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那些重叠与平行交错的,从手心飞出的明暗和聚散

白杏年深秋,天气远没有往年那么干冷。以至于树木的顶端还葱茏着,重重叠叠的远山一层层模糊开去,阳光倒并不太高,只将小小的下巴抵在山峰上。山峦的棱线被包裹在极端强烈的高光中,总是轻轻弹开薄雾一般的光芒,向四下扩散,仿佛少女胳膊上挽着的飞纱,一瞬间,远远看着的心里会变得无尽柔软。

无论是“云之使”还是FA这边,都暂时相安无事,可其实两边都在酝酿着什么更剧烈的情绪,只需要一点火花便会突破表层,突兀地爆发出来。

正午时分面对宽阔的庭院,风来来回回之间早已失却了先前的燥热。比风更早察觉到寒意的并不是那些翻卷出一点霜色的植物,而是FA的眼神。

没有经过任何商议,便自行起草了一份针对“云使之泽”的战略计划,一直忙碌于此事,倒把其他事务都放心地交给下属去做。一时间想起来,便是连SKY都已是好一阵子未见过面了。

遣去召唤SKY前来小酌的传令兵回来说,SKY一早便出去了,谁也都没有去过问。只有漆木桌上还留有一张画稿,顺手便抄了过来,粗糙而微黄的素描纸上,颗粒很大,是寻常秋日的光景,高而阔的远天,草色由浅入深,沿着石阶一直斜伸过去,不太厚的一层,可是草茎却都很长,紧紧贴在台阶上。看起来只是一张寻常的练笔,随手一丢,纸张扬起的刹那,看见了边缘上的那颗星星。先前居然没有发现,那是一颗点燃在白天里的星星,小小的,可是却映亮了周遭所有,仿佛恋人的微笑。

“一点都不像是你啊,SKY,相思这样的把戏似乎对你来说太过不可思议了。”

向外推开的格子窗前,FA自言自语着,而薄薄的天光下,许多只鸟儿的身影一闪而过。因为是白天,天空中找不到一颗星星。

除了,除了SKY画面上的这一颗。

未曾公开宣布,却早已走漏了风声,对“云使之泽”的最终计划已经拟订好,就放在FA府上的某处。外人对于个中内容并不太关心,想来也是,谁会为与己无关的事操劳?也只有FA,对此似乎从不觉得疲倦。

可没有几日就遇到了诡异的事情。听士兵们说,偏殿那边仿佛在闹鬼,原本只是放着SKY画素描用的石膏人像,却在半夜里开口说话。

仿佛是在吟一两句词:“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寒梅最堪恨,寒梅最堪恨……最堪恨、最堪恨……

听到这两句词的时候,FA的脸色都变了。看得出心绪一时变得很乱,半天都找不出话来说。

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那时她的尸体埋藏在冰冷的湖水中,裙角下沉,浸了太多的水而逐渐漂染成了青色。两侧都是陡峭而孤高的山峰,很高很高,遮蔽了天光,她的脸被紧紧裹在浓密的长发里,没有沾上水草或者落花,过于清冷。甚至闻得到苔藓味,说不出的那样一种颜色,连骨头都起了冰。躺在那里的样子是得意洋洋的,完全没有痛苦,只有那个鲜艳而嘲讽的笑容,如罂粟代替了她的脸,一层层抽放,并且持续扩散那绮丽厚硕的花瓣。

就连死也是要算计好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容不得命运替自己做一点主。

可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她的离去却让他的胸口里也走失了一部分什么东西,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几日后的晚上,在盛放那份计划书的偏殿中,几个看守的士兵突然嚎啕起来。一路哭喊着一些连他们自己也记不得是谁的名字,跌爬滚打,在地上狼狈地按着自己的心脏,连鼻涕都哭了出来。

是西西弗斯病毒。那种会让人突然想起自己抛弃掉的所有情感的病毒,可是只是忆起那样深入到骨头的缝隙里去的痛楚,事由和人物却还是一片模糊。

早已有了正规训练,对病毒有了一定常识性的防备,还依然遭了这样的毒手,显然是“云之使”来过了。

可幸好,计划书没有被偷走。

换了一批又一批守备,临了都得了这样的疯魔症。偶有几个清醒过来,回忆说是个长发过腰的少年,夜夜都前来,说着些似懂非懂的故事,每一个都有换着花样折磨人的结局。而当故事的终点来临时,守备们却突然发现,原来他们自己就是那些故事里的主角。

