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又响又急,不等克利斯朵夫问,就把自己这几年的情形统统讲了出来。克利斯朵夫被她的大声叫嚷闹昏了,只听到一半,只管望着她。啊,啊,这便是他的小弥娜!她长得结实,丰满,皮肤挺好,颜色象蔷薇似的,但线条都松了,尤其是那个丰腴的鼻子。姿势,态度,风韵,都和从前一样;唯有身材变了。

她老是说个不停,和克利斯朵夫讲着她过去的历史,她的私事,讲着她爱丈夫和丈头爱她的方式。克利斯朵夫听了很窘。她却非常乐观,没有一点儿批评精神,觉得——(至少在当着别人的时候),——她的城市,她的屋子,她的家庭,都胜过别的城市,别的屋子,别的家庭。她在丈夫面前说丈夫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最伟大的男子”,在他身上有“一股超人的力量”。而那“最伟大的男人”一边笑着一边拍拍弥娜的腮帮,和克利斯朵夫说她是“一个了不得的贤慧的太太”。这位法官似乎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事,决不定对他应该表示敬意还是轻蔑,既然一方面他还有旧案未了,另一方面又有大老庇护;结果他决定参用这两种态度。弥娜可老是滔滔不竭的说着,对克利斯朵夫说了一大堆关于自己的事,又转过话题来提到他了;她问他这个那个,内容的亲密恰好象她的自白一样,因为她刚才的叙述就是对他并未提出而由她自己假想出来的问题的答复。她能重新见到克利斯朵夫,真是高兴极了;她对他的音乐一无所知,可是知道他已经成名,觉得自己被他爱过——(而被她拒绝)——是很可以得意的,便在说笑之间提到那件事,也不管措辞的雅俗。她要他在纪念册上签名,紧钉着盘问他巴黎的情形。她对这个城市所表示的好奇心,正好跟她的轻蔑相等。她自称为认识巴黎,去过歌舞剧场,歌剧院,蒙玛德尔,圣·格鲁。据她说来,巴黎女子都是些淫娃荡妇,毫无母性,只希望孩子越少越好,有了也置之不问,把他们丢在家里而自己到戏院与娱乐场所去。她绝对不允许人家表示异议。晚上,她要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奏一阕。她觉得妙极了,但心里认为丈夫的琴和克利斯朵夫弹得一样高明。

克利斯朵夫很高兴见到弥娜的母亲,特·克里赫太太。他暗中老是感激她,因为她以前待他很好。她此刻心地还是那样慈悲,并且比弥娜更自然,但对克利斯朵夫永远带点取笑的态度,那是他从前为之气恼的。她和他当年离开她的时候完全一样,喜欢着同样的东西,觉得一切都很好,也不可能有另一种面目。她把以前的克利斯朵夫和今日的克利斯朵夫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小时候的克利斯朵夫。

除了克利斯朵夫,克里赫太太周围的人一个也没改变思想。死起沉沉的小城,眼界的狭窄,使他受不了。那晚上有一部分的时间,主人们都在说他不认识的人的坏话。他们老注意着乡邻的可笑,把凡是跟他们不同的地方都叫做可笑。这种恶意的好奇心,永远关切着一些无聊的事,终于使克利斯朵夫非常难受。他提到自己在外国的生活,但立刻感到他们是没法领会这种法国文明的。过去他讨厌这种文明,现在回到本国来,倒是他代表这文明而觉得它可贵了;——自由的拉丁精神的第一条规律是了解:不惜把“道德”牺牲了去换取“尽量的了解”。在那些主人们身上,尤其在弥娜身上,他重新发见以前伤害过他而他已经忘了的那种骄傲,——从弱点上来的、也是从德性上来的骄傲,——只知道守本分而没有一点慈悲心,以自己的德性来傲视别人:凡是自身没有的缺陷,他们都瞧不起;最重要的是体统,“不合常规”的优越都是要不得的。弥娜心平气和的,俨然的,相信自己永远不会错;批判别人的时候用的老是同样的尺寸,她不愿意费心去了解他们,只知道关切自己。她的自私染上了一层模糊的玄学色彩,无论什么都离不开她的自我和自我扩张。或许她心地很好,能够爱别人。但她太爱自己,尤其是太尊重自己。她似乎永远要在她的自我前面加一个“长老”或“敬礼”的字眼。我们可以觉得,要是她最心爱的男人胆敢有一刻儿——(以后他一定会后悔无穷),——对她尊严的自我失敬的话,她就会不爱他,永远的不爱他……嘿!为什么不丢开你这个“自我”,想想“你”呢?……

然而克利斯朵夫并不用严厉的眼光看待她。他平时那么容易气恼,此刻竟非常耐性和听着,不让自己批判她,只把童时的回忆象一道光轮般罩着她,一心一意要在她身上找出小弥娜的影子。她某些姿态的确保存着当年的模样,嗓子有些音色也还能引起动人的回忆。他耽溺着这些,不声不响,也不听她的话,只装做听着的样子,始终对她表示一种温柔的敬意。可是他不大能集中精神:现在这个弥娜的咭咭呱呱的声音使他听不见从前的弥娜。最后他有点腻了,站起身来,心里想着:

“可怜的小弥娜!他们想教我相信你在这里,在这个大声叫嚷,使我厌烦的,美丽肥胖的女人身上。但我明明知道不是。算了罢,弥娜。咱们跟这些人是不相干的。”

