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艾早偷偷把艾晚拉到一边说:“走,跟我出个门。”

艾家的孩子,晚上不允许一个人单独出门,这是妈妈定下的规矩。可是艾早如果拉上了艾晚,回家时事先跟艾晚订立“攻守同盟”,一般说来,妈妈相信艾晚不敢说假话。

天很冷,艾早出门前给艾晚围上了一条大围巾,风还是呼呼地往艾晚的身体里面灌,棉袄在这时候好像薄得成了一张纸,既透风,又散热。

“冷不冷?”艾早倒退着走路,用后背迎风。

艾晚哆哆嗦嗦答:“不冷。”

艾早知道艾晚言不由衷,一把揽过她的小小身体,贴在自己身边,连体人一样地走。

走到闸桥上,忽然地从栏杆处冒出一个人,是三虎。原来艾早和三虎约好了在桥上碰面。

艾晚的心里开始慌起来。她知道妈妈不喜欢艾早和三虎在一起。妈妈为艾早设计的未来是考上大学,在大城市分配工作,找一个同样是大学毕业生的男孩子结婚。可是三虎初中毕业就不再读书了,工作都找不着,跟着他爸爸学做箍桶匠。妈妈说艾早:“你跟着三虎混,能有出息吗?”

可是妈妈不明白,爱情和有出息是两回事。艾早从小和三虎一起长大,三虎既像她的哥哥,又像她的仆人,厚道,忠诚,仗义,随时随地都懂得她的需要,递上他的帮助。艾早习惯了身边有三虎做陪伴,她离开他就会无所适从。

艾晚心中忐忑地想,怎么办呢?回头妈妈问起来,她要不要把三虎交待出来呢?一边是妈妈,一边是艾早,小小年纪的她夹在中间,为难死了啊!

艾早看见三虎,马上把艾晚忘在了脑后,燕子一样轻盈地飞过去,拉住三虎的手,亲亲热热地往前走。艾晚很自觉地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缩头缩脑地小步疾行,无声的尾巴一样。

走过十字街口,往右拐,再进入一条漆黑的寂静无声的小巷子。没有路灯,巷子里的石板路坑洼不平,走起来高一脚低一脚。北风打着唿哨,不时把两边墙头上的枯草碎枝刮起来,旋转着擦着艾晚的鼻尖掠过去。鼻子冻得没有知觉了,伸手去摸,感觉很怪,不像是摸在自己身体上,像摸在生铁铸的门鼻子上。

走着走着,小巷子又忽然开朗,石板路宽了,院墙高了,两边人家的大门楼子下也有了昏黄的一盏灯,只照出几米远的范围,可是毕竟让人感到了亲切和温暖。艾晚想,原来这是一条形状像花瓶的巷子,开口小,里面却宽敞。

艾早和三虎终于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口。三虎抬手叩门,片刻之后,有个二十出头的大哥哥开了门,脑袋探出来往他们身后看一看,啧了一下嘴:“怎么还带个小孩子来呀?”

三虎就说:“哥,不带不行。”

那个大哥哥伸手一拎三虎,把他揪进门。艾早伸手拉一把艾晚,紧跟着也挤进门里去。

马上就听到了三间正房里的音乐声。是个女的在唱,歌声软软的,飘飘忽忽的,好像一个人打着转儿在水面上滑行一样。过后艾晚才知道,这是那年最流行的邓丽君的歌。走进屋子,里面已经挤了不下二十个人,一股子热烘烘的呼吸、汗气、棉布和头油的味。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两两成队地闷着头跳舞。他们把手搭在舞伴的肩膀上,或者紧扣在腰间,嘴唇紧闭,目光游移,很严肃,也很僵硬。发出舞曲声的是搁在窗台上的一只双喇叭收录机,比艾晚家的十四寸电视机略略薄一点,一左一右两个圆圆的喇叭口,侧边一排按键,顶上还有个把手,大概是方便人们拎来拎去吧?艾晚头一回看见这个玩意儿,惊奇得目不转睛。悬挂在人们头顶上的是一个暗红色的灯泡,瓦数本来就小,再发出暧昧的红光,一屋子的年轻人便有点像鬼魅,无声无息地跟着音乐声晃荡着,姿态如梦游。

明明屋里多了三个陌生人,舞曲却不中断,跳舞的人沉浸在舞曲中,没有人费心多朝他们看一眼。这样一来,艾早反觉得紧张了,一只手求救般地扣在艾晚的肩膀上,屁股紧贴着墙,眼睛不好意思看人们的脸,垂下去看他们的脚,看他们如何交换步位,如何踮着脚尖旋转,颠簸,移动。

三虎挤到艾早身边来拉她:“跳吗?”

艾早摇头,身子往艾晚那边靠了靠。八岁的艾晚此刻成了艾早的挡箭牌,平素张牙舞爪的高三女学生,头一回在大庭广众中如此的腼腆,惶惑和紧张,她是被暗红色的灯光和滑溜溜的歌声吓住了。

草草了事地当了一回看客,三虎就带着艾早和艾晚撤退出来。走在清冷的巷子里,三虎安慰艾早:“没事,下回你高兴了,我再带你来。”

艾早忽然停住不走,转身朝三虎发火:“你不是说这是你表哥家吗?我怎么看着那些人都像小流氓?”

三虎连声喊冤:“什么小流氓啊?我表哥他是放寒假回来的大学生!”

艾早跺着脚:“那你说,干吗要把灯光弄成那个鬼颜色?”