就仿佛有人正对着胸口用刀一点点挑开肌肤,把心脏剖了出来,然后逼迫自己吞下去。刀柄上有凹凸有致的花纹,折射出金属独有的暗哑光芒。刀身明亮而修长,如水一般流淌下持刃者的目光,红色却让人胆寒的目光。也许是因为所有美丽的东西都会让人心碎,才会记得那么清楚。

“长发过腰”几个字一经跳进FA的耳朵里便再也无法安静下来,手中的棋子掉到了棋盘上,当啷一声,转动了很久才停下来。

眼角边缘若有所思地飞扬上去,当时就起身亲自前往偏殿,手指干脆地挥了一挥,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自己一个人没入了仿佛看得出轮廓的秋风中。

昼夜的温差还很大,傍晚时的颜色浓烈到凄清,而手指便也在口袋里蜷缩起来。FA一个人来到偏殿。

正对庭院的大门被涂成漆黑,只有尖端包裹着一层金黄色的调子,天空垂得很低很低,仿佛要把胸膛整个儿戳破一样。树林里漂浮着一层暧昧不明的暗灰绿,与几抹风一起,轻微地被摇晃起来。树梢上残留着一条条‘云空大典’时系上去的红缎带,一下下漂浮着,几乎断开去,偶能瞥见上边不知是谁写上去的诗句——重过阊门万事非,何事同来不同往。

那直直斜上的门扉下面,女子站在那里。金芒刺得人生疼,可她却不说一句话。裙子还是死去时穿的那一条,花白色,只在领口和袖口缀了零星的蕾丝。长发厚重地披下来,掬不起来似的,流畅,流畅如水。看到FA的时候,仿佛笑了一下,嘴唇的珊瑚色在小小苍白的脸上散开,氤氲一片。

“你是谁?”刻意镇静着,可在看到那身影时,FA的瞳孔还是倏地张大了。

“你是谁?”女子小声应答,鸟似的微微歪了歪头,那样一种不经世事的天真。

“你应当很清楚我是谁。”

“你应当很清楚我是谁。”

仿佛把声音扔进了湖底,却在片刻之后看到它们漂浮上来,一样的字句,同样的排列组合,只是沾了些水气。湿润、微凉,牙齿有点打颤。

“说吧,你究竟是谁?又或者我该先示出诚意?”缓了缓神,才开了口,“我是FA,首席执行官,一个军人,46岁。那么,你呢?”

女子的神情一下变得慵懒,发丝凌乱地飞扬,她没有用手去理。

很像,很像多年前初见的那个傍晚……

FA的胸口仿佛被抽出细细长长的丝来,有一些疼痛,又有一些失落。很多年前他就已明了,那是爱。可是他却始终无法意会,为何爱那么满时,胸口下边却总觉得是空的。

若是,若是时间可以在那一瞬间跳针该有多好。她正从林子里的深处走来,背后是一片片深浅交错的绯红,因为容不得其他障碍使自己走向极致的美丽,因此总是拼命得吓人,每一朵花瓣都毫无瑕疵。可即使这样,他也只看见了她一个人而已,他甚至不敢去直视。那份逼迫人心的美丽太刺目了,可却犹如海浪一般,每次前来都肯让自己心甘情愿掉下去。

为什么她始终可以那么美,仿佛只要一抬手指,连云朵都会掉下来,栖息在上边。而又为什么,他没有办法不去看、不去想。

没有任何办法。

回过神来时,FA听到女子的声音,“哪个是你?FA这个名字是你?首席执行官这个官爵是你?还是军人是你?又或者46是你?你告诉我的太多了,可又太少了,你是谁?至少你得告诉我些什么,让我知道你和一只贴满了标签的箱子是不同的。”

“我是……一个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并为其不择手段的男人。可恰恰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加清楚,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因为毫无牵挂,所以无情;因为无情,所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若有所思地答完这些,才猛地发现对面的女子几乎任何实质性的讯息都未曾出口。“该你了吧?”

“我是……一个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并为其不择手段的女人。可恰恰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加清楚,自己只为守护最重要的信念而存活。因为别无牵挂,所以无情;因为无情,所以才能彻底地贯彻自己的意志。”

FA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冷冷的,声音干干地掷在地上,“可你别忘记了,你已经死过了。”

“那又如何?”

“死者不能称其为人,而这是个只有人才能站立而不倒下的地方。”

“于是?”

“因为你还站在这里,所以你是人;因为你是人,所以你不是死去的那个女子……”突然闭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面对那个身影的时候?永远都要用理智不断压制情感?

为什么,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心里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可以被情感控制一次?

