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鹤太太肖像的风波

猴子画家画了几十幅很精彩的油画,都是大森林里的奇特景色——有千年古树,有嶙峋怪石,有蜿蜒山径,还有潺潺小溪。古树的叶子青翠欲滴,怪石上的绿苔似乎伸手可以触及,山径通幽,能诱发你遐想,小溪么,你站在油画前,感到听见了“哗啷哗啷”的水声。大森林美术馆为这些油画举办了一个画展,这么一来,猴子画家出了名。

人出了名很麻烦,猴子也一样。大森林里的居民碰上这位猴子就让他签名,他老得随身携带一支笔。除此之外,什么座谈会呀,报告会呀,一个接一个,当然,还有来访。

有一天,大森林外一位白鹤太太也慕名而来。签完了名,猴子画家以为那位太太该走了,谁知她拉出个姿势站立不动,笑着说:

“我想请画家先生给我画个全身像,我想先生不至于拒绝吧?”

猴子画家十分为难。他只画大自然,森林里的居民除了他自己的夫人、孩子,谁也不能入画。不是他不会画人物,实在是那些家伙太丑,模样丑,服饰也丑。大森林的居民都知道画家这毛病,没有谁敢求他给画幅肖像。

“太缺乏自知之明!”猴子画家瞟了鹤太太一眼,在心里念叨,“瞧那两条长腿,恶心死了!再说又那么细,碰上粗一点儿的树枝,准得撞断。还有……”

人拒绝一位女士,要比拒绝一位男士难得多,猴子也一样。猴子画家犹豫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说:

“那好吧,就请您保持这个姿势……”

他立刻动手画起来。鹤太太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不免生出几分不安:“我强人所难了吧?他这样情绪怎么画得好呢?”

可是猴子画家挥动画笔之后,心情很快变好,画到后来,他完全是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气。鹤太太放心了:“看见他的脸,就能看到画面。那上面一定展示出我全部的美!”

猴子画家画完最后一笔,用力把画笔往地上一掼,蹦起三尺多高,然后退回几步,歪着头朝画板上端详。鹤太太虽然不知道这位画家只有在完成杰作时才这么干,但见他那欣喜若狂的样子,料定画得不错。

她绕过画板,伸长颈子瞧一眼,却尖声叫起来:

“天——哪!”

她全身雪白的羽衣变成了棕色的细毛,两条腿像是患了水肿病,粗得厉害,而且上面长满了毛。头顶上那一块漂亮的红色也搬到尾巴上去了。这些还不算,最要命的是,她身体两侧竟长出两条毛茸茸的长胳膊来!

“我没有胳膊!”鹤太太拼命叫,“没有!这太不像样子了!”

猴子画家觉得奇怪:“您不认为这样要美得多?再说这也实用得多呀!难道可以设想,单靠着两条腿,就能爬到树顶上去?”

鹤太太叫得更响:“我爬到树顶上去干什么?我有翅膀,会飞!”

猴子画家十分委屈:“我没说不让您飞呀,这不,翅膀也给您画上了!会飞,同时又会爬树,岂不更好?您不知道爬树是多么重要——那些最熟、最甜的果子往往挂在最高处。还有遇到危险的时候,也许您根本就来不及展开翅膀,可要是您能爬树,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实用就是美,而美是顶顶重要的……”

猴子画家还没讲完,鹤太太已经一摔了门出去了。画家追出去,在后头喊:

“您的画儿,您忘了带上您的画儿!”

二 梅花鹿小姐和熊先生

鹤太太根本不想要那幅画儿,这使得猴子画家非常伤心。他独自一个在画室里出神,好半天才算明白过来,喃喃自语地说:

“就算是我再多画两条胳膊上去,那只笨鸟也还是不会爬树;同样,不论我把她画得多么美,她实际上还是那么一副德性!”

这个重大的发现使猴子画家产生一个新念头:首先应该改变那些丑家伙本身。鹤太太也罢了,她到底是外头来的,而大森林里的居民,他不应该让他们总是那么难看。他从前只是瞧他们不顺眼,暗暗在心里嘀咕,却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帮助他们。惭愧呀,惭愧!

这回猴子画家再出门的时候,除了一支签名用的笔,还背上他全部的绘画用具,当然,画板也在其中。头一天出去,他第一个碰上的是梅花鹿小姐——也有一份资料说,是黑熊先生,不过大多数资料认为黑熊先生是他碰上的第二个,我们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

梅花鹿小姐很有礼貌地问候这位画家,然后微笑着掏出个小本本儿,请画家签名留念。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猴子画家签名之后,手里捏着小本本儿,望着梅花鹿小姐说:

“您很美!”

这种赞扬,梅花鹿小姐每天都能听到。可是这一次,她觉得这位猴子画家有些言不由衷。她有几分不安地回答说:

“谢谢您!”

果然,猴子画家又说话了:“您差不多和我一样苗条,而且,您身上的颜色也几乎和我一样大方,”他伸出一条胳膊去和梅花鹿小姐的身体比较,“这太难能可贵啦!不过,嗯,您不觉得您的外套显得花哨了一些?请恕我直言:这些白点子相当俗气,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嗯,甚至可以讲,嗯,有几分轻佻……您别生气!”

梅花鹿小姐并没生气。这位猴子先生是她崇拜的画家,除此之外,画家的态度也相当诚恳。梅花鹿小姐有些为难地说:

“您知道,这很难改变……”

猴子画家高兴得跳起来:“这个您不必发愁,只要您想改变,我自有办法!”

