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的是西南风,豺群隐蔽在埃蒂斯山谷原始老林子深处一座被岁月和风霜剥蚀成蜂窝状因此取名叫骷髅岩的四周,恰巧处于下风口,猎狗的鼻子再尖,也闻不到豺的气味的。

一位猎人带着一条大花狗慢吞吞地从正前方那条被野兽踩踏出来的羊肠小径横穿过去。

豺群悄无声息地钻在岩角下和草丛里,连平时叽叽喳喳十分淘气的幼豺也从父豺母豺惊骇恐惧的眼神中领会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反淘气的常态,凝神屏息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豺们耐心地等待着危险能像阵风似的刮过去。

骷髅岩是埃蒂斯红豺群的大本营,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豺也有类似的行为准则,不到万不得已,尽量避免在自己的大本营附近发生杀戮流血事件,在自己的窝边保持一块净土,保持一种平静祥和的氛围。

当然,对豺来说,面对猎人和猎狗,还不是单单不愿在窝边产生纠纷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不能暴露大本营的位置。

埃蒂斯红豺群历史上曾发生过大本营暴露在猎枪下的悲剧。过去豺群居住在一个名叫巨蜥滩的山洼里,住了很多代。突然有一天,一位满头白发的老猎人带着一条黑狗巡视山林走进巨蜥滩。老猎人葬身豺腹,猎狗却逃之夭夭。从此,巨蜥滩就不得安宁,三天两头有猎人来光顾,逼得豺群只好弃家出走,另觅营地。

日曲卡山麓虽然山高水长幅员辽阔,但真要寻觅到人的足迹无法到达又依山傍水适合豺群居住的地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花狗开路,猎人殿后,人和狗的表情都很轻松,看来,他们什么也没发现,不过是偶然路过这里的。或许,这位肩扛猎枪的猎人钻透十里灌木丛来到骷髅岩来是想碰碰运气,没见到有价值的猎物,便打算往回走了。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人和狗就会钻进树林,从豺群的视界内消失;既然豺看不见他们了,他们当然就更看不见豺了,两厢平安,偶尔发生的危机就算过去了。

前任豺王夏索尔紧张得悬吊到嗓子眼的心放下了一半。它扭转脖颈,朝卧在离自己不远的白眉儿瞄了一眼,心想,白眉儿惊骇的眼光大概也要缓和一些了吧。它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世界不太妙。白眉儿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惊骇,平静得就像一潭秋水,不,这样形容不确切,应该说那眼光很柔和,很微妙,很清澈,很稔熟,似乎还有一种朋友相见的亲切与兴奋。这极不正常。豺见到猎狗就像见到毒蛇一样,眼光应该憎恶;豺见到猎人就像见到豹子一样,眼光应该惊慌。豺打心眼里讨厌猎人和猎狗,眼睛是心灵的门窗,眼光应该有所反映的。白眉儿尽管骁勇强悍,但再厉害的豺王也不是神仙阿伯,连猎人猎狗都不放在眼里。白眉儿的反常眼光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前面正在行走的猎人或猎狗与它曾经有过一段亲密的接触。

想到这里,夏索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直埋在心底的怀疑和担心又浮上心头:那条眉眼间有块白斑毛色偏黄身体出奇地大抢夺了它豺王宝座的家伙,难道真是混进豺群来的狗?!它又用心盯着白眉儿看,喏,这家伙的视线在跟随着猎人的身影缓慢移动,栗色瞳仁里丝毫没有警觉与监视的意味,刚好相反,有一种惜别与相送,很标准的注目礼。

夏索尔越看越觉得自己的怀疑有道理。

猎人和猎狗快走到树林边缘了,假如没有意外,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夏索尔突然烦躁得像豺毛上溅落了火星,产生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它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但它明白自己必须要干点什么。

自打退下王位后,夏索尔的心态一直不平衡;被废黜的豺王心态是永远不会平衡的。地位角逐是只能上不能下的,能上能下是个神话。每当它看见白眉儿站立在地势较高的位置统麾豺群,每当它看着豺们像众星拱月般围着白眉儿转,每当猎到食物时其他豺都咽着口水肃立四周等待白眉儿来品尝第一口时,它的嗓子眼就冒起一股又苦又涩又酸的水。特别让它无法忍受的是蓝尾尖的感情跳槽。它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对不住蓝尾尖的地方,它觉得自己在蓝尾尖哺乳期又去找农农是挺正常的一件事;它那时是豺王,有地位有权势,再找匹母豺并不算奢侈。它觉得是因为自己被从豺王宝座撵了下来,蓝尾尖的态度才一百八十度大拐弯的。它对失去蓝尾尖并没多少感情上的痛苦,它虽然失去了王位,并没沦为最低等的苦豺,而是仅次于豺王的最优秀的大公豺,不愁找不到新的伴侣,事实上它在失去蓝尾尖的第二天就跟一匹名叫贝贝的小母豺进行交配了。但这并不能冲淡它对白眉儿的憎恨,有一百个新配偶也无法使它忘怀夺妻之仇。

即使撇开感情因素不谈,它也不喜欢白眉儿。白眉儿执政近一年来,某些行为完全背离了传统的豺道,让它夏索尔放心不下。

比如进食,过去豺群凡猎到羚羊,糯滑的羊脏都归豺王享用。一头羚羊只有一副内脏,一个豺群只有一个豺王,羊脏归豺王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豺王吃不完就论资排辈由优秀大公豺分享。啄食次序就是阶级次序,只有这样才能显出地位的尊卑贵贱,才能拉开差距,才能激励上进,才符合生存竞争的原则。可白眉儿上台后,却无视这条埃蒂斯红豺群在千百年严酷的丛林里用鲜血铸就的生存法规,猎到羚羊,撕开胸膛后,羊心羊肝羊肺羊肠羊肚羊脑,任由那些带崽的母豺哄抢,上等的羊腿也归那些无用的老豺们,而群体的中流砥柱——那些卓越的大公豺,反倒只能啃食较次的胸肋和羊头羊皮。传统的啄食次序被颠倒了,这岂不等于在鼓励身强力壮的大公豺快快变成无用的老豺?

