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过了几天，姨妈来外婆家，外婆哭了，我看到她眼中的忧愁。到处都是散落的叶子，我踩着它们，姨妈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凊凊，你六岁了，该上学了。上学，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我还在上大班，有快乐的伙伴，爸爸每天来接我。我以为会回去，可是车往家的反方向开去了，我觉得离家越来越远了。
我开始练习写自己的新名字，怎么写，怎么读。仇凊，仇凊，仇凊。欣喜而欢乐，这名字是这么好听，qiú qìng。我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味地迷恋着它干净的发音。
小学说来说去，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从来没有活得这么糟糕过。
似乎我注定是个笨蛋，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完蛋。小学里，“仇凊”成了傻子的代名词。不知道是因为来路不明的身世，还是我莫名其妙地生病，影响了我的智力，我一直都是最差的学生。我可以看到那个女孩在操场上摔倒，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只是自己爬起来，仰起头，可是血液依然从鼻子里淌出来，没人知道我在流血；我看到那个女孩穿着很肮脏的衣服，站在寒冷的风中，她的头发被风吹乱，她眼角挂着泪水，她很努力地背着课文，希望老师可以让她进去，但是风声将她的声音吞噬，没有人知道我很冷；我看到她昏倒，大雪覆盖了她的脸，寒冷把她冻醒，她的泪水融化了冰雪，没有人知道我病了。有的时候会姨妈因为这样的事而泪流满面。我二年级那年，姨妈和她的老公离婚了，她带着我去了另一个城市。
我一下子觉得姨妈老了很多，她原本细腻的皮肤失去了光泽，原本明亮的眸仁里充满了恐慌。我问她，姨妈，我们要去哪？她只是看着远方不说话。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炙热的空气，我快窒息。
换了所学校，我的成绩依然没有起色，我记得那是一所很老的学校，很老的房子，墙壁上爬满绿色藤蔓，我总是很伤感，看着那些绿色，回忆起无数个日夜前的那个午后，回忆起外婆房里的帘子，它们都还好吗？很短暂的日子，我甚至还没记清那些人的名字，我又转去了另一所小学。那是在农村的，很矮的房子，很暗的教室，很少的学生，很土的老师，很快乐的日子。我依然是班里垫底的，很差的学生，姨妈再也没有抱着我哭。在那段日子里，我总是想到外婆，想到舅舅，想到姐姐，想到家门前的那条河，它们都在一个离我很遥远的地方。
姨妈认识了一个很漂亮的男人。她为了他，离开了城市，到这里，这么一个穷困潦倒地方来，他们和我，这样一个家。我觉得那时的我一定感觉很幸福，我一定忘记了遥远的母亲和遥远的家，那么就让它们都被遗忘吧，我相信我的生命会一直像当时那样持续下去。随后问题依旧是我的学习，我被留了一级，因为有几门课没及格，虽然是这样，我还是可以看到姨妈幸福的表情，有这样一个家就够了，她离开那副傲气的躯壳，我看到了阳光照得满地都是，照得我有点晕眩。
四年级结束，暑假，光怪陆离。整个夏天都在下雨，我只能靠在窗上，看上苍怎么流泪，火红的花朵，大片大片的花瓣，被雨点击落。这样的雷阵，好似时光倒转，在某年冬天的夜晚，在某个房间里，某个女孩害怕得蜷缩起来。不知道青维河的水有没有淹到岸上来，舅舅是不是还抱着姐姐在水里摸鱼呢。
那个夏天，那个给姨妈和我幸福的男人，死了。姨妈没有哭，她只是看着远方不说话，这让我想到当初在来这个村子的路上，那时候的姨妈又回来了。
我开始为将来担忧，我担心我又要流离失所，又要被人歧视，又要重新开始，又要让人伤心。我担心，我在三十岁的时候像姨妈一样还找不到幸福。
之后的事很混乱，不断地转学，孤单，没有朋友，姨妈不断结婚离婚，可始终没找到第二个幸福。我总是看到镜子里的女孩惊慌失措了还要骗自己说没什么。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秋天了，我看到一群大鸟从我的头顶飞过，它们要去哪？是那些温暖的，没有寒冷的地方吗？那有美丽的绿色藤蔓吗？没有惶恐吗？我追着它们跑了好久，然后眼前出现码头，繁忙的工人，蔚蓝的海水，它们消失了，在两道蓝色的尽头，我的心就一边流泪，一边放声大喊：快带上我，一起离开吧。后来我知道，那就是候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