他立刻放下肩上那一大堆东西,取出油彩、调色盘和画笔,忙碌起来。

“您应该相信我辨别颜色的能力!”他说,“绝不会有谁会看出来那些白点子是用油彩涂掉的!”

梅花鹿小姐没想到这位画家还有在别人身上作画的癖好。事已至此,她只能由着他画了。她希望,一场大雨也许能把这些棕色冲洗掉,重新显出那朵朵白花儿来。她心里想着,嘴里不由得说出来:

“是不是一场大雨会把涂上的颜料冲掉……”

猴子画家误会了,他洋洋得意地说:

“绝对不会,请您放心!这不是什么颜料,而是油漆,涂上了,一辈子也不会掉的!”

梅花鹿小姐的心凉了半截儿。

“这太美啦!”猴子画家终于把所有的白点子都仔细地涂掉,长出了一口气,围着那位小姐团团转,“太美啦!”

他转了不少圈儿,直到欣赏够了自己的杰作,这才停下来说:

“不过,我还有个建议……”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调色盘上挤了一大滩鲜红鲜红的油彩,换上一支大号画笔抹来抹去,抹得笔端直往下滴鲜血:

“我还要锦上添花,——请您转过身去!”

梅花鹿小姐怔了一下,接着就明白了画家想干什么。

她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刹时间逃得无影无踪。

猴子画家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

“并不是谁都能无保留地接受美的!”

幸好他碰到的第二位要开明得多,这位是黑熊先生。黑熊先生刚一听说黑外套“肃穆有余而生气不足,简直就像丧服”,立刻同意换成“既大方又活泼”的棕色,并且为能和猴子画家有同样颜色的身体感到荣幸。

这可不比涂掉一些白点子。猴子画家累得浑身大汗,而且把全部棕色油彩用得精光,但他心中十分高兴。

黑熊是位男士,又性情豪爽,所以猴子画家完全可以直来直去,说话、行事都不必拘束。他转过身去,把尾巴翘得高高的,请黑熊先生看:

“怎么样,你是不是觉得红屁股要漂亮得多?没错儿!”

要是这位著名画家说“没错儿”,那准错不了。黑熊先生立刻同意把屁股涂成红色。

涂好了,猴子画家喊了声“别动!”然后退回几步,像每次欣赏自己的油画杰作一样,沉醉地欣赏着,口里还叫:

“美极了!简直太美啦!”

到底还有美中不足。“你太胖了,”猴子画家叹息说,“假如你能三个月不吃饭让自己变得苗条些,你看那是什么光景!”

没想到,黑熊先生就连这条建议也采纳了,他决心三个月不吃饭!

他的这个行动影响了他的同类,他们也都坚持每年减肥三个月。

三 狮王的大耳光

黑熊先生的态度极大地鼓舞了猴子画家。他开始为更多的森林居民操心。

森林的居民们大多数天性平和,喜欢随大流,所以时间没过多久,大家都像猴子了:棕色的毛毛儿,红屁股,极苗条。这么一来,大家彼此彼此,谁也不用看谁不顺眼,省了不少唇舌。

这了不起的成就,使猴子画家踌躇满志,他变得狂妄起来。一个表现是,对那些不肯听从他建议的少数森林居民,他横加指责,冷嘲热讽,弄得那些人日子极其难过;再一个是,他越看狮王越不顺眼,决定去面见他,对他也进行一番改造。

狮王很客气地接见了他。猴子画家可不怎么客气,一见面就说:

“瞧瞧您那长头发,什么样子!这要是和您夫人一道去参加宴会,人家准把您的夫人当成狮王,把您当成夫人!”

不早不晚,恰好这工夫狮子夫人给客人捧上茶来。狮王看一眼,发现自己的头发确实比夫人的长得多,不免有几分尴尬。猴子画家还偏要指明:

“您自己比比嘛,看是不是?”

他又继续说:“颠颠倒倒,太不像话!再说,这也不卫生啊。您瞧我,剃个光头,这有多棒!您这么长的头发,不长虱子才怪!那玩急咬起你来,痒着哪,老得抓挠……”

狮王说:“还好。我常常洗,倒也没长虱子……”

猴子画家连连摇头说:“这不可能。就是我这光头,还长虱子呢!每天我夫人都得给我捉虱子,一捉就是一个钟头。像您这头发,您的夫人还不得给您捉三个钟头?”

狮王说:“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不过,您是一片好心,您的建议我认真考虑一下。”

猴子画家说:“哎呀,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就这么定了!回头您去找来您的理发师,这件事就请他代劳啦!除了这个,我还有个建议。我的建议不说您也知道。这个倒用不着麻烦您的理发师,这是我们画家的拿手好戏……”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在他的调色盘上挤了一大滩鲜红鲜红的油彩,用大笔抹来抹去:

“现在,请您转过身去,把尾巴翘起来!”

这太过分了!狮王再也忍耐不住,上去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狮王的巴掌大了些,猴子画家又太苗条了些,所以他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才躺下,画笔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怎么,”狮王咆哮着,“剃光了头不算,还要染个红屁股!你当我是什么人,一只猴子吗?”

看见画家很狼狈地爬起来,一个劲儿眨巴眼睛,狮王不免有些后侮,心想:我是不是太粗暴了?他到底是客人……

狮王用尽可能乎静的声调说:“您在这些无聊的问题上操心过度了!我早听说了这些事,有些居民讲起来是很气愤的。我希望以后您干些正经的——您的油画作品相当杰出,我还指望再看一次您的油画新作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