苦豺制度虽然没明确宣布作废,也是形同虚设,久不运用了。苦豺制度是埃蒂斯红豺群赖以保持活力的有效制度,符合汰劣留良的原则。当然,苦豺制度血腥味很浓,是残酷了一些,但生活本身就是暴虐无情的。回想在野猪岭的石钟乳溶洞里,白眉儿竟然要代替残废的兔嘴去死,它夏索尔当时心里就冒出这样一个判断:这不是豺!起码不是历史清白血统纯正的豺!豺不可能这样感情用事。这种歪腻的情感只有人类的火塘边才会滋生。这样说并不是指豺缺乏爱的细胞,豺群里也时有牺牲自己拯救别豺的行为发生,但一般都是父豺或母豺为了幼豺去赴汤蹈火,地位低的豺为了地位高的豺去铤而走险,极少有反过来的例子。对豺而言,生存利益高于感情,感情服从于生存需要。假如豺们都像白眉儿那样为了一匹被生活淘汰的残废豺甘心情愿牺牲自己,汰良留劣,埃蒂斯红豺群很快会萎缩疲软退化失去活力,最后被大自然这头怪兽一口吞噬掉。每匹豺都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偏偏身为豺王的夏索尔不懂,怪,这实在是怪。

兔嘴撞死在石钟乳溶洞距今已快一年了,豺群再也没使用过苦豺。并非老天慈悲,这一年来豺群处处顺利不再需要苦豺,而是白眉儿故意回避使用苦豺。

就在前不久,日曲卡山麓下了第一场秋雪后,豺群为越冬作准备,沿着怒江往下游走,下到太阳湾去猎食蟒蛇。怒江峡谷落差极大,上游是雪山,往下游没多少路就是亚热带雨林,立体气候,四季并存,堪称世界一绝。太阳湾潮湿温热,生活着太阳鸟、金丝猴、蟒蛇等诸如此类的热带动物。

很幸运,豺群一走进太阳湾,就看见一条身上绕着一圈圈褐色环斑的金蟒蛇盘踞在两棵并排生长的金合欢树腰上,吐着火红的信子,一副困兽犹斗的模样。

蟒蛇有两个迎敌的绝招:一是张开巨口把对方囫囵吞进肚去,别看它的脖子只有小树般粗,却可毫不费劲地把一匹大公豺咽下去;二是用六七米长的蛇身把对方缠住,活活勒死。

埃蒂斯红豺群一般不到太阳湾来,路难走不说,亚热带气候容易传染瘟疫也不说,那蟒蛇极不好惹,比对付豹子更吃力,很难不付出代价就把一条蟒蛇撕成碎块;虽说豺凭着灵活的四肢可以躲开蟒蛇的正面噬咬,却不可能不被长长的蛇身缠住。

过去豺群极偶然的情况下也来过太阳湾猎食过蟒蛇,通常都是一匹豺被勒住,众豺扑上去撕扯。而蟒蛇有股犟脾气,面对众多对手,它勒住其中一个再也不会松开。每吃一条大蟒蛇,就要有一匹豺被勒断脖子勒断筋骨勒成肉棍,这似乎已成了一种惯例。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苦豺是最明智的做法。总免不了要有牺牲,那就让劣等豺去牺牲好了。

可白眉儿根本无视这个现实,一见到蟒蛇,不容豺群有时间想到苦豺问题,就嚣叫着率先冲上去在蟒蛇尾尖上咬了一口;蟒蛇从金合欢树上跌下地来,将身体甩得像连环套。白眉儿确实机灵,利用两级前扑的绝招成功地避开了蟒蛇的缠绕,又瞅着机会咬了几口蛇尾。既然豺王免用苦豺,又带头扑了上去,大公豺们当然只好舍命奉陪,拥上去同蟒蛇展开了一场混战。

并不是所有的大公豺都那么机灵那么幸运能躲开蟒蛇令豺眼花缭乱的连环套式攻击,很快,不可避免的悲剧发生了,一匹名叫龙蚤的大公豺被蟒蛇紧紧缠住。那该死的蟒蛇直到蛇头被豺群咬烂,仍不放松。所有的豺都看得清清楚楚,龙蚤被绞在蛇长长的身体中间,豺头竭力伸向天空,嘴张得老大,双眼似乎要从眼眶里滚出来。突然,龙蚤黑咕隆咚的口腔深处爆出一坨血花,射出好几尺远,落在一片雪白的羊蹄甲花上。龙蚤死了,它只有四岁,正处于豺的黄金年龄段。本来,可以让十岁龄以上的老豺代替龙蚤去死的;把青春和衰老放在天平上,难道青春的分量不是更重些吗?可白眉儿却固执地拒绝使用苦豺制度!

夏索尔不能不怀疑,身为豺王的白眉儿到底有多少豺味?

更有甚者,白眉儿还无视埃蒂斯红豺群祖宗留下的规矩,接纳不知从哪个山旮旯里跑来的银背小公豺!尽管蓝尾尖演了一场母子重逢的喜剧,但瞒得过别的豺,却瞒不过它夏索尔的眼睛,绝对是一幕遮豺耳目的假戏。

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白眉儿不是真正的豺,但从白眉儿一系列非豺化的做法里,夏索尔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高居在埃蒂斯红豺群王位上的白眉儿骨髓里浸透了异化和叛逆,血管里流的并不是纯正的豺血!任其胡闹下去,若干年后,豺将不豺,蜕化成狗了。让夏索尔感到揪心难过的是,整个豺群除了它之外,竟然没有其他豺对白眉儿出格的诸多做法表示过怀疑和非议。特别是那些目光短浅的母豺、幼豺和老豺,反而用欣赏的眼光接受了白眉儿这些离经叛道的做法。既得利益者总是拥护新政策的,没办法。就是那些利益受到伤害的大公豺,也都浑浑噩噩,听之任之。夏索尔有一种孤掌难鸣回天乏术的感慨。唉,假如豺群有档案可查,可以内查外调什么的就好了,白眉儿究竟是什么出身何种血统过去干没干过让豺恶心的勾当就能马上水落石出。可惜,豺没有这套行之有效的档案制度,历史永远是笔糊涂账。

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寻找机会让白眉儿当众暴露出非豺的本性来。这非豺的本性极有可能就是狗性。白眉儿真要暴露出狗性,绝对会被愤怒的豺群撕成碎片,这一点夏索尔相当有把握。别看现在匹匹豺都把白眉儿尊崇为救星,那是受欺骗受蒙蔽的结果,一旦拨开迷雾,发现自己所尊崇的豺王原来是披着豺皮的狗,便会发酵出十倍的憎恶。夏索尔相信豺们这点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与狗性不共戴天。

猎人和猎狗还差几步就要进树林了。它不能再犹豫了,无毒不丈夫,豺也有这种观念。它要迫使白眉儿率领豺群和猎人进行正面交锋。倘若白眉儿果真像它怀疑的那样是狗种,在这场与猎人的生死搏斗中一定会暴露无遗的。它迅速环视四周,很好,谁也没有注意自己。它和察迪并排卧在一起,它假意伸了个懒腰,似乎身底下的岩石太滑,身体将要倾倒,两只前爪在空中划动着,突然在察迪的腰间搡了一把。

察迪卧伏的位置本来就有点险,在一块大岩石的边缘,前面是几丛衰草,冷不防被搡了一下,身不由己地向前滑了半步,滑出了岩石边缘。沙啦沙啦,衰草连同泥屑石块像道小瀑布泻下陡坎,在静谧的山野里,这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更糟糕的是,察迪本来是用前爪钩住一丛衰草的,衰草滑下去,它保持不住平衡,身体也像坐电梯似的往陡坎下滑,陡坎有两米多高,察迪下意识地尖嚣了一声:“呦——”

