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渐渐隐没在金黄色的曙光带中,天很快就要亮了。

红桃心动作轻柔地推开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幼犬,站了起来,悄悄溜出栖居的葫芦形溶洞,踏着清晨的寒霜,来到对面山腰蚯蚓状岩缝前,躲在侧面一个雪坑里,静静地等待。

经过好几天的思考和盘算,红桃心下了最后的决心,动用首领的权威与族群的法律,咬杀白桃花非法所生的六只幼犬,恢复白虎岙野犬群正常的生活秩序。

漫长的冬天才过去一半,肆虐的暴风雪仍席卷日曲卡山麓。严寒赶走了许多草食动物,食物严重匮乏,白虎岙野犬群日子过得越来越窘迫,吃了上顿愁下顿,生活举步维艰。

又连续两天断炊了,白虎岙野犬群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

红桃心所生的六只幼犬,前段时间已跟随族群外出狩猎了,可因为连续两天吃不到东西,生命衰微,无力在雪山跋涉,只好待在溶洞里,以减少体力与热量的支出。

苟延残喘,如是也。

望着饿得有气无力的幼犬,红桃心心如刀绞。它晓得,幼犬长到这个岁数,对野犬来说,进入生命的花季,是学习狩猎的黄金年龄段。要是这个时候不让它们在狩猎场上多观摩多实践多锻炼,错过了最佳学习时机,觅食能力就会大打折扣,不说变成弱智,起码也是低能儿。即使侥幸能长大,也绝无可能飞黄腾达,只能一辈子穷困潦倒,也不可能活得长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严酷的大自然淘汰掉。

必须想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让它膝下的六只幼犬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跟随族群驰骋狩猎场,完成因饥饿而被迫中断的学业。

从根本上说,是因为白桃花非法生养了一窝计划外幼犬,挤占了有限的食物资源,也分散了族群里母野狗的关怀和爱护,所以才使得它红桃心所生的幼犬陷入饥寒交迫的困境。从逻辑上说,只要白桃花所生的非法幼犬不存在了,不利因素消除了,它红桃心所生的合法幼犬就自然而然会从水深火热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红桃心心里涌起一股杀戮的冲动。它觉得,它与白桃花之间的姐妹亲情早已荡然无存,彼此都把对方看做是妨碍自己生存的死敌。既然如此,它还有必要顾念姐妹之情而手下留情吗?姐妹俩貌合神离,各怀鬼胎。生存竞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没必要讲客气。它相信,假如它与白桃花角色互换,白桃花恐怕早就采取断然措施了。明摆着的,同时抚养两窝幼犬,超出了白虎岙野犬群的承受能力。要么二减一等于一,淘汰一窝幼犬,保全一窝幼犬,使幼犬数量与族群抚养能力达到平衡;要么二减二等于零,想要保全两窝幼犬的结果,是两窝幼犬全部死掉。它当然愿意二减一等于一,而不愿意二减二等于零。为儿女扫清生存障碍,是做母亲义不容辞的职责。它是白虎岙野犬群的当家犬,它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个权力将非法幼犬处死。从道义上讲,在喜马拉雅野犬社会,凡非法偷生的幼犬,无一例外都要被处死,这是不可更改的规矩;从情理上讲,是白桃花先要下毒手残害它所生的幼犬,它无非是以其狗之道还治其狗之身而已。它要处死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可说是合法合情合理,既不存在道德上的障碍,也不存在情感上的羁绊,何乐而不为?

喜马拉雅野犬的起居习惯,带崽的母野狗,早晨一般起得很早,天蒙蒙亮就醒来了,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必定是跨出居所,先跑到山背后去排泄,将肚子里的秽物排干净,然后在四周巡视一圈,看看在夜里是否有凶禽猛兽在附近出没。做母亲的,心中警钟长鸣,尽量将子女遭遇不测的可能性降到最低点。

红桃心的行动计划是这样的:等白桃花跨出蚯蚓状岩缝去排泄去巡视之际,乘虚而入,冲进不设防的巢穴,以闪电般的速度咬断六只幼犬的喉管。

这不叫咬杀,更不是谋害,而是正法。

白桃花所生六只幼犬年龄尚小,还不具备反抗能力,再说已有两天没吃到东西了,早饿得体虚力弱,咬杀它们如同咬杀一窝鸡。它们也许会嗥叫,会大呼救命,但它雷厉风行,一口一只排好队咬过去,定能抢在白桃花或独眼姨妈来救援前解决问题。

白桃花当然会悲痛欲绝暴跳如雷,说不定还会与它拼命。它不怕,打架斗殴它不会输给白桃花的。再说,它师出有名,是按照祖宗留传的规矩清理门户而已,并非滥杀无辜,它有什么可害怕的?它相信,族群内大多数母野狗都会默认它行为的合理性。白桃花也许会悲愤出走,走就走吧,少了白桃花,白虎岙野犬群照样可捕捉猎物。也有这种可能,白桃花在经历了一场失子的悲痛后,仍留在白虎岙野犬群里。这种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木已成舟,死掉的不可能复生,悲愤出走又有何用呢?隆冬季节,单身一条母野狗,是很难生存的,要不了几天就会变成高山雪域一具饿殍。它相信,白桃花用不了多久就会从极度悲痛中解脱出来,接受幼犬殒殁这一严酷现实。

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条名叫太阳雨的母野狗,非法生下一窝幼犬,当时族群的当家犬是绿祖母。某天中午,野犬群到日曲卡山麓狩猎,绿祖母在追撵猎物途中,突然拐了个弯,避开其他母野狗的视线,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大本营,将太阳雨藏匿在树洞里的那窝幼犬通通咬死。事发开头几天,太阳雨寻死觅活,以泪洗面,悲哀得好像活不下去了,在与绿祖母厮打了几次后,愤愤然离群出走。当时也是冰天雪地隆冬季节。没出三天,离群出走的太阳雨就又回来了,饥寒交迫孤苦伶仃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啊。太阳雨回到族群后,开始一段时间,神情凄迷情绪低落。七八天后,便渐渐恢复了正常。更让大家想不通的是,太阳雨竟然对绿祖母所生的幼犬细心照料百般疼爱,狩猎归来头一个奔到巢穴抢着给幼犬反哺喂食,夜晚总黏在幼犬身旁用自己的身体给小家伙遮风挡寒,绿祖母想把它赶走也赶不走。绿祖母是太阳雨的杀子仇敌,太阳雨却像对待自己孩子那样无微不至关怀绿祖母所生的幼犬,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其实却是符合情感逻辑的行为。太阳雨失去了亲生幼犬,但母亲这个角色并未因此而结束,浓浓的母爱蓄积在心头,强烈的育幼本能在胸中激荡。虽说绿祖母与它有灭子之仇,但族群成员间的血缘亲情使它淡化了这种仇恨,它把浓浓的母爱和强烈的育幼本能转移到了绿祖母所生的幼犬身上。这称得上是一种情感借代。谁能说白桃花就不会成为太阳雨第二呢?

