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满在坡下看得真切,忍不住在心里为肉陀喝彩。真棒,这才是狼酋风采,把生死置之度外,豹口夺雉。哈斗和瓢勺也不赖,配合得恰到好处。看来,狼群稳操胜券了,灰满想,老豹子后脑勺被咬,免不了会摇晃豹头腾出豹爪去反击,底下一松动,肉陀就可趁机把雪雉从豹腹下抠出来。一瞬间,灰满泄气得近乎失望了,肉陀如此骁勇剽悍,自己要夺回狼酋宝座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了。狼是崇拜力量的动物,有力量就有地位,看来肉陀比它想象的更有力量。

灰满的判断失误了。老豹子简直是魔鬼投的胎,狡猾无比,很懂得轻重缓急的道理,尽管后脑勺被咬得皮开肉绽,露出灰白的头盖骨,也不放松按住肉陀的两只豹爪,张嘴朝肉陀咬下去。幸亏肉陀大半截脖子已钻进豹腹,要不然的话,不当场呜呼哀哉,也会变成歪脖狼。老豹子咬中了肉陀背上那只像瘤牛一样高耸的肩峰。那坨肉咬起来的感觉一定不错,眨眼间肉陀肩胛被剖开了,露出白的狼肉红的狼血。肉陀在豹腹下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嚎,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从豹嘴里脱身,滚下坡来。

咬走了肉陀,老豹子后肢立起屁股上翘猛烈一掀,哈斗和瓢勺被掀到半空,跌进雪地,滚了一身雪,活像两条白毛丧家犬。

肉陀滚到坡底,怔怔地望着老豹子,表情沮丧绝望。突然,它长长地哀嚎一声,转身发疯般地向荒野奔去,昔日高耸的肩胛,像被风撕破的叶片,在背上飘零。

这无疑是一种临阵脱逃。

霎时间,灰满想起了三年前古戛纳狼群发生的帐篷惨案。

那时,古戛纳狼群数量几乎比现在多一倍,有五六十匹,狼酋是身高力猛智慧出众的大黑。当时也是连续刮了几天暴风雪,找不到可以充饥的食物,大黑就率领狼群长途跋涉,到位于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交接地带的一条小河边去袭击两头花奶牛。

秋天狼群经过那里时看见过那两头花奶牛,它们脾气温驯、犄角很短,极容易捕获并撕碎。但花奶牛不是野生动物,而是人类豢养的家畜。小河边支着一顶黑色的帐篷,住着一老一少两个带枪的男人,还有一条黄狗。花奶牛圈在紧靠帐篷的牛栏里。秋天不是饥饿的季节,犯不着到枪口下去冒险,狼群只是看了看花奶牛,并没有攻击。可现在不同了,与其在暴风雪下冻成饿殍,还不如铤而走险。

狼酋大黑是根据避重就轻的原则决定这次狩猎行动的。枪弹下损失几匹狼,总比全体都饿死要好得多。一顶帐篷两支枪,怎么说威力也有限,总比到几十户人家抱成团的村寨去袭击猪圈马厩要少担风险,村寨有无数支猎枪和如泼的弹雨。狼群也是顶风冒雪穿山越岭走得异常艰难,途中饿死了一匹老公狼,还遇到一次雪崩,埋葬了两匹大公狼。

好不容易赶到小河边,狼们已各个饿得眼珠子发绿。黑色帐篷还支在河滩的草地上,狼群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地扑蹿上去,可大伙儿全傻了眼,帐篷里空空荡荡,牛栏里也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早已熄灭的冰冷的火塘。人、狗和花奶牛去向不明,也许冬天还没到他们就搬走了。狼群陷入了绝境。突然,几匹饿疯了的大公狼扑到大黑身上,穷凶极恶地噬咬起来。

——你是狼酋,你把狼群领到绝路,你就是灭种灭族的罪魁祸首!

——你是狼酋,平时让你享受特权,就指望你用出众的智慧和力量使种群昌盛,你做不到,只好请你贡献出你的血和肉以谢天下!

