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云彩里漂流着何处的倒影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SKY才来到FA的府上。不多言的兔子侍者抻了抻绿底蓝格的领结,深深鞠了一躬,才高高地抬起灯笼。古籍上记载着,只有古中国才用这样的竹蔑扎起薄薄的纸张,一点点映照出幽深的径巷。并不耀眼的光芒,落在心底里的凹陷处,柔软地摁下去,半天都浮不起来。

单薄的绢纸,细腻的笔触,浅绿的底子上描摹着深红的一剪斜梅,还有那么多纷乱的白色斑点如落雪一般,飘下来,飘下来,纠缠了深红的流苏。

FA 的眼睛深邃地掩藏其后,没有穿军装,一件浓黑的常服只松松地罩在身上,并无任何装饰。在他对面苍麒麟色的织锦垫子上坐下来,SKY注意到红漆木的小几上置着黛青的瓷瓶,细碎的墨绿釉子上几片柳叶被一双手撩拨,顺从的姿态如此卑微,使得瓶子阔口中插着的几枝梅花显得孤高而清冷,一点点呼吸着仿若会闪烁白光的梅花香,整个人都寡淡起来。

“我依然那么喜欢梅花。”FA先开了口。

“嗯。”

“我记得你全程参加了整个‘云空大典’,觉得如何呢?”

“你想知道什么呢?”闪了闪眼睛,依然答得滴水不漏。

两人的目光久久凝视了半晌,说不清是谁先笑起来,“SKY,我着实很喜欢你这种闷不做声却心思缜密的家伙。”

“唔,被其他人听到也许会误会这句话也说不定。”

“我记得,我还没有讲过整个‘云使之泽’的事情?有没有兴趣听个故事?”

“啊,最后这句话不嫌问得有些多余么?”SKY的语速很慢很慢,几乎让人以为那其中的挑衅意味被稀薄至无,可FA却毫不在意。

执起苔藓绿的茶杯,浅灰蓝色绘出的紫草只身摇曳,还有温润的风穿梭,几近透明。目光迷离间,FA讲了一个故事。

这世界上,有多少人便有多少种苦难。而对于那些亲身经历,却无法让别人共同体验的人来说,彼此了解永远是困难的。你若是想要检视所有痛苦,如同从河滩上清点小石子,永远是徒劳的,但这并不妨碍你挑挑拣拣,并带几颗被打磨得分外圆滑的放进口袋。

有一个男孩,他生下来便没有五官,人们叫他“无脸人”。直到他长大,都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异常,因为他的表情甚至超过所有健全人——他用一种画笔将颜料涂抹在脸上,不需要时再擦去,就像白板。那些表情实在太逼真而丰富了,所以从未有人发现他的这个秘密。无脸人总是刻意避开水,而他也的确做到了,直到他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他无法遏制自己哭泣的欲望,你知道,没有泪水的爱情是没有必要存在的。可是当他流下第一滴泪时,那个姑娘便吓坏了,无脸人失去了她。他发疯一般希望找到自己的五官,于是他上路了。

在西直大道上,他碰到了一个木头娃娃。那个娃娃的眼睛总是那样大大地睁着,可她并不是不会闭眼,她只是在听到自己的主人说了一句“时间若是不要一眨眼就过去就好了”后,努力让自己学会不再眨眼。她先从放慢眨眼速度开始,到终于练习到用整整四年才能让上眼睑碰到下眼睑时,主人却将她丢弃在这里。在这条路上,还有太多命运离奇的东西了:爱上了矛的盾,在得知矛也是爱着自己的那一刻,紧紧和矛拥抱在了一起,两者再也不会分开了,可是他们却都破裂了;一生都在眷恋着海浪的沙滩,每一粒金黄沙砾都在渴慕着咸味儿的海水,可是却正因为害怕失去而始终不肯开口,一生都只能守护在所爱的外围。而那些踩下沙滩的脚更承载着形形色色的故事,它们的主人有的为了一个会没完没了自动攀升到更高点的目标而抛弃了生命中的其他所有;有的为了失去的那一点东西而让自己损耗了一生去遗忘,结果却只换来更深的记得,尽管那失去的一点是个幻象而已;有的人坚持着相信别人的谎言,并且自己为自己编织出更多谎言去支持那一个谎言,即使最后得知了真相也不悔悟,或者即使悔悟也要装做没有悔悟;有的人一生都认为活着是一座牢笼,可是他却偏偏没有勇气去跳出……