即使猎人和猎狗的耳朵都有点背,是半聋子,距离那么近,也听到这声响亮的豺嚣了。

霎时间,正跨进树林的猎人一个急转身,“哗啦”一声拉动枪栓,长长的枪管上镶着五道黄灿灿铜箍的火药枪直指豺群隐伏的方向,猎狗发疯般地吠叫起来。

宁静的山林刮起一股腥风血雨。

白眉儿没料到会平地起波澜。现在,再想同前面的人和狗和平共处是不可能的了。它只觉得四爪麻木,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假如能不考虑任何微妙的感情因素,身为豺王,在眼前这样关系到整个豺群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应当毫不犹豫地跳出来长嚣一声,旋风般地朝猎人和猎狗猛扑上去。

一般来说,豺总是尽量避免和两足行走的人发生冲突;豺不是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是不会跑到山寨村庄去猎食家猪家羊家鸡家鸭的。要是在狩猎途中不期然与猎人相遇,豺也会明智地采取逃之夭夭的战术。人虽然也惧怕豺,豺狼虎豹把豺列为首恶,视作狡诈和残暴的代名词,但比较起来,豺更怕人。人有狗做帮手,还握有能闪电喷火的猎枪,是真正的百兽之王。但此时此刻的情景,却不允许白眉儿逃跑。骷髅岩是埃蒂斯红豺群的家,无论如何,这个家应当对人类保密。再说,秋天正是母豺下崽和哺乳的日子,最大的幼豺刚刚满两个月,最小的还没断奶;一窝最多的有五只,最少的也有两只。这些新生的幼豺无法跟着群体一起逃进密林。母豺一次只能叼一只幼豺逃命,也就是说,只能拯救一窝新生豺中的其中一只;母豺叼着幼豺,严重影响奔跑速度,很难逃脱猎狗的追踪。更恼火的是,骷髅岩这个对豺来说十分理想的巢穴从此就不能再用了,必须另换地方。

鉴于这诸多原因,豺群在**期和育幼期凡碰到找上门来的猎人和猎狗,只有进行殊死的决斗。通常的做法是,一旦隐伏的豺群被人和狗发现,在极短的刹那间豺王就扑蹿出去,在猎狗还懵懵懂懂,猎人手中的猎枪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前咬他们个措手不及。

然而,白眉儿却迟迟没有作为。

那位猎人就是白眉儿昔日的主人阿蛮星。

白眉儿在阿蛮星刚刚从骷髅岩前那条羊肠小径出现时,就一眼认出来了。它和阿蛮星共同生活了两年,阿蛮星的身影和气味已深深烙印在它脑子里;阿蛮星救过它,也冤枉过它,它永远也忘不了的。当它看到在羊肠小径上行走的是阔别已久的阿蛮星时,不知为什么,那恨的情绪根本提不起来,心里倒滋生起一股柔情,好像胸窝下有一只火塘,豺心被温暖的火苗烤成了狗心。它当然不会傻乎乎跑出去同阿蛮星来一番久别重逢后的亲热,但它的眼神很自然地流露出脉脉温情来。

这眼神不幸让夏索尔看见了,害了它也害了豺群。

就在白眉儿被察迪暴露目标的嚣叫声惊得发呆的时候,夏索尔倏地跃上岩石顶,脖颈一扬就要发出扑咬的嚣叫。夏索尔的用意很明显,在白眉儿萎蔫时自己正好可以表现果断勇猛的作风,说不定就是一个地位沉浮的契机,把失却的王位重新争回来。

随着夏索尔的动作,几乎所有的大公豺都从隐伏的位置直立起来,都眼睛充血,磨动着爪牙准备厮杀。

就等着一声号角般的长嚣了。

白眉儿望见了夏索尔登高的动作,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意识到假如自己再无动于衷,就会被豺群视为在关键时刻自动放弃领导权,陷入十分被动的境地;它来不及多思索,就直起喉咙狂嚣一声;太险了,只比夏索尔抢先了零点几秒。

立刻,绿色的树林和灰白的石崖间,跃动起一块块红色,像火焰,像蛇信子,也像穿红袄的山妖,从四面八方从各个隐秘的角落向猎人和猎狗逼近。

“轰”,阿蛮星手中的猎枪炸响了,骷髅岩一个角隅传来一声豺垂死的哀嚣。

白眉儿心陡地紧了一下,昔日的主人犯了一个无法补救的错误,他一定以为遇到了零星的流浪豺,或者以为是与豺群的一次偶然遭遇,贸然开了枪;他不晓得他面对的是一群背后骷髅形的岩缝和石洞里藏着幼豺的公豺和母豺;为了小家伙的安全,豺们是不惜流血牺牲拼命到底的。

果然,死亡不仅没能吓退豺群,反而更刺激了豺们噬血的野性冲动。好几匹大公豺和两三匹母豺不再隐匿在草丛岩角绕S形的圈子,改为直线朝人和狗扑击。

白眉儿看见,阿蛮星靠在一棵冷杉树上,手忙脚乱地解下腰间的火药葫芦往枪管里倒火药。日曲卡山麓的猎人用的都是那种开一枪就要重新装填一次火药铅巴的老式猎枪,不能连射。

夏索尔和察迪富有丛林生活的经验,抓住装子弹的间歇,像两支离弦的箭,向阿蛮星猛扑上去,显然,它们是想抢在猎枪能第二次击响前把阿蛮星扑倒。

阿蛮星身边那条大花狗吠叫着迎上来,拦住夏索尔和察迪。大花狗虽然英勇顽强,但毕竟一张嘴咬不过两张嘴,四只爪撕不过八只爪,才斗了两小个回合,便招架不住,拖着血淋淋的身体哀叫着落荒而逃。

白眉儿不认识这条大花狗,也许是阿蛮星在它出逃后重新买来的一条猎狗吧。唉,扑咬的技艺实在很难恭维,胆量也太差劲了。

夏索尔和察迪成钳形向大花狗合围上去。在这种情况下,豺群是绝对不会让猎狗活着逃出骷髅岩的。猎狗识路,逃出去后很快就会领来大队的猎人和成群的狗对豺群进行报复的。

夏索尔和察迪很快追上大花狗,骷髅岩展开了一场残酷的屠杀。

白眉儿在夏索尔和察迪对付大花狗的时候,从侧面绕向阿蛮星。它小跑着,不露声色地放慢自己的脚步。它无法做到像匹真正的豺那样刻毒地巴望冷杉树下的阿蛮星被咬断喉咙。它希望昔日的主人能看清眼前这险恶的形势,趁大公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大花狗身上的机会,赶紧钻进茂密的树林逃遁。

但阿蛮星并没退却,他很快往枪管里装填完火药铅巴,抬起枪管向立在一块深褐色骷髅岩上的一匹豺瞄准。白眉儿顺着枪管朝前瞥了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深褐色的骷髅岩上站立着的竟是蓝尾尖!