就算白桃花带着仇恨离家出走,永远不再回白虎岙野犬群了,采取这次行动的正面效应也一定大于负面效应。有白桃花和那窝非法所生的幼犬在,表面上看起来,白虎岙野犬群共有七条成年母野狗,但实际上七条成年母野狗分成两伙,真正全心全意帮衬它的也就是繁星、荒火和紫杜鹃三条母野狗。假如白桃花离群出走,表面看起来,白虎岙野犬群成年母野狗的总数由七只减少到六只,力量削弱了七分之一,其实不然,独眼姨妈和灰肚皮会转而来照顾它红桃心所生的合法幼犬,真正全心全意帮衬它的母野狗将从三条增加到五条。这其实是一道略有点复杂的应用题,初看起来是减法,细细一想却是加法。它是经过认真盘算后才决定要这么做的。不管怎么说,它采取断然措施,肯定利大于弊。

一会儿,蚯蚓状岩缝里,传来“沙沙”声响,白桃花的脸从暗处浮到亮处,站在蚯蚓状岩缝口,凝望天边那道金色曙光。

只要白桃花跨出蚯蚓状岩缝,翻过前面那座小山包,它就会按既定方针办,立即采取行动。

隐秘的杀戮念头其实在心底已压抑了很久,今天总算可以痛痛快快爆发出来了。

就在这时,突然,山坡上传来“嚓嚓嚓”沉重的脚步声,红桃心循声望去,不好,一个身穿羊皮袄头戴狐皮帽肩挎双筒猎枪的猎人,牵着一条威猛的大黄狗,正顺着山腰线往这儿走来。从猎人和猎狗所走的路线判断,刚好经过蚯蚓状岩缝。

这一带属于荒山雪域,方圆几十里杳无人烟,只有撵山狩猎的猎人,才偶尔会出现在白虎岙野犬群的领地内。

对白虎岙野犬群来说,最大的天敌不是金雕也不是雪豹,而是两足行走的人类。人类有刀有枪并有猎狗做帮凶,所有凶禽猛兽加到一起也不是人类的对手。野犬遭遇其他天敌,尚能鼓起勇气来反抗,但碰到两足行走的人,便会丧失所有的反抗意志,只会采取一种应对策略,就是隐匿或逃跑。

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那是在绿祖母当政时期,也是在一个多雪的冬天,绿祖母在晚秋生产的八只幼犬被饥饿折磨得皮包骨瘦。这一天,野犬群踏着晨霜乘兴而去踩着寒月败兴而归,又未能找到食物。翌日晨,八只幼犬饿得极度虚弱,连脑袋都抻不直了,绿祖母心如刀绞却又一筹莫展。就在这时,山那边来了一位牧羊人,牵着一只短角山羊,进入野犬群的视线。这是一个嘴上没有胡子的年轻人,顶多十五六岁吧。估计是这头山羊从羊群中跑失,牧羊少年到山上寻找,在遥远的山旮旯里找到了逃逸的羊,抄近路走捷径想把羊牵回家。短角山羊皮薄肉嫩,尤其在食物匮乏的冬季,对白虎岙野犬群来说,确实是难得的美味佳肴。所有的母野狗都口涎滴答,眼光变得贪婪而饥渴。就在这个时候,那位牧羊少年来到离葫芦形溶洞约百米左右的一片杂树林里。年轻人贪玩,牧羊少年看见一只羽毛鲜艳的野鸡停栖在枝头,便顺手将山羊拴在一棵小树上,掏出随身携带的弹弓,拈起一粒石子,张弓拉弦,“嗖”地弹射过去。没瞄准好,石子打偏了,击中野鸡头顶那根横杈, “咚”的一声,积雪冰碴纷纷撒落。野鸡受到惊吓,扑腾翅膀飞了起来,也许是天寒地冻的缘故,那野鸡掠过树梢飞出一百多米,又落到一根枝条上,用喙梳理五彩羽毛。牧羊少年心痒眼馋,猫着腰追踪而去。

短角山羊孤零零在小树前徘徊。全体母野狗,都用恳求的眼光望着绿祖母,希望首领能发出袭击山羊的指令。牧羊少年已远离山羊,山羊被拴牢在小树上,无处逃遁,这时去猎杀山羊,就好比去捡食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即使牧羊少年听到山羊的咩叫声和野狗的厮杀声,白虎岙野犬群也不用担心会遭到反击。牧羊少年没带猎枪,腰上只挂着一把短刀,手中只捏着一支弹弓,根本就不是野犬群的对手。完全可以预料,当野犬群冲过去噬咬山羊时,牧羊少年只会大惊失色,仓皇逃命。

这头山羊对白虎岙野犬群意义不同凡响,族群已连续饿了两天,每一条母野狗都饥肠辘辘,急需补充脂肪和蛋白质,这好比雪中送炭,来的正是时候。尤其对绿祖母膝下的八只幼犬来说,这头山羊更显得无比重要,八只幼犬已饿得气息奄奄,有肉则生,无肉则亡,生命正处在阴阳十字路口。杀死这头山羊,及时将羊血和羊肉喂进八张嗷嗷待哺的狗嘴,就可能将小家伙们从死亡线上夺回来;放走这头短角山羊,继续让八只饿得快虚脱的幼犬忍饥挨饿,就可能将小家伙们推向阴曹地府。绿祖母的眼睛一会儿瞟向拴在小树上的短角山羊,一会儿瞟向有气无力蜷缩在溶洞里的八只幼犬,目光来回跳跃,紧张地思索着,迟迟下不了决心。

过了一会儿,牧羊少年第二次举起弹弓射击,又瞄偏了,那只野鸡“咯咯咯”惊叫着飞向远方。牧羊少年怏怏不乐地回转来,牵起短角山羊,继续往山下去。直到牧羊少年走出白虎岙野犬群的视野和地界,绿祖母仍没有发出猎杀的指令。当天晚上,在呼啸肆虐的暴风雪中,绿祖母这一茬所生的八只幼犬,变成了八具冰冷僵硬的饿殍。

不与人类为敌,不向人类施暴,不跟人类冲突,是白虎岙野犬群必须恪守的生活原则,也是一种必须掌握的生存技巧。

但动物对人类的好心,很多时候都得不到好报。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有十多条母野狗先后死在人类的弩箭、猎枪、捕兽铁夹和捕兽天网中。可以这么说,两足行走的人类对白虎岙野犬群欠下了一笔笔血债,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此时此刻,白桃花想要采取隐匿的办法逃脱不期而遇的猎人和猎狗,显然是不可能了。猎人和猎狗行进路线肯定会经过蚯蚓状岩缝,岩缝很浅,不可能不透出幼犬的气味,猎犬的鼻子不亚于野狗,一闻就能闻出蹊跷来。白桃花想要逃跑,也是行不通的。成年母野狗或许还能逃过猎狗的追逐,那窝瘦弱饥饿的幼犬肯定会被猎狗一只只捉拿归案的。再说,还有举着猎枪瞄准的猎人呢,世界上没有一种动物能跑得比子弹还快。要想渡过眼前的危机,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自己做诱饵,引诱猎人和猎狗改变行进路线,把灾难引到别处去。

这样做极其危险。眼前这条猎狗属于良种犬,健壮威猛,个头不亚于狼,足足比野狗大一圈,奔跑速度绝对超过野狗,身大力不亏,扑咬力量也绝对胜过野狗;再说,猎狗有猎人撑腰,猎人有猎枪壮胆,很难说眼前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的猎人就不是神枪手,假如是的话,任你白桃花逃得再快躲得再妙,必然落得个玩火者自焚的悲惨结局。

但红桃心相信,白桃花肯定会铤而走险去引开猎人和猎狗的。

白桃花是母亲,为了自己产下的宝贝幼犬,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舍得一身剐,要把危险引开去。

果然不出它的所料,白桃花看看猎人和猎狗,又扭头用眷恋的目光朝蚯蚓状岩缝凝视了一会儿,果断地甩了一下尾巴,溜下山谷,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疾奔而去。

这一去,很可能就是生离死别,自然会对还在熟睡中的幼犬投注眷恋的目光。

按道理说,在这危机逼近的时刻,红桃心理应站出来,帮助白桃花渡过难关。它是白虎岙野犬群的首领,它有责任也有义务保卫族群的安全。正在向这边走来的猎人和猎狗,不仅危及白桃花和六只幼犬的安全,也可能会产生连锁反应,殃及其他母野狗和它红桃心所生的那窝幼犬,从这一点上说,它也不应该袖手旁观。

