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日曲卡山麓,银装素裹,一片白茫茫。灌木林光秃秃的不剩一片树叶,枯草被埋在厚厚的雪被下。偶尔能望见一点绿,也是高寒针叶林,无法做食草兽的饲料。没了绿色,就等于掐断了食草动物的食物源。很多种类的食草动物,如麝呀獐呀狍呀还有马鹿野驴等等,都成群结队迁徙到终年阳光明媚牧草葳蕤的南方去过冬,一直要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白雪化成清水,花草分蘖拔节,才又从遥远的南方迁回日曲卡山麓。

冬季的日曲卡山麓,大中型食草兽只剩下岩羊、斑羚、膨喉羚、野牦牛等屈指可数的几种。而几乎所有的食肉兽,如华南虎、雪豹、云豹、狼、豺、狐等,都没有迁徙的习惯。想吃的多,被吃的少,套用一句人类的成语,叫做僧多粥少,豺的日子就自然十分艰难。再加上豺毛色棕红,在雪地里格外醒目,很不容易隐蔽自己,往往还没等豺发现猎物,猎物倒先看见了豺,逃之夭夭了。

埃蒂斯红豺群已整整两天没猎到食物了,一只只都饿得眼睛发绿。

清晨,豺群在夏索尔的率领下,前往猛犸崖。那是一座陡峭的石崖,布满鳞片似的页岩,还有许多长满荒草铺满积雪的小平台和深浅不一的小石洞。有三四十头大大小小的岩羊就生活在猛犸崖。豺群此去是想碰碰运气。

豺虽然也能攀缘陡崖,但比岩羊要逊色的多。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险峻的地形使这群岩羊壮了胆气,在平坦的草地上胆子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岩羊,在大本营猛犸崖上,却敢用两根黑亮如玉、锋利如剑的羊角进行抵抗。豺群在陡崖上无法发挥聚拢围歼的优势,往往是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祸。

有一次,一只名叫耿耿的大公豺企图在危崖上捉住一只母岩羊,结果让母岩羊抵下深渊,摔成肉饼。还有一次,四只豺上下左右把一头公岩羊包围在猛犸崖半山腰一块龟形平台上。公岩羊应该说已经陷入绝境无处可逃了,但仍不肯束手就擒。四只豺呼啸一声拥上来,左右两只豺咬住两条羊腿,上面一只豺骑在羊脖子上噬咬,下面一只豺倒趴在肥肥的羊臀上将利爪捅进肛门捣鼓。假如在平地,这只公岩羊在四只豺上下左右全方位制造的恐怖中,早就瘫软在地了。这已经不是狩猎,而是屠宰。但那只公岩羊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两条羊腿被咬断,羊脖子开了花,连粉红色的羊肠都被从肛门里掏了出来,仍不肯跪倒,又蹦又跳,用羊角又刺又挑。突然,公岩羊呼噜一声喷出团血沫,从高高的半山腰跳了下去。左右两只咬住羊腿的豺来不及松口,也一起被拽下山崖。公岩羊固然摔得稀烂,两只公豺也成了殉葬品。而骑在羊脖上的那只豺虽说在公岩羊凌空跳崖时及时跌下羊背,也被羊角挑瞎了一只眼。两条豺命加上一只豺眼换一只岩羊,怎么说也是赔了血本。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埃蒂斯红豺群轻易不来猛犸崖打这群岩羊的主意。

即使此刻豺们饿绿了眼睛,奔赴猛犸崖,也不是要蹿上陡峭的崖壁正面与岩羊交锋,而是想靠计谋靠运气去擒捉。

夏索尔领着豺群绕了个大圈子,悄悄来到猛犸崖下,隐藏在山脚一片赭色的风化岩背后。

离豺群埋伏点约有两百米远的沟沟里,有片枯死的野苜蓿,因地势背风,只盖了薄薄一层雪。这是猛犸崖岩羊群过冬的干粮。

夏索尔的打算是,耐心等待零星的岩羊下到沟里来吃草,然后由母豺、幼豺和老豺迅速堵住上山的路口,并大声嚣叫,使陡崖上其他岩羊不敢下山援救;而公豺就在沟沟里对食草的岩羊进行围捕。

沟沟平坦,草深雪薄,对豺来说,是块理想的猎场。

岩羊十分谨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哨羊站在高高的崖顶瞭望四周动静,一旦发现山脚下有可疑的动静,就会咩叫报警。听见报警声,岩羊们即使饿得要死,也没有哪只羊敢下来吃草了。

