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我站在那里

两千年后我没有改变

三千年四千年五千年,我都依然还在。

天刚刚暗下来的时候,我的脚尖踏着了两条交汇的路的中心点。有好一会儿,车流都停滞了,它们交织出来的灯光明晃晃的,让我都能看得见自己的睫毛,可是却看不见这周围的任何事物了。

我慢慢抬起头,视线和面前的高高的塔正好折成一个钝角。于是,我就又看见了小汐。她站在很高很高的、很高很高的塔尖上,我必须得仰起脖子才能看到她下巴上的阴影。

像往常一样,我开始动手,将塔上所有的灯光切割下来。每扇窗子都向外折射出各种颜色的光,我只需要用手掌顺着窗子的边沿像切一个正方形那样,把光芒切下来就可以了。从窗子上掉下来的光芒像玻璃一样,透明、脆弱,我扶住它们,慢慢放倒,使它们可以悬浮在空中,很快的,就有了这么一条光芒铺成的阶梯直达塔顶。

我慢慢踏上去,途经窗子的时候也不需要格外小心。那里的人总是背对我的,即使偶尔有面对我的,也看不到我。倒不是我会隐形啊魔术啊什么的,实际上,他们根本就看不到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

到了第101层的时候,我白色的袍子就开始不受控制了,因为风大了不止两三圈。我大概,大概像一只白鸟吧,我按住翻飞起来的长发,顺便让袍子尽可能顺着风的边缘摆动。

我非常、非常喜欢这样。

终于是塔顶了,此刻我站在小汐的面前。风没有擦洗掉她微微自得的骄傲。她看到我的时候,轻轻动了动嘴唇,但是因为很久不喝水了,所以一下就裂了细小的口子。

她微笑着,平视着我。

“你为什么非得站得那么高呢?”我总是搞不清楚这一点,因此每次都有问,连带也就把小汐的答案都给背熟了:“这样才可以看得远啊。况且数数是一件需要专心致志的事,地面上的喧闹太大又太烫人,我不希望被它灼伤。”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喜欢把细细的头发掠到耳朵后面去,又开始眺望。

“你究竟有几棵树?为什么永远都数不完?”这个问题也是我常问的。“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会说‘只有一棵’。”

而且还会很快地、干脆地、笃定地答道。

“嗯。”小汐轻轻肯定,表示这个答案准确无误。

接下来我通常会惊讶地问:“那还有什么好数的呢?”

“实际上…… 一棵树所能占的空间真的很少,是不是?”她会突然转个话题,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小汐打开手中的坐标图纸,“时间为横轴,空间为纵轴——这里,就是我的树。”她指着格子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儿,“只有这么小的地方呢。可是它却可以无限度地生长啊,向天上长。”

“哦。”我可看不出这到底跟数数有什么关系。

“每一片树叶的颜色都不同,而每一片树叶正面与背面的颜色又不相同。阳光好的时候,还有阴天的时候,树叶的数量不同,栖息着的鸟儿也有多有少,自然……果实也不尽相同。这些都需要每天清点,记录在册的啊。”

我把这些问题的答案全都背过了,此刻我一骨脑儿地说出来,小汐只管在那里微笑着,嗯啊嗯的。

喂,不要把我当成一台只会Ctrl+C和Ctrl+V的电脑啊!

“今天,可以开始了。”小汐递给我那把白色的雨伞。我已经用它为她服务了许多天。

我把它撑起来,来到塔尖外延伸出来的天空面前。小汐的树就长在那天空的正中央。

树是非常好看的树,绿得仿佛一碰就要消失了似的,没有真实感。看不出年龄和种类,只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树冠整个儿地向风跑掉的地方倾斜。

我提着伞,撑开的伞面朝上翻开,我走向天空,坐到敞口的伞沿上。漂呀漂的,漂进了天空的正中央。

我刷地甩开手里的小小钓竿,开始等待什么咬钩。钓上来的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会响的铁皮鼓啦,脾气暴躁的易拉罐啦,还有一次,我钓上来了整整一座城市。

那里面,满满的,全部储藏了被人忘记带回家的记忆。与天空一样颜色的记忆从中不断流出来,于是我和小汐就同时看到了,那个女孩子。

雨珠好像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从灰蒙蒙的天空上凋零了,落下来。女孩子一只手撑住伞,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一把新伞。

不单单是伞,书包也是两个,衣服上结着的细小铃铛也是两个,甚至就连那头黑黑的头发也给扎成了两个辫子。

有那么多的“两个”,当然也就使得同样多的“一个”引人注目起来。

教室里双人座位上,她独自坐着;体育课的接力跑比赛中,没有人肯把棒子递给她;吃饭的时候她旁边摆着另一套餐具,上边小山一样地堆着冰激凌或者花椰菜。

“这样不行啊,小沐。班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肯做你的朋友了。”老师叹着气提醒女孩子。

“没关系的,老师,我有妹妹哪。”小沐摸摸自己衣服上的铃铛。

“可是你的妹妹,已经死了啊!”

