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教育的地点不仅局限于汉尼巴尔的公立小学,还包括我哥哥奥里昂办的报馆。在报馆的时候,我干过包括编辑工作的任何工作。我的文笔吸引了镇上的人,“但他们对我不是钦佩”(我哥哥说)。

奥里昂·克莱门斯,我的哥哥,一八二五年,他生于位于田纳西州的詹姆斯敦。他是父母的长子。姐姐玛格丽特在他和我之间,她在一八三九年,她九岁时死在了位于密苏里州的佛罗里达村。我也出生在那里。同样在那里出生的还有我的另一个姐姐帕梅拉,她是塞缪尔··莫菲特的妈妈。一辈子她都是病歪歪的,一年前,也就是七十五岁时,她死于纽约近郊。我还有一个死于一八四二年的弟弟本杰明。

奥里昂在被人们称为东田纳西的丘陵的詹姆斯敦的小木屋中度过了他的童年。那个地方人烟稀少,那里的原始人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简直可以说是无知得就像附近森林里的野兽那样。后来我们全家迁到了佛罗里达,再后来又到了汉尼巴尔,奥里昂那时十岁。在十五六岁时,他被送到了圣路易,在那里学印刷。他有一个显著特点,是做事热心。每天早晨醒来,总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事干得非常热心,这样就能消耗掉一整天的精力。到了晚上,那股火才算是熄灭了。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的热情又会因为某项新的兴趣燃起,甚至在他连衣服都没有穿好的时候。

在他一生中,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像这样轰轰烈烈地热情度过的——一直到后来的一个早上,也就是他临死前,他手里还拿着一支笔,坐在桌边,潦草地将那一天即将燃烧的熊熊大火写了下来,并准备对这场烟火进行欣赏,一直到它晚上熄灭为止。那时候他七十二岁。不过我忘记了他另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那就是他的忧郁,消沉,和绝望的心情。这个特点与他的热心做事的特点一起,日日月月地并存着。所以,他每天一分为二——不,是融合在一起——从日出直到午夜,忽而阳光灿烂,忽而黑云密市。他确实是世界上每天都最快乐、最有希望的人,不过我想,他也是世界上每天都最悲哀的人。

在圣路易做学徒的时候,他和爱德华·贝茨交情很好,后来,此人成了林肯先生首任内阁里的人物。贝茨人非常好,他是一个著名的律师,为人非常光明正大。他很有耐心地任凭奥里昂将每一项新的计划说给他听。他们两个共同讨论。在讨论中,他们凭借雄辩以及不可抗拒的逻辑力量,取消掉计划——开始是这样办的。可是过了几个星期后,他发现根本就不需下这么大功夫,他完全可以将新计划放在一边,等到当晚它便会自生自灭。奥里昂认为自己该当个律师,于是贝茨先生就鼓励他学习法律。在学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时,法律便理所当然地被他搁在了一边,他又干起其他新玩意来了。他自己希望成为演说家。贝茨先生便给他进行补习。在屋子里,贝茨先生边走边对一本英文书进行高声朗读,同时还迅速地将英文翻译成法文。他还建议奥里昂也这样练习。不过奥里昂不懂法文,所以他便开始学了起来,不过这种学习的热情只持续了两三天,就被抛在了一边。

在圣路易做学徒的时候,他先后加入了不少教会,还曾在主日学校教书——教会总是随着主日学校更换。政治上,他同样也是反复无常——今天辉格党,下星期换成民主党,再下一星期又变成了政治市场上他可以找到的什么新鲜玩意儿。在此,我不妨提一下,他这漫长的一生,总是在搞宗教交易,以换景色为乐。我还可以进行解释的是,他的诚实和诚意从来都是不容怀疑的。在生意和钱方面,他的诚实也是从来不容置疑的。虽然他经常反复、变化,但他的原则是并且始终是高尚,不可动摇。他的气质是人类气质中非常少有的混合物,特别奇特。这样的人,生来办事便是凭借冲动而不是深思熟虑,这就是奥里昂的作风。