他们的视线相遇了,FA没有躲避,在对方的眼睛里,甚至映照不出自己的眼神。可那是怎样的眼神呢?那本该是怎样的眼神呢?矛盾、挣扎、又爱又恨,还是……决绝?就如同向自己心爱的瓷器直直挥下刀去。

女子笑了,笑得仿佛一个虚空的存在,很遥远,“啊,你在怀疑我是一个幻觉了?”

“我确定,你就是一个幻觉。”

“可是你已经身在这个幻觉其中了,而且,即使自己意识得到,你也没有摆脱它。”

没有回答。

“因为……你根本就不想摆脱吧。”

“是的。”突然笑了起来,可是那形容却仿同哭泣。如此真切的悲哀一层层扩散开来,怎么都无法制止。“即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我也依然想……再看你一眼啊。”

“假的?那什么是真的呢?‘到底那里有什么值得你垂青的?要住在那么高、那么冷的地方。’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真的吗?”女子的口气傲慢而寡情,“我究竟有没有对你说过,你那么说的时候,真的有几分可爱呢?”

没有动声色,只有胸口一起一伏。FA很清楚,幻觉是一种陷阱。即当事人听到并深信施幻术者的言语时,便已在幻觉中了。那么,拼命不相信呢?是不是也在幻觉当中?

如今的自己是在幻觉当中吗?还是不是呢?那就仿佛一眼洞口,总是等待着猎物一步一步自己走向内里,并且越陷越深。那么,现在的自己能够确定已经陷入多深了吗?

“难道你真的听不出来——”女子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散漫地一转,一点点低下来。

“我还没有死啊。”

没有,没有死啊……

长久的沉默。好一会儿,男子慢慢直起身,军服褶皱上小小的阴影一层层深下去,如同他的面庞。一瞬间,只是一瞬间的迟疑,女子去看时,男子手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把枪。

洞口中映出女子不屑的笑容。依然是没有丝毫惊慌的表情,也没有躲闪,颊上的潮红似乎是因为遇到了有趣的事而晕染开来的,颜色浅淡如落红……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眉眼。

“你以为你杀得死我吗?”女子抬起苍洁的手指,点了点额头,“靶心在这里,打中的话会有奖赏哦。”

相当挑衅的态度,可FA就是无法扣下扳机。双手握住枪,可还是一阵阵轻颤。眼神中的自信和冷漠在一点点瓦解,额上一阵阵的冷汗,不消一会儿又成了燥热。

女子眼中的嘲讽意味慢慢浓厚起来,提起长裙,用最优雅的姿势向前走了几步。她始终是过于勇敢而超脱于自然规则之外的女子,坚定,可是却无情,连自己都没有爱过,自然也就无法爱别人。或许就是这样一种任何人都无法达到的极致的洒脱才吸引了FA这么久吧。

并且,持续影响着他那颗早已忘记了柔软的心。

咬了咬牙,FA眨了一下眼睛。眉毛上一小滴汗珠早已坠落下来,惊慌失措的。

两双同样深邃的眼睛映照出彼此。其中的内容突然变得无比相似,或许他们自己并未察觉,那是任何事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其前进的眼神,眼角飞扬时几丝丝酷烈飘散出来,对比分明的眼眸,一经确定目标便再也不转移。

慢慢放下方才抬平到与身体成直角的胳膊。

猛然又抬起来,高举过胸,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食指弯曲,砰——火花错落在空中,干脆地扣下的那个与自己体温分不出彼此的机关。

一星夺目闪烁,子弹赫然穿透了女子的胸膛。

血花只是小小的几滴,微凉暗红地溅洒出来。没由来地想起了凋落在沙砾上的石榴,是那样凄艳而夺目的死亡,让人不由得心起了向往。

女子身体向后仰下的瞬间,裙角倏然旋转,转瞬就被火焰吞噬。

原本在院子四处潜伏的士兵全部包围了上来。胸章明晃晃的,细腻的金属上边映照出火焰的色泽。

那把枪被扔到了一边,FA呆滞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依然是那样长而干净的手纹,似乎并没有潜伏着太多故事,却还是有很多拿捏不住的意外,总是不请自来。

虽然早已预料到面前的情景,可在看到女子那优美的轮廓被炽热橘红的火焰舔食得焦黑发臭时,还是捂住了拼命想做呕的嘴。

“果然是幻觉……以死者的模样去折磨生者,STAR,你对我也委实残忍了点儿。”FA将枪收回腰间的皮套。转过身的瞬间,眼角的火光顺着几丝皱纹微妙地流淌下来,蛛丝一般扩散开来,一瞬间,几乎让人怀疑窥见了那其中残存着的什么温柔情感。

几个侍从早已抢步上来,喘息未定地直着嗓子喊道:“大人,倒了!”一只手拼命撕扯着喉结处的领子,看起来是拼尽了力气逃出来的。

FA回头瞥了一眼还在燃烧的尸体,“这倒掉的不是真实,是燃烧起来的幻觉烧成了灰烬。连那个身体本身也是被操纵的非生命体,一只塞了头发的稻草人而已。”

“不是!不是这样!是正殿那边倒塌了!”