蓝尾尖听到枪声和狗吠豺嚣声,从栖身的石缝里钻出来瞧热闹。

阿蛮星眯起一只眼,将准星、缺口和蓝尾尖的脑袋三点连成一条线,这是一条死亡的黑线。

白眉儿这时已靠近阿蛮星,嗖的一声对准他的手臂扑撞过去。那支黄灿灿的猎枪凌空飞了起来,像一只长尾巴犀鸟,在空中画了道弧线,哐啷一声掉入草丛。

猎人失去了猎枪,就等于豺被拔掉了牙齿。

白眉儿完全可以接着再做个漂亮的空中噬喉的动作,一劳永逸地结束眼前这场人豺纠纷,可它没这样做。它在空中偏了偏臀部,好像身体被风吹歪了掌握不好平衡,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打了个滚,滚进一块岩石底下。

它不忍心伤害昔日的主人,也不想让困境中的阿蛮星认出自己来。

博里、贾里和另外几条母豺瞪着血红的眼睛朝阿蛮星围拢过来。

“花龙,花龙,快来啊!”阿蛮星对大花狗发出呼叫。

大花狗倒在血泊中,狗尾巴被咬掉了,颈窝被咬开一个血糊糊的窟窿,已无力吠叫,两只狗眼遥望着危急中的主人,嘴腔扑哧扑哧吐着血沫。

阿蛮星拔出随身佩带的长刀胡乱劈砍着,往密林深处退却,但已经晚了,十几匹豺前后左右盯上了他。他顾得了前,顾不得后,一会儿肩膀被撕破,一会儿屁股被咬出血。他大概也明白自己已陷入绝境,逃是逃不掉了,硬拼也拼不过越围越多的豺,无奈之下,他做了个往前冲刺的假动作,劈伤冲在最前面的博里,待豺群稍稍后退时,他把刀衔在嘴里,双手抱住冷杉树干,像只猿猴似的爬上树去。

豺不会爬树,围在树下干瞪眼。

阿蛮星骑在一根横杈上,惊魂甫定地大口喘着气。

一天一夜过去了,豺群仍紧紧围住冷杉树不肯撤离。每匹豺心里都很明白,要保住埃迪斯红豺群骷髅岩大本营的秘密,唯一的办法,就是死守住这棵孤零零的冷杉树,不放那个躲在树杈上的猎人生还。

白眉儿虽身为豺王,也不能违背全体豺民的意志喝令豺群从那棵冷杉树下撤走。

这真是一场静悄悄的生与死的对峙。

阿蛮星在树上不时手搭凉篷向远处眺望,扯起喉咙发出呼叫。可惜,只有山谷对面的一只雪豹偶尔回应一声嘲弄般的长啸。第二天后半夜,他大概是累极了,竟坐在树杈上抱着树干打起瞌睡。不知是瞌睡太沉还是树干太滑溜,他身体一仄,突然歪倒。咔嚓,坐着的那根树杈一下被他扳断了。树底下的豺们本来都是卧伏着的,听到动静,齐刷刷站了起来,各个都恣张开绒毛,迅速摆好了蜂拥而上进行无情撕咬的架势。阿蛮星在坠落的一瞬间大概惊醒了,两手乱抓,算他幸运,抓住了树冠最下层一根横枝,身体像荡秋千似的吊在半空。不知是由于惊吓过度还是残梦未消,他就这样傻呆呆地吊着不动。

他的一双脚离地面约有两米半高。

夏索尔、察迪还有好几匹大公豺像接力跳高似的,一匹接一匹奔到冷杉树下往上蹿跳,企图将阿蛮星拽下树来。不管是起跳的豺还是站着瞧的豺都闷声不响,只有爪子踏地和凌空跳跃的轻微声音。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两米二、三左右是豺的蹿高极限。阿蛮星吊的高度刚好在两米五,蹿跳能力最强的夏索尔恰好够不着,还差几厘米豺舌才舔得着阿蛮星的脚底板。

空中传来大公豺们牙齿咬空的咔咔声。

阿蛮星觉察到树下有动静,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双脚使劲踢蹬,腰扭得像临近冬蜇的水蛇,想重新攀上树冠。但他体力已十分虚弱,且加上心慌意乱,怎么努力也还吊在半空。

白眉儿正在傻看,冷不防被夏索尔撞了一下。它将视线从冷杉树上收了回来,不由得心里一阵紧张。夏索尔高深莫测的眼光不断地在它和冷杉树上吊着的阿蛮星之间打来回。其他豺也都期待地望着它。蓝尾尖走到它面前,用脖颈推它的腰,脸上一派殷切期望的表情,很明显,是催它上阵。它当然懂,豺们把从树上将阿蛮星拽下来的希望寄托在它身上了。

说真的,整个埃蒂斯红豺群只有它白眉儿有把握把阿蛮星拽下树来。它的蹿高极限大约是两米五,刚好够得着阿蛮星的脚脖子。可是,它能将昔日的主人送进豺嘴吗?不错,它是豺王,它理应站在豺的立场来审时度势,为豺的利益而奋勇出击;可它的眼光一触及阿蛮星,鼻子里一闻到昔日主人的气味,豺王的胆魄和力量就烟消云散。它曾当过阿蛮星的爱犬,往昔的经历犹如树的年轮,是无法抹得掉的。它做不到“人”一走茶就凉,翻脸不认人。它想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假如阿蛮星在冷杉树上坚持不下去掉下来了,它就趁混乱躲远一点,它不会参与这场兽对人的屠杀,尽管它的肚子饿得慌,它也不愿去品尝人肉的滋味;但它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去阻止豺们对阿蛮星的撕咬,事实上它就是舍得一身剐,也无力将昔日的主人从豺爪豺牙下拯救出来的。

阿蛮星因瞌睡险些掉了下来但又没掉下来,不上不下地吊在树半腰,打乱了白眉儿的既定方针。豺们在等着它表现豺王的威风呢。豺们曾在怒江的浅水湾亲眼目睹它蹿跳得比狼酋更高,它是无法抵赖自己能蹿跳到两米五高度这个事实的。唉,它要是早知道会发生这样令它进退维谷的事,它或许会事前假装在滑溜溜的岩石上扭伤了腿,走路一拐一拐,这样就可以免去向昔日的主人扑咬。现在临时装着跛脚的样子怕是连最笨的豺也要怀疑它豺皮下跳动的是一颗什么颜色的心了。它知道除了个别豺心怀叵测外,绝大部分豺都用企盼信赖想一睹豺王风采想尽早结束豺与人的对峙这样善意的眼光在望着它。它除非想糟蹋自己的身份,是不能不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去尽豺王的职责的。

