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怪,作为画家,我在最暖和最开心时,两只手和舌头倒像是被绑住了似的,我既不能画也讲不出我内心里的东西。

我是一个穷孩子,住在一条最狭窄的街里。刚到城里时,我觉得很憋气,很孤单。过去眼前尽是绿树青山,现在却只有灰沉沉的烟囱了。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没有一个熟识的面孔和我打招呼。

一天,我伤心地站在窗前,好快活哟!我到底看到了一幅熟识的面孔,就是那月亮,他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我向他打了个手势,他一直照进了我的小屋,他说只要他出来就进屋来看我。他确实这么做了。每次他总给我讲点头天夜里或当天夜里看到的东西。

“把我说的画下来!”他头一天来看望我时说,“你就有一本很漂亮的画册了。”

我已经这样做了好多夜晚了。我现在讲的这些就是我听到的那些原本的东西。我给大家看的只是写在纸上的若干零散素材。

第一夜

“昨夜,”这是月亮的原话,“我经过印度时,我把身影投进恒河,这时,从树林深处走出一位印度姑娘,她是那样轻巧,同时又很丰满。通过皮肤可以看到她的思想。带刺的枝蔓划破了她的拖鞋,她匆匆向前走去。姑娘手中拿着一盏点燃的灯。她走近河边,把灯放在水里,灯便顺流漂了下去。姑娘黑黝发光的大眼睛凝视着那漂去的灯。她知道,这盏灯在她视觉范围内总是燃着,说明她的爱人还活着;如果灯熄了,就说明他已经死去。灯燃着,闪动着,她的心颤抖着,她跑下去祷告。在她身边的草中卧着一条蛇,但她却一心只想着梵天和她的未婚夫。‘他依旧活着!’她高兴地大喊,远山传来了回声:‘他依旧活着!’”

第二夜

“昨天,”月亮对我说,“我看见在一个小院子里面有一只母鸡和十一只雏鸡,一个活泼可曼的小姑娘围着鸡蹦跳着,母鸡惊慌地伸开翅膀鞋住这些小家伙。小姑娘的父亲走了过来,斥责了小姑娘。我悄悄地走开了。但今晚,就在几分钟前,陡子里面静了,小姑娘出来了,蹑手蹑脚悄悄走向鸡舍,钻到了母鸡和小鸡群里。母鸡高声叫了走来,四下乱跑,小家伙到处追着它们。我很生气。这时,孩子的父亲来了,他斥责她比昨天更凶了,她的头耷拉下来,蓝眼睛里满是泪水。‘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小姑娘哭着说:‘我想亲一亲鸡妈妈,请它原谅我,我没敢告诉你!’父亲吻了吻小姑娘的额头,我吻了吻她的眼睛和嘴巴。”

第三夜

“在旁边的那条窄街上,我看到一个妇女。十六年前她还是一个孩子,她在乡间牧师的老房子的院里玩。玫瑰篱笆年久失修,它们的枝子很乱,枝子上偶然有一朵花,也不好看,但是颜色和香气也还是有的。我倒觉得牧师的女儿才是美丽得多的玫瑰。她在玫瑰篱笆下的小凳子上坐着,亲吻着已经破了的玩具娃娃。十年后,我在一间华丽的跳舞大厅里看到她,她做了一位富商的新娘。我为她的幸福而高兴。然而生活中也有悲剧,今晚我就看见了最后一幕。在这窄街里,她病势垂危,躺在床上。她那无情的房东,把她的被子掀到一边大叫:‘挣钱去!要不然我就把你撵到街上去。’她说:‘死神已经来了,让我休息休息吧!’可是,他把她拽了起来,把她拉到窗前坐下,然后走开了。我看着她’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阵风吹了过来,一块窗玻璃碎了。她静静地坐着,窗帘在周围飘动着,她已经死了。”

第四夜

“昨夜有一出戏,”月亮说,“在一个德国小城里,牲口棚改成了一个剧场,牛栏做了包厢,木板、木柱子上都糊上了花纸。顶棚下吊着一盏小小的铁蜡台,在它的上面盖了一个翻过来的盆子。叮零叮零!喜剧开始了,一位正好旅行到这儿的年轻公爵和他的夫人观看了这场演出,因此坐得满满的。只在蜡台下有一小点空,蜡油哒哒地往下滴!这些我全都看到了,因为里面热极了,他们不得不把通风口道打开。姑娘小伙子就从这些通风口道挤了进来。那对年轻公爵夫妇坐在靠近乐队的两张老靠背椅子上,这些椅子原来是给市长和他的夫人坐的,但今夜他们只好和其他市民一样坐木条凳了。‘瞧,遇到强手了。’夫人们悄悄地议论着,许多人都乐了,气氛更加活跃了。一伙无赖之徒挨了一通骂。我这月亮看了整整一出喜剧。”

