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布莱恩搞不清状况,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即使后来,他的大脑开始运转,他能够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还是不能做任何事情。他的手和胳膊都像灌了铅一样,一点儿也不听使唤。

随即,他转念一想,要是事情根本没发生该多好呀。“睡着了,”他看着飞行员,在心里尖叫着,“你只是睡着了。该死的,立刻把眼睛睁开,用你的手操纵飞机,把脚放在踏板上!”——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飞行员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只在飞机遭遇到一小股气流意外地发生颠簸时,他那松弛的脑袋才随之左右晃动。

好在,还有飞机。

不知怎么回事,飞机还在飞行着。几秒钟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飞机还飞得好好的,就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这让布莱恩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一定得做点儿什么,是得做点儿什么了!可是,该做什么呢?

求救。

他必须求救。

他用颤抖的手指头碰了碰飞行员的胸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呀!他知道好像有一些救护程序,得给心脏病患者做嘴对嘴的人工呼吸,并且按压他们的胸部,叫什么 “心肺复苏”,可是他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给飞行员做呀!你瞧,他还坐在驾驶位上,身上还绑着安全带呢。布莱恩用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飞行员,摸他的胸部,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这是不是意味着,飞行员差不多已经死了?

“求求你,”布莱恩央求着,却不知道要求什么,或者要求谁,“求求你……”

此刻,飞机又开始摇晃了,是撞上了更强烈的气流。布莱恩感觉机头在往下沉!不是那种俯冲,而是略微地下倾,下倾的角度加快了航速。他知道,角度上稍有偏差,飞机就可能最终冲进丛林里。因为现在他已经从前方的地平线上看到丛林了,而刚才他看到的只有蓝天。

无论如何,他都得继续飞。必须驾驶飞机,他得自己救自己。飞行员指望不上了,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他得试着驾驶这架飞机。

他坐回座椅,直视前方,把仍在颤抖的手放在操纵杆上,双脚轻轻地踩在舵板上。他不知在哪本书上读到过:拉起操纵杆就能让飞机升高。你得一直把操纵杆往后拉。他用力拉了一下操纵杆,它立刻转向他。简单,太简单了。只见飞机,本来是加速下驶,这会儿却陡然上升。这一下却让布莱恩的胃里翻江倒海,难受极了。他忍住了,又推回操纵杆,谁知推过了头,机头又低于水平线了,马力加大,飞机来了一个小小的俯冲。

该死,推过头了。

他又把操纵杆打回来,这回力量可轻多了,机头又浮起来了,还是过头了,但不像上次晃得厉害。看来得再往下降一点,糟了,又过头了,再打回来点儿。很简单嘛!发动机罩的前端总算稳定下来了。当他把发动机罩对准地平线后,飞机似乎飞得还挺平稳。当他握定操纵杆,自始至终屏气凝神的布莱恩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吁,现在该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天空晴朗、湛蓝,到处是大块大块的云朵。他向窗外看了一会儿,真希望能看见什么城镇呀,小村子呀,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成片的丛林,无边无际的绿色,还有越来越多的湖泊,可是,飞机要飞到哪儿去呢?

他正在飞,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要飞向何方。他凑到飞机的仪表盘前,仔细研究刻度盘,真希望能够得到一些帮助,比如说找到一个指南针什么的。这里可真复杂呀,到处都是数字和灯光,闪烁混杂。在仪表盘的上方,有一个灯亮着显示数字342,紧挨着又有一个灯显示22。再往下是几行刻度盘,好像是显示风的动态的,比如旋转啦、移动啦。有一个带着指针的刻度盘指向数字70,他猜测,只是猜猜,可能是高度计。那么这个装置就告诉他距离地平面的高度,没准是距离海平面的高度?他幸好读过有关高度计的知识,可在哪儿读的、读到什么,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稍微靠左一点儿,在高度计的左下方,他看到了一个附着灯光刻度盘和两个按钮的长方形小控板。他的眼睛扫了两三次,才看见金属盘上有一行特别小的字:“发送器221”。这让他茅塞顿开,啊哈,他总算弄明白了,这是无线电接收装置!