换了匹纯粹的豺,不用其他豺来请,早就急不可耐地发挥自己的蹿高技艺将豺的公敌——猎人从冷杉树上拽下来了,一展豺王的威势。

完全可以想象,当它的利齿在半空中准确地咬住阿蛮星的脚后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它的身体重量再加上猛地往下的那股坠力再加上豺牙嵌进皮肉的钻心般的疼痛,阿蛮星即使再长出一只手来也无法抓得住树枝了;他会斜斜地无可奈何地跌落地面,夜空将响起一声令豺毛骨悚然的惨叫;两足行走的人的重心本来就不如四爪踏地行走的兽的重心这么稳,头重脚轻往下跌肯定跌得鼻青脸肿,不等他从腰里拔出长刀就会被疯狂的豺用利齿切断喉管。

明摆着的,把阿蛮星拽下树来,就等于把他拽进了地狱。

白眉儿紧张地思忖着,寻找既能掩饰自己又能帮助阿蛮星免遭厄运的双全之策。

真是急中生智,蓦地,它混沌的脑袋瓜里透出一束光亮:玩它个时间差!吊在树枝上的阿蛮星隔几秒钟身体就往上抽动一次,就像练单杠的引体向上动作一样;白眉儿瞅准阿蛮星身体狠命往上抽的瞬间,纵身起跳;它蹿跳得十分认真卖力,动作猛如虎快如风,一看就知道是竭尽了全力丝毫没掺假;它确实也跳到了两米五的高度,但在豺嘴即将咬到人脚的刹那间,那脚刚好向上抽了抽,就差那么一点点而咬了个空;它的唇吻顶在阿蛮星的脚底板上,免费送去了一股升腾的力量;阿蛮星仿佛踩在跳板上,往上一蹿,身体又回到树冠上去了。但在身体往上翻卷的时候,他腰间那把长刀从刀鞘里滑出来,掉在地上。

白眉儿落下地来,发出一声愤怒悔恨的嚣叫,又向树上蹿跳噬咬,当然什么也没咬到;它懊恼地在树下滴溜溜旋转,痛苦得想咬掉自己的尾巴。

豺们起先对它没能得手都露出遗憾的表情,现在见它这副模样,反倒聚过来安慰它;蓝尾尖舔它的体毛,其他豺都紧靠在它身边,表示要分担它的痛苦。

无论再优秀的大公豺,也不可能永远不出一点差错,何况对手又是天地之灵杰的人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有收获的,咬下一把长刀来,彻底解除了猎人的武装。

唯独夏索尔没有一点理解的表示,它远远地蹲在一块岩石上,乜斜着豺眼冷冷地望着白眉儿。它打心眼里怀疑白眉儿是否真正有诚意把猎人从树上拽下来。

可惜,没证据来证明它的怀疑。

又过了一天。

第三天夜里,皓月当空,山野大地一片银灰。

连续两三天的躁动不安,很多豺都疲乏得支持不住了。阿蛮星仍高踞在冷杉树上,用腰带把自己拴牢在一根结实的横杈上,豺们无计可施,只有围在树下耐心地等待天上掉下人肉来。

长时间的等待十分枯寂无聊,夜深了,绝大多数豺都钻到离冷杉树不远的骷髅岩或周围的草丛里酣然大睡,只有银背小公豺蹲在树下放哨。

银背小公豺是埃蒂斯红豺群的外来户,这种熬更守夜的苦差事自然就落到它头上。

银背小公豺青春年少,瞌睡自然就大,启明星升起来时,脑袋一沉一浮地渐入梦乡。

月亮沉下去了,山川大地沉浸在残夜的悲凉中,巍峨的日曲卡雪山像道黑色的幕帷遮住了淡淡的晨光,远处有猫头鹰在嚣叫。白眉儿睡不着,不知怎么搞的,一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一阵阵发紧,有一种要出事了的恐怖预感。

它卧在离冷杉树约十几米的一丛灌木里,凝神注视着冷杉树上的动静。

突然,它看见树上那个黑影悄然移动了,一寸一寸地从树冠往树下溜。人确实比兽聪明得多,阿蛮星离开树杈后把一件上衣挂在树枝上,冷不丁一看还以为他仍困守在原来的位置上呢。

银背小公豺睡意正浓,整个豺群都蒙在鼓里。

白眉儿将身体往灌木丛深处挪了挪,不动声色。它知道昔日的主人被围困在冷杉树上已经三天,没吃的也没喝的,再也没法坚持下去了;与其被困在树上活活饿死,还不如冒冒险趁黎明前的黑暗逃跑呢。

黑影顺着树干滑落地面,动作轻柔,没发出一点声响。

黑影到了地面,一改人的直立姿势,四肢着地,像只大青猴,身体隐藏在草丛里,一点一点向骷髅岩外的森林爬去,很快,便从豺群的视界内消失了。

逃吧,逃得越快越好,逃得越远越好,白眉儿想,也省得自己在狗性和豺性间矛盾动摇,忍受痛苦的折磨。它是无法既做骁勇的豺王又做忠贞的猎狗的。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意外。大公豺察迪被尿憋醒了,两条前腿向前伸展脑袋上翘腰肢凹落伸了个颇为典型的犬科动物的懒腰,朝前走了几步,抬起左后腿,哗哗撒出一泡臊味很浓的热尿。尿还没泄尽,它漫不经心地朝树冠瞄了一眼,那件空衣裳衬出的人形黑影还在,但豺眼雪亮雪亮,在黑夜中透视度极好,那空衣裳毕竟和真人有所差别,白眉儿在暗中注意到,察迪似乎看出了蹊跷,尾巴刷的一下竖得笔直,尿线紧急刹住,蓬松的豺毛收缩得异常紧凑,朝树上那件空衣裳凝视了好一阵,似乎有点捉摸不透那黑影的真伪。月亮早沉下去了,启明星在黎明前凛冽颤抖的空气中闪烁不定,能见度太低,豺眼再尖也无法看得十分明了。察迪围着冷杉树绕了几匝,鼻尖贴地作嗅闻状。白眉儿心里又一阵揪紧,阿蛮星刚刚离开,尽管黎明前山雾浓重,但仍依稀能嗅出点异常气味来。果然,察迪闻了几遍后,尖尖的嘴吻朝着启明星张开,脖颈抻直,摆出一副嚣叫报警的模样。

白眉儿心里凉得像落了层霜。只要察迪发出报警的嚣叫,沉睡中的豺霎时间就会苏醒,群策群力,搜寻嗅闻,跟踪追击,很快就会找到还没逃远的阿蛮星的。阿蛮星手无寸铁,精疲力竭,光凭早已退化了的一副白牙和四只虽灵巧却软弱的手脚,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葬身豺腹的劫难的。

察迪的嘴张开了,却又奇怪地合拢。事后很长一段时间白眉儿都觉得纳闷,为何察迪要把已到了嗓子眼儿的报警的叫声又咽进肚去了。是觉得没把握吃不准那树上的猎人是否真已潜逃,怕冒冒失失报警结果是虚惊一场受到众豺的责备?还是觉得正在潜逃中的猎人孤身一人容易对付,想只身擒敌当一回英雄?这成了千古难解的谜。反正,察迪出于某种动机,竟然欲叫未叫,而是嗅着被浓雾盖得稀薄难辨的气味一路小跑而去。