无脸人听完这一切,决心用一种方法剔除所有这些痛苦。而他最后竟然做到了,不要问我用的是什么方法,那已经是太古老的秘术,早已遗失。只是他做到后,所有人类都做到了,他们把自己不想要的那一部分都扔了出去,如同清理垃圾一样。

“真正的转折该到了吧。”SKY缓缓接口。

“被清理出去的那些东西,并不仅仅包括恶、丑,还包括爱、善,因个人不同,各种各样的情感都被扔了出来。而这所有的一切又凝聚成了每一个‘云之使’,说白了,他们是与人类拥有完全相同情感的生命体,但却惟独不是真正的人类。”

“他们就是人类的痛苦本身?”

FA涵义不明地笑了起来,“正是。可你知道,人类是怎样称呼‘云之使’的吗?他们给予了他们其他名字。”

“什么?”

“真实。”

沉默了半晌,SKY举起面前的瓷杯,仰首咽下半盏苦茶,然后抬起深栗色的眼睛,忽尔笑了一笑,“名副其实吧。”

“的确,所有抛弃了痛苦的人都没有发现,一种新的痛苦已经悄然凝聚起来,那就是,失去痛苦本身。”

“确然是很痛苦,尤其当他们意识到痛苦与真实其实是双胞胎的时候。那么后来?”

“你知道西西弗斯病毒吗?它使人类觉得自己犹如一块薄荷糖,冰凉、警醒,觉得透明却怅然若失。更要命的是,他们开始觉得胸膛融化了,有一个又一个的窟窿,使得风可以轻易穿过去,像拎一个带提手的包一样把他们拔地而起。”

“嗯。”

“抛弃痛苦,可是却因此而得到更大的痛苦,更因为想剔除这个更大的痛苦,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于是他们怎么可能得到拯救呢?”FA用指头敲了敲小几,仿若无意识,实则在一步步向SKY逼近。

后者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若有若无的笑意噙在唇畔,刚刚被润泽的唇是水色的,湿润而弧度优美。

“也许,你可以帮他们?”

SKY没有答话。

“SKY,为什么你不放弃你的痛苦呢?”话题一转。

“太多记忆。”

“不幸这种东西,只有当它被意识到时,才会变成白刃而深深植入内心吧。也只有你会觉得,抱持着利刃也是一种幸福。那么,你为什么不替所有得了病毒的人重新创造痛苦呢?你只要用你的画笔画出各种痛苦的画面,让他们来认领……”

“那么‘云之使’呢?”

“我可以杀死他们。”

“唔,可是晚茶时间到了,听说有很好吃的小薄饼呢。”

SKY站起来,椅子没有带出一点刺音。

不期然撞到了窗外一大片绚烂的花树,大约是古日本的不断樱。看不清楚确切的颜色,茂密的花枝优雅展开,明明已经不堪重负,却仍然拼尽气力微笑。有一丝丝惨淡的,苍白的笑容在深不见底的黑幕下泛滥开来,虚无中编织出的幻影似的,一层一层压折,几乎听得到枝桠断裂的声音。

不知为何,如此迷离,却又如此清晰,在星星下成片成片地延伸,白茫茫的剪影,无边无涯。

很多很多年以前,SKY在同样的季节里遇到了一位娴雅的少女,然后她踮起脚,轻轻攀折了他花树上第一枝春色。

她站在那里,始终不动。

那是SKY无论如何也忘却不了的画面,他的少女,他的记忆,他的小小的而又匆忙的喜和悲。都在那一刻,在他清醒的时候,接踵而来……

正是在那棵樱树下,她第一次吟诵起“想得寻春,依旧当年路”,而她却把后边的句子扔给了他独自咀嚼。俯首拈起一小瓣桃形的淡粉时,夜雾的湿润有点青草的甘冽,也有些茫然若失的苦涩,无可抑制地一再想起她没有出口的两句词,“后夜独怜垂首处,乱山遮得无重数”。