但红桃心静静蹲伏在雪坑里,不想有所作为。

猎人和猎狗突然出现,提供了这样一个契机:不用它亲自动手,即可自然而然地解决一直困扰着它的幼犬生存问题。

要是白桃花在引诱过程中,不幸被猎狗追上,或者被猎枪击中,那么,白桃花所生的那窝幼犬,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和照顾,肯定也是活不长了,少则一两天,多则三四天,就会追随白桃花到另一个世界去。

要是猎人和猎狗识破白桃花的计谋,不去追踪白桃花,而是坚持按原来的行进路线走过来,必定会发现躲藏在蚯蚓状岩缝中的六只幼犬,很可能会像采蘑菇那样将它们捉将起来装进一只大布袋子里,然后拖去餐馆宫爆、黄焖或清炖。

不管发生哪种情况,它都能渔翁得利,既不用背残害同类的罪名,也不用担心会遭到良心的谴责,却又为它所生的六只幼犬扫清了生存障碍。

要是白桃花引诱战术得逞,把猎人和猎狗转得晕头转向,带出白虎岙野犬群地界,既保全自己性命,又成功掩护幼犬脱险(这种可能性极小极小),那也给它红桃心创造了有利条件,可从容不迫地完成它想做的事情,还可抛尸灭迹,把咬杀的幼犬扔进悬崖或丢进深不可测的冰洞,制造神秘失踪的悬案。

这也比在白桃花眼鼻底下制造杀幼惨案要好得多啊。

过了约五六分钟,左前方三百多米一条雪沟里,闪出白桃花的身影,位置在猎人和猎狗的背后,它仰起脖子“汪呦”发出一声嗥叫。这当然是故意叫给猎人和猎狗听的,自我暴露目标,引诱猎人和猎狗前去追逐。随着那声嗥叫,猎人和猎狗立刻停了下来,一起回头张望。

白桃花目的初步达到,猎人和猎狗的注意力已被吸引到相反方向来了。

猎狗眼尖,立刻就发现了目标,汹汹吠叫,做出扑跃冲击状,但它脖颈上套着项圈,项圈上系着细铁链,细铁链一头连着狗脖子,一头攥在猎人手里,拉得细铁链“哗哗”响。人类的视力不如狗,猎人一只手紧紧拽住细铁链,另一只手搭起凉棚做瞭望状。

白桃花又龇牙咧嘴朝着猎人和猎狗吐出一串嗥叫,肆无忌惮地挑衅:想把我当猎物是吗?白日做梦。有本事就过来试试,我肚子正饿得慌呢,欢迎你们来做野狗的食物!

猎狗被激怒了,大声咆哮,猛烈朝前冲撞,猎人被拽得闪了个趔趄,跪倒在雪地上。

猎人骂骂咧咧,动手解开猎狗项圈上的细铁链。

大黄狗像箭一般冲向白桃花。猎人则从肩上取下猎枪,握在手里,追随着猎狗。

白桃花扭头仓皇逃窜。

按理说,红桃心现在就可以乘虚而入钻进蚯蚓状岩缝,完成它想要做的事。可不知怎么搞的,望着白桃花溃逃的背影,它突然间觉得,自己此时此刻似乎更应该关注白桃花的命运,有必要先弄清白桃花的结局,然后再考虑那窝幼犬的问题,这样似乎更稳妥些,也更合适些。它用犹豫不决的目光瞥了蚯蚓状岩缝一眼,甩动尾巴,远远跟随在猎人和猎狗后面。

白桃花沿着狭长的雪沟飞奔,很快拐进名叫蜘蛛岩的一座小石山。

红桃心当然明白,白桃花是想利用蜘蛛岩复杂的地形,逃脱猎人和猎狗的追捕。

蜘蛛岩,顾名思义,就是地形地貌怪异,山顶隆起一块巨大的岩石,形如母蜘蛛,四周散落几十块较小的圆石,犹如一群小蜘蛛;整个小石山上,沟壑纵横,暗道密布,犹如一张凶险的蜘蛛网。进入蜘蛛岩,仿佛进入一座巨大的迷宫,沟套沟,壑连壑,暗道环绕,不熟悉地形者,很容易迷失方向。

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只硕大无朋的棕熊,仗着自己是山林有名的大力士,在深秋的某一个早晨,闯进白虎岙来,企图捉两只幼犬解解馋。当时还是绿祖母当政,红桃心记得很清楚,绿祖母让其他母野狗和幼犬藏匿在葫芦形溶洞里,它自己则和独眼姨妈搭档,假装受了伤的样子,瘸瘸拐拐,互相接替,互相掩护,把大棕熊引到蜘蛛岩。大棕熊在蜘蛛岩里左冲右突,就是找不到出口。从左边走,绕了一个8字形回到了原地;从右边走,绕了一个O字形又回到了原地。大棕熊发起了熊脾气,气急败坏地“呦呦”吼叫着,在8字形和O字形沟壑里拼命奔走……数天后,下了一场暴风雪,当天晚上再也听不见棕熊的吼叫声了。翌日晨,野犬群赶往蜘蛛岩,看见愚蠢的大棕熊已倒毙在一条暗道里,变成一堆任野狗啃食的冰冻熊肉。

可以这么说,蜘蛛岩就像人间的八卦阵,进去容易出来难,有追魂夺命之功能。

大黄狗毫不犹豫跟着白桃花钻进蜘蛛岩。

蜘蛛岩里,传来猎犬的咆哮和野狗的嗥叫。

人在雪地里的奔跑速度远不如狗,猎人远远落在后头,一脚高一脚低,艰难地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跋涉。

红桃心避开猎人的视线,从另一个入口也跨进蜘蛛岩,攀爬到山顶被称为母蜘蛛的大岩石后面,居高临下观摩猎犬与野狗的这场生死角逐。

白桃花当然是想充分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摆脱大黄狗的追逐,并让大黄狗困在迷宫似的蜘蛛岩里。但遗憾的是,大黄狗似乎已意识到处境凶险,紧盯着白桃花不放,白桃花拐弯它也拐弯,白桃花钻暗道它也钻暗道,白桃花翻沟壑它也翻沟壑,就像影子似的粘在白桃花屁股后面,怎么也甩不掉。开始时,白桃花凭借对地形的熟悉,速度上还占有一点优势,与大黄狗保持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数分钟后,大黄狗渐渐适应了蜘蛛岩的地形,失误减少,速度加快,彼此的距离也越缩越短,只有一步之遥了。

形势很明朗,再这样下去,白桃花被猎狗擒获,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本是赏心悦目的好事,理应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可红桃心并不觉得开心。它心里其实很矛盾,既想让白桃花成功甩脱大黄狗,使骄傲的猎狗在迷宫似的蜘蛛岩晕头转向,又想让大黄狗赶快追上并扑倒白桃花,使得笼罩在它所生的那窝幼犬头上的死亡阴影彻底消除。它也晓得,这是两种水火不能相容的想法,奇怪的是,这两种想法却同时出现在它脑子里。

它是白虎岙野犬群的当家犬,作为族群首领这个角色,它有义务保卫群体的安全,痛恨一切侵犯白虎岙领地的天敌,当然希望那条大黄狗一败涂地;同时它又是那窝未成年幼犬的母亲,作为母亲这个角色,它强烈排斥一切妨碍幼犬生存的不利因素,当然希望白桃花魂归西天。角色不同,想法也不一样。它同时扮演两个角色,也就产生了互相矛盾的两种想法。

