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生长我十一岁,所以我从未说过“我的朋友胡适之”,我提起他的时候必称先生,晤面的时候亦必称先生。但并不完全是由于年龄的差异。

胡先生早年有一部《留学日记》,后来改名为《藏晖室日记》,内容很大一部分是他的读书札记,以及他的评论。小部分是他私人生活,以及友朋交游的记载。我读过他的日记之后,深感自愧弗如,我在他的那个年龄,还不知道读书的重要,而已思想也尚未成熟。如果我当年也写过一部留学日记,其内容的贫乏与幼稚是可以想见的。所以,以学识的丰俭,见解的深浅而论,胡先生不只是长我十一岁可以说长我二十一岁、三十一岁,以至四十一岁。

胡先生有写日记的习惯。《留学日记》只是个开端,以后的日记更精采。先生住在上海极斯菲尔路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徐志摩、罗努生去看他,胡太太说:“适之现在有客,你们先到他书房去等一下。”志摩领头上楼进入他的书房。书房不大,是楼上亭子间,约三、四坪,容不下我们三个人坐,于是我们就站在他的书架前面东看看西看看。志摩大叫一声:“决来看,我发现了胡大哥的日记!”书架的下层有一尺多高的一叠稿纸,新月的稿纸。(这稿纸是胡先生自己定制的,一张十行,行二十五字,边宽格大,胡先生说这样的稿纸比较经济,写错了就撕掉也不可惜。后来这样的稿纸就在新月书店公开发售,有宣纸毛边两种。我认为很合用,直到如今我仍然使用仿制的这样的稿纸。)胡先生的日记是用毛笔写的,至少我看到的这一部分是毛笔写的,他写得相当工整,他从不写行草,总是一笔一捺的规规矩矩。最令我们惊异的是,除了私人记事之外,他每天剪贴报纸,包括各种新闻在内,因此篇幅多得惊人,兼具时事资料的汇集,这是他的日记一大特色,可说是空前的。酬酢宴席之中的座客一一列举,偶尔也有我们的名字在内,努生就笑着说:“得附骥尾,亦可以不朽矣!”我们匆匆看了几页,胡先生已冲上楼来,他笑容满面的说: “你们怎可偷看我的日记?”随后他严肃的告诉我们:“我生平不治资产,这一部日记将是我留给我的儿子们唯一的遗赠,当然是要在若干年后才能发表。”

我自偷看了胡先生的日记以后,就常常记挂,不知何年何月这部日记才得面世。胡先生回台定居,我为了洽商重印《胡适文存》到南港去看他。我就问起这么多年日记是否仍在继续写。他说并未间断,只有未能继续使用毛笔,也没有稿纸可用,所以改用洋纸本了,同时内容亦不如从前之详尽,但是每年总有一本,现已积得一箱。胡先生原拟那一箱日记就留在美国,胡太太搬运行李时误把一箱日记也带来台湾。胡先生故后,胡先生的一些朋友曾有一次会谈,对于这一箱日记很感难于处理,听说后来又运到美国,详情我不知道。我现在只希望这一部日记能在妥人照料之中,将来在适当的时候全部影印出来,而没有任何窜改增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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