第五夜

“昨天,”月亮说,“我看到了巴黎卢浮宫。一位衣着寒酸的老祖母和一位低职位的守卫进入了国王的大厅里,她要看看这间大厅。她费了很多的唇舌才进到这里来。她把双手叠在一起,虔诚严肃地望着四周。‘就是这儿!’她说。她走近了王座,那里挂着金光闪闪的绒缦。她跪了下去,用嘴吻着紫色的地毯。我觉得她流泪了。‘已经不是这块绒缦了。’守卫说,嘴上露出一线微笑。‘就是这儿,’妇人说,‘就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他回答说,‘可也不是这个样子。你会说:我的孙子是在法兰西王座上死去的!’‘死去了!’老妇人重复了一遍。他们没再多讲,很快离开了大厅。你知道老妇人是谁吗?我给你讲个故事。七月革命时一天傍晚,人们在攻打杜伊勒里宫。连妇女和小孩都参战了。一个穷苦的半大孩子在成年战士中勇敢地战斗着,他挨了致命的几刺刀,倒在地上。这事发生在这里的大厅里,大家把血淋淋的孩子抬到法兰西王座上,用绒缦包裹着他的伤口,血流到国王的紫地毯上。富丽的大厅,一群战斗着的勇士,一面破碎的旗子掉在地上,三角旗在刺刀尖上飘扬;王座上躺着那穷苦孩子,脸色苍白但却闪闪发光,两眼向着天上。他敞袒着胸膛,破烂的衣裳上绣着百合花。曾有预言说:‘他要死在法兰西的王座上!’我的光线吻过他墓上的烈士花圈,今夜又吻了老祖母的额头。你可以画一幅画:‘法兰西王座上的穷苦孩子!’”

第六夜

“我到过乌普萨拉,”月亮说,“那里草长得稀稀拉拉,田野很荒凉。我把身影投进费里斯河,一艘汽船驶过时,河里的鱼儿惊恐地钻到了水草里。我身下的五朵白云把影子投到了奥丁、托尔和佛列尔的诸神的墓上,在墓冢间,没有可供路人刻上自己名字的石碑,也没有能涂上自己名字的石壁。游人铲着草皮,裸露的黄土地上便显出字母和人名,新草长出后才又盖过了这些不朽之作。我看见那里站立着一位诗人,他喝尽了他那镶着宽银环的酒壶里的蜜酒,嘴里念出一个名字,他请风为他保守秘密。我知道这个名字,还是个爵士。我笑了笑,他还是一个诗人。我也知道,美的玫瑰花生长在哪里。”

月亮说着,一片浮云遮住了他。但愿诗人与玫瑰之间没有浮云相隔!

第七夜

“沿着海滨有一大片树林,每年春天总有数百只夜莺要到这里来栖息。在树林和大海之间有一条宽阔的大道,车子滚滚而过。大部分时间我凝视着一点:一座很大的古冢,石缝中长出了野梅和黑刺果枝。这就是大自然的诗篇。我把就在昨天傍晚和夜间听到的故事讲给你听。有两个富的农夫驾着车来了。

“ ‘这里的树真美!’其中一个说,‘随便一棵都够十车柴火的。’‘冬天会很冷的。去年冬天一捆柴就卖了十四块钱!’随后他们走了。‘这段路很糟!’一个赶车人说,‘都怪那些该死的树!’他旁边一人接着说:‘海风也透不到这里!’他们也过去了。一辆公共马车也经过这里,车上的人都睡着了,赶车人按着喇叭,心想:‘我的喇叭不错,他们不知觉得怎么样?’又来了两个骑马青年,他们的嘴角上挂着微笑,朝山丘和树林瞧了瞧。‘我真想和克里斯汀到这里来走走呢!’一个青年说完,他们也走开了。一辆车子驶了过去,车中共有六个人,四人在睡觉,第五个人在想着那新做的夏装是不是合身,第六个人问车夫,那块大石头有没有值得看的地方。‘没有,’小伙子说,‘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不过这些树倒是很值得注意的。冬天雪下得很厚,四下白茫茫一片,这些树就成了路标,顺着它们我就不会把车赶到海里去。’他的车也过去了。一位画家来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打着口哨。夜莺唱了起来,响亮的声音一只赛过一只。‘住嘴!’他大喊,原原本本地画下了各种色调:蓝的,淡紫的,深褐色的!他用口哨吹着罗西尼的一首进行曲。最后是一个贫苦的小姑娘,她在古冢旁停下来休息,脸歪向树林,倾听着。在她抬头看天时,她的眼睛发出亮光,她叠起双手向上帝祈祷。这一瞬间,她四周的景色将会比画家画下的更加真实,更加美好地长存在她的记忆里!我看着她直到太阳出来。”