大黄狗越追越紧,猎犬与野狗几乎首尾相衔了。大黄狗眼露杀机,气势磅礴地吠叫;白桃花目光惊骇,失魂落魄地嗥叫。又转过一道石坎,白桃花慌不择路,竟踩到一块晶莹的薄冰上了,薄冰移动,它滑了一跤。大黄狗抓住这瞬间的战机,腾空跃起,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白桃花。白桃花已无法躲闪,只得就地打了半个滚,背部着地,迎战大黄狗。猎犬和野狗扭成一团,在地上翻滚。

这个位置,恰巧就在红桃心隐藏的母蜘蛛巨石下方,相距最多十来米。

这个位置,是发起突然袭击的最佳位置,假如红桃心想帮白桃花的话,只消纵身一跃,就能准确落到大黄狗身上,就算不能一口将大黄狗咬死或致残,也起码咬得大黄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但它不会这么做,除非它是傻瓜,它决不会去帮白桃花的。

猎犬与野狗搏杀的每一个细节,红桃心都看得一清二楚。

大黄狗骑在白桃花身上,两只有力的后爪卡在白桃花胯部,使得白桃花几次想翻身都没能成功。白桃花两只前爪拼命踢蹬大黄狗的胸脯,可大黄狗的皮大概特别厚,好像还特别能忍受疼痛,黄颜色的狗毛在空中飞旋,就是无法将大黄狗从自己身上踢蹬开去。两张狗嘴互相噬咬,就好像一对爱侣在忘情地接吻,“喀嚓喀嚓”,犬牙交错,狗牙叩碰,展开一场短兵相接的疯咬。大黄狗更身强力壮些,狗牙也更犀利更老辣些,不一会儿,白桃花唇吻、鼻翼和脸颊上,便溢出汪汪鲜血。白桃花渐渐没了还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功了,而大黄狗却愈战愈勇,狗嘴频频闪击,犬牙寒光闪烁,几次三番险些插进白桃花的颈窝。

红桃心晓得,除非发生奇迹,白桃花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而且到了读秒阶段。

它应该暗暗高兴才对,红桃心想,要不了几秒钟,大黄狗尖利的狗牙就会刺进白桃花的颈窝,血溅蜘蛛岩,命归离恨天。大黄狗得到猎物,肯定会到猎人面前摇动尾巴邀功请赏。猎人有了收获,会把白桃花挑在枪尖上,喜气洋洋把家还。猎人和猎狗一走,族群危机便烟消云散。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很快就会追随白桃花踏上黄泉路。白虎岙野犬群将恢复秩序恢复正常,这正是它梦寐以求想要做的事。是无法抗拒的人祸要了白桃花的命,这与它无关,它用不着受良心的谴责。假如它不好意思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被猎狗咬断喉管,它可以闭起眼睛,只需要闭目养神三五秒钟,一切就结束了,变成无法更改的既成事实。

它想把眼睛闭起来,可不知怎么搞的,狗眼皮仿佛变成了蛇眼皮,怎么也闭不拢。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强制性力量,迫使它睁大眼睛观看。

看就看吧,它是肉食猛兽,看惯了杀戮和死亡,一颗心早就冷如冰硬如铁,绝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动摇决心的。

白桃花哀哀嚎着,徒劳地挣扎,渐渐气微力衰。大黄狗臭烘烘的狗嘴已触碰到白桃花突兀的喉管。死神已在白桃花耳畔狞笑。大黄狗眼睛残忍地眯了起来,这是一个信号,即将展开最后致命的噬咬。顶多再有两秒钟,“嘣嚓”,就会传来喉管断裂的脆响,一汪热血喷溅而出,白桃花就会四肢抽搐倒在血泊中。

它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它将用悠闲的心情欣赏的目光看着事情完结。红桃心这么想着,但心情却怎么也悠闲不起来,虽卧在冰雪上,底下却像是烈焰在炙烤,体内涌动着按捺不住的激情。它一定要保持冷静,绝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再犯错误,它反复告诫自己。却犹如失手扣动了弓弦,它的身体仿佛已不受意志控制,箭一般扑蹿出去。响弓没有回头箭,此时此刻它想不扑到大黄狗身上也不行了。就在大黄狗犬牙叼住白桃花喉管做最后致命的噬咬的那一瞬间,它落到大黄狗背上,顺势张开嘴在大黄狗脊背上狠狠啃了一口。

臭猎狗,让你晓得野狗的厉害,留下终身难忘的记忆!

大黄狗完全没料到会遭背后袭击,这从天而降的扑咬,这么突然这么猛烈,一下就把它扑翻在地,背脊还被重重咬了一口。大黄狗顿时威风扫地,惨嚎一声,斜刺蹿跳躲闪。

白桃花得救了,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趁大黄狗还没回过神,野犬姐妹互相使了个眼色,急忙钻进一条岔道,七拐八弯,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很快逃出蜘蛛岩。

虽然是二比一的优势,虽然大黄狗被从天而降的袭击咬得晕头转向,但红桃心和白桃花这对野犬姐妹并未乘胜追击,而是选择了趁机逃窜。它们是有经验的母野狗,它们晓得,大黄狗身高力猛,它们姐妹俩加在一起也未必就是大黄狗的对手,大黄狗不过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受突然袭击而惊慌失措,大黄狗很快就会回过神来,变本加厉予以还击,且有猎人撑腰猎枪策应,若不抓紧时间逃命,吃不了兜着走,反胜为败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趁大黄狗稀里糊涂之际,赶紧溜之大吉,逃出蜘蛛岩,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将大黄狗留在了迷宫似的蜘蛛岩,让它把精力消耗在钻头觅缝寻找出路上。

姐妹俩气喘吁吁逃到日曲卡雪山U字形山垭口,这里是终年不化的冰雪世界,山势陡峭,U字形山垭口形成的一道风口,风势强劲,寒风刺骨,一般猎人或猎狗是不会跑到这个地方来打猎的。白虎岙野犬群凡遭遇猎人和猎狗围剿,通常都会逃到这里来避难。姐妹俩停了下来,侧耳细听,遥远的山谷,依稀传来猎人的呐喊声,而另一侧的蜘蛛岩,清楚地传来大黄狗心急火燎的吠叫声。可以想象,大黄狗在遭受从天而降的突然袭击后惊慌逃窜,没逃出多远,就从最初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不禁恼羞成怒,回转身来想找这对野犬姐妹算账,却发现这对野犬姐妹已逃之夭夭,便拔腿追撵。但沟壑和暗道比蜘蛛网还复杂,大黄狗不是走进死胡同,绕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就像进到了迷魂阵,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了。

但愿这条该死的大黄狗,步那只大棕熊的后尘,怎么走也走不出迷宫似的蜘蛛岩,最后困死饿死冻死在蜘蛛岩里,成为白虎岙野犬群的食物。假如真能这样的话,野狗吃猎犬,这也算得上是动物界的千古美谈了。

就算不能把大黄狗困死饿死冻死在蜘蛛岩,这家伙也起码绕来绕去折腾大半天才能从迷宫里走出来。

终于摆脱了猎人和猎狗的追捕,姐妹俩大大松了口气。旁边有一块无雪的裸岩,红桃心趴在岩石上喘息。一口气从蜘蛛岩登上日曲卡雪山U字形风雪垭口,少说也奔走了两里山路,且是崎岖陡峭的上坡路,真累得贼死,该歇口气了。