噢,无线电。当然!有救了!他必须用它。刚才飞行员也曾经、曾经用过无线电(他不肯对自己说飞行员已经死了,连想都不敢这么想),是的,他当时就想用这台无线电。

布莱恩看看飞行员。耳机还挂在他头上呢,已经歪到一边了,飞行员的身子挤在座位里,麦克风的开关还别在他的腰带上。

要想得到耳机,布莱恩就得从飞行员身上去摘。必须伸手从飞行员的头上取下耳机,否则他就不能用无线电来呼救。他必须把手伸过去……

双手又开始发抖。他不愿意靠近飞行员,更不愿意碰他。可没办法,他必须去!必须拿到耳机!他把手从操纵杆上移开,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看看飞机会怎样。飞机仍然正常行驶,很平稳。

很好,他想,现在就去做这件事。他转身从飞行员头上取下耳机。他还得顺带留意着飞机,怕它下降。耳机拿得还算顺利,可是麦克风的开关还别在飞行员的腰带上呢,噢,见鬼,那大块头还挤在座位里呢。这可有点儿难办,得把它拉出来。拽麦克风开关的时候,他的胳膊肘碰到了操纵杆,还在上面重重地压了一下,飞机立刻小幅下沉。布莱恩赶忙抓住操纵杆,把它拉回,见鬼,又用力过猛了。飞机又开始上下颠簸,天哪!胃里拧着劲儿地翻腾,好不容易才控制了局面。

OK,搞定了!他又用力拽了一下麦克风线,总算把线拉出来了。他花一两秒钟戴上了耳机,又把小麦克风话筒拉到嘴前。刚才飞行员就是这么用的。接着,他按下腰带上的开关,对着麦克吹了吹气。

他听见耳机里自己呼吸的声音。“喂?有人在听吗?喂喂……”

重复了两三遍后,他停下来等着。可除了自己呼吸声外,他没听到任何回音。

恐慌再度袭来。他曾经害怕过,曾经不停地抵御心中的恐惧,尽力不去想发生的事情。可是现在,恐慌又来了。他开始对着麦克风惊声尖叫,一遍又一遍。

“救命呀!有没有人能帮帮我呀!我在飞机上,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开始放声大哭,边哭边用力拍打着飞机的操纵杆,把它推下又拉回。可是麦克风里除了他自己的哭泣声,什么也听不到。自己的哭喊声又传进了自己的耳朵里,这简直就是对他的莫大嘲讽。

这是麦克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曾经偶然用过叔叔货车上的私人无线电通讯器。你得把麦克的开关切断,才能听到别人讲话。他伸手摸到腰带,关上了开关。

刚开始他只能听到一片“嘶嘶拉拉”的无线电波声。突然,透过杂音和干扰,一个声音蹦了出来。

“谁在呼叫地面指挥塔?我再重复一遍,关掉你的麦克风——你正在覆盖我的讯号。完毕。”

声音停止了。布莱恩使劲地按了下麦克开关,拼命喊到:“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是我,是我!……”随即,又关掉了开关。

“收到。我收到你的讯号了。”那个声音变得很微弱,还时断时续。“请说明你目前的困难和方位。还有,在每次通话结束时,要说‘完毕’。”

说明我的困难,布莱恩想,上帝,我的困难。“我……我在一架飞机上,飞行员……他已经不能开飞机了。可我不会开飞机。救我,救……”没来得及结束通话,他就急急地关上了麦克风。

片刻停顿之后,又传来了回复。“你的信号突然中断了,我几乎接收不到。我明白……飞行员……你不会开飞机?是吗?完毕。”

布莱恩现在几乎听不到了,耳边传来噪音和干扰声。“是真的,我不会开。现在飞机还在飞,但我不知道它还能飞多久。完毕。”

“……没信号呀。你的方位?航班号……方位。……毕。”

“我不知道我的航班号,也不知道我的方位。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就这些。完毕。”

现在,他只好静静地等着,却没有半点回音。一度他觉得好像在杂音的间隙,听到那么几个字儿,但也可能是静电干扰。两分钟,三分钟,十分钟过去了,飞机咆哮着,布莱恩仍在竖起耳朵用心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于是他再次打开了开关。

“我不知道航班号。我的名字叫布莱恩?罗伯逊,我们是从纽约汉普顿起飞的,要到加拿大的油田去见我爸爸,我不知道怎么开飞机,飞行员他……”

他放开麦克,声音开始颤抖。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开始尖叫。不能这样!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有什么人在听我说吗?谁能帮我开这架飞机,请回答我!”

他关掉麦克,除了耳机的嘶嘶声外,什么也听不到。他不断地重复呼救,对着麦克哭呀叫呀,足足折腾了半个钟头,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他失望地扯下耳机,把它扔到一边。看来没希望了。即使接通了,他们又能帮我做什么呢?嘱咐我小心点儿?哼!