第八夜

浓云布满了天空,我孤独地站在斗室之中,看着夜空,月亮应该从那里射出光来。我浮想联翩,想起我那了不起的朋友,他每晚给我讲美好的故事,给我看漂亮的图画。他曾在上古洪水滔天的上空,俯着向诺亚方舟微笑,当以色列人民在巴比伦河畔哭泣时,他悲戚地望着他们。当罗密欧悄悄爬上阳台,那情意绵绵的爱吻冉冉升起时,他在透明的大气中半遮地躲进了柏树中间。他见过圣赫勒拿岛上的英雄在孤寂的岩石上坐着,遥望着茫茫大海,世上的生活对他而言就是一篇童话。当我抬头望着朵朵浮云时,月亮射出了一道光线,但瞬息间它又不见了。这也算是一次问候吧。

第九夜

今夜是一弯新月,让我们听听月亮说了些什么。

“我来到了格陵兰的东海岸。我的光略有些暗淡。那儿北极光圈在天空中发出亮光,像一根根旋转的火柱扫过整个天空,忽而绿,忽而蓝。附近居民聚在这里欢歌快舞,他们对这壮丽景色早已司空见惯,只注意着唱歌跳舞。人群中央,一位没有穿裘皮袄的格陵兰人拿着手鼓,唱着一首捕海豹的歌。人群则‘哎呀,哎呀’地跟着合唱,穿着白色裘皮袄围着他跳,就像是一场白熊的舞会。后来便开始了审问和判决。双方走向前来,原告方随着鼓点舞着,用歌数落被告方的错处和不是,被告方机智地答辩着,周围人则有说有笑,表示他们的意见。山上冰川破裂了,大块大块的冰滚落下来被击得粉碎,这是格陵兰特有的美好的夏夜。在一百多步远的皮帐篷里,躺着一位将要死去的病人,他自己这样觉得,他四周的人也这样认为。妻子已经在他身躯上缝好了皮囊,使他死后身躯不会被碰损。她问他:‘你愿埋在山上永不消融的冰里还是愿意沉人海底?”把我沉到海里吧!’他低声说,带着痛楚的微笑点了点头。那汹涌的大海,曾抚育了他的生命,他现在要安息在它的怀里。冰山就是他的墓碑。”

第十夜

“有一位老姑娘,”月亮说,“她每年冬天都穿一件新的黄色锦缎裘皮衣,夏天她总戴同一顶草帽,穿着同一件蓝灰的衣服。她只到街对面一个老年的女朋友家去玩,现在那位女朋友去世了。老姑娘在窗子里忙来忙去,窗前整个夏天鲜花盛开,冬天一个用帽子顶做成的花盆里长出水仙。上个月她不再坐在窗前了,但还活着,因为我并没有见她长途旅行。‘是啊,’当时她说,‘在我死去以后,我要远远地旅行一次,到距这里六里我先人的墓地那里,我将与我的先辈们长眠在一起。’昨夜,她屋前停了一辆车,他们抬了一口棺材出来,她死了。

他们在棺材周围裹上了草席,把车赶走了。这位老姑娘在里面长眠了。车子急速驶出了城。到了大道上,它跑得更快了,赶车的小伙子拼命地乱打那几匹马。这些马口齿都不大,性子很烈。一只野兔跳过大道,马儿惊了一下,跑得更快了。那个安详的老姑娘生前一辈子只在家里缓慢地度着时光,死后却在尽是碎石土堆的大道上奔驰起来了。棺材被颠出车子掉到了大道上,而马、车和小伙子则奔驰而去。云雀在棺材上空唱着晨歌,歇到了棺材上,用嘴喙啄着草席。云雀又飞了起来,在空中歌唱着,我退到了晨曦的红云后面。”

第十一夜

“婚宴上,”月亮说,“歌也唱了,酒也祝了。客人们相继辞去,时间已过半夜,母亲吻过了新娘和新郎。灯照亮了那间新房。‘总算都走了!’他说,亲吻着她的手和嘴。她微笑着,流着泪,靠在他的胸前。他们情意绵绵地说着话:‘祝你甜甜地睡一觉!’他说,把窗帘拉开。‘月亮多亮啊!’她说,‘瞧,多么安祥,多么明朗!’她吹熄了灯,只有我的光在照着,就像新郎的眼睛闪着亮光一样。女人啊,在诗人歌唱生命的神秘时,吻一吻他的竖琴吧!”