他走了,推说明天再来。倘若他说出当晚动身的话,不到开车的时间他们一定不让出门的。在黑夜里才走了几步,他又恢复了没有遇到弥娜以前的那种愉快的印象。不痛快的夜晚一下子就给忘了;莱茵的声音把什么都淹没了。他走到河滨,靠近自己出生的屋子。他一看就认得了。护窗关得严严的,里头的人已经睡了。克利斯朵夫在路中停下,觉得要是去敲门的话,那些熟识的幽灵一定会来开的。他走上屋子四周的草原,到河边从前跟舅舅谈话的地方坐下。以往的日子仿佛都回来了。而那个跟他一起做过美妙的初恋的梦的、心爱的小姑娘,也复活了。少年的温情,甜蜜的眼泪,无穷的希望,都重新温了一遍。他自嘲自讽的笑着对自己说:

“我简直没得到人生的教训。明知故犯……明知故犯……永远作着同样的梦。”

能够始终如一的爱,始终如一的信仰是多么好!凡是被爱过的都是不死的。

“弥娜,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弥娜,永远不会老的弥娜!……”

朦胧的月从云端里出来,在河上照出粼粼的银光。克利斯朵夫觉得河面跟他所坐的陆地比以前近多了。他走过去细看了一下。是的,从前在这里,在这株梨树的外边,有一带沙地和一方小小的草坪,他老在上面玩儿的。河流把它们侵蚀了;水已经浸到梨树的根。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悲从中来。然后他向车站走去。那儿也变了一个新兴的市区:——有穷人的住家,有正在建筑的工场,有工厂的烟突。克利斯朵夫记起下午看到的皂角树林,想道:“那边,河流也在侵蚀……”

在阴影中沉睡的古旧的城市,和城里的一切生人与死者,对他更显得可贵了,因为他觉得它们受着威胁……

敌人已经占有了城垣……

赶快把我们的人救出来罢!死亡窥伺着我们所爱的一切。赶快把正在消失的脸庞塑成永久的铜像罢。我们得从火焰中救出国家的财宝,趁着大火还没把宫殿烧毁的时候……

克利斯朵夫好似一个逃避洪水的人,上了火车走了。可是也和那般从城里救出护城神的人一样,克利斯朵夫把那些从乡土里爆起来的爱的火花,过去的神圣的灵魂,一起揣在怀里带走了。

在某个时期内,雅葛丽纳和奥里维彼此接近了些。雅葛丽纳的父亲故世了。在真正的苦难前面,她才感到别的苦难都是无聊的;而奥里维的温情也把她对他的感情重新燃烧起来。她觉得倒退了几年,过着象玛德姑母死后那些凄凉而紧接着爱情的日子。她认为自己对人生太不知足,应当要感谢人生没有把它所给的些少东西收回。现在知道了这些少东西的价值,她就拚命的抓着。医生劝她离开一下巴黎,免得永远想着丧事;她便和奥里维作了一次旅行,到他们初婚那年住的地方走了一转,结果愈加感动了。生命的途程拐了弯,他们不胜惆怅的又看到了先前认为已经消失的爱情,看着它来,也知道它仍旧要消灭,——消灭多少时候呢?也许是永远!——于是两人无可奈何的把爱情死抓着……“留下来啊,和我们守在一块儿啊!”

但他们明明知道要失掉的……

雅葛丽纳回到巴黎,觉得身上有了一个被爱情燃烧起来的小生命。但爱情已经过去了。这个渐渐加重起来的担负,并不使她和奥里维靠得更紧。她并不感到意料之中的快乐,只是很不放心的追问自己。从前她苦闷的时候,往往以为生个孩子一定可以救她。现在孩子来了,救星可没有来。这是一株植物,根须深深种在她的肉里:她不胜惊骇的觉得它在生长,喝着她的血。她整天的出神,惘然听着,整个生命都被这个占据着她的陌生的生命吸引。那是一种模糊的,柔和的,催眠的,悲痛的,嗡嗡的声音。她忽然惊醒过来,——汗流浃背,打着寒噤,想要反抗了。她掉入了“自然”的网罗,竭力想挣扎。她要生活,要自由,觉得被“自然”欺骗了。随后她又觉得这些思想可耻,觉得自己残忍,不知道自己的心地是不是比别的女子坏,是不是跟她们完全不同。然后她又慢慢平静下去,迷迷忽忽的想着在怀中成熟的“活果”。它将来是怎么样的呢?……

一听见它出世以后的第一声叫喊,一看到那可怜而动人的小身体,她整个的心都溶化了,一刹那间尝到了母性的光荣的欢乐,世界上最强烈的欢乐:从痛苦中创造出一个用自己的血肉制成的生物,一个人。策动宇宙的爱的巨浪,把她从头到脚的裹住了,连卷带滚,挟着上天了……噢,上帝!能够创造的女人是跟你平等的;而你还领略不到她那样的欢乐:因为你没有受苦……

随后,浪头落下去了,心又沉到了海底。

奥里维激动得浑身哆嗦,瞧着孩子。他对雅葛丽纳微微笑着,想了解在他们俩和这个可怜的,略具人形的生物之间,有什么神秘的生命的关系。他又温柔又有点儿厌恶的,把嘴唇亲了亲那个黄黄的打皱的小脑袋。雅葛丽纳望着他,很忌妒的把他推开了,接过孩子,紧紧的搂在怀里,拚命亲吻。孩子嚷了,她马上放下,掉过头去哭了。奥里维走来拥抱她,替她抹眼泪。她也把他拥抱了,勉强笑着。然后她要求让她休息,把孩子留在身边……唉!可怜!一朝爱情死了,还有什么办法?男人是把自己一大半交给智慧的,只要有过强烈的感情,决不会在脑海中不留一点痕迹,不留一个概念。他可能不再爱,却不能忘了他曾经爱过。一个毫无理由的、整个儿爱人家的女人,一朝毫无理由的整个儿不爱的时候,却是没有办法的。发愿心吗?自骗自吗?但要是她太懦弱而不能发愿心,太真诚而不能骗自己的时候又怎么办呢?……