豺平时稀稀拉拉,松松垮垮,但在狩猎时却纪律严明,一只只凝神屏息,服从夏索尔的旨意,悄无声息地散在风化石背后,十分耐心地等待着。

哨羊站在猛犸崖顶一块突兀的鹰嘴石上,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纹丝不动,像尊雕像。谢天谢地,哨羊一直未发现豺群光临。

中午时,雪停了,云破天开,一轮红日高挂在蓝天白云间。

蟹青色的陡崖上,有几点黄褐色在移动。岩羊终于从石洞里钻出来晒太阳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公羊开路,一只母羊殿后,中间夹着三只半大的羊羔,成一路纵队,慢慢从陡崖上下来了。显然,这是一家子。

豺群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家子岩羊,只只豺眼变得贼亮。只要这家子岩羊一下到山脚,就算不能全歼,至少可以捕获到三只羊羔。羊羔头顶的犄角小得像笋尖,嫩得也像笋尖,豺可以毫无顾忌地猛扑上去,不用担心会被挑穿肚皮。

这家子岩羊已下到与豺群埋伏的风化岩平行的位置了。只要再耐心地等待几分钟,让这家子岩羊钻进沟沟的野苜蓿,一场堵死了退路的狩猎就可以拉开序幕。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白眉儿突然从风化岩背后蹿出来,响亮地嚣叫一声,朝这家子岩羊扑了过去。

这篓子可真是捅大了。

牦牛犊事件后,白眉儿在埃蒂斯红豺群中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表面看,它仍是卑微的苦豺,仍走在队伍的前头打尖,仍吃大公豺们吃剩的皮囊骨渣,但它明显地感觉到,众豺对它的态度变得友善起来。过去,它无意中蹭到哪只豺的身体,立刻便会招来一顿呵斥訾骂,要是不小心撞翻了正在蹒跚学步的豺崽,就会被豺崽的父母揪住撕咬一顿。现在,当它蹭着别的豺时,对方不仅不恼恨,还友好地朝它吐吐舌头摇摇尾巴。

那天,它在一条碎石路上小跑,冷不防从草丛里蹦跳出一只毛茸茸的豺崽,它来不及刹住脚步,一爪把豺崽踢翻在地。豺崽前腿关节被石片划伤,滴着血,跪在地上呜呜哀叫。它低头一看,不禁打了个寒噤,原来被它踢翻划伤的豺崽是大公豺察迪最宠爱的小儿子约克。察迪十分凶悍,曾孤身闯进野驴群咬翻过一头灰毛公驴。在埃蒂斯红豺群,除了豺王夏索尔,没谁敢惹它。白眉儿慌忙把膝盖划伤的约克从碎石上轻轻叼起,送到柔软的草地上。这时,察迪满面怒容奔了过来,白眉儿害怕得浑身发抖,看来,今天难逃皮肉之苦了。但出乎它的意料,察迪只是不满地瞪了它一眼,咕噜了一声,并没对它施加暴力。

尤其是年龄相仿的伙伴,对白眉儿的态度变化最富戏剧性。豺是合群的动物,无论是在宿营地还是在狩猎路上,年龄相仿的幼豺自然而然挤成一堆,你打我闹,做追逐、潜逃、围捕等各式各样的游戏。幼年的游戏实际上是一种生存预习。哺乳动物在童年期都有抑制不住的游戏渴望。遗憾的是它从来没资格参加这类游戏,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馋馋地看。大家都是棕红皮毛,唯独它是金红皮毛,就凭这一点,也该受到岐视。再说,它是没爹没娘的小叫化子,当然更不受欢迎了。

半岁龄时,有一次,伙伴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搜出一只硕大的野牛骷髅头。骷髅头顺着斜斜的草坡咕咚咕咚往下滚,一群幼豺欢快地叫嚷着在后面追逐。白眉儿在一旁看得心痒眼馋。在幼豺的幻想中,野牛骷髅头是有生命的猎物,一会儿变成只野兔,一会儿变成只狗獾,一会儿变成只灵猫,好玩极了。它看得入了神。恰好这时,骷髅头滚到它面前。在它眼里,这只野牛骷髅头突然幻变成一只狡猾的狐狸,正企图从豺群的围捕中逃跑。它激动地尖叫一声,一瞬间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被打入另册的可怜虫,猛地扑将上去,准准地扑在骷髅头上,又撕又咬,还高兴得呜呜直叫:来吧,伙伴们,让我们一起来收拾这只可恶的狐狸。正玩得兴趣盎然的幼豺们突然间都停止了动作,你瞧我我瞧你沉静了一会儿,突然又齐声发出憎恶的嚣叫,然后蜂拥而上,把它从野牛骷髅头上驱赶下来,还用爪牙向它进攻,把它赶到远处的小河里方肯罢休。

