,以可怕的低音说:“谁敢再把乒乓骑兵放进我的录像机里,我就把他的脸撕成两半。”

我妈重新出现以后,露易莎就解释说:“我正在交代他们要好好照顾我的东西。”

你看,同样的一件事,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说法。

一个星期之后,为了在“清中”餐厅吃和解饭,露易莎和贝纳博从赏花山回来了。我妈和露易莎又恢复成亲密好友,其他人唱着歌,小呆瓜模仿着菲斯特。这顿和解的饭局,大功告成。

露易莎和贝纳博回到山上,我们继续帮她看房子,防止那些可疑分子。小呆瓜和我,又开始了在露易莎家度过午睡时间。我们知道,如果再把录像机弄坏,她就会把我们的脸撕成两半,但是我们不在乎,不是因为我们勇敢,而是因为,虽然我妈以为我们每天都去看卡通影片,但其实我们老早就不看了。我们找到了更珍贵的乐园──露易莎的房间。她贴满镜子的衣橱里,放着贝纳博所有的假发,这些假发都戴在假人的头上。小呆瓜和我花了大把时间,帮这些假发梳头,我们还试戴了假发。

我们还发现了露易莎的珠宝箱,于是我们开始玩海盗游戏。我们假装在山洞里发现了这个珠宝箱,然后把所有的项链,还有露易莎的貂皮大衣都穿戴起来。因为我们是北海来的海盗。第一天,我帮小呆瓜穿了露易莎的兔毛大衣,结果小呆瓜从床上跌到了地板上,因为兔毛大衣太重了。

小呆瓜差点儿把我吓坏了,他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整个人被大衣盖住。他就爱跟我开这种玩笑。我说过了,他是个有点儿忧郁性格的孩子。

我们玩腻了海盗游戏,就睡在贝纳博和露易莎的床上。就这样,我和小呆瓜穿戴着假发、珠宝和大衣,厚脸皮地睡午觉。我知道小呆瓜睡觉的时候会尿床,不管是白天或晚上。所以,我把自己身上穿的大衣分给他一些,让他可以铺在屁股下面,这样我就安心了。反正从现在起到冬天,等露易莎要拿她的大衣来穿的时候,小呆瓜的超级尿痕早就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