第十二夜

“我给你说说庞贝城吧!”月亮说,“在外城墓街有许多美丽的纪念碑柱。这里曾有许多欢快的美丽的姑娘们跳着舞蹈,现在则死一样地沉静。纳普路斯军队里的德国士兵在站岗,一大群外地人由一名卫兵领着进了城,他们来参观这座从火山灰里挖出来的新城市。他们看到了火山溶浆做成的砖铺成的宽道上的车轮痕迹,和那些门上的名字及招牌。在一些小庭院里,他们还看到了喷泉水池,只是现在不喷水了。那由铜狗守着门的屋子里也再无歌声传出。这里是一座死城,只有维苏威还在唱着他那无休止的赞歌。我们走进了维纳斯神庙,庙是用大理石建起来的,在台阶前面有高高的祭台,石柱间长出了新的垂柳。天空极为透明,背后立着黑黝黝的维苏威,顶上冒着火。被照亮了的烟雾聚在沉静的夜里。人群中有一个女歌唱家,当他们来到那悲剧舞台时,他们都在这圆形剧场的石阶上坐下,这里又坐满了人,用砖石砌成的布景墙和两道拱门作背景的舞台依旧立在那里,透过拱门人们还可以看到当年的舞台布置:苏莲托和亚玛尔菲之间的群山。女歌唱家怀古生情,唱了起来,这地方给她以灵感。我不禁想起哥尔哥达十字架下那位受尽苦难的母亲,她唱出了她的深切苦楚。四周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啊!天才的歌唱家!’三分钟后,这个场面消失了,这一群人走开了,但是废墟还在那里,一点儿都没有改变。这一切都被忘记了,对我来说则是一种逝去的记忆。”

第十三夜

“在德国的某个房子里,”月亮说,“我从窗子里看到,里面有几个年轻人,一位编辑站在办公桌旁,有两本年轻作家的书名要评价。

“‘一本是送给我的,’他说,‘装帧很不错,您觉得内容怎么样?’

“‘噢,’一个诗人说,‘写得很不错,年轻人嘛,诗很健康,但是怎么说呢?新东西并不是时时都有的。您可以说他几句好话!作为一个诗人他不会有多大出息。然而他很博学,为我的《居家生活随想录》写了一篇很美的评价。对年轻人应该宽容一点。’

“‘一个十足的蠢材!’另一先生说,‘诗最忌平庸。’

“‘可怜的家伙!’第三个人说,‘但他婶婶对他倒是满高兴的。编辑先生,就是她给您上次的那篇翻译招来了那么多的订单。’

“‘那位好女人!我这样简单地评价一下这本书。一件值得欢迎的礼物!诗坛的一朵鲜花!装帧漂亮,等等。那第二本是想让我买下它。我听说这本书得到了很多的赞扬!他是个天才!您说呢?’

“‘大家都这么喊,’诗人说,‘可是太狂了一点儿!’

“‘给他泼点凉水,对他会有好处,免得他自觉了不起!’

“‘太不公道了!’第四位说,‘怎么说他也比其他人都好!’

“‘他要真是一位天才,他就受得了尖刻的话!不要把他吹得昏头昏脑。’

“‘他是一位天才!’编辑说,‘但他也有败笔,有两处两字的尾首之音冲突,建议他多学一点古人,等等。’我走开了,”月亮说,“走进了婶婶的屋子。那位受到客人称赞的诗人高兴地坐在里面。”

“我去找那位狂诗人。他在参加一个宴会,大家在谈论那另外一位诗人的书。‘我也要读您的!’权威人士说,‘但是说实在的,我觉得您太狂了!但我承认,作为人,您是受人尊敬的!’一个年轻女仆坐在一角读着一本书:天才将被埋葬,平庸之辈将青云直上。一个古老的故事,却日日新,时时新!’”

第十四夜

月亮说:“在林间小径上有两所农舍,在农舍的篱笆旁长了一棵接骨木。树下坐着一位小姑娘,两眼盯住屋子之间的那棵很高的老橡树,树干已枯萎,上半截被锯掉了。鹳在上面筑了自己的巢,它蹲在上面,用嘴梳理着羽毛。一个小男孩走了过来,他们是兄妹。

“‘你在看什么?他问。

“‘我在看老鹳。’她说,‘邻家大妈告诉我,它今天晚上要给我们送个弟弟或者妹妹来,它们来时我要看看它们!’

“‘老鹳什么也带不来,’男孩说,‘邻家大妈也对我说过,但她说的时候在笑。我问她敢不敢对上帝发誓?她不敢。所以她只不过是骗骗我们孩子的。’

“‘那么说,小孩是从哪儿来的呢?’小姑娘问。

“‘是上帝送来的呗!’男孩说,‘没人能看见上帝,我们看不见他把孩子送来!’

“这时接骨木树的叶子晃动起来,孩子们把手叠放着。肯定是上帝送小孩来了。门打开了,是邻家大妈:‘进来吧。’她说,‘瞧老鹳送什么来了,是个小弟弟!”两个孩子点点头,他们已经知道他来了。”

第十五夜

“我在林勒堡荒原上空滑行,”月亮说,“在晨曦初绽时,来了一队迁徙的农家。他们要去美国,那里是他们梦中的幸福之花。妇人们把最幼小的孩子背在背上,大的则在两旁跳来蹦去。一匹瘦马拉着少许简陋的家伙。寒风呼呼地吹,小姑娘紧紧地搂着母亲。母亲在仰望着我,心中却想着他们遭受的艰辛、匮乏,想着那些他们缴纳不起的赋税。红色的晨曦照射着,就好像宣示幸福的太阳将会再度升起。他们听到了那只即将死去的夜莺在歌唱:‘平安地驶过大海!为这漫长的横渡,你们付出了所有的一切。你得把自己和妻儿卖掉。你们的苦日子不会太长了!去吧!驶过那汹涌澎湃的大海吧!’这一队人高兴地听着夜莺的歌,它预示着幸福。白昼渐渐明亮起来,农民穿过矮丛荒原走向教堂。妇女们拿着赞美诗集走向教堂。祷告吧!为那些奔向大海彼岸坟墓里的人祷告吧!”