白桃花也跟着登上这块岩石,站立在它面前,开始摇动尾巴。那尾巴摇得扭扭捏捏,往左抡甩一个花结,又朝右盘旋一个圆圈,整条尾巴柔顺地垂落在地,尾尖突突弹跳,显得羞涩而又动情。无论家犬还是野狗,尾巴都是狗身上一个十分重要的器官,较之其他有尾动物,狗尾巴不仅能驱赶蚊蝇并在快速奔跑时像舵一样起到平衡身体的作用,还多了一项其他有尾动物所不具备的功能,就是能通过多角度全方位的摇甩和摆动,传递喜怒哀乐的情绪,表达微妙曲折的心事,属于一种特殊的语言。生命世界共有四种语言彼此进行交流,即声音语言,文字语言,肢体语言和气味语言。狗摇动尾巴传递心声,属于肢体语言的一种。人类能使用声音语言、文字语言和肢体语言三种语言,而狗能使用声音语言、肢体语言和气味语言三种语言,与人类掌握同样多的语言功能。红桃心当然能读懂白桃花甩动尾巴用特别的肢体语言所表达的意思:对以往的冒犯表示愧疚,对种种过失表示歉意,对关键时刻红桃心能出手相救表示感谢。

红桃心狗眼半睁半闭,脸色冷峻,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说实在的,它并不在意白桃花在它面前摇甩尾巴。它救了它一命,它摇甩尾巴表达谢意,换了任何一条野狗都会这样做的。它不在乎它谢不谢的,它仍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把白桃花从大黄狗的魔爪下救出来,究竟值不值得这么做?它仍在为自己非理性地朝大黄狗扑蹿下去而迷惑不解。为什么这么傻,要去救一个对它所生那窝幼犬构成很大威胁的竞争对手?它脑子有毛病呀!从逻辑上说,对白桃花仁慈,其实就是对膝下幼犬的残忍。它有一种感觉,出手救了白桃花,就好像在亲手将六只亲生幼犬往火坑里推。它做了好姐姐,却做了坏妈妈;它要做好妈妈,就必须做坏姐姐;它宁愿做坏姐姐,也要做好妈妈。它觉得它是违心去救白桃花的,或者说去救白桃花并非它的本意。但没有谁逼它这么做,是它自己从蜘蛛岩隐蔽点居高临下扑下去的。怪只能怪它自己感情太脆弱,太容易冲动,总是在关键时刻犯错误。唉——

白桃花继续摇甩尾巴,那狗尾巴就像是从艺术表演系毕业的高才生,抡、甩、摇、摆、弯、钩、撇、捺、竖、翘、点,花样翻新,激情饱满,传神地表达忏悔之意和感激之情。红桃心沉默着,不为所动。白桃花平趴在地上,腹部着地,像蜥蜴似的爬到红桃心身边,扭动脖子,露出颈窝脆弱的喉管和颈侧暴突的动脉血管,嘴里发出“呜呜”嘶哑的叫声。红桃心心里忍不住一阵战栗。在喜马拉雅野犬社会,一条母野狗在另一条母野狗面前平趴在地,暴露身体中最易受到伤害的喉管和颈侧,这别致的肢体语言所要表达的意思是:承认对方是强者,自己是弱者,用最卑谦的姿势,最顺从的态度,乞求对方宽恕自己的错误。这很像人类社会一个人跪倒在另一个人脚下,涕泗横流,磕头如捣蒜,在苦苦哀求。这是野犬社会最隆重的谢恩,最诚恳的谢罪。红桃心这个时候,一颗心即使真是冰做的,也开始悄悄融化了,即使仇恨比山高比海深,也开始烟消云散了。唉,说到底,血浓于水,亲姐妹间原本就不该有深仇大恨的啊。红桃心脸色缓和了许多,伸出嘴吻在白桃花暴露的颈侧触碰了一下,在喜玛拉亚野犬社会,这表示强者已抑制了噬咬的冲动,显示强者的宽容,接受面前这个弱者的请罪,原谅对方所做的糊涂事,承诺不再追究对方以往的过失。

白桃花的身体微微颤抖,搁在地上的狗尾巴不停地弹跳,显得情绪很激动的样子,又蜥蜴似的往前爬了两步,突然伸出舌头来舔吻它的脚爪。脚爪是用来走路的,踩在地上,免不了会踩着牛屎马粪,脏兮兮臭烘烘的,连它自己都不愿舔自己的脚爪,而白桃花却不怕脏不怕臭,舔得热烈而又专注,全方位仔细地舔,从脚杆到爪掌,连四个指爪间的褶皱都舔到了。这是颇为新鲜的乞求和解的方式,红桃心还是第一次碰到,在白虎岙野犬群也是绝无仅有的。红桃心心灵一阵纤颤,一股暖流在胸中激荡。它被白桃花别开生面的求和方式感动了,这种方式,把自己降格到最卑微,把对方抬举到最高贵,无疑说明其内心真诚的渴望,盼望能重续姐妹情谊!它站了起来,温柔地用嘴吻钩起白桃花的下巴。白桃花泪眼蒙眬,整张狗脸呈现出羞愧难当的表情。

红桃心又忍不住心里一阵酸楚。本是同胞亲姐妹,缘何成了陌路狗?金无足赤,狗无完狗,哪条野狗不犯错误?是的,白桃花为了剪除竞争对手,几次三番阴谋害它红桃心所生的那窝幼犬,确实非常可恶。可将心比心想一想,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孩子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哪个做母亲的能心平气和接受命运的摆布?换了任何一条母野狗,恐怕都难免会做出触犯伦理违背道德涂黑良心的极端行为来。扪心自问,它红桃心不也对妨碍它亲生幼犬生存的因素——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产生过杀戮的想法吗?事实是,要不是猎人和猎狗突然出现,它此时已经将白桃花所生那窝幼犬咬杀并抛尸灭迹了。

白桃花不是好妹妹,它也不是好姐姐。同胞相残,手足相残,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冤冤相报何时了?白桃花向它谢罪,其实它也应该向白桃花谢罪的啊。它心里就像装进了一轮太阳,冷毒的心慢慢暖和,冻僵的天良慢慢苏醒,已逝的姐妹情慢慢回来了。白桃花也站了起来,小心翼翼贴到红桃心身边,红桃心没有避让,姐妹俩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脖颈纠缠,脸颊摩挲,呜咽低嚎。这姿势在野犬社会属于相拥而泣。

“呜呜——”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你却不计前嫌救我的命,我心里好感动啊!

“呦呦——”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永远是亲姐妹。

这对野犬姐妹沉浸在温馨的亲情中,忘了时间,忘了猎人,忘了猎狗,忘了一切。

突然,红桃心惊讶地看见,就在前方约二十公尺一条雪沟后面,倏地冒出一只狗头来,土黄色的皮毛,三角形的耳朵,圆锥形的嘴吻,闪烁寒光的犬牙,老天爷,不就是被它和白桃花甩脱在蜘蛛岩的大黄狗吗?这怎么可能呢,蜘蛛岩沟壑纵横、暗道密布,如同巨大的迷魂阵,曾经有一只大棕熊,被野犬引进蜘蛛岩,三天三夜未能走得出来,结果活活困死在里头了,而大黄狗被困在蜘蛛岩仅有十来分钟时间,怎么就跑出来了呢?这不可能,一定是自己脑袋犯了迷糊,出现了幻觉,也有可能是晨曦与雪光所折射的幻影。红桃心想,眨巴眨巴眼睛,再次举目望去,那只土黄色狗头不仅没有消失,反而逐渐抬高,露出脊梁、尾巴和肚皮。红桃心看得更清晰了,确确实实是那只该死的大黄狗!圆锥形的嘴吻里,还哈出一片白雾似的热气,绝非幻影,真的是活生生的猎狗,正在向它和白桃花站立的位置靠拢来。

做梦也想不到,大黄狗这般机灵,这么快就从蜘蛛岩走出来了!