雅葛丽纳把肘子撑在床上,又温柔又哀怜的望着孩子。他是什么呢?不管他是什么,总不完全是自己。他也是“另外一个”。而这“另外一个”,她已经不爱了。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她对于这个要把她和一个已经死灭的“过去”连在一起的生物感到恼怒;她伛着头瞧他,拥抱他,拥抱他……

现代女子的大不幸,是她们太自由而又不够自由。倘使她们更自由一点,就可以想法找点事作依傍,从而得到快感和安全。倘使没有现在这样的自由,她们也会忍受明知不能破坏的夫妇关系而少痛苦些。但最糟的是,有着联系而束缚不了她们,有着责任而强制不了她们。

如果雅葛丽纳相信她是一辈子注定守在这个小家庭里的,那末她可能不觉得家庭这么窄,这么不方便,她会把它安排得更舒服,终于会象开始的时候一样的爱家庭。可是她知道能够走出家庭,便觉得在屋子里窒息了。她可以反抗:结果她竟相信是应该反抗的了。

现代的道德家真是些古怪的动物。他们把整个的生命都做了“观察器官”的牺牲品。他们只想看人生;既不十分了解它,更谈不到有什么愿望。他们把人性认清了,记录下来之后,就以为尽了责任:他们说:“瞧,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并不想改造人性,在他们心目中,仿佛“存在”便是一种德性。因此所有的缺陷都有一种神圣的权利。社会是民主化了。从前不负责任的只有君主,现在是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无赖,都是不负责任的了。这种导师真是了不起!他们殚精竭虑,竭力要教弱者懂得他们软弱到什么程度,懂得那是他们的天性,应当永远这样的。在这个情形之下,弱者除了抱着手臂发呆以外还有什么事可做?凡是不欣赏自己的弱点的人算是上乘的了。但女人老听见人家说她是个有病的孩子,就以疾病与幼稚自傲。人们培植她们的懦弱,帮助她们变得更懦弱。要是有人敢公然宣称,少年时代有个年龄,因为心灵还没得到平衡,所以大有犯罪、自杀、灵肉堕落的危险,而这些都是可以原谅的:——那末立刻会有罪案发生。便是成人,只要你反复不已的和他说他是不能自主的,他就可以不能自主而听任兽性支配。反之,只消告诉女子,说她能够支配她的肉体和意志,她就可以做到这一步。可是你们这般懦怯的家伙岂不肯说:因为你们要利用她们不知道这个道理而从中取利!……

雅葛丽纳所处的可悲的环境终于使她完全迷路。自从她和奥里维疏远以后,她又回到她少年时代瞧不起的社会中去。在她和她的已嫁的女朋友周围,有一小群有钱的青年男女,都是漂亮的,有闲的,聪明的,意志薄弱的。他们的思想言论都绝对自由,但他们极有风趣,不至于自由到过火的地步,倒反使自由有点儿调剂的作用。他们很乐意引用拉伯雷的箴言:

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其实这是他们夸口,因为他们并没有多大愿望,只是些在丹兰末修院①里烦闷的人物。他们乐于宣扬“本能自由”的教义,但这些本能在他们身上差不多已经稍灭;他们的放纵只是在头脑里空想一番。他们最高兴让自己在这个文明的浴池中溶化,呼吸那种淡薄的淫乐的空气;——人类的精力,强烈的生命,原始的兽性,信仰,意志,热情,责任,都在那微温的泥洼里化为液体。雅葛丽纳美丽的身体,就浸在这粘液似的思想中间。奥里维没法阻止她。他也传染到当时的流行病,以为自己没权利限制他所爱的人的自由;除非靠着爱情的力量,他什么都不愿意争取。雅葛丽纳可并不对他感到满意,因为她认为自由原来是她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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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十五世纪时拉伯雷创此集团,集合一般高贵而优秀的人物,以提倡风雅生活为目的。

糟糕的是,她把她的心整个的交托给这个两重生活的社会,而她的心是绝对不容许有模棱两可的情形的:一朝有了信仰,就得倾心相与;那个热烈慷慨的灵魂,便是在自私的行为中也是火剌剌的燃烧着她所有的血管,而且在她和奥里维共同生活的期间,她也保持着遇事不稍假借的精神,即使是不道德的事也预备彻彻底底的去干。

她的一般新朋友是太谨慎了,决不会给别人看到自己的真相。如果他们在理论上扬言绝对不受道德与社会的偏见支配,实际上却安排得决不和任何对他们有利的偏见断绝关系;他们利用道德与社会,同时期其它们,好比不忠实的仆役盗窃主人。由于游手好闲,也由于习惯,他们之间还互相窃盗。很有些丈夫知道妻子养着情夫。这些起子也知道丈夫有着外遇。他们各得其便。只要不吵吵嚷嚷的闹起来,就无所谓丑事。这些好夫妻都是象合伙股东——也可以说是共谋犯——一样有默契的。可是雅葛丽纳比较坦白,对什么都一本正经。第一,要真诚。第二,要真诚。第三,还是要真诚,永远要真诚。真诚也是当时所宣扬的德性之一。但我们在这儿可以看到,对于健全的人,一切都是健全的;对于腐败的心灵,一切都是腐败的。真诚有时是多么丑恶!一般庸劣的人要洞烛他们的内心简直是一种罪孽。因为他们只看到自己的庸劣而还沾沾自喜。