第十六夜

“我认识一位普尔奇内拉,”月亮说,“他的每个动作都很滑稽,引起剧场里哄堂大笑,没有一点造作。在他还是一个小孩时,他就是一个普尔奇内拉。大自然给他背上装上一个罗锅,前胸一块肉瘤,而他的心灵是极丰富的。剧场是他的理想世界。要是他长得苗条一点,更匀称一些,他就是个挂头牌的悲剧演员。他不得不成为一个普尔奇内拉,就连他的悲痛和忧郁都会增加滑稽感觉,引起观众的嬉笑,引起他们为自己鼓掌叫好。可爱的科宾妮虽对他友好和善,但却只愿委身于阿莱钦诺。普尔奇内拉沮丧时,她是唯一能让他绽出笑容来的人。起初她随着他一起灰心失望,但到后来,她就满是寻他开心的念头了。

“‘我知道你的毛病了,’她说,‘是爱情!’

“于是他微笑了。‘我和爱情!’他喊了起来,‘那会多么好笑啊!’

“‘是爱情!’她话中含着滑稽的悲楚:‘您爱的是我!’

“普尔奇内拉的沮丧消失了,她还是道出了真情,他是爱她的。在她结婚那天,他成了最欢快的人物,但是到了夜间他哭了。要是观众看到他那扭曲的面孔的话,他们一定会鼓掌的。几天前科宾妮溘然死去,阿莱钦诺现在是一个满心悲痛的鳏夫了。经理要演一些很轻松的东西,免得观众怀念美貌的科宾妮和愉快的阿莱钦诺,普尔奇内拉要加倍地轻松滑稽。他带着满心的悲伤蹦蹦跳跳,观众鼓掌欢呼。他真是太高明了!昨天夜里演出结束后,他独自一人到那孤寂的教堂坟园。科宾妮坟头的花都萎谢了。他在那儿坐下,手托下巴,眼睛望着我,奇特而滑稽。要是观众看到他们宠爱的演员,他们一定会欢呼的:‘普尔奇内拉,妙极了!’”

第十七夜

听听月亮的话吧,他说:“我看到一个海军学员当上了军官,头一回穿上了神气的制服。我也看到身着舞会华服的年轻姑娘,以及穿着节日盛装的王妃,都很幸福。可是今夜我在一个四岁的小姑娘身上看到的那种幸福是谁也无法比拟的。她得到了一件新的蓝衣服,一顶玫瑰红的帽子。漂亮的衣服刚刚穿上身,大家都喊着快把蜡烛点燃。小姑娘笔直地站在那里,手臂不安地从衣服里伸出,手指分开着。她的整个表情闪烁着多大的幸福啊!

“‘明早你该到街上去!’母亲说。小家伙望了望自己的帽子和衣裳,幸福地微笑着。‘妈妈,’她说,‘狗看到我穿这么一身漂亮衣裳,它会怎么想呢?’”

第十八夜

月亮说,“我知道有一座幽灵城。在所有大理石座喷水泉的地方,我都听到关于这座浮动的城的故事。水柱会讲到它!海岸的水波歌唱它!你知道这个城市吗?大街上从未有过车轮滚滚或者马蹄得得的声音。我要让你看看这座城市最大的广场,宽宽的铺地石块之间长着小草,白天千百只驯服的鸽子绕着一座高高的孤单的塔顶飞翔。土耳其人抽着自己的长烟袋,在里面安静地坐着。漂亮的希腊男孩靠在圆柱上看着那些高大的旗杆,一个姑娘在那里休息,她靠在胜利的旗杆上。你身前有一座教堂,它镀金的半圆顶,四周那些金色的圆球闪闪发光。那边立着宏伟的大理石马。你看到圆柱上那只有翼的狮子了吗?翼翅却已垂下,狮子已经死了。宽大的厅堂里全都空荡荡的,光秃秃地发着光。走廊下睡着乞丐。从深井,或者是从囚牢里,传来一声叹息。海后亚德里亚,让寡妇的面纱盖过你新郎的墓堂,那座大理石筑成的威尼斯吧!”