FA 的围剿命令一经下达便立即得到了贯彻执行。整整三个月,政府都在为一封署名为“STAR”的恐吓信忙碌,说是恐吓,到底也过分了些,只是言语措辞很不客气。句首以“日夕引痛为歌者向日夕失痛无歌者启白”起首,一行行端正密丽的小楷整整齐齐地抄写在羊皮纸上,是早已不再被记得的语言,一切皆遵从古意,自有种说不出的风雅。大抵猜测到这封信中狂傲挑衅的味道,本就杀心已决的FA立时忙碌了起来,想要除掉‘云使之泽’,再也找不到比此刻更适合的借口和机会。在 FA的逼迫下出让了大部分兵权的军事官员本就颇有微词,再加上讨伐的队伍因为无法找到抵达‘云使之泽’的方法而迟迟无法行动,几次三番要求撤兵。

在各方面的压迫之下,FA无奈之中做出了放弃讨伐的决定,只是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抓住那个名为STAR的‘云之使’。

不知为何,苍穹攫取了蓝色,并且再无改变。

一大片层次渐进的蓝色被碾平、铺展。天空是爱着那种颜色的吧,否则为什么要冒着将自己生生撕裂的痛苦将那颜色嵌入胸口呢?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爱着那么悲戚却又无法言说的颜色。无论何时,微蓝色;无论何事,微蓝色,再也没有,没有其他的表情。

一层层在素白的纸张上打着底子,干枯皴裂的树皮一路向上,伸展出的花枝细长而凌乱,虽是迟开,可一排排粉白的花苞也已然乍现。嫩青褐红的茎子,被天上的蓝色压得无法喘息,却在末梢凝聚成一颗颗沉重的泪滴,只等那样一个,一个怆然的瞬间,跌落在路人的眼睫中,将一生的等待与美丽纵情地分付了去。画着画着,SKY心底有了一种温柔的痛楚。

和风一点点散开涟漪,很清晰,一点点水纹蔓延开来,将林间散乱的树叶和草根打得深深浅浅。芒草要比其他植物都青嫩些,完全承受了毫无顾忌倾洒的日光,连末梢都透明发光,好似全然凌驾于人间之上。远山静默,而更有一重重烟紫的影子在更远、更深,目力无所触及的地方。不知道何时生,不知道何时死,人的一生与其相比是太卑微的存在,遇见不到的过去与未来在这一刻全部成了一种因珍惜而起的惆怅。

听到衣料摩擦枝叶的声音,一丛丛斑斓把整个脚印都遮没了。

春日的桃树下,不期然撞到了一双深邃的眼睛。并不陌生的,那样一双善于变换的眼睛,也只有在安静时才始终注视不知明的远方或者虚空。

少年坐在树根下,穿了一件浅灰色绣着流水纹的单衣。边缘一路铺就下去,柔软润泽的,经不起触摸,只是流到哪里都不去干涉,于是就覆盖了周身大片干燥的泥土。几片椭圆形的绿叶不时飘零下来,击打在漂亮的衣料上,逐渐沉溺下去,直至只映照出一圈圈滞留的阴影,尖而锐的末梢直直地刺向SKY的胸口,那是太过美丽的物事所遗留下的压迫感。

时正清明,效仿古人着装并不稀奇。大街上穿梭着装扮成生活于各种时代的游人,或收或松的袖子,女子在红红白白的布料上总是绘上成片阑珊的花卉,只在两寸宽的袖口外露出指尖。在故意兴建的长亭外折柳相赠,或者微微撩起一边的袖子,俯身就插在泥土里,抬起眼来时总是有若有若无的湿润在眼中,说不出的动人。

没有风,连树梢都未曾轻微动一下。两个人默默注视着彼此,STAR微微仰起头,几缕漆黑落在浅灰微旧的单衫上,流淌过来,流淌下去,日光高高擎起利剑,一片金芒闪过,凿刻出少年突兀深刻的五官,高出的地方明亮得晃眼,低落的地方除了阴影再也容纳不下其他。

枝头飞来一只翠鸟,翅膀的罅隙里落下浅黛的影子,轻轻抖落,一点点覆盖上少年半边的侧颜。随着一两声若有若无的啼叫,少年站起身,倾身向前,然后在SKY面前停了下来。

细碎的发丝飞扬,几小缕一起,临着高洁的额头。微微笑了一笑,施下身去,“久未见了。”