雅葛丽纳老是在镜中研究自己,看到了最好是永远不要看到的东西:因为一朝看到了,她就没勇气把眼睛移往别处;她非但不加扑灭,反而看着它们长大,变得硕大无朋,终于把她的眼睛和思想一起占据了。

孩子并不充实她的生活。她不能自己喂奶,孩子一天天的委顿了。只得雇用乳母。她先是非常悲伤……不久可觉得松了口气。孩子健旺了,长得很强壮,偏偏很乖,没有声响,常常睡着,夜里也难得哭喊。乳母是一个并非初次哺育的结实的女子,对婴儿有种本能的,嫉妒的,过分的感情,——她反倒象是真正的母亲。雅葛丽纳要是发表什么意见,乳母也只管依着自己的心思做去;倘若雅葛丽纳争论几句,马上会发现自己原来一无所知。自从生产以后,她的健康始终没恢复:初期的静脉炎使她精神上大受打击;几星期的躺着不动,她更苦恼了,狂乱的思想翻来覆去的钉着同一个问题,永远是那几句怨叹:“我根本没生活,而现在我的生命已经完了……”因为她神经过敏,自以为永远残废了,又认为孩子是致病的原因,暗中非常恨他。这种心理并不象一般人所想的那么少,不过是被遮上一重幕罢了;有这种心理的女子还不敢对自己承认,觉得是可耻的。雅葛丽纳责备自己:自私与母爱在她胸中交战。看到婴儿睡得那么甜蜜,她就软心了;但一忽儿她又好不辛酸的想道:“他要了我的命。”

同时她对于孩子无知无觉的酣睡有种反感:他的幸福是用她的痛苦换来的。便是她病好了,孩子大了一些之后,她暗地里仍旧怀着这种敌意。但因为她觉得可耻,便把敌意转移到奥里维身上。她继续拿自己看做病人,老是担忧健康问题,医生们又推波助澜,鼓励她一事不做,——其实一事不做就是她的病根,——使她和婴儿隔离,绝对不能行动,绝对的孤独,几星期的躺着,百无聊赖,吃得饱饱的睡在床上,象一只填鸭,——结果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现代的医学治疗真是古怪,它拿另外一种病——自我扩张病,去代替神经衰弱!你们为什么不替他们的自私病施行放血治疗呢?倘若他们的血不太多,那末为什么不把他们头里的血移一部分到心里去?

病后,雅葛丽纳身体更强壮,更发福,更年轻了,——精神上却是比什么时候都病得厉害。几个月的孤独把她和奥里维思想上最后的联系给斩断了。只要留在他旁边,她还能受到这个理想主义者的影响,因为他虽然懦弱,还维持他的信念。她一向想摆脱一个精神上比她更强的人的控制,想反抗那洞烛她的内心而有时使她不得不责备自己的目光,只是徒然。但她一朝偶然跟这个男人分离了,没有他那种明察秋毫的爱压在她心上,她完全获得自由以后,他们之间友善的信心立刻会消灭,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怨恨的心理,恨自己曾经倾心相与,恨长时期的受着感情的束缚,这感情自己是早已没有的……在一个你所爱的而你也以为爱你的人心中酝酿的怨恨,简直没法形容。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上一天她还爱着,似乎爱着,自以为爱着。忽而她不爱了,把先前所爱的人在心上丢开了。他突然发见了这一点,觉得莫名片妙,完全没看到她心中长时期的酝酿,从来没猜疑到她暗中日积月累的恨意,也不愿意去体会这种报复与仇恨的原因。那些原因往往是长久以前就潜伏着的,多方面的,捉摸不到的,——有些是埋在床帷之下的,——有些是自尊心受了伤害,心中的秘密被对方窥见了,批判了,——又有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种暗中的伤害,虽然是无心的,可是受到的人永远不能原谅。这等伤害,人们永远不能知道,她自己也不大清楚;但伤痕已经深深的刻在她的肉体上,而她的肉体就永远忘不了。

要挽回这种可怕的越来越冷淡的感情,必须一个性格和奥里维不同的男人才有办法;——这种人一定是更接近自然,更单纯,同时也更有伸缩性,没有婆婆妈妈的顾虑,本能很强,必要时能采取为他的理性不赞成的行动。奥里维却是没有上阵就打败了,灰心了;太明察的目光使他早已在雅葛丽纳身上辨认出比意志更强的遗传性,——她母亲的心灵;他眼看她象一块石子般掉在她那个种族的深渊里;而他又懦弱又笨拙,所有的努力反而使她往下掉得更快。他强自镇静。她却无意之间有种打算,不让他保持镇静,逼他说出粗暴鄙俗的话,使自己更有理由轻视他。要是他忍不住而发作了,她就瞧不其他。如果他事后羞愧,她就更瞧不其他。如果他耐着性子,不上她的当,——那末她恨他。最糟的是他们一连好几天的不说话。令人窒息、骇怖的沉默,连最温和的人也受不住而要为之发狂的;有时你还感到一种想作恶、叫喊、使别人叫喊的欲望。静默,漆黑一片的静默,爱情会在静默中分解,人会象星球般各走各的,湮没在黑暗中去……他们甚至会到一个阶段,使一切的行为,即使目的是求互相接近,结果都促成他们的分离。双方的生活变得没法忍受了。而一桩偶然的事故更加速了事情的演变。

一年以来,赛西尔·弗洛梨时常在耶南家走动。奥里维最初在克利斯朵夫那里碰到她;以后,雅葛丽纳请她到家里去,赛西尔便常常去探望他们,便是在克利斯朵夫和他们分手之后也是这样。雅葛丽纳对她很好,虽则自己不大懂音乐,认为赛西尔很平凡,但喜欢她的唱,觉得一看到她,精神上很舒服。奥里维很高兴和她一起弹琴唱歌。久而久之,赛西尔做了他们的朋友。她使人感到心神安定:一踏进耶南家的客厅,那双坦白的眼睛,健康的皮色,微嫌粗野但令人听了怪舒服的笑声,好比浓雾中透入一道阳光。奥里维和雅葛丽纳的心都为之苏慰了。她每次离开的时候,他们很想对她说:“你再坐坐罢,坐坐罢!我多冷啊!”