大黑很快被撕成碎片,咬红了眼的大公狼又转而扑向老狼和贱狼,母狼之间也内讧迭起,每一匹狼都像得了狂犬病,丧心病狂地朝同伴扑咬,帐篷旁爆发起一场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的自相残杀。灰满、肉陀、宝鼎当时还都是未成年的幼狼,跟着精明的老狼波波钻进小河边干枯的芦苇丛,才幸免于难。帐篷惨案使得兴旺的古戛纳狼群跌进衰败的谷底,数量锐减到三分之一,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几乎全部死光。

肉陀一定是觉得老豹子起死回生,狼群吃肉无望,已陷入绝境,它怕濒临死亡线的狼群重演帐篷惨案,怕自己成为大黑第二,所以才落荒而逃的。或许,豹牙撕碎了它肩胛上鹅蛋状的疙瘩肉,锐气受挫,意志崩溃,也是它突然转身朝荒野奔逃的重要原因。

群狼无首,乱成一团。

凄凉代替了悲壮,绝望代替了希望。狼酋是狼群的旗帜和灵魂,旗帜倒了,灵魂出窍了,士气土崩瓦解。母狼曼曼哀嚎着携带幼狼阿嚏逃向冰封的古戛纳河对岸,老狼马尿泡和白尾巴朝山崖下的一片灌木丛钻去,母狼们纷纷将自己的幼狼藏匿在腹下。

三年前的帐篷惨案记忆犹新,在整个种群都疯狂时,最易受到伤害的就是老狼、母狼和未成年的幼狼。

大祸临头,各自逃命吧!

古戛纳狼群眼看就要崩溃了。狡猾的老豹子趁着坡下的狼群陷于一片混乱之际,赶紧从身体底下拖出雪雉来啃咬。

千钧一发的关头,灰满威严地长嚎一声,那气势那风度那临危不惧的神态立刻把惊慌失措的狼群镇住了。它不能让帐篷惨案在古戛纳狼群重演。再说,肉陀临阵脱逃,也等于是把狼酋位置拱手相让。它灰满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它灰满不登天堂谁登天堂?它豁出去了,为了种群,也为了自己!

老豹子刚要把雪雉塞进嘴,灰满已策动黄鼬再度蹿高扑上石旮旯,凶猛地朝老豹子颈侧咬去。老豹子慢了半拍,没来得及把雪雉囫囵吞下,只好又把雪雉塞回腹下压着,来对付灰满。

灰满是靠再度蹿高跳上石旮旯的,黄鼬还在坡下没上来呢,它长短不一的四肢本来就站立不稳,被一只强有力的豹爪推搡着,根本无法与老豹子抗衡,眼看就要从结满冰凌的石旮旯上滚下来。节骨眼上,黄鼬及时赶来钻到它两条短爪下,这等于给它铺垫了一块跳板,它纵身一跃,嗖地蹿向那张丑陋的豹脸,两只狼爪狠狠朝那双豹眼抓去。

老豹子本能地举起两只前爪来抵挡,黄鼬从下面一口咬住老豹子的颈窝。老豹子一爪抠下来,把黄鼬的一只眼睛抠瞎了。与此同时,灰满的两只前爪也抠进豹眼,一只狼眼换两只豹眼,还是赚了。

老豹子疼痛难忍,又抬起豹爪来对付像蚂蝗似的叮在自己脸额部位的灰满。黄鼬趁机吱溜钻进老豹子虚开的怀抱,一口叼住雪雉的翅膀,猛力往后一拽,把雪雉从老豹子身体底下整个拖拽出来。老豹子知道,就目前的情景,雪雉比豹眼还重要,它立刻又伸出豹爪想要按住雪雉,但已经迟了,黄鼬叼着雪雉已滚下坡去。灰满也从老豹子眼窝里抽出爪来,退出石旮旯。

老豹子算是尝到能随意组合并进行上下立体扑咬的双体狼的厉害了。它两只眼窝血肉模糊,颤巍巍地站起来,冲着坡下的狼群吼了一声,做了个向下扑蹿的姿势。它也确实从石旮旯下来了,却不是蹿,而是跌。跌倒后,豹身侧卧在地,四肢不断抽搐,再也站不起来了。

它失去了雪雉,等于被抽掉了精神支柱;它的肉体全靠精神支撑着,精神垮了,肉体也完蛋了。

狼群呼啸着拥上来,吞食还温热着的豹血和豹肉。

十七

灰满重新成为狼酋。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它力挽狂澜,它拯救了古戛纳狼群,它理所当然就该成为新狼酋。

肉陀不服气可以,不让位不行。

当狼群大口吞食豹肉时,肉陀从荒野踅回来,也想分一杯羹。不等灰满有所表示,老狼、母狼和幼狼不约而同围聚在它身边,朝肉陀嗥叫。这自然是一种拥戴新狼酋的示威。肉陀倒也知趣,颠颠地跑到它面前,蹲伏下来,舔舔它的脚爪,做出一种典型的向权威顶礼膜拜的姿态。