肩膀僵了一僵,一向稳健的作风不见了,眼睛在身后黑夜里的火光中闪烁着,如同鬼一般,“你说清楚,是正殿哪里倒塌了?”

“全部,仿佛是……是从您的……卧室先开始的。”

“看来这边只是声东击西?”FA自嘲地笑了一笑,扬了扬眼角,望向天空的繁星,因为太过密集,总觉得下一瞬就会因为踩到了彼此的脚,而摔倒下来一般,“想不到呢,居然中了那孩子的计……是说,也是个心急的孩子呢。”

细心地整了整衣角,又弹掉了几星燃烧后随风飘散的黑屑,极其平静地向正殿迈开了步子。回过头去,将光芒留在了深后,面庞上浓重的阴影一经落下,便突显出一双刺破人心的眼睛。

“是什么呢……小星星,你以为这游戏的结局又会是什么呢?”

远离了灼热的空气,当下便觉得呼吸顺畅起来。清凉的夜色开始以没有真实感的面目呈现在FA的面前,一个人远远地走在前边,却不似在赴死约。

深吸一口气,胸口立刻觉得被灌满了充实的感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可以在这样的夜色里无法不思念一个女子的少年。穿越庭院时,草木摇动,轻微声响,他停下来,聆听时总是不能自抑地心绪起伏……花盘被漫溢着的月光熏到薄醉,整齐地,一层层收拢起饱满的花瓣。

仿佛就在血液中左右漂流,漂流开来——那是因为爱着,所以一起扶摇生发着的生命啊。

而在今夜,夜色何其相似,风的况味也没有丝毫改变。然而,惟有自己身畔,上下左右,连些许温暖的意味都寻找不到。不再有任何值得用珍贵的东西去交换的情感,没有,没有任何光芒肯为他稍做停留。

“大人,大人您醒一醒!”

FA站在向烂漫天宇直指而去的墙垣下,突然身子晃了一晃。看到身后几个佩带武器的侍卫有些担惊的眼神,看那光景,仿佛有随时拔枪击毙眼前人的冲动。如此混乱的世界,还有那些真实到荒凉的幻觉,都是真实的,却令人觉得连自己的眼睛都无法再信任。

“我睡着了?”

“是的,大人您就这么站着睡了好久。”

对侍卫后来的话语完全置若罔闻,正对着绿树白花的篱笆,FA有些恍惚,“是什么呢?那么,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什么呢?”

“我已经睡了多久?”

“我们也不知道。”

“那我有没有去过偏殿?”

“没有啊,那边今天没有丝毫异常,我们也不记得大人您说要过去。”

“这么说的话……正殿也没有倒塌了。”

谴散了左右,想了一想,便迈步走向自己的卧房。在看到那口饰着螺钿纹理的箱子时,眼神当下变得沉郁了。缓了一缓,慢慢掀开来,在看到其中那卷羊皮纸时,表情明显松弛下来。

簇簇拥拥的星星在花架子上成串成串的漂流,风压低了向窗外张望着的眼睫,夜里的风总是比实际上要凉些,早早披上夏日时便准备下的秋装,厚实的布料上粗糙的纹理摩挲着肌肤。许是布料与肌肤是血性里彼此急切需索的两者,才刚一着身,便把对方的温暖和安全吸纳了个遍。

有些意外的,这个夜晚似乎比寻常要长一些。烛光一点点跳跃出来,肆无忌惮在周身弥漫开来的橘黄光晕,骤然使得一切物什扩散出圆弧,一圈圈,将人的情绪牵扯了进去。

选了一本古中国宋朝的诗词集子,走到铺着深绿错落着浅绿织布的桌几前,那一笔仿若由着小小的紫毫绘出的梅枝探身俯就,斜斜地从泛着冷光的青瓷瓶中掉落。几乎没有什么香气,只是在桌布上编织出玲珑的影子。

收录了那个水墨画一般的王朝里最好的词人和心境,一首任着一首地细细读来,那些本该凋零了的脚步和眉目正一步步踏过翻得有些折皱的纸张,在静谧中一阵阵传来,“弱柳系船都不住,为君愁绝听鸣橹。”又或者是“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FA发现书的底部那一笔小楷时,正要翻过一页去。好似是哪个鬼故事里的收尾句子,“千万不要回头看你的身后!”