雅葛丽纳出门养病的时期,奥里维见到赛西尔的次数更多了;他不能对她瞒着心中的悲伤,便不假思索的尽量诉说,正如一个懦弱而温柔的心灵在苦闷的时候需要发泄一样。赛西尔听了很感动,用些慈爱的话安慰他。她替他们俩惋惜,鼓励奥里维不要灰心。可是或许因为她觉得听了这些心腹话比他更窘,或许因为别的什么理由,她托辞把访问的次数减少了。没有问题,她以为自己的行动对雅葛丽纳不大光明,她没权利知道这些秘密。奥里维认为她的疏远是为了这个理由,而且那理由也很充分:他埋怨自己不应该向她诉苦。可是疏远的结果,他发觉了赛西尔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已经惯于把自己的思想交给她分担;唯有她才能使他从压其他的痛苦中解放出来。他素来把自己的感情看得雪亮,所以他这一回对赛西尔的感情究竟是哪一种,胸中早已了然。他绝对不和赛西尔说,但禁不住要把自己所感到的写下来。近来他又恢复那危险的习惯,借笔墨来自言自语。在他和雅葛丽纳爱情浓厚的几年中,这种嗜好已经戒掉了;但一朝恢复了只身独处的生活,遗传的癖性又发作了:这是痛苦的发泄,也是一个喜欢自我分析的艺术家的需要。他描写自己,描写他的痛苦,好似对赛西尔当面说着一样,——而且可以更自由,因为赛西尔永远不会看到这些文字。

但不巧这些文字竟落在雅葛丽纳眼里。那天她正觉得自己精神上和奥里维非常接近,那接近的程度是多年来没有的。她整着柜子,翻到他以前给她的情书,感动得哭了。坐在柜子的黑影里,没法再收拾东西,她把过去的历史温了一遍,眼看自己把它毁了,懊悔到极点,同时又想到奥里维的悲伤。关于这一点,她从来不能无动于衷;她可能忘掉奥里维,但想到他为她而痛苦就受不住。她心碎肠断,真想扑在他的怀里和他说:“啊!奥里维,奥里维,咱们怎么搞的?咱们是疯子,疯子!别再自寻烦恼了罢!”

要是他这时候走进屋子的话可多么好!……

不料正在这时候,她发见了奥里维给夜莺的那些信……于是什么都完了。——她是不是以为奥里维真正欺骗了她呢?也许是的。但这一点是不相干的。她认为精神上的欺骗比行为方面的欺骗更要不得。她可以原谅她所爱的人有一个情妇,可不能宽恕他私下把心给了另外一个女子。当然,她这个想法是不错的。

“这有什么了不起!”有的人会这样说。因为一般可怜的人直要到爱情的欺骗成为事实的时候才感到痛苦。……殊不知只要心不变,肉体的堕落是不足道的。要是心变了,那就一切都完了。

雅葛丽纳不想把奥里维再争取回来。那已经太晚了!她对他的爱不象以前那么深切了。或者是太爱他了……但这不是嫉妒,而是全部信心的崩溃,而是她对他所有的信仰与希望的破灭。她没想到原来是她瞧不起这信仰与希望的,是她使他灰心的,逼他倾向于这次的爱情的,也没想到这爱情是无邪的,一个人的爱或不爱究竟是不能自主的。她从来没想到拿自己和克利斯朵夫的调情跟这次的事作比较:她不爱克利斯朵夫,所以那根本不算一回事。在过分冲动的情形之下,她以为奥里维对她扯谎,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了。正当她伸出手去抓握最后一个倚傍的时候,竟扑了一个空……一切都完了。

奥里维永远没知道她那一天所感到的痛苦。但他一见她的面,也觉得一切都完了。

从此以后,他们不再交谈,除非当着别人的面。他们互相观察,好比两头被追逐的野兽,提心吊胆,非常害怕。耶雷米阿斯·高特海尔夫①曾经淋漓尽致的描写一对不再相爱而互相监视的夫妇,各人窥探对方的健康,疾病的征象,不是希望对方速死,但似乎希望一件意外的祸事,希望自己比对方身体强壮。有时雅葛丽纳和奥里维就是互相以为有这种思想,其实两人都没有;但仅仅有这种怀疑就够痛苦了:例如雅葛丽纳在夜里胡思乱想而失眠的时候,便想到丈夫比她健旺,正在慢慢的磨她,不久会把她压倒……一个人的幻想与心灵受惊以后,竟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然而他们俩心中最优秀的部分暗地里还是相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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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十九世纪瑞士小说家。