红桃心脑袋刹那间一片空白,但它很快从晕眩状态中清醒过来,条件反射般产生两个应对方案:一个想法是带领白桃花一起迎上去,与纠缠不休的大黄狗拼个你死我活;另一个想法是转身奔逃,三十六计走为上,以求能逃过一劫。这两种应对方案是互相矛盾的,它犹豫不决,不知该选择哪种方案更为妥当。

就在它愣神的当儿,突然,它感觉到自己的胸部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力量很大,撞得它身体歪仄,无法站立得稳,身不由己地跌跌撞撞往前去。它运动的方向,就是大黄狗所在的位置。朝这个方向多跨一步,就是往死亡多跨了一步。它扭头看是什么东西在撞它,它什么也没看到,它只看到白桃花飞也似的远去的身影。它恍然大悟,是白桃花将它撞了个趔趄,把祸水泼到它身上,夺路逃走了。它意识到这点,为时已晚,大黄狗发出汹汹吠叫,朝它追过来了。

它被愚弄了,它被出卖了。

它形单影只,绝非大黄狗的对手,只有仓皇逃窜。

猎狗的追捕风格是,要是出现两个以上的目标,当然是舍远求近,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目标紧追不舍。红桃心明白,自己遇到大麻烦了。

白桃花先它一步逃窜,虽然只有一两秒钟的差距,却完全有可能是阴阳两界截然不同的结果。它被大黄狗追得无处逃生,而白桃花却可以从从容容逃之夭夭。

红桃心拼命奔逃,大黄狗衔尾猛追,日曲卡雪山风雪垭口又展开一场生死角逐。

红桃心“呦呦”嚎着,竭尽全力狂奔。它当然恨大黄狗来追捕它,可它最恨的还不是大黄狗,而是恨白桃花,恨得咬牙切齿。多可恶的白桃花啊,几分钟前还平趴在它面前,亮出最易受到攻击的颈侧,甚至伸出舌头来舔吻它肮脏的脚爪,像个最虔诚的忏悔者,向它乞求和解。可当灾祸降临,白桃花却毫不犹豫地夺路逃窜,还狠狠撞了它一下。这一撞,把它撞进了死神的怀抱。这是无耻的出卖,出卖感情,出卖廉耻,出卖良心!

看得出来,大黄狗是条有经验的猎犬,红桃心想用急拐弯的办法甩掉大黄狗,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大黄狗身体十分灵巧,判断力也非常准确,它刚朝右摆动尾巴身体想往左拐弯,大黄狗也立即做出相应的动作,使它逃生的企图屡屡落空。大黄狗肚子吃得饱饱的,精神抖擞,越跑越来劲,而它却肚子空瘪瘪的,连续饿了两天,没跑多少路就体虚力乏,气喘吁吁了。猎杀者与被猎杀者之间的距离在渐渐缩短。它心里明白,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大黄狗就会追上它,三下五除二把它扑倒咬翻,然后叼着它的脖颈拖到猎人面前去邀功请赏。

不不,它不能气馁,它不能倒下,它不能丧失求生意志。它一定要想办法逃脱猎狗的追逐,活下去,惩罚该死的白桃花!

这是它一生中所受的最大欺骗,几分钟前还在重续姐妹情谊,突然就出现了叛变。它的心在流血,感情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它恨白桃花,它也恨它自己。怪自己太善良、太单纯、太忠贞、太轻信、太重感情、太讲义气、太不冷静、太意气用事,才造成眼下被猎狗追杀的困难局面。假如自己更理智些更坚强些,早点识破和看透白桃花虚伪的本质,在白桃花被大黄狗按翻在地快要结果性命的节骨眼上,别冒冒失失扑跳下去管这等闲事,就不会有现在的惹火烧身了。或者当白桃花假惺惺伸出舌头舔吻它的脚爪时,保持冷峻的态度,不要昏头昏脑被白桃花的假象所迷惑,清醒而沉着地注意观察四周的动静,见到土黄色狗头从雪沟冒出来,立即撞开白桃花转身逃窜,抢占逃命的先机,现在遭大黄狗追杀的就不是它而是白桃花了。说到底,不是太阳的错,不是月亮的错,是它自己惹的祸,是软弱的情感害了它自己。

世界上最愚蠢的事,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再摔一跤。它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又摔了一跤,不不,它在同一个地方一连摔了好几跤,它是世界上顶顶愚蠢的母野狗了。

它现在知道了,母野狗与母野狗之间,只有利害关系,感情是生存的毒素,珍惜感情只能使自己处在易被欺骗易遭暗算易受伤害的境地。它会一辈子牢记这个惨痛的教训,做一个理智、冷面、残酷的铁腕首领,再也不会被感情牵着鼻子走。它要把残剩的感情通通扼死。它与白桃花之间的姐妹情谊,这次是真的毁灭了,彻彻底底毁灭了,灰飞烟灭般不留一点痕迹了。假若它能成功逃脱大黄狗的追杀,这次能侥幸活下来,它决不会轻饶了白桃花。你触犯禁忌勾引公野狗暗结珠胎产下孽障,天地难容,家法难容,理应受到最严厉的惩处。它要找个机会,将白桃花非法所生那窝幼犬就地正法,就像咬杀一窝老鼠一样,一口一只送这些不该出生的孽障上西天。不管白桃花用什么方法乞求它,平趴在它面前暴露最易受攻击的颈侧也罢,用舌头舔吻它肮脏的脚爪也罢,它再也不会心慈手软了,再也不会犹豫不决了,再也不会有任何怜悯之心了。

大黄狗就像服用了兴奋剂,越跑越快,越追越猛,红桃心已听得见身后传来大黄狗浊重的喘息声,相距顶多只有二十来米了。作为野狗,红桃心最痛恨的就是猎犬了。家犬与野狗,在亘古年代,同宗同族,属于同一种类的动物。后来其中的一部分投靠两足行走的人类,变成了家犬。这些猎狗数典忘祖,卖力地做猎人的帮凶,心狠手辣地捕杀自己的同类,丝毫不讲同类情谊,坏到了极点。

人们比喻某些坏蛋,说他们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红桃心觉得这些狗仗人势的猎狗,是不齿于狗类的人屎堆。

大黄狗“汪汪汪”得意地吠叫,红桃心“呦呦呦”悲哀地嗥叫。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家犬追野狗,野狗在路上哭,你我是同类,相逼何太急?

大黄狗并不懂得诗,或者说根本就不会欣赏诗,仍凶猛地追逐,咬牙切齿地叫嚣,不达到捕杀的目的决不罢休。

红桃心在山坡上一面奔逃一面紧张思考脱身之计,前方出现一座驼峰状雪峰,它眼睛一亮,计上心来。哦,它何不用“陡坡滚雪”的办法死里逃生?

所谓陡坡滚雪,是白虎岙野犬群在一次与狼群的遭遇战中,用生命换来的逃生技巧。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族群的首领还是绿祖母。初春的一个早晨,一群由巴颜喀拉山脉向南迁徙的狼,刚巧路过白虎岙。这是一个庞大的狼家族,约有十七八匹大大小小的狼。狼是犬科动物中的佼佼者,身躯比野狗强壮,性情比野狗凶暴,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上,位置处在野狗上端。数量上,狼群也占优势。白虎岙野犬群毫无反抗余地,只有落荒而逃。饥饿的狼群想吃狗肉大餐,跟在白虎岙野犬群后面追撵。绿祖母率领七条成年母野狗和八只刚刚长大的年轻野犬,逃到日曲卡半山腰,逃到这座驼峰状雪峰前,仍未能逃出狼群的追捕。这座驼峰状雪峰前有两条通道,按正常路径,该往右拐,这样就可以横穿驼峰状雪峰,但由于心急慌忙,绿祖母糊里糊涂拐进了左边那条小道,其他母野狗和年轻野狗当然也跟着逃进左边小道。跑出五六十米远,这才发现走错了路,走进一条死胡同来了。小道并不长,三拐两拐便通到一座半圆形山顶上,三面都是悬崖,无路可走了。想回头,也已来不及了,狼群已封锁了小道,堵住了唯一的逃生之路。应了一句俗话,关门打狗。白虎岙野犬群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假如狗急跳墙,回转身与狼群搏杀拼命,其结果必定是族群灭绝,全体壮烈牺牲。