为这样脏污了书的行为而恼怒起来,还来不及喊人来发作,便瞥见了纸张上映照出的朦胧影子。用长长的手指抵住额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影子一层层深起来,直到从书扉的底部爬上了一行行排列得极其整齐的小字。

一下子回过头去。

还未开口,便抬起手来开了几枪。几颗子弹过处,一些纸片凌乱地飞扬。白的黄的,好一阵子才悠悠落地。

“纸人?这么说我还在梦中……但这是什么味道?”突然意识到了身后的异常,猝然回身,可却已经晚了。桌子上撂下的集子不知怎的就燃烧了起来,边缘早已焦黑,蓝紫的烟雾不时散发出纸张烧过后呛人的气味。

连忙泼了杯水过去,真正是浪费了这上好的花茶。

“果然,真正的计划书在这本集子里吧?”

STAR正站在桌前,随意翻看着手中残破的集子。不知道已经在那里多久,此时正抬起小小的下巴,黑到找不到焦距的眸子悄无声息地滑过对面的军人,又落回到手中,泰然自若的气魄到底是令人心折的。

FA的眼神一下子收紧了,近乎贪婪地霸占着底部的那抹身影。心头仍然重重地颤了一下,真的、真的很像那个女子呢……好像不知道何为退缩和恐惧,自然也就无法懂得圆滑和世故,于是便不懂得收敛那刀刃一般连空气都会割痛的锋芒。

“什么时候,你知道那口箱子里的计划书是假的了?”用目光示意墙角那口螺钿木箱,方才为了欺骗可能的入侵者,FA做了个假意引导的动作。

“现在知道了。刚刚,你亲口告诉我的。”

火光淡淡扫过,少年脸部的轮廓有深有浅,清晰地自边缘的漆黑背景中浮现出来。看不出任何表情,是个不浪费一丝一毫情感的孩子哪。

感慨着自己不知不觉中掉进了STAR的语言陷阱里,心中却没有懊恼。也许,对于那张脸,自己始终是无可奈何的吧。

少年静静走了过来,推开覆盖着与桌布同色格子棉布的矮几,一点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背靠住窗口,没有关起窗,指尖的颜色有些白,似乎是微凉的夜露凝结而成,“你呢?何时知道我不是梅的?”

“一开始就知道。她说话时,手指会微微抽搐,有时还会随着说话用拇指挨个指点其他指尖,”沉吟了一下,目光停顿在少年的眼睛上,“仿佛是在清数自己一共说了多少个字。那是出于寂寞还是百无聊赖,恐怕只有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你才知道吧?”

“你想知道她更多的事情。”笃定的语气,少年唇畔一丝笑匆匆一闪而逝,带了一点嘲弄,“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

“我认为,这有违于我自愿的意志。”

拉开了桃花木雕镂着夏荷的橱子,取出一只洁白底子,深蓝竖条纹的花茶杯子。FA为少年冲了一杯苦艾茶,滚沸的水经过,几片微绿在其中载浮载沉,始终不肯落下。

伸直右臂,用手将杯子推给少年,水面动荡不止,缭绕出清爽的草木沉香,“你是不会喝的吧?捧着暖暖手吧。”

有一瞬间的困惑游弋过少年的眼底,可只是一瞬,凝视FA的眼神仍旧干净而纯粹——纯粹到不见丝毫温暖在其中沉淀。

“不需要把对梅的感情滥用在我身上,你以为我会感激?”

仿佛已经知道了这样的对话下去再无意义,FA很快地将话题切换到另一个缺口,“还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此刻的我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中?”

“现实?”拧起一小蹙眉峰,“你所认定的现实难道不会是神灵的一梦吗?若不是,你如何证明自己?”

“神灵的一梦?或许吧,如果有神灵的话。那么你又如何证明这个所谓神灵的存在呢?”

少年原本凝固着的面容再次流畅地动了起来,唇角的弧度现出美妙的色泽,极其轻微地一笑,连眼尾末梢都泛着黛青的湿气。那是棋逢对手时却依然可以自信面对的微妙心绪,全部都被FA吸纳入了眼底。

“任何假设都是无法验证而又可能的。好吧,如果你不太喜欢神灵的话,那么我们也可以假设,有一双手正把指头放在F这个字母上……”

“如何了呢?”

“那是你名字的开头字母,你应当很清楚我接下来可能会说些什么才是。”

“我们都只是一双手下敲打出的铅字?”