白眉儿来不及细想,也轻轻站起来,尾随在察迪后面。

转过一道山湾,便看见一个人影在晨岚袅绕的林子里彳亍。阿蛮星显然已身心交瘁,手脚并用,半走半爬,跌跌冲冲,模样狼狈极了。察迪伫立在山冈上,朝人影观察了一会,不声不响地拐进一条小路,疾速向前奔驰。

白眉儿晓得,察迪是要绕到前面去进行拦截。

白眉儿没再尾随察迪,而是径直追赶阿蛮星。

人的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糟糕,阿蛮星对正在逼近的危险懵然无知,仍沿着那条牛毛细路往前走。前面出现一道半人高的陡坎,他揪住一根藤子,吃力地想翻过去。他双手刚攀住陡坎,突然像见着鬼似的尖叫一声,身体僵住了。

察迪立在陡坎上,两只豺眼闪烁着绿莹莹的冷光。

阿蛮星就像是雪做的筋骨,遇着烈焰腾腾的野火,萎了,软了,瘫了,倒了,顺着陡坎软绵绵滑落下来。

察迪前肢微曲,立即就要居高临下进行扑咬了。毫无疑问,已被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的阿蛮星绝对经不起大公豺察迪这凌厉的一击,转眼间就会被咬断喉咙倒在血泊中的。

白眉儿只觉得热血往脑门上涌,从树林纵身一跃,跳到了阿蛮星身边。

黑暗中,阿蛮星还以为又是一匹豺追上来了呢,倒在地上,绝望地哀叹了一声。

察迪也以为白眉儿出现是来帮自己一起收拾这可恶的猎人的,“呦”,它朝白眉儿欢叫了一声,两匹大公豺前后夹击,眨眼工夫就能干净利索地解决问题。

要是允许白眉儿自由选择,它希望既给阿蛮星一条生路,又别去伤害察迪的性命。但此时此刻豺和人的矛盾犹如水和火一样无法调和。要么牺牲昔日的主人,要么舍弃察迪,它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只要站在阿蛮星身边,它感情的天平不由自主地就会倾斜过去。

察迪磨动着血红的豺舌,朝阿蛮星扑了下去。

白眉儿不敢迟疑,也凌空蹿起,扑在察迪身上,一口叼住察迪的喉管。

可怜的察迪,四肢在地上踢蹬了几下,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它直到咽气大概也没弄明白为啥豺王会要了它的命。

在白眉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察迪咬翻的过程中,阿蛮星靠着陡坎坐在地上,看着咬成一团的白眉儿和察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无法想象在危急关头会有一匹豺跳出来救自己的性命,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白眉儿想起自己跟阿蛮星之间的恩恩怨怨,百感交集,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它望望躺在血泊中的察迪,又望望瘫在地上的阿蛮星,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天边出现一道鱼肚白,晨光熹微,清晰地勾勒出白眉儿矫健的身影。

阿蛮星盯着白眉儿,不断用手背揉自己的眼睛,喃喃地说:“你……我在树上时注意过你,你是那群豺狗的头;你……你竟然救了我,你的模样像我养过的猎狗白眉儿;对,你就是白眉儿!”

白眉儿轻轻摇了摇尾巴。

“……要是你真是白眉儿,你就过来舔舔我的手。”他朝它伸出一只手来。

白眉儿退后了一步,对它来说,狗的生涯已经成为历史了。

“……你瞒不过我,你一定是白眉儿。我看出来了,你比所有的豺都要高大,你毛色不像豺那么红,你眉眼间有一道白斑。唔,我的白眉儿,你救了我的命,我过去误会你了;让我们忘掉过去,跟我回家,重新开始生活吧。我要给你盖间最温暖的狗窝,天天喂你最新鲜的肉食。”

白眉儿垂着头,缄默无声。晚了,一切都晚了。它现在有妻子儿女,是埃蒂斯红豺群的豺王,再也不可能回猎户寨重新做猎狗了。

“我的白眉儿,跟我回家去吧。”

天边那道鱼肚白逐渐扩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红,天快亮了。天一亮,豺们苏醒过来,就会发现冷杉树上那个黑影其实是件空衣裳,就会嗅着气味追踪而来,那时,不但昔日的主人阿蛮星插翅难逃,它也会被牵连进去,白眉儿想。该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它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朝阿蛮星发出一声威风凛凛的豺嚣。这是恫吓,是驱赶,也是一种诀别。

阿蛮星惊恐地瞪大眼睛,面对着它,一步一步后退,退到小路弯口,转身连滚带爬地走了。

白眉儿也回转身来打算把察迪的尸体收拾掉,突然,它想起一件性命攸关的事来,拔腿飞也似的朝阿蛮星的背影追去。很快,它就在一线天那条险峻的隘口追上了阿蛮星。它堵在隘口中央,挡住了阿蛮星的去路。就这样放他回去,他已知道埃蒂斯红豺群骷髅岩大本营的位置,万一带着人群和狗群来报复,岂不是把埃蒂斯红豺群给毁了?它要他放弃前来报复的念头。

“哦,我的白眉儿,你是回心转意了,想跟我一起回家去,是吗?”阿蛮星和颜悦色地说。

白眉儿左右平扫着尾巴,汪汪汪发出一串短促的叫声。“你既然不想跟我回家,那就让开路,我要回家了。”白眉儿把路堵得更死了,还龇牙咧嘴做出一副扑咬状。阿蛮星额上渗出了冷汗:“我的白眉儿,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唔,你是想告诉我,你不是豺,你是受了老黑狗的冤枉,是吗?我相信你,过去是我错了,我错怪了你,我现在向你赔礼道歉,这总可以了吧?放我走吧。”

白眉儿仍堵在隘口,伸出长长的舌头,表示自己的意图没被理解而焦急万分。

“我的白眉儿,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快告诉我呀。唔,我急糊涂了,你是狗,狗再聪明也不会说人话的。让我想想,你为啥刚才帮了我,现在却又要堵住我。”

他搔着脑壳,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用疑惑的口吻说:“我知道,你是那群豺的头,你不会要我放弃带着猎人和猎狗回来找豺算账吧?”