第十九夜

“我低头看着一座剧院,”月亮说,“剧场里人满为患,一张化了装的面孔印在窗玻璃上,他是那天夜晚的英雄,长着满脸的胡须,眼中却含着泪水。因为他在舞台上被赶下了台,可怜的人!他热爱艺术,可是艺术却拒绝了他。戏演完后,我看见一个人,身穿大氅,从楼梯旁溜走了。那个人就是今夜被赶下台的演员。我跟着这个罪人来到他家。他用镜子照了照自己,眼睛半开半闭,心里想到了死。我相信,他此刻正为自己难过,痛哭起来。当他的眼泪流下之后,他并没有自杀。就这样又过了一年,有一幕喜剧在一家小剧院里上演,我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然而,他又被观众的口哨声赶下了台。夜里,我看到一辆简陋的灵车开出了城,后面没有一个人。这是一起自杀事件,死者是戏院里那个被赶下台的英雄。他被人埋在教堂坟墓的一个角落里,不久,这里会长出荨麻,坟头上会堆满垃圾。”

第二十夜

“我从罗马过来,那里保存着皇帝宫殿的遗址,”月亮说, “这里原来有一块纪念罗马军队凯旋回师的地方,现在它变成了一条通道,通向用泥土砌成的小屋,一位老婆婆和她的外孙女住在里面,指引外乡人观赏皇帝宫殿沉沦了的宝藏。曾经豪华的皇帝宝座,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截墙,地面上堆着一坯泥土,那位小姑娘,经常在暮钟敲响的时候坐在自己的小凳上。今晚,大地寂静,在我的照耀下,小姑娘走出屋子。她头顶一泥罐水,赤着脚,顺着台阶走上来。她的手正要去拉门铃,发现有一只野兔被拴在门铃绳上,她停了一会儿,又动了一下,却不小心跌了一跤,瓦罐从头上掉下来,摔碎了。小姑娘大哭起来,不敢伸手拉那根门铃绳子。”

第二十一夜

月亮在第十五天后终于露面了,它说:“我从费赞开始尾随着一个商队,他们在沙漠上一片盐碱地旁边歇下来,其中最年长的那个人,用手杖在沙上画了一个方形,里面写上《可兰经》里的几个字。然后,整个商队又从这块奉献给真主的地方往前走。一个年轻的商人骑在白马上沉思着。他是不是正在思念家中年轻美貌的妻子?两天前,他用一匹骆驼驮着她这位美丽的新娘,绕城墙转一圈,当时,骆驼周围响着欢乐的鞭炮声,妇女们大声歌唱。而现在,他却随着商队走过了沙漠。一连几夜,他们在井旁,在棕榈树下休息,把刀子戳进骆驼的胸口,烤它的肉吃。在茫茫沙漠里,他们没有遇到敌人,没有遇到风暴。家里,那位漂亮的妻子正在为父亲和丈夫祈祷,希望上帝保佑!愿他们平安地活着。此时此刻,商人们已经走出了沙漠,向内地的一个市场走来。市场上,那位年轻的商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又想起了家中美丽的妻子。”

第二十二夜

“有个小女孩在哭,为世上的罪恶而哭。”月亮说,“别人赠送给她的那个玩具娃娃,被她的几个哥哥拿走了,挂在花园的一颗高树上。小女孩拿不到它,于是哭了起来。我想那个玩具娃娃也在哭,你看它把双臂伸向绿枝,看上去多么不幸。可怜的玩具娃娃,天已经黑下来,夜晚来了,让她独自在树上坐一整夜,小姑娘受不了。‘我要和你在一起!’她说,虽然小女孩胆小。仿佛此刻一个头上戴着小尖帽的精灵,从矮丛中走出来,它越走越近,手伸向玩具娃娃,哈哈大笑着。小女孩害怕起来。可是她又想:‘只要你没有罪过,坏人就不会把你怎样!我有过罪过吗?’她想了想说,‘唉,还是有过的,我曾经笑话过那只脚上绑着红布头的鸭子。不过,笑话动物也是罪过吗?’她朝树上望了一眼玩具娃娃,说:‘你笑过动物吗?”’

第二十三夜

“我低头望着蒂洛,”月亮说,“在山坡高处座落着一所修道院,两位修女站在钟塔上面撞钟。在大道上,有一辆旅行车在行走,喇叭一直呜叫着。修女往下盯着车子,年纪最小的那位眼里,含着一颗泪珠。汽车喇叭声小了,修道院的钟声还在回响。”

第二十四夜

月亮说:“几年前的哥本哈根,我从一家贫苦人的窗子望进屋里,父母亲都睡了,只有那个小儿子没睡,伸出头向外望着。开始我还以为他看的是那摩落地钟,可是孩子看的是母亲的纺车。它是孩子最心爱的东西,可是他不敢碰它,怕挨打。母亲纺线时,他看着嗡嗡响的纺锤和转动的轮子,心想,要是自己也使用纺车就好了。过了一会儿,一只小赤脚,又一只小赤脚,伸下床来,站到了地上。原来是小男孩,他穿着破衬衫,轻轻走到纺车前面纺起来。纺车发出嗡嗡声,母亲一下子吵醒了,她往外看,‘我的上帝!’她说着,惊慌地推了推身边的丈夫。他睁开眼睛,看着那忙碌的小家伙,‘是伯特。’他说。