“也许是,也许不是,”自然坦荡地摊开了双腿,STAR毫不在意地撩拨着发梢,“只是假设。”

马尾松最顶端的树梢上回响着丰沛的雨意,窗前的几片疏竹先就浓烈地婆娑起来。在那片铺满洁白沙砾的庭院里占据的地方原本并不大,却纵深修长地抽拔着自己,显示出一派开阔的意态。深绿夹杂着金黄的,在漆黑里变成一大片一大片闪着光的存在。

“倘若真的是倒也不错,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随意COPY过去的快乐时光回来,不断复制粘贴复制粘贴复制粘贴……”

还未及FA说完,已有一把声音接了上来,“COS……COSPLAY吗?”

靠在窗口的STAR支起身子向门口探看,并在下一瞬咬了咬下唇。然后松开了牙齿,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将身体埋了回去。

“SKY,连你也来了。”FA瞥了一眼眼前看着窗外的少年,了然于心地一笑,颊畔的皱纹深深现了出来,这许多年来,他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老迈已经掩饰不住了,“看来若是得遇故人,任谁也按捺不住呢。”

“耶?你们方才当真不是在玩COSPLAY吗?”SKY将鞋子脱下来,在门口嗑了嗑泥,然后极其自然地坐在了STAR的身旁,用手指拈了拈STAR的玄色直裾深衣,“要不然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STAR倏地站了起来,眼睛干冷地顺过SKY的面庞,很快地又收回来,手指缠绕在衣袖下缘里,一点点收紧,那一枝深浅交错细细绣上的郁竹便将根和叶都绞在了一处。

拔脚欲走。

“等一等。”SKY喊住了少年。

STAR迈出的步子停了下来,微微倾斜的侧颜现出认真聆听的样子。

“我刚才走来的时候,外边许多人仿佛在找你。”若无其事端起STAR杯中冷掉的茶,仰起头,一饮而尽,“COSPLAY这东西,终究是大家一起交流才有趣。”

“不必了!”狠狠地瞪了SKY一眼,用很冷很冷的声音答道。在看到SKY的眼底时身子僵了一僵,如此坦荡而温柔的眼底,仿佛故乡的雪原,似乎还有一丝丝悲悯的苍茫。

FA只是自斟自酌起来,没有插一句话。在指尖浮起的茶香中,看了一眼窗外,茫茫的星空已经悄然移动了位置。那种漆黑中微弱的光芒就如同风雪里跑在路上的车子,沉默地向前缓缓移动。

SKY打开了门,将秋风和虫鸣一起放了进来,白菊的香气盛时,SKY将少年推到了门口,那轮廓一下子被巨大的寂静给擦除掉,变得模糊起来,然后对着FA布置在院子里的侍卫大喊了起来,“喂,STAR说要和你们一起玩COSPLAY哦——”

下一瞬,少年的身体被狠狠推了出去。迅速从两侧包抄过来的侍卫目光闪烁,燃烧着不知道为谁的火焰,全部抬起双臂,将修长而森寒的刀锋直直劈下来——咔嚓,刀深深没入竹干中。

拔出来时,少年的衣角闪闪亮亮地飞扬过他们的刀锋,只是一瞬,便不见了。

恰似一只飞鸟,恰似那些飞鸟,飞翔的姿态优美而孤独,却有希翼从圆润的眼睛里一点点流下来,向着远方,向着谁也不知道的远方,起起落落。

而远方,远方的地平线不断地消失在参差交错的树林里,在枯黄或者浓绿的枝梢最尽头,是永远遥不可及的存在。

SKY的背影正对着那身影消失的地方,好长一阵子都没有移动过。仿佛那里有一个已经渐渐消失了的未来。树林里有风,如同空洞的心底,充满进去,不觉得满,反只觉得因为洞口的存在而一丝丝任凉意渗透进最底层。

也许,明天会下雨呢。到处都是折柳相送的岸堤上凄清的况味。

在浸淫着微红雨光的薄薄天幕下,SKY一点点回过头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仿佛也有一层湿气用一种隐约的姿态从他的内里扩散出来,在周身绽放出花瓣一般高洁的色彩。

很像很像……

FA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就仿佛一地铺在流泉深处的洁白砂石,孤高而绰约,清晰地反衬出水面上的倒影,清晰的、扭曲的,树木或者花朵不再需要的部分。

SKY离开后,原本在庭院中迟迟不敢前来复命的侍卫头目才走了进来,战战兢兢地垂下头去,可还是不忘挑拨些什么,“大人,SKY大人明明就是刻意放了STAR的。”

原本端着茶杯的手稳稳放了下来,手指在杯沿上一圈圈划过,叮当叮当——仿佛水流击打穿了杯壁,旋转着飞出凝固的冰粒。

“我知道,不过,如果选择敌手的话,不强就没有乐趣了。更何况,就连STAR拿走的那份计划书也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计划书啊——还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底的锋芒渐渐又盛起来,“SKY自己也察觉到了吧,这一次,他已经被不知不觉卷了进来。”

“大人果然是老谋深算……哦不,是足智多谋!”侍卫卑微地笑着,献媚的脸上掩饰不住因失败带来的恐惧。

连头都没有抬,FA的声音明澈地切了下来,“倒是你,还是照规矩去自我处决吧。”

“大人,大人,请您饶我一命!自决会不会太残忍了点儿?您一点不觉得吗?”