权力就这样和平地移交了过来。

可怜的肉陀,只当了不到一年的代理狼酋。

对于灰满来说,不过是要回了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它也付出了代价,它的跳板黄鼬被豹爪抠瞎了一只眼睛。对于灰满来说,这不算太大的损失,黄鼬少了一只眼睛,并不影响它驮着灰满跳跃奔跑。

灰满重新当上狼酋后,这才觉得自己真正站起来了。残狼的屈辱已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往事,现在,再也没有哪匹大公狼敢奚落嘲弄或暗算它。进食时,它没动口,谁也不敢放肆嚼咬;宿营时,它位居中央,舒适而又气派。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出色而又合格的狼酋。

它年轻力壮、智慧出众,受过九死一生的磨难,懂得生活的甘苦。它虽然右侧两只脚爪都短了一截,但残而不废,一点不影响它率众狩猎觅食。恰恰相反,它跨着黄鼬,变成一匹举世无双的双体狼:有两张狼嘴,有六条狼腿,有三只狼眼。再度蹿高使它能轻易把待在树上的松鼠、青猴、灵猫什么的捉下来;立体扑咬,它总是对准猎物最自珍自爱的部位——眼睛抠挖鼓捣,而黄鼬则趁机贴地钻进猎物的胸腹部,猛烈噬咬最易受伤害的**器。即使面对野牛、野驴这样的大型动物,在它威力无比的立体扑击下也会顾了头顾不了尾,很快丧命。

最让它得意的一次,是在古驿道上迎面遭遇一队马帮,那位挎着猎枪的赶马人一见到它,大惊失色,枪也不敢打,骑着马转身就逃,一路逃还一路叫:山妖来了,长着两颗狼脑袋的山妖来了!

狼群十分轻松愉快地吃掉了落在最后面的那匹骟马。

在一次又一次的狩猎实践中,黄鼬磨炼得越来越机智灵活,与它配合得天衣无缝。它做再度蹿高,黄鼬会折转脸来觑准它的落点,飞快跑到预定位置,它一落地两只残肢便十分顺当地钩住黄鼬的软肋,进行立体扑击时,它在猎物头颅间准备撤离时,只要发出一声短促的嗥叫,黄鼬便立刻从猎物怀里脱身出来,恭候在一旁。

无论是白天狩猎还是夜晚宿营,日日夜夜,灰满两条残肢总是跨在黄鼬背上。在众狼面前,它再没暴露出自己身体歪斜只能屈膝爬行的窘相。众狼落在它身上的眼光,早没了同情与怜悯,而是尊敬与佩服。没有谁再把它灰满看做是可鄙的残狼,而是把它视为无与伦比的双体狼酋,连它自己也渐渐忘了身上的残疾。它有一种自己都快深信不疑的强烈感觉,它生来就是匹双体狼!

它的光辉形象当然淹没了黄鼬,过去的黄鼬在古戛纳狼群中消失了。没有黄鼬,只有以它灰满命名的双体狼,连黄鼬保留黄鼬的名字也纯属多余。过去它把黄鼬看做是它的铺垫、坐骑、陪衬、跳板和弹簧,它觉得这些比喻式的理解还是肤浅了,还没有挖掘出事理的内蕴与实质。应该这么说,黄鼬是它灰满身体的组合部分,是肉体的再生,是意志的延伸,是灵魂的底盘。

天气逐渐转暖,食物也变得丰盈,在狼酋的位置上养尊处优,灰满瘦骨嶙峋的身体很快壮实起来,肩胛和腿弯爆出一坨坨栗子肉,狼皮绷得比鼓面还紧。本来已脱落的狼毛重新长出来,浓密齐整,色泽也越来越深,由浅灰变得乌紫,又像是一块蓄满雷霆蓄满雨雪蓄满冰雹的乌云了。一旦恢复了尊严,当然也就会恢复形象。

它相信自己永远是匹顶天立地的双体狼。

十八

东风送暖百花争艳,春天到了。狼是季节**配繁殖的动物,春天是春情勃发的美妙日子。灰满作为古戛纳狼群的狼酋,第一雄性,当然有传宗接代的本能。寻找配偶的优先权是仅次于食物的衡量群体等级秩序的另一重要标志。它当仁不让,要挑选最漂亮最健美最中意的年轻母狼,而狼群中好几匹待字闺中的年轻母狼,也随着惊蛰雷声青草吐芽花蕾绽放而频频向它抛媚眼送秋波。