“我的视线离开简陋的屋子,看到了梵蒂冈的厅堂。那里面大理石神像有劳孔组雕、缪斯。我又把光线移到了尼罗河组雕上,这是一位大神。靠在狮身人面像上,他沉思着,在回想那流逝的岁月。一群小女童在他的周围与鳄鱼嬉戏。在伸入河中一块三角形地上,一个小男童手臂交叉着坐在那里,望着河神,与那个小男孩坐在纺车旁的表情是一样的。这里大理石雕成的小孩是多么的生动可爱,它自诞生以来,岁月已走过了几十年。当然这是多年前的事了。”

“昨天,我望着锡兰岛东海岸的一个海湾,”月亮接着说,“那里有树林,有海堤,有古老的地主庄园,有小镇和教堂。许多船只点着火把在水面驶过,船里音乐飞扬,一只船里坐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他让我想起了梵蒂冈尼罗河组雕和大理石神像,让我想起了那间简陋的小屋,格伦尼街上,伯特穿着旧衬衣,坐在那里纺车。时间的轮子转过来转过去,大理石里雕出了新神祗,他是伯特·曹瓦尔森。”

第二十五夜

“请看一幅法兰克福民用建筑图,”月亮说,“它座落在一条犹太人居住的狭窄街道入口处,主人叫罗特希尔德。你从大门望进去,楼梯两旁挂着灯,仆人捧着银蜡台,向坐在轿椅里被抬下楼梯的老太太鞠躬。房子的主人光着头,恭敬地亲吻着老太太的手。老太太是主人的母亲,她和蔼地看着儿子,看着仆人。仆人们把老太太抬进街上一间狭窄黑暗的小屋。老太太原来住在那里,她的孩子在那出世的,她们的幸福之花在那儿开放。她想,如果她离开街上的破烂小屋,也许幸福就会离他们而去。”

月亮今天只讲到了这里。而我满脑子是狭窄、破烂街里的老太太。她只要说一句话,泰晤士河畔就有一所属于她的房子,波利海湾就有一幢属于她的别墅。她说:“如果我离开那间破旧的屋子,我的孩子说不定会远离幸福!”这虽然只是一句迷信话,但我们能从这句话里看出一位母亲的良苦用心。

第二十六夜

“昨天早上,那座城市所有烟囱都还是冷的,”月亮说,“忽然,一只烟囱里有一个男孩的小脑袋冒了出来。男孩把胳膊歇在烟囱的沿上,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妙极了!’他说。这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爬上烟囱。‘现在我可以看到全城了,’他说,‘太妙了。’”

第二十七夜

“昨天晚上,我看到了一座中国城市,”月亮说,“我照在那些长长的、光秃秃的墙上,一条街道有时也会有一扇门,但门是紧闭着的。连房子墙后面的窗子都被软百叶窗帘遮着,只是寺庙的窗子透出一丝灯光。我从那里望进去,一只只神龛里供奉着神像,全被花缦幢和垂蟠旗遮得看不清楚。每一尊神像前都有一个小祭台,上面供着圣水、鲜花和蜡烛。大厅里高高在上面的是佛陀,在他脚下,坐着一个年轻的出家人。他在念经,可是又心不在焉,他的脸绯红,头低垂着。这个可怜的宋弘,他在想着街上长墙后面小花圃里是否有活干。干那样的活,比他在庙里照料香烛更显得自然。他又在想,是不是他的罪孽太深,如果讲出来,便会受到惩罚。他的思想是否敢和洋人的船一起飞向他们的家乡,那个遥远的英格兰国度?不会的,他的思想没有飞那么远。然而说回来,这种思想引出的罪孽很深,它在寺庙里,在诸佛神像面前犯下了罪过。我知道,他的思想在城边上,在乎坦的阁楼上。那里,栏杆用瓷砖铺贴,摆着插了大朵白色风铃花的花瓶。栏杆边上,坐着漂亮的裴小姐,她正看着面前的玻璃缸,里面养了四条金鱼,她用筷子慢慢搅动鱼缸里的水,眼神发愣。她在想什么呢?也许她在想,金鱼穿得多么时尚,它们的生活多么安逸,不想吃,不想喝。这种生活,裴姑娘十分向往,现在她的思想飞出家门,飞向寺庙,但不是因为那里有神的缘故。可怜的裴小姐,可怜的宋弘,他们的思想是相通的,却被我的寒光阻隔断了。”

第二十八夜

“海面十分平静,水透明得能让我看到水底下奇特的植物,”月亮说,“这些植物就像树木一样,将它们粗壮的树干向我伸来,鱼儿在它们的顶上游来游去。天空中,飞过一群野天鹅,其中有一只天鹅的翅膀沉下去,落到了水面上,它把头埋在双翅之间,静静地卧着。晨曦透出彤云,这只天鹅鼓足力量飞起,飞向喷薄欲出的太阳,飞向空中航队飞去的蓝色海岸。”