就在这节骨眼上,绿祖母奔到悬崖边,身体刺猬似的蜷成球状,尾巴从后胯穿过腹部护住脑壳,“吱溜”从悬崖上滚落下去。其他野狗纷纷仿效,也赶紧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跃出悬崖往深渊滚。那时红桃心还是只刚刚长大的年轻野狗,跨前几步站到悬崖边缘,伸头往下看,吓得心惊肉跳,雪坡刀砍斧斫般笔陡,起码有七八十丈深,山风劲吹,发出“呜呜”的啸叫声,就像魔鬼在狞笑。有好几条野狗正在往下滚,陡峭的雪坡上出现数条雪的瀑布。有一条正在下滚的野狗,不知是撞到岩石了还是绊着树枝了,突然像皮球似的弹蹦到空中,又像折断翅膀的鸟重重摔落下去,惊爆一团白雾似的雪尘。它吓得骨头都软了,忍不住想往后退却。

这时,狼群已经顺着小道追到半圆形山顶,有一匹大灰狼正张牙舞爪朝它扑过来。明摆着的,留在半圆形山顶上,那是必死无疑,几分钟后就会被饥馑的狼群撕成碎片,要是冒险从雪坡上滚下去的话,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大灰狼已快咬着它狗尾巴了,已没有时间让它从容考虑。它眼睛一闭,学着绿祖母的样,将尾巴从后胯穿过腹部护住脑袋,身体蜷成球状跳下悬崖。它只觉得耳畔响起“呼呼”风声,整个身体就像被装进旋转的风车,滚得脑袋发晕,仿佛五脏六腑都要滚出来了,忍不住想要呕吐。也不知滚了多长时间,终于滚到谷底,身体停止了滚动。它睁开眼,发现自己脖颈以下的身体埋在积雪中,只有脑袋还露在外面。刨开积雪爬出来,检查自己的身体,四肢健全,尾巴也在,说来难以置信,除了脑袋有点发晕外,其他部位完好无损。

这时,其他野狗也纷纷从雪窝里爬了出来,绿祖母清点“人”数。有一只名叫香格里的母野狗撞在半坡岩石上,撞碎了内脏吐血身亡。有一只名叫小蘑菇的年轻野狗被坍塌的雪块活活埋葬,连尸体也找不到了。除此以外,其余十四条母野狗和年轻野狗都安然无恙。虽然有所损失,但损失的比例很小。狼群站在悬崖上,害怕摔死,不敢往下滚,发出悻悻的嗥叫。

白虎岙野犬群死里逃生,不但逃过了族群灭绝的大灾难,而且所有活着的家庭成员还知道了这座悬崖虽然又陡又深看起来非常可怕,但陡坡上的积雪松软厚实,相对来说还算是安全的滑雪通道,并学会了高难度的求生技巧——陡坡滚雪。

红桃心奋力往半圆形山顶攀登,决心再次用陡坡滚雪的办法,来甩脱大黄狗的追捕。雪山狂奔,如此激烈的运动,需要消耗大量体能,它腹内空空,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它已经有筋疲力尽的感觉,要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因虚脱而瘫软在地,变成任猎狗宰割的猎物。它现在唯一的逃生办法,就是登上半圆形山顶,滚下七八十丈深的悬崖去。是的,这很冒险,从如此陡峭的山坡往下滚,根本无法控制下滚的速度和选择下滚的路线,弄得不巧就会撞上岩石或触发雪崩,像母野狗香格里那样撞断身体或像年轻野狗小蘑菇那样被坍塌的雪块活埋。但不管怎么说,总比束手待毙强得多。多年前白虎岙野犬群集体陡坡滚雪以逃避狼群的追杀,经验显示,十六条野狗中仅有两条野狗罹难,这就是说,生的希望达百分之八十八左右,死的可能仅为百分之十二左右,而不去半圆形山顶陡坡滚雪,根本不可能逃脱大黄狗的追撵,生的希望是零,而死的可能却为百分之百。它其实没有选择,为了活命,只有去陡坡滚雪。

红桃心逃到驼峰状雪峰前,插进左侧小道,拼足最后一点力气往半圆形山顶疾奔。很快,它就登上半圆形山顶了。山风猎猎,刮得地面积雪翩翩起舞。还须往前再奔跑三十米左右,就可跑到悬崖边缘,卷起身体沿着雪坡滚下深渊去。大黄狗“呼哧呼哧”也追到半圆形山顶上来了,与红桃心相距还有十多米,除非大黄狗再生出两条狗腿来,否则是绝无可能在它红桃心表演陡坡滚雪逃生技巧前把它扑倒的。野蛮的狼尚且不敢从这么高这么陡的悬崖上往下跳,大黄狗更没有胆量跟着它红桃心往深渊滚。再有半分钟,它就可把大黄狗甩脱了,红桃心洋溢起一股胜利在握的喜悦。它想象着,当它跨到悬崖边缘,蜷缩着身体球似的滚落下去时,大黄狗刚好也扑到悬崖边缘,瞪起惊愕的眼睛,望着它在雪坡高速滑落。大黄狗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哀哀吠叫数声,夹着尾巴垂头丧气离开半圆形山顶找主人诉苦去了。哈,让猎狗品尝失败的苦涩,这是一件很让野狗高兴的事。

红桃心又朝前奔出十来米,悬崖边缘已近在咫尺了。

突然,悬崖边缘一座雪堆背后,闪出个人影来,挡住了红桃心的去路。身穿羊皮袄头戴狐皮帽肩挎双筒猎枪,不就是大黄狗的主人吗?红桃心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就晕倒了。冤家路窄,这世界也太小了。对红桃心来说,见到这个讨厌的猎人,真比见到鬼还倒霉。它宁愿见到十个鬼,也不愿见到这个持枪猎人。它搞不清那位猎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座半圆形山顶上的,也许是听到大黄狗吠叫赶来增援的,也许是胡走乱闯碰巧摸到这儿来了。不管怎么说,那位高高大大的猎人像堵结实的墙挡在了它的面前。

双筒猎枪在阳光下泛动幽蓝的光泽,黑森森的枪口直指红桃心的脑门。猎人的手指扣在猎枪扳机上,随时都能从枪管里射出摄魂夺命的子弹。

红桃心本能地收敛四肢,“刷”地紧急停了下来,立刻旋转狗腰想往后逃,但大黄狗就在它身后约十余米处,已龇牙咧嘴做好厮杀的准备。

前有双筒猎枪阻拦,后有凶猛的猎狗追击,红桃心进进不得退退不得,走投无路,陷入了绝境。

红桃心彻底绝望了,脑子一片麻木,像木桩一样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竟忘了要逃跑。其实,它就是想起要逃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能往哪儿逃呢?这么近的距离,除非它有隐身术,否则是不可能躲得开猎枪与猎狗的前后夹击的。此时此刻,即使借给它一对翅膀,让它变成童话中的天狗,它也飞不出猎人的魔爪,双筒猎枪射出的子弹,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鸟都飞得快,可以在刹那间在它身上钻出致命的弹洞。