可现在,昔日鄙视它并欺负过它的伙伴一夜之间变成了它的崇拜者。无论它走到哪里,都有年龄相仿的伙伴跟随在身边,前呼后拥,好不热闹。它俨然成了这一年龄层青少年豺的头目。

最让白眉儿受鼓舞的还是小母豺菲莎对它表现出来的那种含蓄的亲近感。

白眉儿一岁半龄,因发育成熟得早,已处于朦胧的青春期,渴望得到小母豺的青睐,有一种想在小母豺面前有所表现塑造自己雄性形象的自然冲动。然而,除了和它差不多可怜的兔嘴,几乎没有哪只母豺正眼瞧过它,把它当回事。

就在牦牛犊事件发生的半月前,一次,它看见菲莎正在水塘边追逐一只青蛙。青蛙机警躲闪着,朝碧波荡漾的水塘跳去,菲莎急得呦呦直叫。菲莎比它大几个月,毛色光亮,体态娇美,含苞欲放。它突然动了侠心义肠,绕到前头,一口叼住青蛙的两条后腿,讨好地送到菲莎面前。然而菲莎不但不领情,还像受了惊吓似的嚣叫着转身逃走了。雌性的眼光其实是雄性的一面镜子,它在镜子里照到了自己的丑陋和渺小。它很伤心,把青蛙那两条后腿咬断了,也不吃,吐在地上,看着受了重伤的青蛙痛苦地爬向水塘,心里才好受些。

仅仅隔了半个多月。那天,它绕过一棵泡桐花树,一眼看见菲莎正在啃食一只松雉。要是在过去,菲莎一定会用厌恶的眼光睃它一眼,叼起松雉跑到僻静处避开它的干扰。但这次,菲莎的眼光变得十分友善,不仅没跑开,还挪挪身体,腾出位置。它试探着走过去,挤到菲莎身边,菲莎没像要远离瘟神般地跳开,只一声不吭闷头吃着。那是默认它有权同它共食。

动物雌雄共食现象其实是一种友谊和默契,体现了一种含蓄的情感。

多美的松雉啊,一直甜到心里。

白眉儿不是傻瓜,很快便知道自己在众豺心目中正在升值。生活多么好,完全变了样。它实在是孤独得够了也被歧视得够了,突然间尝到挺直脊梁做豺的甜头,有一种暴发户富了还想富的贪婪心理,恨不得天天有机会能让它往自己身上涂脂抹粉。

可惜,好事不常有,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牦牛犊事件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成天都是一些极普通的觅食,平平淡淡,使它没能再接再厉地有所表现。它实在是有点迫不及待了。

怀揣这种心态,它跟着豺群到猛犸崖伏击岩羊。

当那家子岩羊从陡崖下到和豺群埋伏的风化岩相平行时,白眉儿心痒痒爪痒痒牙痒痒,按捺不住地想蹿出去建立头功。对它来说,吃鲜嫩的岩羊肉还是第二位的。第一位的是想彻底改变自己在豺群中的地位。虽说现在众豺对它的态度都有显著变化,但它仍是地位卑微的苦豺。它想进步,想向上,想站起来和别的豺一般高大,想出气和别的豺一般均匀。一句话,它不愿再做苦豺了。它觉得牦牛犊事件已经为它奠定了改变地位的基础。这一次,如果它再有非凡的表现,如果它能抢先一步扑倒走在前面的那只公岩羊,豺王夏索尔肯定不好意思继续让它做苦豺,说不定会让它一步登天,挤进优秀大公豺的行列。

它想入非非,一个劲儿地做着白日梦。

它实在太年轻了。别看它体格和成年公豺差不多,其实心理上还是一只幼豺。它不懂得越是春风得意就愈要夹着尾巴做豺,谦虚谨慎是弱者的护身符。它才一岁半龄,对豺群许多无形的规矩似懂非懂,对生活的潜规则一窍不通,不晓得在这样的场合根本就没有它露脸的份儿。这里肯定没有猎枪、陷阱和捕兽铁夹,也不是围捕穷凶极恶的狗熊和野猪。这里不需要苦豺。岩羊是豺群的传统猎物,只要地理位置选择得好,只要不是在峭陡的崖壁上,不必冒什么风险就可擒捉到。只要把这家子岩羊引进豺群布下的圈套,就等于是网里捕鱼,瓮中捉鳖,有百利而无一弊。在这种情形下,豺王是理所当然头一个扑咬者。头一个扑咬方能显出王者的胆识。王者比芸芸众生更需要表现。