“汪”,白眉儿理直气壮地吠叫一声。

“好吧,我答应你,我回去后不对别人提这件事,永远忘掉这件事。我发誓,我不会来报复的。”

白眉儿往隘口的岩壁靠了靠,让出一条道来。

阿蛮星侧着身子,从白眉儿身边走了过去。

目送阿蛮星走远后,白眉儿回到陡坎,叼起还温热的察迪的尸体,拖到一处断崖边。察迪死得冤枉,还没瞑目,两只豺眼睁得圆圆的像两颗野葡萄。白眉儿怀着歉疚的心情,用舌头将察迪的眼皮舔合拢,然后将察迪推下断崖。几十丈高的断崖下是波涛汹涌的怒江,察迪掉下去后只溅起一朵小小的浊浪,便消失了。

处理了察迪的尸体后,白眉儿将自己的嘴在蘸满露水的草地上擦了又擦,把沾在唇吻四周的察迪的血迹洗抹得干干净净,然后,又用爪子把搏斗现场梳理了一遍,遮盖掉所有的痕迹。

回到骷髅岩,天色微明,银背小公豺还在打瞌睡,豺群也还没有苏醒。

察迪失踪已经十几天了,埃蒂斯红豺群差不多已经把它给遗忘了。本来嘛,像豺这样的野生动物只关心群体的生存,而很少注意个体价值。个别豺出走或碰到意外是极平常的事,豺群既没有户口制度,也不搞什么档案管理,生老病死听天由命,归去来兮悉听尊便,根本不值得深究。但夏索尔却始终没把察迪淡忘,恰恰相反,察迪的身影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它脑袋里转悠。

夏索尔如此惦记着察迪,并非对朋友的思念,也不是对友情的缅怀,而是觉得察迪失踪得太蹊跷太可疑,里头肯定有名堂。

那天清晨,当夏索尔一觉醒来,被围困在树上好几天的猎人不见了。紧接着就发现大公豺察迪也神秘地失踪了。它四处寻找,找了整整一天,也不见察迪的踪影。难道察迪自行出走了?不,不可能。

自行离群索居的豺是有的,但都事出有因,或者是地位角逐的失败者,或者是情场争偶的失意者,或者是在意外事件中负伤致残的倒霉蛋,或者是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下丧偶失子的绝望者。但这些出走因素察迪身上都没有。

察迪在埃蒂斯红豺群中的地位不算低,是优秀的大公豺,属上流阶层,没有欺凌和压迫,也没有地位的角逐和争偶的纠纷,一句话,没有任何生存压力;再说,察迪有个温馨的家庭,母豺娜娜年轻娇美,三只小宝贝活泼可爱,活得好好的,察迪干吗要不辞而别离群出走呢?

排除了察迪自行离群出走的可能性,察迪不见了,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死亡。

夏索尔想,被围困在树上的猎人不翼而飞了,大公豺察迪神秘失踪了,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时间,看来,这两件事之间是有联系的。

表面看来,有可能是猎人把察迪杀死后夺路潜逃了。埃蒂斯红豺群里包括察迪的配偶娜娜在内都持这种观点。但夏索尔不这样看,它觉得猎人溜下树来把察迪杀死然后再逃走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人不像猴子那样有腮囊可以储藏食物,也不像牛和骆驼那样有几个胃可以反刍东西吃,人耐饿的本领远远不及豺,那位倒霉的猎人被豺群围困在树上三天没吃没喝,不饿死也起码快饿得虚脱了,猎枪也掉了,长刀也掉了,手无寸铁,赤手空拳,要对付像察迪这样身强力壮的大公豺,谈何容易。就算退一万步讲,这个猎人在危急关头爆发出一股罕见的力量,确实把察迪收拾掉了,也不可能手脚做得那么干净利索,连一点响声都没有。豺不是脆弱的蚊子,能轻轻一巴掌就被人拍死掉。人和豺肉搏,绝对是一场殊死而又持久的对抗,近在咫尺的豺群即使睡得再死也不可能一点动静也听不到的。别说一个人对付一匹豺不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就是宰一头猪,几条汉子外加明晃晃的杀猪刀和结实的绳索,猪还要发出一声声惨嚎,三五里外都能听得到哩。

夏索尔凭着丰富的丛林生活经验,断定察迪即使是死在猎人手中,其中也一定别有曲折,另有隐情,绝对不会是普通意义上的一场人与豺的搏杀。夏索尔不是神仙阿伯,当然不可能猜透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直觉告诉它,这件事同白眉儿有关系。这不是凭空瞎想,它确实看出不少疑点来。

首先,白眉儿未能在有效的扑击高度里把悬吊在树枝上的猎人拽下树来,它觉得这不像是技巧上的疏漏,倒像是有意的失误。尤其可疑的是,那天清晨,当担任哨豺的银背小公豺苏醒后发现树冠上只留下一件空衣裳,惊嚣起来,大部分豺立刻被惊醒了,连瞌睡最大的幼豺也睁开了眼,整个豺群骚动不安,这时候,白眉儿才伸着懒腰从睡梦中醒来。这显然不正常。白眉儿一向机警,不可能睡得那么麻痹;当豺王的大公豺历来都是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理应在银背小公豺发出第一声报警的嚣叫时就惊跳起来。白眉儿醒得那么晚,只有一种解释,是想让众豺看到它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这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尔后发生的事就更加可疑了。冷杉树下还残留着猎人的气味,白眉儿率领着豺群嗅着气味追击。这没什么,豺王在这种时候就该冲在最前面的。不正常的是白眉儿越跑越快,把豺群远远甩在后头,到了山湾一道陡坎下,白眉儿发疯般地又抓又刨又叫又咬,等到夏索尔和众豺赶到,陡坎下草叶纷飞土屑四溅,一片凌乱,猎人的气味、察迪的气味和白眉儿的气味三种气味被搅得稀烂。

干吗要在陡坎下又抓又刨的?难道猎人和察迪会钻进地底下去吗?这不是在有意破坏现场吗?

察迪的气味到一处断崖边消失了。断崖下是汹涌的怒江,所有的线索都被掐断了。察迪和猎人是否搂抱着一起滚下了断崖,还是猎人把察迪摔进怒江后自己逃掉了,永远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了。

愤怒的豺群在断崖边将银背小公豺围了起来。这小子是哨豺,值勤时睡觉,严重渎职,罪责难逃,按埃蒂斯红豺群的一贯做法,该严厉惩罚。这小子本来就不是埃蒂斯红豺群的血脉,死了也不足惜。就连一向以义母自居的母豺蓝尾尖也一改往日慈祥的面容,将恶毒的眼光盯着银背小公豺。这小子大概意识到自己末日来临了,呦呦呜呜地哀嚣着,一步步往断崖边缘退却。

这时候白眉儿的表现很不合情理,按理说,银背小公豺给豺群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是做了猎人的帮凶,身为豺王,对这种罪豺,应咆哮着冲过去用爪和牙进行无情的撕咬,以维护豺群铁的纪律。可白眉儿脸上却没有丝毫怒容,不仅没率先向银背小公豺扑去,反而站在豺群的包围圈后头;当银背小公豺在豺群激愤的眼光的威逼下一步步后退退到断崖边缘,一步没踩稳摔下去掉进怒江后,其他豺都觉得不解恨,站在断崖上往在江水里徒劳挣扎的银背小公豺呦呦怪嚣时,夏索尔看见,白眉儿竟垂下了头,转身离去了,完全是一副羞惭内疚的表情。