不知道是谁先迈出了那一步,等明白过来时,STAR正顺着缓缓下移的山坡向后滑去。草尖还在轻微晃动,上边栖息着的小小昆虫不慌不忙地从一朵花瓣移动到另一朵上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许多年之前,这一只虫与一朵花就交换过了彼此的信赖,才使得它们如此安宁而平静。仿佛神的手掌缭绕而出的烟雾,只是弥漫,从不为任何事刻意留心。

SKY伸出手的一刹那,少年抓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拉,便将自己缠绕进了那个怀抱。来不及推开,手腕上温度的加剧感如此生疏,使得姿势都僵硬了,脊背挺得直直的,周身很亮,仿佛被包裹在什么晶体中,所有的光芒全部都疯了,从四角,从边侧,从上到下地倾泻,倾泻,癫狂而不顾一切的。仿佛暮色四合中,天边最后一抹纵舞的晚霞,绮丽的颜色拼命滞留并拖延着自己短暂却壮阔的生命,看的人一时忘了呼吸。

STAR在SKY的身体里窥见了一整片冰蓝色的雪原。

干冷的风连空气都割裂成了碎片,酷烈的,青锋一般的风,划出脆亮的一刀。苍白苍白的雪片儿悠然旋转,一点点,自下而上地袅娜升腾。抵达天空时,那白色倏地散开来,成了一群群鸟儿,飞翔在无可明状的苍穹之上。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翅膀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渐渐隐没在了堆满雪的云层后面。

这是……SKY的内心。

翅膀独自划开云层,自浅灰深紫的沟壑间飞旋而出的风一时间全乱了……羽毛向后贴着翅膀的骨线蜿蜒,犹如盛开了十三丛雏菊,在空中毫无章法地飘零。一瞬间,所有的鸟儿都回过了玲珑的眸子。

一小滴、一小滴,清润的泪滴,自大而漆黑的眼角溢出。如此缓慢,打在羽毛尖上,轻微颤抖。

坠落了。

雪地上骤然激打出一片片深深浅浅的坑洞,仿佛是一层塌陷了的记忆,在迟缓未走的时光中沉沉浮浮。STAR一阵战栗,目光波及到的远方,不知道何时浮现出一座墓碑。浅灰的影子单薄而孤单,悄无声息地压上了少年的脚尖,一瞬间,一条笔直的直线挽住了两者的目光。

雪早已停了,鸟儿也飞去了不可知的终点。只有墓碑上少女的笑容清秀而明丽,仿佛有了呼吸一般,在稀薄的空气中燃烧起来。有些羞涩的唇角翘起微小的弧度,眼睛纯净到不可思议,经了山涧中流泉的濯洗一般。照片上少女轮廓下借景的雪原不知是用了怎样的针线,洁白凌空的一刹那,与SKY心中的这一片缝合在一起。

“她死了……”SKY迟疑着开了口,没有起伏的声音,深不可测的感情,全部都打着旋儿卷进了名为“心”的这一容器。

方才还漫不经心的眼睛不再游移,笔直地、深深地看过来,很久之后,仿佛在确定了一切都是真实的一瞬间,猝然从内里破裂了,听得到玻璃刺进肌肤的声音,狠狠的、很沉闷。

“原来是爱情。”有什么在STAR眼底闪烁,光芒熠熠的一滴,很快就不见了。

“我爱着的女孩子,在我眼前,死了。她死了。”

“原来如此,”微微侧过头,眼睛不知道注视着哪里,无法让SKY看到,只有声音在云层间踮着脚尖漫游,“所以你才不会被我的幻术控制住吧。幻术不会让不想看到它的人看到,而只有没有真切情感的人类才会渴望通过幻术看到他们不拥有的东西。因为你还有‘爱’和‘痛’,所以你不需要幻术,最重要的是,你不是‘条形码’。”

所有人都很清楚,‘云之使’的幻术是建造在记忆之上的空中之城,只有当他们放出那些一个个早已被人丢弃的爱和痛的记忆时,才会使人毫无防备地沉溺。而早在无法推测的年代里,人类就已经为避免各种痛苦而舍弃了爱情。同时,作为繁衍所必须的婚姻成了一种通过电脑对母体与父体进行筛选后的匹配活动,匹配成功者被统称为“条形码”。

“……你在哭?”分明注意到了少年的情绪,SKY寻找着少年的眼睛。

“他怎么可能会哭?”

