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绘卷

一点点卷了起来,那上边用来表示乌冬巷的小小问号也就一点点消失了。千千百百年来,这个小镇共计被提起过12086次,但都只是在各种无法考证的古籍或传说里。

挺有意思,所以我得找到它。这个据说用绿松石当石子玩儿的小镇子。

在羊齿苋的湿润阴影里,一星绿芒闪烁着闪烁着。我蹲下去把那道光拢在手里,是一块菱形的绿松石。

“呜咪哒”石头说话了。我烫到般把它一扔,被另一抹绿芒接住了。

“妖子?”我对这个突然闯出的人大喊。他皮肤透明的白,春天池水般的双眼中,恍若水藻扶摇。

“呜咪哒”他轻念,原来刚才也是这个家伙的声音,猫一般的娇柔。

“乌冬巷的客人,请随我来。”他轻盈飞起,嗡嗡轻拍双翅。

“啥?这就是……乌冬巷?”我扯过他透明的蜻蜓翅膀,上边的纹路差点哗啦啦掉下来。

“呃,呃……疼……”

呜咪哒

妖子这样叫时,就表示他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因为我看到了——堆成宝塔的绿松石。甚至有几次,绿松石就从天空上旋转着掉下来。镇子里的人也不去管,偶尔被绊到才会把绿松石随便往宝塔上一撩。

真是暴殄天物!我趁妖子眨巴眼睛时迅速拿了一块藏在口袋里。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妖子愣了一下,“你喜欢这个?”他指指绿松石。我只好点头。

“给你,都给你。”他抓来个口袋,把那些蓝绿色石头划拉进去。

可是当他把袋子递过来时,我却故意不接,还撇撇嘴说:“谁稀罕!”

是我的错觉吗?他的皮肤突然暗沉下去。

你等着

我说,可是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刚才我撞倒了一个扎着歪斜辫子的乌冬巷女孩,恨恨地说了三个字。那女孩脸上一片平静。第一次,我说出粗鲁的话,对方却不动怒。我从小就不会说那种令别人微笑的话,用那种温柔动听的声音。

妖子从我右手边冒了出来,“你刚才说的话,我收走了哦。”

这次我听得明明白白,“什么?你收走了什么?”

他小心地张开手来,三个字——我是说,我说过的“你等着”三个字漂浮起来。如同几只橙色气球,游走在蓝天。

妖子像拆卸拼图那样,把“你”字抓豆子般揪出来,塞到“着”的后面。

“你看,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哦,”他指着那行字,轻声念,“等着你。”

天哪,我的那个天哪!我完全看得呆了!

啪哒,一块绿松石正落下来,差点打在我头上。是妖子伸手接住了,“这个送给你!”

“谁会要这破石头啊!”我嘴上说着,却把它偷偷塞进口袋。这一次,就算它是一块普通石头我也会收收好的。因为,这是我唯一一份礼物。

妖子后来告诉我,在乌冬巷,每一句柔和的话都可以化成一块绿松石。

“那么,伤心的话呢?”我问。

“它们会如同白栅栏上的钉孔一般,无法消逝。所以要赶在它们落地之前,尽快接住。”

我想起了他那把话语重新排列的妖术,于是想存心揶揄他一下,“如果接不住呢?”

“那么,”他绿眼睛中有阴影,“那句话就会化成黑曜石。让心变得沉重和悲痛。”

黑曜石

我没见过,妖子的皮肤倒是一天比一天黑了。我们每天都在一起,镇子我早逛得腻味了。甚至他那套轻巧地支配别人话语的把戏我也学会了一点儿。

话语升上天空三秒后就会跌落地面,我有时把它们像接苹果一样握在手里,有时候则恶作剧地任由它们落到别人的耳朵里。可是,从来也没有人对此有一点恼怒。

我已经确定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聋哑人,他们每天工作着。内容就是将每一句难听的话重新组合到还可以令人接受的地步。他们管这叫“不令伤心着地”。

“没意思!”我咬着草根说。我喜欢挨骂或者挨打,那总好过在漫长的日子里没有一个人理会你。我一个孤儿,只有这一点乐趣。

“不要因为他们听不到,就说出那种伤害别人的话。”是妖子的声音,这里唯一健全的人,“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不会消失,它们会一直停留,在心中的某一个地方。”

我突然发现妖子最近瘦了,“嘿,你像一个干巴苹果。”我又没心没肺地说。

“我有名字,叫……”

乌冬

这是妖子的名字,和这个小镇子同样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喜欢叫妖子。

我要走的那一天,他连站都站不稳了。芦苇向一边倒去,他顺着同样的方向载倒在草地上。

“妖子!”我大叫一声,拼命跑过去,“你怎么了?”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乌冬?”

“太好了……这样,我就是你的朋友了。”他努力地笑着。

“笨……笨蛋!”我哭了。其实我想说,“你不会有事的。”

可是我恐惧地发现,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他变得痛苦不堪。难道……

我的脊背突然僵直了,因为突然有一行字闪现在我的意识里:乌冬镇只有一个人叫做乌冬。作为唯一健全的乌冬镇人,他的命运便是等待自己的朋友到来。无论他的朋友说出怎么样难听的话,都只会由乌冬来承担这错误。直到他慢慢化做一块黑曜石为止。

“你是在替我承受过错吗?”我抓紧乌冬,“你就要变成黑曜石了?你这……”我把笨蛋生生咽了下去,他的脸上全是汗水,还有……我的泪水。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即使是这样的我,你也要保护我?”

“这样的你……只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吧……我寂寞的……朋友啊……谢谢你,还有,再见。”

从那以后

去往乌冬巷的路就再也没有人找到过。人们都认得我,因为我总是低着头走路。

我听到他们悄声说:“看,就是那个怪人,总是在捡石头。”

那时我总是刚刚好找到一块石头,拿在手中摩挲……乌冬,那会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