“哦?是这样啊。那么,在你陷害上任上级,并在他自决时,你为何不说残忍呢?”

不再多说什么,FA站起来,端起SKY用过的杯子,重新放回沉香木的橱格里。在身后的枪声响起时,悠然地给自己泡了一杯番红花。

眯细了眼睛,使得眼角格外狭长,像某种切割得极匀薄的晶石。尤记得初见SKY时,那个男人就曾说过,“狭长的眼睛出奇适合反派人物,譬如你。”

是笑着说的,仿佛是说着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那种口气就和“天上云好厚啊”或者“今天吃得好饱啊”一模一样。从那个时候开始,FA就不得不对这个男人另眼相看起来。

吩咐了人来收拾走了侍卫的尸体,又看了一眼墙壁上泼溅上的大片暗红,漆得犹如可以映照出苍白脸颊的红木花架上,一剪绿萼瑟缩着抖了抖花瓣,已经有些黑了的粘腻液体缓缓地流下来、流下来,不依、不饶。

“那些血迹就尽管留着吧,我本来就是鬼。”

几声响雷在深且厚的云层上滚动,缓慢的,渐次远去,然后又起了一波。却仍是很欢喜地与心中某些微妙的情绪起了共鸣。

先是几滴清凉落在宽阔的额角,抬起头来,苍穹的阔远一下子就被磅礴的雨光给吞没了。一排排斜斜的雨丝,纤细地被放逐在风里,由于太过急促,因就成了一种洁白锋利的线条,刷刷地掉进清澈的瞳孔,轻易起了涟漪。

土地被充分地浸润,在薄薄的水气中一寸寸舒展,升腾出一派说不清楚的温柔气息。遥远的山峰是孤立在冷色调里的一抹轻烟,分不出远近与虚实。

一两枝褐色的树干,几片修长的叶片上,淡青的水珠顺着修长的线条滑落,狼籍一地的残红还有几分楚楚可怜的俏艳,如同哭泣着的女子。

还有,还有十里外飞泻的潮声,凌驾于这一切色彩之上,听得久了心头总是紧了又紧。

或许,那就像是一首小令中最能折碎人心的几个韵尾吧。一经吟诵,便齐齐切下一些心事,投影在碧寒至清的池水里,排出一多半阴影。可那又总是如此温柔的色调,总能任眼神放得很低很低,浸在往事里,只任得一双看不见的小手轻微摆荡,却是始终在雾里,只有,只有恍惚中的白梅香一阵阵袭来。

天亮时分,FA在靠近海边的悬崖旁见到了STAR。一阵抑制不住的悲戚突然来得令他措手不及。许是天气的缘故,在见到那孩子的眼睛时,眼睛竟丧失了描摹出轮廓的忠诚意志,四下里一片朦胧,皆被包裹在薄薄的白光里。

“傻瓜,”仿佛在胸腔里叹了一口气,“你为何要来?这里对你而言太危险了。”

少年的睫毛被雨淋湿,凝结着细小的白色水珠,那下面隐藏着一双寂静的眼睛,犹如山间的群青色。他站在那里,就站在SKY的面前,犹如一枝笔直的竹子,秀雅而淡薄,就在交织错落的鸽灰色天光下。身上已经湿透了,衣服的阴影处颜色更加郁沉。惟有指尖在袖子外轻微颤动,拉出背景里那一片白茫茫的,不见边际的海。

没有说话,STAR咬了咬下唇。放开时,现出一排整齐的印记。

许久未见的身姿没有失去清冽的气息,只是线条在走笔转换的地方多了些力度。也许那就是成长吧,SKY默默注视面前的少年,与之相比,自己已经不再有那样的机会和体验了。

“我一直在想,若再见到你,我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你呢?”SKY静静开了口,是与往常一样不见波澜的声音,却沉稳地一点点落进了内心的谷底,“从知道我是FA 的朋友开始,我们之间的束缚便不存在了。你是自由的,无论离开我还是杀我,你都是自由的。”望着天空,那场微凉的雨就洒落在他眼角和鼻尖,缓缓延长的眼睛的线条里,仿佛有一两片草叶凌乱地飞过,打破了刻意维持的平静。