第二十九夜

“你再看一幅瑞典的画。在靠近罗尔克森河岸边,矗立着一座古老的女修道院。”月亮说,“我的光线从格子窗射进宽阔的拱室里,一些帝王长眠在这里的巨石棺柩中。墙上,悬挂着一顶王冠,那是人世间权力和金钱的象征。但是,它是一件木制品,只是被涂上漆、镀上金,蛀虫已经蛀穿了那只王冠,蜘蛛在皇冠与棺木之间结上了网。当蒸汽船顺河而上行驶在山脉之间时,经常有一位外地人来修道院观赏这拱形墓室,打听帝王的名字。外地人看着被虫蛀穿了的皇冠,微笑着。逝者,安息吧,月亮记得你们。”

第三十夜

“挨着大道有一家小旅店,它的对面是一间大车马棚,”月亮说,“我从敞开的天窗望进去,里面是一间肮脏的屋子。火鸡在梁上睡觉,马鞍放在马料桶里,屋子中央停着一辆旅行车,主人在睡觉,车夫也伸直了四肢在打呼噜。男佣人的房门大开,床上乱糟糟的。厩棚那边的地上,睡着流浪音乐师一家人,竖琴靠在他们的枕头边,狗儿躺在他们的脚旁。”

第三十一夜

“一个小城镇里,”月亮说,“我是去年看见它的,今晚我又在报纸上读到了它,却很不清楚。在小旅店里,耍熊的艺人坐在那里吃晚饭,熊被拴在柴火堆的背后。那可怜的熊,它谁也不会伤害,尽管它看去很吓人。在阁楼上有三个小娃儿玩耍,最大的有六岁,最小的最多两岁。门开了,原来是那大熊,它上楼来了。”月亮说,“孩子们被吓得要死,纷纷爬到一个角落里。可是它还是把他们三个全找到了,用它的嘴去碰他们,但是一点儿都不会伤害他们!他们轻轻地拍拍熊,它躺到了楼板上,最小的那个男孩翻身爬到它背上,玩起捉迷藏来了。最大的那个男孩拿上鼓咚咚地敲了起来。熊立起来,用后腿开始跳起舞来,这真好玩!孩子们有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同伴,就开始操起步来!一、二,一、二!’有人来扭门,门开了,是孩子的母亲。她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脸色刷白,口半开着。可是最小的那个男孩高兴地大喊:‘我们在扮土兵操练!’紧接着耍熊的艺人就来了!”

第三十二夜

寒风袭人,云块在飞奔。偶尔我可以看见月亮一眼。

“我低头看那些飞驰的云,”月亮说,“我看到大块的影子掠过大地!最近我看见一个监狱,门口有一辆门关得死死的车子,它正要把一个囚徒带走。囚绕在墙上划了几行什么东西作为告别。那是一支曲子,他的心声的流露。门开了,他被带到外面,朝我望着。云飞到我和他中间。他踏上了车,车门关上了,皮鞭响了起来,马车进入了浓密的树林里,我的光不能追随过去。可是从监牢的铁栅我看到了里面那划在墙上的最后的告别。我的光线只能照亮几个音符,绝大部分对我都处在暗处。他写的是安魂之曲,还是欢乐的颂歌?他是奔向死亡还是奔向亲人的怀抱?我低头看着那些飞驰的云,我看到大块的影子掠过大地!”

第三十三夜

“我喜欢小孩,”月亮说,“小家伙们特别有趣。在那些娃娃想我时,我就从窗帘和窗框之间悄悄地溜进屋子里去。看他们脱衣服是很有趣的。小肩膀首先从衣裳里露出来,接着胳膊便滑了出来,或者袜子被脱掉,一只可爱的小腿露了出来,我亲吻了它。

今晚我从一扇窗户望了进去,见一大帮小家伙。有一个四岁小姑娘已经能很好地向上帝祷告了。母亲每晚坐在她床边听完祷告,她就可以得到母亲的一个吻。母亲一直坐到她入睡。今晚最大的那几个有些闹,一个穿着白色的长睡衣,用一只脚在那里跳;另外一个站在一张椅子上,他在表演,让别的孩子猜;第三个和第四个把玩具整整齐齐地摆在抽屉里。母亲坐在小家伙床边,让他们都安静下来,小家伙要做祷告了。

那四岁的小姑娘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白的细被单,两只小手叠放着,小脸很是严肃,她高声地祷告。‘怎么回事,’母亲打断了她,‘说完请赐给我们每日的面包后,你还说了点别的,我没听清楚,告诉我!’小家伙很不好意思地望着母亲。

‘别生气,亲爱的妈妈!’小家伙说,‘我请上帝在上面多抹些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