绝望。

他只能再试着猜猜那些刻度盘。他想至少也得大概知道哪个代表速度吧,应该就是亮灯显示160的那个。但是他不知道这指的到底是一小时160英里,还是公里,或者它只表明飞机在空中的飞行速度,而不是地面速度。他知道空中速度与地面速度不同,却不知道怎么换算。

他开始回想以前读到的有关飞行的书:机翼如何工作,螺旋桨如何通过空气推动飞机。可是,那些粗浅的知识根本帮不了他。

现在,谁都帮不了他。

一个钟头过去了。他拿起耳机再试一次,他知道,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了。可是,没有回音。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囚犯,被关在一个小牢房里,还在以每小时160英里的速度在空中风驰电掣,飞向——噢,他真不知道是哪儿——就说是朝着某个方向飞吧,直到……

这就是问题所在!直到哪儿呢?直到燃料耗尽。一旦燃料耗尽,飞机就会掉下去。

还应该有一段时间。

或者,他应该收起油门,让它现在掉下去。他知道飞行员推进油门来加速。那么要是他收起油门,没准引擎就会减速,飞机就会坠落。

下面种种就是他的选择。他可以等待飞机燃油耗尽掉下来;不想干等的话,他可以推进油门,让这一切早点儿结束。要是什么都不做等着燃料耗光,他没准能走得更远些——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朝哪儿飞。飞行员心脏病发作时,曾经碰过操纵杆让飞机转向,可是布莱恩记不得这一碰就改向了多少或怎么才能返回到原航线。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原航线,只能瞎猜上面写着342的那个显示器可能会是方向仪。他不知道自己现处何方,也不知道将要飞向何方,所以是现在坠落还是晚点坠落,根本没什么区别。

求生的本能却反对他立刻熄掉引擎,马上坠落。他隐约感觉到飞机现在的航向是错的,他或许正朝着错误的方向飞去。可他还是没法说服自己熄掉引擎,选择即刻坠落。至少,现在他是安全的,总比掉下来要安全得多——飞机还在稳稳地飞着,他还能呼吸。要是引擎停止,他马上就得掉下来。

因此,他任由飞机飞着,保持高度,还不停地试图与地面联系。他还琢磨出了一套呼救程序:看着嵌入仪表盘上的小钟,每隔十分钟他就给地面留一条简短的信息:“我需要帮助。有人在听吗?”

在联系间隙,他尽力为即将到来的坠落做好准备。一旦燃油耗尽,飞机就会开始下降。他是这么猜的:没有了螺旋桨的推动,他得放下机头,以保持飞行速度——这些好像在哪儿读过,不然就是福至灵犀。反正这么做讲得通。他必须把机头降下来,保持住飞行速度,然后,就在即将撞击之前,再把机头拉高,尽可能地让飞机减速。

似乎很有道理。滑下去,减速,着陆。

着陆。

他必须搞清楚降落时的地形。问题是,自打开始飞越这片森林起,他就从没看到过一块空地。好像有一些沼泽,但是还有丛林散布其中。没有公路,没有小路,没有空地。

只有湖。这倒提醒了他,可以把湖作为着陆点。要是落在丛林里,那无异于死路一条。因为一旦掉下来,成片的大树就会把飞机撕得粉碎。

看来,他得落在一个湖上了。不对,得在湖边儿。他得降到湖边儿上,尽可能地放慢速度让飞机刚好停在岸边儿,掉不到水里。

“说得倒容易”,他暗想道,“可做起来有多难呀!”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啊!这句话和着引擎的轰鸣变成了有节奏的调子。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呀。

不可能做到。

他反复呼叫地面17次,在每十分钟的空当儿里,他也没闲着,不停地忙活,为着陆做准备。其间,他又瞧了瞧飞行员,碰了碰他的脸,噢,这家伙的皮肤可真凉。又凉又硬,该不是死了吧?布莱恩沮丧地回到了仪表盘前。拼了,只能拼了!他系紧了安全带,摆好架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着陆时的操作程序。

燃料耗尽时,他得把机头降下来,驶向最近的湖泊,努力试着让飞机飞过水面。行了,这就是他能想到的。让飞机贴着水面飞。还有,在飞机即将着陆时,他还得使劲儿把操纵杆往后拉,放慢速度,减缓冲击力。

他脑袋里像放电影似的翻来覆去地播放着陆步骤的图景。飞机耗光了油,在水面上滑翔,撞击,着陆——反正他在电视上看到的就是这些。他尽力设想,努力准备好。

可是,当他试图与地面进行第18次联系的时候,引擎突然毫无预警地一阵号叫,倏然熄火。静寂突如其来,只有螺旋桨旋转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划过座舱。

布莱恩把机头压低,然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