“但是,虽然做了这样的打算,心想就算被你杀死也无所谓,我却仍然感激能再一次见到你。”

少年的胸口无法平息下来,一起一伏,好似横亘在地平线上的山峦。低下了头,好久才再次抬起来,眼底的痛楚渐渐放大,就要刺破瞳孔挣扎出来,在青色的阴影落下时,却突然有一行白鹭齐齐地飞扬起来,那是无可奈何的温柔。

“你太过分了!你明明就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计划书,什么FA的追杀,我只不过是……”

咔啦——脚底的石块崩落了,STAR的身体突然向后仰去,长而黑的头发随着胳膊伸展的方向飘流,浓密的一大片浮动在野风上面。

SKY只来得及看见一双清澈如流泉的眼睛,在那个时刻向他闪烁着。边缘的轮廓被雨溶解的,崖底的海洋,还有逐渐消散在雾气中的,远处的海岛,都抵不过那样一双眼睛的美丽,而那时,依旧只注视着他一个人。

紧紧抓住了突出的一块岩石,身体悬空在深不见底的峭壁上面,风从下面直直地冲上来,将那孤零零的身影吹成动荡的一片苍青。STAR仰起头,拼尽气力大喊,“不要来碰我!不要拉我!如果你对我至少还有一点点尊重,就不要再用帮助的方式侮辱我!”

SKY伸出的手停留在了空中。

太倔强了……他的星星始终是学不会屈服与收敛棱角的孩子,离得越近就越容易被那锋利所割伤。

“我不会拉你,也不会踢你下去,”收回了手,放在口袋里,SKY来回在崖边走了几趟,“你左边的脚下有一块石头,也许你可以试探着蹬住那个爬上来。”

虽已经将语气中帮助的意味隐藏到最少,甚至加上了“也许”这样商量的字眼,可STAR还是将本来已经靠近那块石头的腿挪了开去。

手指尖变得雪白,见不到一丝丝血色,支撑全部身体重量的手腕,纤细得有些过分。看起来,那就仿佛是一根即将被踩断的树枝。

“SKY,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雨停的时候,几只飞鸟的身影在少年的脸上推移,他的声音就这样传来,犹如一串缭绕的丝线,倏地勾住了SKY的身体。

仿佛会发出荧荧光彩来的,优美而略带青涩的,少年的声线。

下一瞬,少年便松开了手,笔直地坠下了悬崖。

然后,白雾慢慢散去,仿佛推开了层层布景,露出了这世界另外一重不为人知的面目。天边沾着草叶,一线垂直,归尽于碧海,方晴的山峰顶端犹如积存着半残的雪,熠熠生发出白光。

SKY一个人站在没有遮蔽的天空下。海上的云朵厚硕而变化多姿,颜色洁白如雪,海面上小小的波峰一下一下地漾开去,任由俯就着的微风低吻。

几个FA的侍卫由于不甘心,正拨开慌张的草丛,从爬满了枯黄惨绿的小径上围拢过来。“SKY大人,您已经犯过一次错误了,不可以再窝藏那个STAR了!”

SKY慢慢将头转移,面庞上高光的地方反射出灼热的光彩,平滑的肌肤顺着细小微妙的线段牵引,逐渐放出一个笑容。

徒然害怕起来,为首的侍卫按了按腰间的枪,咽了口唾沫,谨慎地问道,“您没有出什么事吧?”

“你们是要捉人吗?”手指抬向远处,那是一个不确定的方向,经过指点在浩淼的天空下延伸出一段地平线来,声音不冷不热地叙述着,“去那边捉吧,那里人际罕至,房价便宜,适合逃亡人员选择。”没有笑意,很认真地这样说着。

“那一边吗?”侍卫确定后,向身后歪了下脑袋,然后便一步一矮身地向SKY指出的方向抄了过去。

回过头来,SKY走到消失了少年身影的崖前,数峰清瘦出得云端来,雨云被风吹散去,已经离得很远很远。

“我很清楚,你是不会死的!云之使是不惧高的……所以,如果你死了,我是不会同情你的!你听见了吗?”

向崖下抛掷出自己的声音,SKY一瞬间被烈烈的海风包拢了,无人管束便任性恣肆的风和日光,一并作了这一刻身体里流淌出的冰凉召唤。

随着海面向外漂流,青天仿佛随之一同向那个方向飞去,波涛上还找不到一只白鸟的影子。

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清醒,自己得到了那个孩子,可又在同一个时刻,失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