灰满没有想到,黑珍珠也会向它献媚。

每当狩猎成功,狼们饱啖了一顿后散落在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斑茅草丛里憩息消食,黑珍珠就会来到它面前扭动轻盈的腰肢蹿来跳去,有时是扑捉一只花蝴蝶,有时是追逐一只红蜻蜓。狼不是鸟禽,从不会对蝴蝶蜻蜓这样的小昆虫感兴趣。灰满心里明镜似的,黑珍珠无非是在把蝴蝶和蜻蜓当做道具,展演自己美妙的青春胴体和活泼鲜艳的生命情趣。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面对黑珍珠的露骨挑逗,眼热心跳,心里仿佛有一江春潮在涌动。但它咬咬牙,用两条残肢做了个轻微的示意,黄鼬的反应比任何时候都敏捷,刷的一声来了个原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灰满扔给了黑珍珠一个后脑勺。

黑珍珠委屈地呜咽一声,停止了风情大展销。

灰满忘不掉黑珍珠曾经对它的绝情。当它被臭野猪咬断脚爪,瘫倒在雪坑时,它希望黑珍珠能过来舔舔它含泪的面颊,慰藉它灰暗的心境,可这没心肝的小母狼,全不念旧情,连同情的眼光也舍不得施舍给它一束。它永远不会忘记,当狼群在代理狼酋肉陀的率领下围着它绕行三匝作诀别仪式时,黑珍珠不耐烦地把脸扭向一边,离去时,脚步轻松如常,没一点犹豫,没一点迟疑。它恨它的绝情,恨它的势利,恨它的忘恩负义。现在它灰满重新成为狼酋,它又恬不知耻地来卖弄风骚了。它灰满再情迷心窍,也不得不得出这么个结论:黑珍珠喜欢的不是它灰满,而是狼酋的位置。

灰满在感情上已经受过一次骗了,它不能在同一个对象身上摔同样性质的第二跤。

像黑珍珠这样美丽聪慧的雌性,都有洞察雄性心扉的特殊天赋,都有几分狂热的执著。它并不因为灰满给它一个后脑勺就善罢甘休。它想,假如灰满真的对它恩断义绝无动于衷,尽可以用冷冰冰的眼光直视着它,用一种嘲弄的表情欣赏它的风情展销,只看不买,展销得再隆重再精彩也是白搭。灰满转身用背对着它,是没勇气继续观看,大概怕经不起诱惑,说明缺乏自信,立场很不坚定。希望会有的,它才不会傻乎乎地停止追求呢。

对于狼来说,春天是一个感情浓烈的季节,也是一个可以提供很多让雌雄互吐情愫机会的季节。

那天,狼群在草甸子里围住了一头牝鹿。牝鹿肚子圆滚滚的,里头有小生命在蠕动。糯软香甜的鹿胎是狼特别钟爱的珍馐美味。当灰满像股灰色狂飙从黄鼬背上猛刮过去,眨眼间就咬断牝鹿的喉管时,黑珍珠立刻蹿跳到灰满身边,欢呼着,摆动垂挂在两胯之间的狼尾,谦恭地舔灰满的两条左腿。这是狼社会常见的卑者对尊者的崇敬礼仪,不算做作。灰满心里美滋滋的,不管怎么说,有一匹年轻貌美的母狼来赞美自己超群卓著的力量和出神入化的狩猎技巧,总是一桩令公狼赏心悦目的好事。

一种无端的柔情开始在灰满心里发酵。

分食了牝鹿后,狼群跑到古戛纳河畔去饮水。太阳像只硕大无朋的金橘,蓝色的河面铺着一层落日的余晖,河谷笼罩着一层特别能撩拨情怀的淡紫色雾霭。每匹狼的肚皮都是胀鼓鼓的,塞满了美味鹿肉。没有饥饿之虞,狼就变得潇洒。

夕阳暖融融,河水暖融融,狼心暖融融。河边草丛里传来绿螽斯求偶心切的嘶鸣,树枝上也有鸟儿在叫春。真是寻偶觅偶的好时光。已建立起配偶关系的成年狼们,双双隐没在茂密得连阳光都很难钻透的树林里。狭长平坦的河滩上,不时传来单身公狼粗鲁的啸叫和年轻母狼卖俏的忸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