红桃心突然想到白桃花,不晓得这家伙现在在哪儿,也许已逃回到白虎岙大本营去了,钻进蚯蚓状岩缝正搂着那窝非法出生的幼犬睡个甜甜的回笼觉呢。把本来应该落到竞争对手头上的灾难引到自己身上来了,红桃心觉得自己确实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它不仅害了它自己,更让它痛彻心肺的是,它同时也害了它的宝贝幼犬。它亲生的六只幼犬还无法独立生活,它死了,它们很快会因为饥馑、寒冷和缺乏照料而追随它去往黄泉路的。它与它们只能在奈何桥上再相会了。它并不害怕死,野狗是肉食猛兽,以杀戮为职业,剥夺其他兽类的生命以维持自己的生命,天天过的都是血腥味很浓的日子,早已习惯了流血与死亡。老实说,它活在世上的时间虽不很长,但它是族群首领,叱咤风云,指挥一切,风光过也得意过,曾经生儿育女,享受做母亲的甜蜜和幸福,比起许多庸庸碌碌的母野狗来,它这辈子没有白活,即使死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让它难过的是,它亲生的六只幼犬要陪它殉葬,它们还小,生活才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享受生命的甘美和生活的快乐,就像一棵树苗,还没来得及长大就要夭折了。想到这一点,它肝肠寸断,真恨不得自己咬死自己。而那个把祸水泼到它身上的白桃花,在它死去后,毫无疑问会接替它的位置,成为白虎岙野犬群新一任首领,白桃花绝无可能喂养它的六个遗孤,只会看着它们一个个变成饿死鬼。当它红桃心亲生的六只幼犬紧跟它去到阴曹地府后,白桃花就算是为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扫清了生存障碍,族群里其他母野狗们便会自动转移养育后代的天职与爱心,将食物资源和情感资源集中到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身上,这样白桃花所生的幼犬们就能茁壮成长。唉,明白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灾难已是既成事实,它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猎人黑里透红的脸膛挂着得意的微笑,手指在双筒猎枪的扳机上慢慢施加压力,笑嘻嘻地看着别的生命走向死亡。

顶多还有一两秒钟的时间,双筒猎枪就会轰然炸响,子弹就像喋血小精灵,在它身上钻出致命的窟窿,它的血将从弹洞汩汩往外冒,身体在痛苦的抽搐中慢慢冷却。

怨恨也罢,后悔也罢,痛苦也罢,对它来说,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恍惚间,它觉得猎人头顶掠过一道黑影,仿佛一只大鸟从天而降。它翘首望去,这不是什么大鸟,而是一条母野狗,在半空做滑翔状。哦,胸口有一块桃花状白斑,不就是它的同胞妹妹白桃花吗?不不,这绝对不可能,白桃花早就逃回白虎岙大本营去了,正搂着那窝非法所生的幼犬睡甜美的回笼觉呢,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啊。也许,双筒猎枪已射中它的心脏或头颅,它已呜呼哀哉,眼前这一幕,是灵魂被牛头马面押往阴间途中所看到的景象。可它没听到猎枪炸响呀?倒是听见大黄狗发出报警式的吠叫!

它回眸望去,大黄狗眼珠瞪得溜圆,一对狗眼就好像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了,死死盯着猎人的头顶。没等它完全清醒过来是怎么回事,那半空中的黑影,哦,也许真的是白桃花呢,已落到猎人的肩膀上,好像张嘴咬住了猎人的耳朵。猎人惊叫起来,不,准确地说,应该是猎人惊跳起来,残忍的微笑凝固了,脸因极度恐怖而扭曲了,变成一个丑八怪。就在这同一瞬间,“轰”的一声巨响,红桃心看到,猎人手中那杆双筒猎枪有一根枪管喷出一团耀眼的火光,子弹从它头顶飞过,“噗”的一声钻进它背后的雪地里去了。猎人“唉哟”叫起来,重重摔倒在地,但那杆双筒猎枪,仍紧紧握在他手中。

大黄狗不愧是忠勇的猎犬,箭一般朝白桃花扑蹿过去。白桃花嗥叫一声,从猎人身上跳下来,向悬崖边缘疾奔。红桃心这才翻然醒悟,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确确实实是白桃花在猎人快要扣响猎枪的刹那间,从那座雪堆背后扑跃出来,撞翻了猎人,使子弹打偏,救了它的命!

猎人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受到来自背后的偷袭,这才惊慌失措狼狈不堪的。猎人的一只耳朵虽然被白桃花咬碎了,但耳朵在两足行走的人身上并非最重要器官,别说一只耳朵被咬碎,就算是两只耳朵都被咬下来,也不会是致命伤。那杆双筒猎枪仍在猎人手中,换句话说,力量的优势仍在猎人手中,更何况还有高大威猛的猎犬做帮凶呢。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红桃心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撒腿往悬崖边缘狂奔。命运对它网开一面,它当然要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逃生机会。

它奔逃的方向,必然要经过猎人身旁。狗眼与人眼不同,人眼长在面部正前方,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很近,视界较窄,集中在正前方,不扭头很难看见侧面的东西;而狗眼长在面部偏侧部位,眼距较宽,视界开阔,可兼顾正前方和侧前方,不扭头也可看见侧面的东西。它在奔逃中眼光扫过去,看见猎人满脸是血,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举起双筒猎枪。那让野犬闻风丧胆的枪口,直指正在奔突的白桃花。显然,猎人被白桃花扑翻在地,耳朵也被白桃花咬碎,恼羞成怒,把报复的目标锁定在白桃花身上,恨不得一枪击碎白桃花的狗头,以报仇雪恨。

白桃花快逃到悬崖边缘了,还差五六米远,就可蜷缩成一团从陡峭的雪坡滚落下去。红桃心急促地嚎了一声,那是在催促白桃花再逃窜得快一些,那是名副其实的与死神赛跑,快零点几秒或慢零点几秒就有可能是生与死的转换。此时此刻,它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白桃花逃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抢在猎枪射击前跳出悬崖去。

白桃花“嗖嗖嗖”往前猛蹿,跨到悬崖边缘了,尾巴从后胯穿过去护住脑袋做好陡坡滚雪的准备了,就在这最后一秒钟,“砰”的一声,双筒猎枪另一根枪管炸响了,红桃心看见,白桃花好像踩着火炭,原地颠跳了两下,身体奇怪地挺了挺,停止了进行到一半的陡坡滚雪动作,在离悬崖边缘不足半尺的地方,慢慢蹲了下来。

大黄狗兴奋地吠叫,凶猛地扑蹿过来;猎人骂骂咧咧,往双筒猎枪枪膛里装子弹。

红桃心已经奔到白桃花身边,它毫不犹豫地用额头抵住白桃花的腰,用尽吃奶的力气往前顶撞,“噌”的一声,白桃花被推出悬崖,“咕咚咕咚”往下滚。好险哪,只差一步,大黄狗就咬住白桃花的尾巴了。白桃花从悬崖上消失了,大黄狗失去了第一个攻击目标,转而向第二个目标发起攻击,凶神恶煞似的朝红桃心扑过来。红桃心已来不及将尾巴穿过腹部去护住脑袋,急遽起跳,跳出悬崖,在空中收腹钩尾,尽量将身体卷成一团,顺着陡坡滚落下去。

“咕噜咕噜”,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冰凉而又柔软的雪地滚动,它听见悬崖上传来大黄狗气急败坏的嗥叫声,传来猎人咬牙切齿的訾骂声,传来猎枪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猎人和猎狗,只敢站在悬崖边缘发泄怒火,是没有胆量跟着它和白桃花从如此陡峭的雪坡滚下来的,对这一点它是有把握的。

“咕咚咕咚”,它在加速下滚,速度越来越快,雪花飞溅,它整个身体包裹在冰雪中,雪尘直往它鼻孔、嘴腔、耳朵和眼睛里灌,都快憋得无法呼吸了,它起跳得太仓促,没能用尾巴将脑袋护住,狗头在冰雪中摩擦撞击,昏昏沉沉,晕晕乎乎,渐渐地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