SKY与STAR头顶的光芒被截去了一小块儿,只在翅形的剪影间泄露出几丝来。羽毛一层层绵密地覆盖着,一点点扬起,全部伸展开来时足足有十二寸,每一次转侧都呈现出不同角度的优美。

“火印吗?”SKY用指尖压住睫毛上方,待看得清楚了,才清楚地叫出声来。

“SKY,” 火印那没有头部的圆形身躯“看”过来,“他刚才在利用你的善良和不爱拒绝人的性格窥视你内心的秘密呢,这你都忘了吗?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记得总部给我们输入的STAR语录里就有这么一句‘若有人将刀子插进你的胸膛,应当做的不是嚎叫或者死亡,而是默默把刀子拔出,擦干净血迹,等待时机,用同一把刀子插进他的心脏,直至死亡,然后,你才可以死去。’这种不懂得爱自己的人怎么会懂得爱别人呢?更何况是流眼泪?”

轻轻笑了起来,然后声音一点点大了起来,音尾挑得很高很高,SATR停下笑,可是一双眼睛却如同冰中的火焰,所有的感情都冻结在了其中的根部。

林间的风微凉。

吹过少年肩头的风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从容而淡漠地越过了他的发丝,冰冰凉凉的触感,还有杜荆和繁缕的花香。SKY和火印都听到了那模糊的声音,那慢慢的节拍摇晃着其中的气息,仿佛一用力内侧就会全部散架,从一点哗啦啦掉落下来。

那时,STAR的声音被永远记在了两人的心中,“我怎么会哭呢?那是星星在歌唱啊……”

停留了半晌,火印猛然惊醒过来,“SKY!我以我最后一次生命来通知你一件事情——”

SKY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它,“唔,难道这一次会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我今天就要死了!”

“你不是经常死吗?”

“SKY!FA派出追杀STAR的追兵已经盯上你了。根据预测,大约再有120秒就会拿枪对着你了。”

“咦,那你为何不早说?”

“我……忘了。”

5、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他在雾中轻问。

樱花若是只得洁白一种颜色,如何禁得这一季又一季无止尽的欺凌?可偏生她如此执着地要拥有那单薄的纯洁,每近日暮,花枝一点点垂下来,在越来越深的底子上现出层层反白来,幽微的,犹如少女低垂的睫毛。一重重,想把心事都遮蔽了去,却是更加显而易见。

士兵的脚步碾碎了树根下的一层薄白,那么干净,一旦沾了污,却是比任何东西都脏。从路的一端小心走过来的步子放得很缓很稳,听得出那背后浮现出的谨慎和担惊的心情。STAR的目光没有从树梢收回,枪口对准他额头的时候,就那么,听到了潮骚声。

鸟儿们早已惊惶着扑打去了别处,呼啦啦盲目的一大片,因为刚才响起了枪声。

STAR 从路的一端缓缓走来,没有脚步声,轻得如同一个漂浮着的游魂。谁也没有挡下那些子弹,甚至连SKY都没有动,只看得清少年用站立得很优美的姿势迎上了那些闪着光的流弹。伸出手,少年把一弹匣的子弹都摊了开来,那是一只纤长的手,手指有神经质的尖而细,微微因为承受重量而下沉一些。

面对着惊恐地握紧了枪杆准备自卫的士兵,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傍晚氤氲的颜色里,STAR大睁着天真而无辜的眼睛,很认真地问:“这是你弄丢的吗?”

樱花斜伸了出来,一阵风吹过,轻轻摇晃起来,就像路灯下飘起的小小雪花,迟迟疑疑落下,少年的眼神渐渐与那花色与暮色分不清楚彼此。

说不出话来,张着嘴,那些士兵嗓子的出口短路了。

“为、为、为什么,为什么你、你不会……死?!”好不容易,其中一个大胆些的尖声叫了起来,嘶嘶的声音倒有几分像蛇。

“死?”少年有些惊讶地看过去,细碎的发丝摩挲着鬓角,轻轻拨弄丝涤的少女的手指一般,渐渐的,便又起了一层讥诮,“这东西不是用来放在地上弹着玩儿的啊?那叫什么来着,玻、玻璃弹珠。我真,真是长了见识。”学着那士兵的结巴口气,然后鞠了一躬,却全然没有诚意。

眼前的士兵因为受辱而变换了扭曲的角度,连在从冬到春的奔跑中渐渐暖起身子来的风都抚不平。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少年伸出左手。

“左手。”

“咦,不笨哦。好吧,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自然是右手。”士兵看了看,自信地答道。

“回去帮我问FA一个问题:左手要杀死右手,为什么倒下的却是身体呢?”