白眉儿年幼无知,不谙世事。它太想再逮个能充分表现自我的机会了。它想再来个漂亮的空中噬喉,一展非凡的风采,加深众豺对自己的好印象。

它心急火燎,频频朝离自己不远的豺王夏索尔张望。这是一种征询,也是一种企求。

假如没有夏索尔鼓励的一瞥,白眉儿还是不敢随便造次的。它虽然兴奋,还没兴奋到神经错乱。它虽然年轻,但这一点还是懂的:这种场合没有豺王的允许,就擅自跳出来朝岩羊扑咬,是一种目无领导僭越名位的行为,是一种无法得到原宥和宽恕的错误。

它用直勾勾的眼光望着夏索尔,希望豺王能赐给自己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夏索尔已八岁龄了。对豺来说,这个岁数已过了不惑之年,知天命了。它一眼就看出白眉儿此刻微妙的心态。它正愁找不到收拾白眉儿的机会呢。几乎是一种化学反应,刹那间,一个天衣无缝的圈套就在豺王脑子里形成了。

它朝白眉儿投去一束赞许的目光,还磨了磨下巴颌。在豺的身体语言里,磨动嘴颌表示上尊对下卑的宽容和鼓励,慈祥和溺爱。

哦,你想在这场猎食中创立头功吗?我欣赏你的勇敢精神,理解你的急切和浮躁。

哦,只要你有杰出表现,豺们就会淡忘你的出身,不再计较你异化的毛色,重在表现嘛,我就可以让你免做苦豺了。

于是乎,白眉儿心潮澎湃地蹿跃出了隐蔽点。

那家子岩羊迅速掉过头来,改成母羊率先,公羊殿后,羊羔仍夹在中间,朝陡崖攀缘而上。

虽然白眉儿竭尽全力朝前蹿跃,虽然奔得气喘吁吁,无奈距离太远,等它越到山脚,这家子岩羊已登上怪石嶙峋的崖壁。

空中噬喉,只能改为空中噬风了。

到了这个时候,豺王夏索尔才发出扑击嚣叫。豺群没了章法,胡乱朝那家子岩羊扑击。

公岩羊跳到一个四面绝壁的隘口,扭转身来,亮出弯刀似的羊角阻截豺群。公岩羊站立的位置十分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白眉儿冒冒失失爬上隘口,刚探出脑袋,羊角呼的一声挑将过来,要不是它躲得快,肯定变成瞎眼豺了。隘口很滑,没地方站脚,一躲闪,它便像只球似的滚落下来。

豺群被堵在隘口下,一筹莫展。

有几只豺想绕路追击,但地形太复杂,绕个圈起码有百十米,不等绕到位,这家子岩羊怕就逃到山腰去了。

这时,猛犸崖顶那头哨羊咩咩咩不停顿不间歇地发出报警声。崖壁上,羊角弯弯如刀如剑的成年岩羊纷纷从石洞石缝石旮旯里钻出来,狂咩乱叫,严阵以待。

显然,埃蒂斯红豺群很难占到什么便宜了,再继续埋伏,也失去了意义。

夏索尔长嚣数声,以示撤离。

没等回到埃蒂斯山谷,半路上,豺群就散成一个圆,把白眉儿围了起来。白眉儿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它明白豺群要对它实施审判并处以严厉的惩罚了。它心惊胆战地望着夏索尔,呦呦低嚣着,指望能得到豺王的帮助。

它天真地以为,既然自己是受到夏索尔目光的鼓励才蹿出去扑咬岩羊的,豺王或许会承担一些责任,会替它解解围。

夏索尔嘴角微微撇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它没想到自己略施小计,白眉儿就上当受骗了。到底是乳臭未干的小子,一点儿也不中用。瞧,整个豺群四五十双眼睛,一律的愠怒,一律的怨恨。大家已经饿了四天,全指望逮只羊活命。被这小子一搅和,快到口的羊肉飞走了,希望变成泡影,谁会不恨哪?群体里因牦牛犊事件而对白眉儿产生的那点儿好感,早没了。母豺们看着白眉儿,比过去更厌恶;公豺们盯着白眉儿,眼光冷飕飕地含着一股杀机。夏索尔明白,了却心愿铲除祸害的时机成熟了。豺心所向,它即使把白眉儿撕碎了,谁也不会提出异议。