三虎想了一下,十分有把握地:“你不懂,跳舞场的规矩就是用红灯泡。”

艾早盯着三虎看了好一会儿,出乎意料的,她嘴一咧,万分委屈地哭起来。

三虎慌了,想拉她,又不敢,急得直搓自己的手:“艾早你别哭啊,你哭了你妈会以为我欺侮你了……艾晚你看见了,我没有欺侮你姐姐对不对?艾晚对不对?”

艾晚点头说:“对。”

艾早一下子止住哭,在艾晚肩膀上搡了一下,没好气地:“对什么对?就知道顺着别人说。”片刻又“噗”地笑出来,跟三虎撒娇:“走啊!不怕我们在外面冻死啊?”

三虎一直把他们送到家门口,才离去。进家门之前,艾早照例跟艾晚有一番对话:“妈妈问起来怎么说?”

“就说陪你去同学家了。”

“哪个同学家?”

“女同学。”

“不准说漏嘴。”

“不会的。”

“严刑拷打都不能说。”

“我保证。”

“明天我送你一个漂亮的头花,比米爽的那个头发箍好看!”

艾晚心跳起来,对“明天”充满热望,对即将到来的妈妈的盘问充满了临死不屈的悲壮。

结果妈妈什么也没有问,她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周润发和赵雅芝主演的《上海滩》,眼圈儿红红的,手里还抓着一个湿了一角的方格子的小手帕。

隔一天,妈妈却醒过神来了,补充询问艾早艾晚溜出去玩的事。但是毕竟隔了一天,没有抓着“现行”,就有点例行公事的意思,问得马马虎虎,回答得也是蜻蜓点水,支支吾吾很容易地过了堂。

爸爸却比妈妈更精明,虽然没有像妈妈对艾早那样贴身盯防,却凭着男人的直觉意识到艾早和三虎的关系不寻常。爸爸不喜欢三虎荡在街上无事生非的样子,十七八岁的男孩,荡上几个月,不是流氓也成了流氓,接下来的过程就是打架斗殴进局子了。爸爸要帮三虎好好地找一份工作,让他能收心。

爸爸找到三虎问:“小伙儿啊,想找份什么样的工作啊?”

三虎舔着嘴唇想了半天,回答说他不喜欢做钉子那样的工作,要做轮子那样的工作。爸爸不明白什么意思。三虎解释,就是像轮子那样,能够到处走动的工作。因为他天天看着他爸坐在箍桶店里刨木头,觉得闷都要闷死了。

爸爸哈哈大笑:“好办啊!学开车,当司机啊!将来天天坐在轮子上,像艾叔叔一样全国各地跑,爽死你。”

爸爸当了多少年的供销社采购员,没有权,却有人缘,有关系,手里还有紧俏商品能够做交换,在青阳城里算得上路路通。当天他就往怀里揣上一包“大前门”的烟,出门找人去。第二天一早,他跑到胡妈家里,唤出三虎,押着他去了县运输公司,交待给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老伍,我亲戚家孩子,你找个技术好的当他师傅。”

三虎算不算有了正式工作呢?学会开车是不是就能留在运输公司呢?爸爸没说,三虎也不问。反正改革开放了,允许居民搞个体经营了,三虎要是能学到一手开车技术,以后不必发愁找不到好饭碗。

艾早对三虎学开汽车很好奇,没等三天过完,心里痒得不行,再次拉着艾晚出门,到运输公司的教练场去探班。那天三虎正好在练倒车,他夹在几个胡子拉碴的退伍军人中间,像只刚脱了毛的小公鸡似的,嫩生得可怜。但是艾早只在旁边站了一小会儿,就无比自豪地向艾晚宣布:“看见没有?他学得最好。”

艾晚也看出来了,三虎的确学得最努力。那些成年人都在旁边抽着烟晒太阳,扯闲话,谈笑风生,只有三虎一个人霸着方向盘不松手。陈旧得近乎废弃的教练车在他的摆弄下吭吭地吼叫着,排气管里冒出淡黑色的烟。三虎全神贯注,肃穆到庄严。每当车子慢腾腾地倒退到竹竿搭起来的桩口时,他就胀红脸,咬紧牙,身子重重地往前扑,屁股几乎悬空在座位上,两只手飞快地扳动方向盘,忽而左忽而右的,神情里透着一股子不要命的凶狠劲。

休息时,三虎呲着一口白牙笑眯眯地向艾晚她们走过来,一边夸张地解着棉袄扣子,拿下摆扇着风,凉快。

“不错啊,”艾早表扬他,“才三天,车子就能开起来了。”

三虎坦白说:“比数理化容易学多了。”

虽然是冬天,三虎的脸庞还是晒得发了红,剃光的头颅上汪着一层油亮亮的汗,棉袄领子里热气蒸腾,像刚在澡堂子里泡了一个滚烫的澡。

艾早大咧咧地许诺他:“三虎,你学会开车,以后我买辆解放牌吉普送给你开。”

三虎拍着胸口:“我开车带你去北京,去广州,一句话!”

艾早看看身边的艾晚:“艾晚你想不想坐汽车?”

艾晚慢悠悠地答:“我才不坐汽车,长大了我要坐飞机。”

艾早张牙舞爪,扮出一个大老虎的模样,嘴巴张开要咬艾晚的鼻子。艾晚来不及逃开,被艾早一把抓住,笑得坐倒在泥巴地上,弄了一屁股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