奥里维被压倒了,不想再奋斗;他站在一边,把控制雅葛丽纳心灵的舵丢下了。没有了把舵的人,她对着她的自由头晕眼花;她需要有个主宰好让她反抗:倘使没有的话,就得自己造一个出来。于是她老是执着一念。至此为止,她虽然痛苦,还从来没有离开奥里维的意思。从那天气,她以为所有的约束都摆脱了。她要趁早爱一个人;因为她年纪轻轻,却已经自以为老了。——她曾经有过那些幻想的,强烈的热情,对于第一个遇到的对象,一张仅仅见过一次的脸,一个名人,或者只是一个姓氏,一朝依恋之后,再也割舍不掉;而且那些热情硬要她相信,她的心再也少不了它所选择的对象:它整个的被他占据了,过去的一切都给一扫而空:她对别人的感情,她的道德观念,她的回忆,她的自我的骄傲,对别人的尊重,统统被这新的对象排挤掉。等到固执的意念没有了养料,烧过了一阵也归于消灭的时候,一个新的性格便从废墟里浮现出来,是个没有慈悲,没有怜悯,没有青春,没有幻象的性格,只想磨蚀生命,好似野草侵犯倾圮的古迹一样。

这一次,固执的念头照例属意于一个玩弄感情的人物。可怜的雅葛丽纳竟爱上了一个风月场中的老手。他是个巴黎作家,既不好看,又不年轻,臃肿笨重,气色赭红,憔悴不堪,牙齿都坏了,人又狠毒,唯一的价值是当时很走红,唯一的本领是糟蹋了一大批女性。她并非不知道他自私自利:因为他在作品中拿来公然炫耀。他这么做是有作用的:用艺术镶嵌起来的自私好比捕雀的罗网,吸引飞蛾的火焰。在雅葛丽纳周围,上钩的已不止一个:最近她朋友中一个新婚少妇,被他很容易的骗上了,接着又丢掉了。这些女子可并没因之死去活来,只是为了怨恨而闹些笑柄,让别人看了开心。受害最烈的女子,因为太顾虑自己的利益和社会关系,只得勉强忍受。她们并不闹得满城风雨。尽管欺骗丈夫和朋友,或是被丈夫和朋友欺骗,事情决不张扬。她们是为了怕舆论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女英雄。

但雅葛丽纳是个疯子,她不但说得出,做得到,而且做得到,说得出。她对于自己的疯狂完全不加计算,不顾利害。她有这个可怕的长处,老是要对自己保持坦白,不怕行动的后果。她比她那个社会里的人比较有价值,所以做出来的事更糟。她要是爱了一个人,起了奸淫的念头,就会毫无顾忌的跳下火坑。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象珀涅罗珀做着那件有名的活计一般,又镇静又兴奋的打着毛线。也象珀涅罗珀一般,她等①着她的丈夫。亚诺先生整天在外面。早上和傍晚,他都有功课。通常他总回来吃午饭,不管两腿怎么酸软,不管中学是在巴黎城的那一头;这并非由于他对妻子的感情,也非由于节省金钱,而是由于习惯。但有些日子,替学生温课的事把他留住了;或者他利用机会,在那一区的图书馆里工作。吕西·亚诺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家里。除了上午八时至十时来帮助她做些粗活的女仆,和杂货商每天来送货以外,没有一个人上门。整幢屋子里,她一个熟人都没有了。克利斯朵夫搬了家。楼下花园里来了新房客。赛丽纳·夏勃朗嫁给了安特莱·哀斯白闲。哀里·哀斯白闲全家远行,有人委托他上西班牙开矿去了。老韦尔的太太死了,韦尔本人差不多从来不住这个巴黎的公寓的。唯有克利斯朵夫跟他的女朋友赛西尔,仍旧和吕西·亚诺保持着友谊;但他们住得很远,又忙又累,常常几星期不来看她。她只能一个人对付着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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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珀涅罗珀为《奥德赛》史诗中主角俄底修斯之妻。俄底修斯出征期间,追求珀涅罗珀者甚众,珀涅罗珀以完成织物后再决定为推托,实则日间编织,晚上拆掉,故永远不会完工。

她可并不厌烦。只要一点儿小事就足够培养她的兴趣,例如日常琐碎的工作:一株极小的植物,她每天早上都用慈母般的心情把那些稀少的叶子拂拭一番;还有那安静的灰色猫,好似受人疼爱的家畜一样,久而久之也感染了一些主人的脾气:它跟她一样成日蹲在火炉旁边,或是呆在桌上靠着灯,看她手指一来一往的做着活儿,有时抬起古怪的眼睛瞅她一会,随后又满不在乎的闭上。便是家具也仿佛在那儿陪着她。每件东西都有一副亲切的面貌。她把它们拍灰抹尘,连凹处都揩拭干净,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它们放还原位:那时她简直象儿童一样的高兴。她在心里跟它们谈着话,对着家中独一无二的古董家具——一张路易十六式的圆脚书桌——微笑。她每天看到它都感到同样的快乐。她也忙着检点衣服,几小时的站在椅子上,头和手臂都埋在那口乡村式的大衣柜内,瞧着,整理着,那猫儿在一旁看着,觉得好不奇怪。