夏索尔一点儿也不担心谁会看出白眉儿过早蹿出去惊吓了猎物跟自己有牵连。它没发出过可以扑击的嚣叫,也没用爪子或身体去指令白眉儿蹿跃出隐蔽点。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至于目光鼓励,眼神暗示,都是模糊不清不足为凭的东西。焉知瞥一眼就一定是怂恿对方去犯错误呢?也完全可以这样解释,它在节骨眼儿上向白眉儿投去亲切的眼光,是想稳住白眉儿急躁的情绪,是在告诫它千万别鲁莽。而白眉儿将它豺王的告诫置之脑后,胆大妄为,一意孤行,酿成大祸。这还应当罪加一等呢。

夏索尔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值得内疚的地方。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白眉儿都是目无群体,目无纪律,虚荣心恶性膨胀,想炫耀自我,才犯错误的。受惩罚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夏索尔嚣叫一声扑到白眉儿身上,一口咬住肩胛。它不往致命的喉管咬,而往肩胛咬,是有打算的。它不想露骨地扮演刽子手的角色。它想让白眉儿死在众豺的义愤和围攻中。这样,目的同样能达到,又免却了一层心理负担,何乐而不为呢。果然,十几只大公豺跟随着它,朝白眉儿围了上来。

白眉儿惨嚣一声,又踢又蹬。这小子,力气大得出乎它的意料,三整两整的,竟然从它嘴里挣扎出去,撒腿朝荒野逃窜。好几只大公豺尾追上去,都未能追上。很快,白眉儿消失在一片铺满白雪的灌木林里。

夏索尔有点遗憾,但转念一想,把白眉儿驱逐出了埃蒂斯红豺群,也算是彻底消除了隐患。再说,茫茫白雪,寒冬腊月,白眉儿孤身一豺,不被冻死,也会饿死,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

嘿,看你在冰天雪地里能蹦跶几天。

确实像豺王夏索尔所推断的那样,白眉儿一离开豺群,立刻就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

还算它运气好,被逐出豺群的当天夜里,就在大树下找到一只死鹭鸶。鹭鸶是一种候鸟,鸟群已飞往潮湿温暖的南方了。这只老鹭鸶翅膀乏力,无法远距离飞行,只好滞留在日曲卡山麓,经不起严寒袭击,被冻死了。鹭鸶肉冻得硬邦邦的,比石头还难啃,硌得豺牙发酥发麻,但不管怎么说,总比饿着肚子要好受些。

并不是每天都能捡到死鹭鸶的。

第二天,白眉儿就连一只老鼠也没捉到。

为了不让自己饿死,它一刻不停地四处奔波寻觅可以充饥的食物。它看见旷野里有一只雪兔,正扒开雪掘食可以充饥的草根,便学着成年豺的模样,绕到雪兔背后,匍匐前进,想接近目标后来它个空中噬喉。雪兔好像什么也没发现,仍专心致志地蹲在雪坑边咔嚓咔嚓啃咬着草根,只是两只长耳朵灵活地转动着,调整听觉方位。白眉儿心花怒放,以为就要尝到美味的兔肉了。离雪兔只有几十米远了,它站起来准备做最后的冲刺,不料雪兔仿佛脑袋后也长眼睛似的,就在它起身准备扑蹿的当儿,突然撒腿奔跳起来。兔子两条长长的后腿在富有弹性的雪地里蹦跳得格外轻松潇洒,一蹦就是一丈多远,一会儿工夫就逃进树林不见了,只留下一串轻烟似的雪尘。

原来,雪兔的听觉十分灵敏,鹰隼在高空扇动翅膀,它在地面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兔耳的软骨能自由转动,招风型的耳廓能逆风听半里,顺风听三里。白眉儿没有经验,恰巧走在雪兔的上风口,早就被雪兔发现了。

这等于是被捉弄了一次。

白眉儿颇不服气,决心跟这只灰毛红眼的兔子周旋到底。

豺虽然听觉不如雪兔,但嗅觉是只有狼才能媲美的。它循着雪兔的气味追踪了半天,在一个小山坡上找到一个土洞。洞里有几绺兔毛,洞口有几粒新鲜的兔屎。白眉儿想,雪兔逃得再远,迟早总要回窝来的。它就埋伏在兔窝边的荒草丛里,等呀等,一直等到天黑尽了,还不见雪兔的影子。它不晓得,狡兔三窟,哪只窝附近发生过危险,就废弃不用,再也不回来了。