假如它没在里头捣过鬼,羞惭内疚个屁呀。

察迪失踪后白眉儿的表现也十分反常,让夏索尔心里疑窦丛生。

这反常集中在对待母豺娜娜的态度上。

察迪失踪,娜娜变成了遗孀、寡妇和未亡豺。无论怎样称呼,性质是一样的,就是变成了失去依靠的孤苦伶仃的母豺。豺也是有感情的动物,母豺在配偶遭到意外后,一般来说都要悲痛很长一段时间,过着独身的日子,直到下次发情期才有可能重觅良婿。对丧偶的母豺来说,这无疑是一段苦涩的日子。公豺母豺联手搭档要养活小宝贝尚且不易,独身母豺就更难了,再加上由于母豺处于丧偶的悲痛中,神情恍惚,无心猎食觅食,靠捡食别的豺吃剩的残渣剩羹过日子,有一顿没一顿,膝下的幼崽经常饿得小眼珠子发绿,嗷嗷怪嚣。

豺群按弱肉强食的原则生活,很少有怜悯同情;在这种情形下,失去父豺庇护的幼豺十有八九是要饿死的。但娜娜却没吃这份寡妇的苦,因为白眉儿对娜娜出奇地关心。豺群捕获到猎物后,白眉儿总要在猎物的上等部位撕扯下一大块肉来,叼着送到娜娜嘴边。每到宿营地,白眉儿都会动用王者的权势,把其他豺驱赶走,把娜娜和它膝下的那对小宝贝安顿在较为安全的中心圈内。有一次过一条河,河面虽说不宽,却有点深,白眉儿先叼着自己的一只豺儿游过河去,返回来后又叼起娜娜的一只宝贝游过河去,交叉相送,一视同仁,连蓝尾尖都要嫉妒了。

白眉儿的行为,远远超出了豺王对普通臣民的关怀。

开始夏索尔以为白眉儿这样做是觊觎娜娜的年轻美貌,是在献雄性的殷勤,想占点便宜。这倒是很平常的事,雄性动物嘛,绝大多数都是见异思迁的德性,都是吃着碗里又瞧着锅里。假如白眉儿真存有这份动机,它夏索尔决不会大惊小怪去管这等雌雄间的闲事的。察迪已经死了,豺死不能复生,由着白眉儿去尽点丈夫的责任,对察迪留下的那窝遗孤,对整个豺群的兴旺发达,都有好处。再说,白眉儿是豺王,豺王多占有一匹母豺,也不算什么奢侈。但夏索尔很快发现,白眉儿并没有这种享用遗孀的企图。要是一匹大公豺对一匹母豺有这方面的意思,献了殷勤之后,就会有一种权利感,就会借机会待在那匹母豺身边,黏黏糊糊卿卿我我。但白眉儿却表现得与众不同,完全不像是要套近乎,把肉块扔在娜娜面前,转身就走一分钟也不耽搁,仿佛娜娜身上害着什么传染病似的。

夏索尔极仔细地观察过,白眉儿在娜娜面前从不嬉皮笑脸露出轻佻相,从不像动情的公豺那样两只欲火中烧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娜娜。那副严肃正经的样子,真让夏索尔怀疑这家伙是不是阉割过的。倒是娜娜经常得到豺王的恩惠,很不好意思,或者说有点受宠若惊,丧偶的悲痛很快平息,心灵的创伤也渐渐愈合,黯淡的毛色恢复了鲜亮,看白眉儿时两颗麻栗色的瞳仁一闪一闪,就像两只已装有诱饵的鱼钩。

有一次,夏索尔亲眼看见,当白眉儿把糯滑可口的一大圈牛肠牛肚送到娜娜和三只幼豺身旁时,娜娜秋波频送,眉目含情,那根蓬松的豺尾翘得老高,对母豺来说,这是一种门户开放的身体语言。娜娜还吆喝着把三只幼豺支使开去,草窝窝里只剩下娜娜和白眉儿;娜娜身体软得像用春天的阳光捏成的,侧躺在白眉儿唇吻下,仰着那张媚脸,宛如一朵渴望雨露滋润的花朵。白眉儿却无动于衷,扭过身去小跑着离开了。

夏索尔看见,娜娜脸上表情惘然。

夏索尔以为是蓝尾尖在附近,白眉儿怕老婆,所以不敢吃已到了嘴边的肉。它四下望望,连蓝尾尖的影子也没见到。

夏索尔还做过两次实验。第一次,它装着对娜娜垂涎三尺的模样,当着白眉儿的面,百般调戏,强行追逐,白眉儿就像没看见似的。第二次,它装着饥饿难忍的样子,把娜娜刚从白眉儿那儿得到的一块肉抢走了,白眉儿见状勃然大怒,恶狠狠地扑上来同它厮斗,直到它把肉送回娜娜面前做出求饶的姿态这才算完。

这两个实验说明一个真理:白眉儿绝非出于两性的吸引力这才照顾娜娜的。

白眉儿的所作所为,和埃蒂斯红豺群传统的行为规范大相径庭。夏索尔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纯粹尽义务做好事的大公豺,不相信豺的道德词典里会有无私的同情与怜悯。其中必有隐情,它想。豺没有好与坏的是非标准,只有正常与反常的客观准则,白眉儿的行为很反常,反常说明里头藏有奥秘。用欠债偿还的逻辑或许可以解释得通白眉儿反常的原因。出于某种缘故,白眉儿欠着娜娜一家子的情,怀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现在娜娜生活陷落窘境,就还债还情。欠的能是什么债什么情呢?埃蒂斯红豺群里大大小小的事很难瞒得过它夏索尔,它搜遍记忆的角角落落,也想不起白眉儿曾经和娜娜一家子有过什么恩怨瓜葛。在察迪失踪前,白眉儿同这家子豺的关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即使彼此曾经有过口中夺食欺蒙拐骗诸如此类的小芥蒂,也没必要如此内疚的。看来所欠的债和所欠的情和察迪的神秘失踪有联系!

假如察迪的死与白眉儿有牵连,就可解释通为什么骁勇善战的察迪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掉。猎人也罢,虎豹也罢,狼群也罢,就算能把察迪置于死地,但绝不可能一点响动都没有,唯有同类,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设想白眉儿来到察迪身边,察迪毫无防备,白眉儿一口叼住察迪的喉管;白眉儿豺牙尖利,力大无穷,在察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喉管已被咬断,想叫也叫不出声来了。要知道,空中噬喉是白眉儿的拿手好戏。

夏索尔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看来,自己过去的怀疑是对了,白眉儿豺的外表下,跳动的其实是一颗狗心。假如身为豺王的白眉儿真是一条狗,埃蒂斯红豺群迟早会被引入狗的歧途,遭到种族灭绝的下场。它夏索尔一定要设法找到确凿的证据,在众豺面前剥下白眉儿的伪装,拯救埃蒂斯红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