脚上溅着泥,裤腿也来不及擦,如蒙了大赦一般跑开去的男人渐渐消失掉了影子。STAR慢慢回神,转动着角度时,眼底倒映着的其余士兵的身影便都旋转起来,仿佛刚刚下了一场雨,从四面八方降落到这个世界。眨了一眨眼,很快地泛起一层凉意,人在其中忽大忽小地伸缩着,此时,就这么开了口。

“有这么一群老鼠,它们奉命前去追杀一只猫。在街角遇到这只猫的一瞬间,老鼠们由于天性里的恐惧而跑掉的概率是10%,当场被猫亮出的爪子吓休克的概率是5%,一路追着那只猫到了野外,与猫进行一场血淋淋的搏斗的概率呢,是50%。唉,你们看,你们选择了一条多么艰辛的道路哪,我真的都替你们心寒了呢。”

“我并不是老鼠。”其中一个士兵说。

“其中一只老鼠以为自己是人,可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发现自己是两条腿的概率为40%,是四条腿的概率倒是有60%。”

“不——”一声苦恼而凄厉的呐喊,所有人都望了过去,方才那位士兵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老鼠,眼睛转动时还有些惊惶和不知所措,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两条短腿时,喉咙里发出一种苦闷的响声,同时把两只前爪努力地放进嘴巴里去。

“这只老鼠被同类视做异类而遭到仇视的概率为20%,而这些同类们相继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种族的概率为90%。”STAR不冷不热的声音继续说着,也无任何感情,只是极其平常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士兵们都不敢偏过头去看身边的人,彼此的眼底都有些唤做恐惧的东西在慢慢扩大,直至占据了整个眼底,要从眼角满溢出来。

不记得了是谁先偷看了身侧,连呼吸都要凝固成冰,凝滞的眼球上方,睫毛上挂着小小的霜球儿。最先发现自己变成老鼠的那个士兵突然被包围在了一群深灰色皮毛的正中,所有的愤怒全部转向了那只瑟缩着的小小动物。虽是同类,可在一喘息之间发现了自己原先的世界坍塌并且再也不记得回去的道路,终究是件令人癫狂的事。

眼看那只小小的老鼠就要被其他刚刚变成老鼠的士兵撕扯成碎片,不知道从哪里,STAR摸出一支尺八,凑近唇边,缓缓吹了起来。

一时间,波紫烟蓝,起了雾,飞扬起的水袖一般的,是这个季节最无人怜见的迷茫沉思。一定是有些什么被这个世界掩盖起来了的,那真相又浅显又深奥,既清晰且模糊。

究竟是为什么……要活着呢?在抵达这片大地之前,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我们最终决定降临呢?是在哪里,我们开始的选择?

老鼠们蹲下来,患了忧郁症一样着迷地听着。然后,它们一只一只悄声地问:“我是谁?你是谁?”

小小的问句在天地间交织,慢慢笼罩成一张网。而STAR就站在那正中央,疏漏的网眼里泄露下几丝凉润的天光,看不太真切的眼睛里浮现出一层难以解释的忧愁。

放下了尺八,少年遮住眼睛,沙哑的声音断续从掌间传来,“你们让我想起了不好的回忆,都走开吧。”

老鼠们再次开始茫然四顾,“他是谁?他说他是不好的记忆——那我们是什么?”