她做完了事,独自吃了中饭,天知道她吃些什么——(她没有多大胃口),——需要上街料理的事办妥了,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四点左右回到家里,她靠着窗或靠近壁炉安顿下来,陪着她的就是她的活计和猫:那时她可得意了。有些时候,她会想出理由来根本不出门。倘若能守在家里,尤其在冬季下雪的天气,她是最高兴的。她怕冷、怕风,怕雨,怕泥浆,因为她自己也是一头很干净,很细巧,很柔和的小猫。伙食商偶尔把她忘了的时候,她宁可不吃东西,而不愿意出去买菜,只啃着一块巧克力糖,或者在伙食柜里找一个水果吃了就完事。她不让亚诺知道,这是她偷懒。那往往是阴天,有时也是大好的晴天,——(外面,蔚蓝的天光照着大地,街上闹哄哄的声音笼罩着幽静与阴黯的公寓:仿佛一座海市蜃楼包围着一颗灵魂),——她坐在那最喜欢的一角,脚下放着一张小凳,一动不动的做着活儿,身边摆着一册心爱的书,总是那些朴素的红封面的本子,英国小说的译本。她看得很少,一天难得看完一章;书摆在膝上,始终翻着那一页,或者竟完全阖上了;书上的事她已经记熟,自个儿想着。狄更斯与萨克雷的长篇小说,她会几星期的看下去,而她的幻想更要维持到几年之久,老是让书中的温情催眠着。今日一般读书又快又潦草的人,对于那些要慢慢咀嚼方能感到的妙处,是不能领略的了。亚诺太太毫不置疑的相信,小说中人物的生涯和她自己的生涯一样真实。其中颇有一些她极喜爱的人:例如那温柔而嫉妒的凯塞胡特夫人,默默无声的爱着,始终保存着慈母与处女的心,对于她好比一个姊姊;那个小东贝又好比是她的小儿子;她自己是那个垂死的老小孩陶拉。对这些睁着善良而纯洁的眼睛在世界上走过的儿童般的心灵,她伸出手去;她周围尽是些可爱的流浪者,与人无害的怪物:他们追求着可笑而动人的梦想,——为首便是狄更斯,存着博爱的心,对自己的梦境笑着,哭着。在这种时候,她要是向窗外眺望的话,路人中间就有那个幻想世界里某个可爱的或可怕的人物的影子。而在那些屋子的墙壁后面,她猜到也有一批同样的人物。她的不爱出门,就因为怕这个充满着神秘的世界。她发见周围藏着许多悲剧,搬演着许多喜剧。这倒不一定永远是一种幻象。幽居独处的结果,她有了神秘的直觉,使她在偶尔碰到的目光中间看出他们生活上不少过去未来的秘密,往往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的。她又拿小说的回忆羼入真实的景象中去,把它们变了样。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巨大的宇宙中迷失了,需要回到家里才能定下心神。

可是她也无须去看或观察别人,只要观察一下自己就行了。这个在外面看来多么苍白黯淡的生命,里面是何等的光明灿烂!何等的丰满充实!多少的回忆,多少的宝藏,都是谁也想不到的!……这些回忆与宝藏是不是真实的呢?当然是真实的,既然她觉得真实……渺小的生命被神奇的幻梦改变了面目!

亚诺太太回想她的过去,直追溯到童年;于是那些烟消云散的希望,又象小小的花朵般悄悄的开放了……儿时第一次爱慕的对象,是个使她一见生情的少女:她爱着她,那种爱情只有一个人在非常纯洁的年龄才会有,她曾经想亲她的脚,做她的女儿,跟她结婚;偶像出嫁了,不大幸福,生了一个孩子,不久就死了,接着她也死了……十二岁上,她又爱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性情专横,非常淘气,嘻嘻哈哈,喜欢惹她哭,然后拚命的亲她;两人对于将来定下许多想入非非的计划:不料那姑娘突然进了嘉曼丽德教会修行,不知道为什么,据说是很快活……后来,她又对一个年纪比她大得很多的男人有了热情。但谁也没知道这股热情,连那个被爱的人也是茫然。她却借此把牺牲的热诚和感情大大发泄了一番……后来,又是另外一股热情;这一回人家可爱她了。可是因为胆怯,因为对自己没有把握,她不敢相信人家爱她,也不敢表示她爱人家。幸福过去了,来不及抓握……后来……后来……多少琐琐碎碎的事,对她都有一种深刻的意义:或是朋友的亲切的表示,或是奥里维无意中说的一句可爱的话,或是克利斯朵夫的访问,和他的音乐唤引起来的神奇的世界,或是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是的,便是在这个忠实,纯洁,贤德的女人心中,也会有些不贞的念头,使她惶惑,使她脸红。而她虽然竭力想丢开这种无邪的思念,心里究竟感到一点儿暖意……她很爱丈夫,虽说他并不完全符合她的理想。但他的心多好,有一天和她说:“我的好太太,你才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占着什么地位。你是我整个的生命……”她听了心都融化了;那一天她觉得自己整个的、永久的、跟他合而为一了。每过一年,他们的结合总更紧密一些。工作的梦,旅行的梦,孩子的梦,结果是一无所有……而亚诺太太还在梦想这些。她有个理想中的孩子,因为不断的想着,而且想得那么深切,所以差不多真有这个孩子了,就象在眼前一样。她为他花了多少年的心血,时时刻刻把她认为最美的,最心爱的成分使理想中的孩子变得更美……

她的天地不过是这么一些。但大千世界都包括在里面了。多少无人知道的,连最亲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剧,藏在表面上最恬静最平庸的生命中间!最悲壮的是: ——这些满怀希望而一无所遇的生命,尽管声嘶力竭的要求他们应得的权利,要求自然所答应而又拒绝他们的东西,尽管熬着热情的悲痛,但表面上什么都不显露出来!