“嗯,我知道。可是,就算这样,她也一直在我身边的啊!和我穿一样的衣服,用了一样的书包,我们连爱吃的东西也是一样哦。我能听到她的呼吸——”

小沐认真地说着,抬起小小的脸庞。

我迅速地看了小汐一眼,她和小沐拥有的,是如此相像的两张脸哪。

“没错,我就是小沐死掉的双胞胎妹妹。”当再一次只剩我和小汐时,小汐原原本本地把这件事讲给我听了。“我确实在小沐身边……我,还不想去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呢?”

“我想要照顾小沐的树啊。每个人都有一棵生命树,要是被忽略了的话,那个人就会生病或者早逝。我的那棵树,一定是被人遗忘了,所以,我不能够让姐姐的树也被遗忘哪。”

“于是你就在这里守护小沐的树?在这高高的塔上,而且还是赤着脚?”我低头看小汐,那双脚早就冻得通红,像她的嘴巴一样,裂开了细小的口子。

“嗯,鞋子是我自己踢掉的。因为照顾生命树是件非常艰苦的事情,原本有许多树的看护者都受不了而离开了。我不能,也不想离开啊,所以就踢掉鞋子,让自己再也走不掉。可是,可是,我不是要小沐一直记得我啊,我不希望她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啊!那样的话,即使她现在没有察觉,也总有一天会难过的吧——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没有任何人需要我。一旦小沐这样想的话,她的树上就会有黄色的叶子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

小汐笑起来,点点头,“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我让你帮我的忙,正是让你帮助小沐忘掉我哪。然后,作为报酬,我会把你想要守护的那棵生命树的地点找出来。”

遗忘是一件非常非常大的事,有一座医院那么大,而遗忘本身也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

在清除小沐对小汐记忆的那个下午,太阳一下一下地变沉,终于没能支撑住自己的重量,快要从树梢坠落下去的时候。我开口了——“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记忆的光关上了。

“这么快……”

“是的,等到明天,小沐将不会再记得你的任何事情了。她将会有新的朋友,可是却再不会留恋你的东西;她将会变得很合群,可是却再也不会感受到那道关注着她的温暖目光。”

小汐嘴角的线条开始颤动,“喂——你是怎么回事啊?你一定要把我脸上的笑容搬走吗?”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后悔?”

“你呢?你也不会后悔吗?”小汐则反问我。

“如果后悔的话,我一开始就不会来找你了吧。第一次见面时我们就说好了,我帮你忙,而你则要用坐标测量出我想要守护的树在哪里。”

小汐于是打开手中的坐标纸,指尖轻轻颤动,铅笔在抛物线上忽上忽下,“时间为横轴,空间为纵轴……”

然而,什么都没有出现。

小汐慌张起来,她有足够的理由慌张。因为如果守护者无法把生命树找出的话,便将失去守护者的资格。

我开始蹲下身子,解开脚上的鞋带。我把鞋子递到小汐面前。“虽然我是一个老太太,而你只是一个小女孩,大小肯定不合适。但是,还是请你穿上鞋子,去另一个世界吧。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守护者了,不过,你也可以得到释放了。”

小汐吃惊地看着我,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似的。

“快些去另一个世界吧,你来过,然后你还会再回来。这一次你是小沐的妹妹,下一次,也许你是她的女儿,谁知道呢?但这很有趣,不是吗?”

“可是……小沐的树……”

“我会替你守护的啊!我会让那棵树漂漂亮亮的,一直长、一直长,向着天上无限地长。”

“那么,你也能忍受没有穷尽的孤独?”

“我能!”

“你能忍受极度的寒冷,还有饥渴?”

“我能!”

“甚至不可以坐,也不可以挪动,只能站在这里,不停地数啊数啊,看啊看啊……”

“我还是能的!”

风突然大了起来,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来时,面前一个人都没有。

小汐走了以后,我把她衣服上的铃铛系到了她守护的树上。每当有风过,我就能听到一阵又一阵的脆响——叮零、叮零。

然后,在这样好听的声音中。我再一次无比眷恋地望着我答应小汐要守护的那棵树。

我数着树上的叶子,我用回忆来驱赶心中的孤独。

那是我6岁,妹妹4岁时的事情。在医院病房的门口,我听到了姐姐这样说:“妈妈,请把我的铃铛留给姐姐吧。还有那条我再也穿不了的裙子,也留给姐姐吧。虽然舍不得,可是床头抽屉里的铁皮盒子里还有我藏起来的糖纸,姐姐一直想要的,也都给她吧。妈妈,我的病真的再也好不了了,是吗?妈妈,不要再哭了啊……”

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医生说妹妹将不久于人世时的表情,就像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妹妹出生的那一天,虽然还什么都不懂,但我却成了一个害羞的,小小的姐姐。

这些记忆是无法被抽走的,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长到多大,都忘不了,即使小汐那么迫切地希望我忘掉——因为那是我心中最珍贵、最明亮的光明。

我就是那个因为小汐的守护而幸福了一生,在星期天的早上死去了的姐姐——小沐啊。

因为我变成了一个如此老的老太太,所以小汐才始终也没有认出我来吧。

从此以后,我将始终在这里注视着小汐,就像她注视着我一样。

风又吹起来了,铃铛又响起来了,而这一次,换我来守护小汐。等她带着我的祝福,轻轻地再次降落到这个世界上。

我会微笑着对那棵树轻声说:“我就在这里,小汐!我不会走,小汐!我爱你——小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