无论做什么事,他的根据总是信念以及热情,做了还非常自以为是——而且不管做了什么事,好也罢,坏也罢,不好不坏也罢,二十四小时之内,他便会深陷入懊悔之中,每次都是这样。悲观主义者先天生成,而不是后天变成。乐观主义者也是先天生成,而不是后天变成。不过,我认为他是我唯一见过的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成分恰好相等的人。除了一些基本原则之外,他就像流水那样不稳定。一句话就能令他精神沮丧,另一句话又能令他飘飘然直升空中。一句表示异议的话,就能叫他感到伤心,一句表示赞成的话,又能叫他快乐得像个天使。这种奇迹般的现象,你几乎不能用理性或者哪一种心理状态来对它进行解释。反正不管怎么说,你都能够解释得通。

另外,他还有个显著的特点,上面我所说的那些,都是由这个特点而产生的。那就是一种强烈想要得到人家赞成的欲望。他如此热切地要人家说好,那么如同少女般急切地要每人都称赞一声,甚至对这些称赞都不加区别,以致为了得到任何一位和他持不同意见的人的赞许,他通常都可以立刻放弃自己原来的主张、意见信念。我要在这里清除地进行表白的是:不论在什么时候,他总是恪守自己那些基本原则的。他从没有为了讨得谁的欢心而将这些原则放弃。像他这样在黑奴与奴隶主的环境中出生,又在这样的环境里被抚养成人的人,却从儿童时代一直到死,都始终是废奴主义的拥护者。他为人真诚、实在,光明正大,表里如一。不过对于那些小的事情——像宗教、政治这一类音响不大的事——他的信念便从来不是固定的,只要有人稍表异议,他便无法继续坚持了。

他老是喜欢梦想,是一个天生的梦想家。经常性的,这个特点会叫他吃点儿苦头。在他二十三四岁时,他是个工匠。有一次,他忽然产生一个非常罗曼蒂克的念头,他想要事前不让我们知道,便前往汉尼巴尔,以便给我们全家一个惊喜。要是事前通知我们的话,我们会告诉他说:我们早已搬家了,过去我们住的地方,现在住着我们的家庭医生梅雷迪思,也就是那个脾气暴躁、低嗓子的老水手,而奥里昂过去居住的那间卧室,则住着梅雷迪思医生的两个老处女姐姐。奥里昂所搭的船于半夜时分抵达了汉尼巴尔。像往常一样,他满怀着罗曼蒂克的设想,事前就急匆匆地享受了他那虚构的惊喜,心里感觉热乎乎的。对于这些,他总是事前进行享受,这是他天生的脾气。他从来都是不等事情实现,便非要对其进行梦幻般的虚构,事前进行一番享受——结果,有时他会发现事实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完美,而且因为事与愿违,还常常吃亏。

他到家的时候,绕到后门,先脱掉了靴子,悄悄上了楼梯,到了睡着两个老处女的那个房间,一路上倒是没有吵醒睡着的人。他在黑暗中脱掉衣服,爬上了床,碰着了个什么人。他也觉得有点儿怪,可也并没有十分在意,因为他想可能是我们的兄弟叫本的。当时正是冬天,床上非常舒服,那所谓的本令床上更舒适了 ——这样,他便放心地睡了起来,所有的事情都很顺利,他很满意。想到明天早晨的情景,他就从心里感到高兴。不过有些事情比他想的要来得快,并且即刻就发生了。被挤的老太开始扭动、挣扎起来,一会儿就开始半睡半醒,被挤得嘟囔起来了。奥里昂被这声音吓得半死。他既不敢起身也不敢透气。

被挤的人开始了她的摸索,当她摸到奥里昂新蓄的络腮胡时,便尖声叫了起来,“妈呀,是个男人!”这一下他清醒了,奥里昂快速下了床,在黑暗中急急忙忙地到处摸着他的衣服,两位老太开始尖声叫喊,等不得把全套衣服都拿到手,奥里昂便赶紧飞奔到楼梯口,朝下奔去。这个节骨眼上,他又被吓瘫了,因为他望见了来自楼梯下面的微弱的淡黄色烛光。他判断梅雷迪思医生就在蜡烛后面。事实证明,真的是他。他身上几乎没穿任何衣服,不过这没有关系。对于应付这类事情,他是有经验的,因为在他手里握着一把屠刀。奥里昂朝他高声大喊,这下解救了他,因为医生分辨出了他的声音。之后,他用我自小就非常仰慕的那种十分深沉的航海男低音,将住房的变化向奥里昂进行了解释,告诉他去哪里才能找到克莱门斯家,最后还说了一些非常不必要的忠告,说以后他再这么干之前,先捎个信给他本人——只要奥里昂活着,这样的忠告,他似乎再也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