亚诺太太的运气是她并不只关切自己。她的生命在她的幻梦中只占据一部分。她也在体验她所认识的或曾经认识的人的生活,为他们设身处地;她想着克利斯朵夫,想着她的女朋友赛西尔。她今天又在想着。两个妇女彼此感情很好。奇怪的是,两人之中倒是壮健的赛西尔需要来依傍娇弱的亚诺太太。那高大,结实,快乐的姑娘,骨子里并没有外表那样的强。她正感到剧烈的苦闷。最安静的心也不能避免命运的奇袭。她慢慢的有了一种感情,先是不愿意理会,但它越来越强,逼得她非承认不可了:——原来她爱着奥里维。这个青年的柔和恳切的态度,近乎女性的魅力,懦弱而容易受人支配的性格,立刻把她吸引了:——(一个富于母性的人特别喜欢需要她照顾的人)。——以后知道了这对夫妇的苦闷,她对奥里维更有了一种危险的同情心。当然,光是这些理由还不足以解释感情问题。谁能说为什么一个人爱上某一个人呢?往往两人对于这种爱都是不相干的;那是时间的播弄:它会突然之间使一颗不加提防的心遇到随便什么感情就被征服。——等到赛西尔把自己的心境看清楚了,就很勇敢的拔掉那支爱情的箭,认为这是不应该有的,荒唐的。可是她因之痛苦不已,伤口始终不能起复。没有一个人猜到她的心事:她鼓足勇气装出很快乐的样子。唯有亚诺太太知道她骨子里忍着多少痛苦。赛西尔常常把头倒在清瘦的亚诺太太怀里,悄悄的流几滴眼泪,拥抱她,然后快快活活的走了。她喜欢这个娇弱的朋友,觉得她的毅力与信仰都比自己高强。她并不吐露心中的秘密。但亚诺太太能够在片言只语上猜到。她觉得人生是个无法消解的可悲的误会。一个人只能爱,怜悯,梦想。

要是梦想在她胸中象蜂房一般过于喧闹,使她有点头晕了,她便走到钢琴前面让自己的手在键盘上轻轻抚弄,把音响的那种安慰心灵的光明罩着人生的幻景……

然而这位好太太决不忘记日常功课的时间:亚诺回家的时候,看到灯总是点上了,晚饭也端整好了,妻子那张苍白的脸笑容可掬的等着他。他万万想不到她在精神上所作的那些旅行。

困难的是要把日常生活和海阔天空的精神生活并行不悖的放在一起。幸而亚诺在书本和艺术其中也过着一部分幻想生活,靠那些作品的永恒的火,维持着他心中摇摇不定的火焰。可是近年来他也渐渐有了许多操心的事;教书这一行的苦闷,待遇的不公平,夤缘得势的现象,同事之间与学生之间的麻烦事儿,使他变得愤懑,开始谈论政治,骂政府,骂犹太人,认为自己在教育界里遇到的失意的事都应该由德莱弗斯负责。他这种满腹牢骚的性情也传染了一些给亚诺太太。她快近四十,正是生命力动摇而求平衡的年纪,在思想上颇有些空白。某一时期,他们俩都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不知道把他们生命的网结在什么上面好。不问现实的支持是怎么软弱,好歹总得有一个,才能寄托自己的梦想。他们可是什么支持都没有,不能再互相依傍。他非但不帮助她,反而要依靠她了。她觉得支持不了丈夫,于是她自己也支持不住了。唯有一桩奇迹才能把她救出来。她就呼吁这奇迹……

这奇迹是从灵魂深处来的。亚诺太太感到她孤独的心里有一个荒唐而神圣的需要,需要不顾一切的创造,为了创造而创造,需要在空间织起她的网来,让神的呼吸,让风把她吹到应当去的地方。结果是神的气息把她和人生重新联系起来,替她找到了无形的依傍。于是,夫妇俩又用着他们最纯粹的血,很耐性的织造那些美妙而虚无的梦境。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里……天快黑了。

她被一阵铃声惊醒,打断了梦想。她把活计仔细收拾好了,走去开门。进来的是克利斯朵夫,神色非常紧张。她很亲热的抓着他的手问:

“什么事啊,朋友?”

“唉,奥里维回来了。”

“回来了?”

“今天早上他来了,和我说:克利斯朵夫,救救我!——我把他拥抱了。他哭着说:我只有你了。她走了……”

亚诺太太大吃一惊,合着手说:“可怜!”

“她走了,”克利斯朵夫又补上一句,“跟她的情夫走了。”

“那末她的孩子呢?”

“丈夫,孩子,她都丢下了。”

“可怜的女人!”亚诺太太又道。

“他始终爱着她,只爱着她,”克利斯朵夫说。“这一下的打击使他爬不起来了。他老跟我说着:克利斯朵夫,她欺骗了我……我的最好的朋友欺骗了我。——我白白的和他说:既然她欺骗了你,她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了。把她忘了罢,或者干脆把她杀了罢!”

“噢!克利斯朵夫,你说什么?这话太残忍了!”

“是的,我知道,你们大家都觉得杀人是原始时代的野蛮行为:我一定要听到你们漂亮的巴黎社会攻击这种兽性,认为一个男人不应该杀死欺骗他的女人,同时你们还要说出宽恕那个女人的理由!喝!大慈大悲的使徒!这批乱交的狗居然义愤填膺的反对兽性,真是太妙了!他们把人生摧残了,剥夺了它所有的价值,再来诚惶诚恐的崇拜人生……怎么!这个没有心肝没有廉耻的生命,这个肉包着血的臭皮囊,原来在他们眼中是值得尊重的东西!他们对于这块屠场上的肉恭敬得无微不至,谁敢去触犯它便是罪大恶极。杀死灵魂倒没关系,但肉体是神圣的……”

亚诺太太回答:“杀死灵魂的凶手当然是最可恶的凶手,但决不能因此而认为杀害肉体就不成其为罪恶,这一点你是很明白的。”

“我知道,朋友。你说得对。我这是脱口而出,根本没想过……谁知道!也许我真会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