白费了工夫,什么也没得到。

食物很成问题。更恼火的是,它连个理想的栖身的窝也找不到。冬暖夏凉的石洞,几乎都被野猪、狗熊、雪豹、老虎占据了,它连走近些都不敢,更别说把这些猛兽撵走,自己去享用了。想找个树洞吧,不是有狗獾住着,就是狐狸的巢穴。它一只孤豺,是无法跟雌雄一对狗獾或一家子狐狸争输赢的。它成了流浪豺,觅食到哪里,就在哪里找个挡风的角落蜷伏过夜。

不错,它体格同成年豺差不多一般高大,它甚至掌握了空中噬喉的绝招,可它毕竟才一岁半,各方面都还稚嫩,从未脱离群体单独生活过,缺乏独立生存的能力。

离开豺群才几天,白眉儿就瘦了整整一圈儿,连肩胛骨都支棱出来了。

那天半夜,下起鹅毛大雪,白眉儿就趴在一块大石头下过夜,没遮没拦的,雪花落了它一身,被它的体温融化成水,全身精湿,像只落汤鸡,让北风一吹,茸毛结起一层薄薄的冰壳。它肚子空空,饥寒交迫,冷风彻骨,实在受不了了。还是豺群好。它想,在豺群里虽然也会碰到饥饿,但群策群力,总能设法逮到猎物。豺群虽然也有寒冷,但实在冷极了,几十只豺挤在一起,互相依靠取暖,总比现在孤零零在雪地里挨冻要强得多。它萌生出重新回豺群的念头。它想,自己之所以被驱逐出群体,主要是因为擅自出击惊忧了猎物。这错误改起来并不困难。只要能允许它回到群体,从此后它要重新做豺,不再调皮捣蛋,像牦牛犊事件以前那样,对谁都恭恭敬敬。

它想,它是地地道道的埃蒂斯红豺群的子孙,豺王夏索尔总不会一棍子把它打死吧。应该允许豺犯错误,也允许豺改正错误嘛。

翌日中午,白眉儿跑回埃蒂斯山谷的骷髅岩。豺群大概是刚进过食,懒洋洋地卧躺在太阳底下。它径直来到豺王夏索尔面前,四肢弯曲,跪伏在地。这是投案自首,希望能宽大处理。

夏索尔正打盹呢,冷不防被惊醒,睁眼一看是白眉儿,倏地站起来,豺脸刹那间变得狰狞。

白眉儿赶紧乖巧地把身体趴下,脑袋埋进草根下,呦呜呦呜哀声叫唤,是求饶,是认罪,是悔过,是渴望自新,是真诚地希望和解,是乞求能给一条出路。在豺群中,也经常会发生一只地位较低的豺冒犯了另一只地位较高的豺这类忤逆的事,一旦地位较低的豺做出了这种表示屈服的身体语言,一般是能得到宽恕的。同种同类,毕竟没有血海深仇,白眉儿想。吓跑岩羊的事已过去好几天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豺王心中的怒火也该平息些了吧。大豺不记小豺过嘛。

夏索尔站在它面前,张牙舞爪朝它狂嚣不已。

白眉儿把身体趴得更低些,和冰凉的地面贴在了一起,哀叫声也更加凄切更加虔诚。

突然,夏索尔咬住了它的一条前腿。它没动弹,更没反抗。它想,豺王一定是象征性地给它一点惩罚,不会往死里咬它的。它给豺王象征性地咬一口,也让豺王脸上有光彩,面子上过得去。它闭起眼睛忍耐着。

不对,疼痛加剧,如锯如割,痛得它无法忍受。它一阵胡踢乱蹬,好不容易将自己那条前腿从夏索尔嘴里挣脱出来。一看,前腿皮开肉绽,流出殷红的血,伤口很深,瞧得见白花花的骨头。喏,这绝不是象征性的惩罚,这是在往死里咬它啊。瞧夏索尔那双眼睛,阴森冷酷,透露出无限杀机。

好几只大公豺也气势汹汹地赶过来了。

白眉儿明白了,豺王夏索尔是永远不会原谅它的,也永远不会再让它回到埃蒂斯红豺群来了。

除非愿意被咬死,它不得不再次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