“走开!”就好像火苗顶端痉挛着的橘黄色,靠得近了便会被灼伤,连空气都轻轻地战栗,散发出焦糊的味道来。

从烦躁的少年手中抽走尺八,SKY换了一支轻快的曲子。手臂弯曲,与肩膀呈现优美而对称的角度。一瞬间,白雾顿开,天穹层层打开,不多不少,整整九重。一条一缕的晚霞筛了些绯红和浅蓝相间的漂亮颜色,掉落在早起的星星上,而蓝色又筛了些星星掉在天与天之间,直至盖满厚厚的一层,两只手都掬不起来。

正对着星星饮下悠然缭绕的乐曲,和着晚风一起,凉爽地摇晃起来。

老鼠们摇摆着身躯,一顿脚,举起小小的手臂,啪啪地拍起手来,是一支翻滚如裙浪的舞曲。一首不停,SKY边走边继续着吹奏,仿佛扯出一条斑斓的丝绸,在身后凌空飞舞出绮丽的色泽,向上反衬着这天空的单调。

在没有石块和羁绊的小路上蹦跳起舞,拼命用尽力气,到了断崖边时也没有停留,一只接一只跳了下去。

停下来,SKY看到少年若有所思地站在旁边,俯视着越来越纵深,直至漆黑毫不见底的深渊。一天中最后的光芒早已折了回来,就停留在他的额头上。

掠开了凌乱的发丝,眼角瞥见了最后一只老鼠。大约是突然醒悟过来一切都是幻觉,大声叫唤着,起力拔着自己的头发。

来不及多想,顺手从地上拾起一条木棍——砰。

“最后一个,被打晕的概率——100%。”SKY用那双画画的手扔下沾满血的棍子,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你好粗鲁。”STAR皱了皱眉,“若是他醒过来怎么办?”

“哎呀,难道你不想让他醒吗?”SKY瞪大了眼睛的样子让火印噗地一口气没憋住,狠狠地咳嗽着笑起来。翅膀还捧着圆滚滚的肚子,怕它真的滑到一边去似的。

“你的确并不想让他们死,就连当初被FA抓走的那个戴了面具的士兵其实脸部也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但是——我不能够拿你的安危来做赌注。至于这一个,”瞧了眼地上躺着的,由于幻觉消失而再次恢复人形的士兵,“他醒来之后会禀告FA,你是和我在一起的,而他的同伴是因我跳下悬崖的。说到底,他们是自尽,所以FA 并不能拿我怎样。”

“况且,那是SKY那人哦,FA大人从来不会做责怪SKY大人任何事。”火印接上了口。

STAR在听到那个使得牙齿切到下唇的音节后,明显白起来的脸色变得谨慎而难看。向后退、向后退,彼此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开。

天彻底黑了下来,树丛间虫鸣响过一声又歇过一声,阔叶的梧桐有一大片朦胧的影子,正面的、侧面的,如同写意泼墨上去的。褐色的小径向两边延伸开长长的草叶,毛绒绒的狗尾草,还有被遮没到一点身姿看不到的点地梅,紧紧依附在一起。时轻时重的昆虫碾过草叶的细碎声响,几乎可以想象得那些细而长的腿正拨开对他们来说巨大的植物,安静地凝视天空。

好大好大的天空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边界。

可是若没有边界,天空的尽头又在哪里呢?

SKY与STAR都没有动,两个人都站在那里,目光纠缠在了一起,只隔绝着一天一地的星光。就闪烁在可以触摸到的头顶上,摘下一只来可以放在手心里捂热。

“SKY是FA大人的挚友,也是被邀请来参加‘云空大典’的重要人物哦——”

“火印!”

有些自得,火印向上高高扬起的声音被SKY果断地截断了。

少年的眼神变得复杂而凌厉,胸口起伏,无可抑制地,手轻微哆嗦着。

花枝堪折,一条条粉嫩粉嫩的花苞,膨胀起来的部分总是颜色浅淡些,末底浓郁得凄厉的红直直地刺向少年的胸口,听得到皮肤齐齐绽裂的声音。

不出一声,转过身子猛地向一条与来路完全相反的荆棘丛中冲过去。周遭开始成线状晃动起来,色块大面积的推移,横七竖八地丢弃在了背后。

开裂了、破碎了、脏污了,原本洁净的单衫上绘着的纹路挣脱了出来,一路流淌。

一切都搭配好了,黑夜和星空、爱情和痛苦、男人和女人,还有……信任和背叛。在经历着这巨大的一切时,人那小小的身体怎么能够不从内而外砰地爆裂开来呢?

所以人才是要死的吧,做着做着事情,想着想着心事,睡着睡着的梦境,吃着吃着东西,喀嗒一声——没有了。

走回来时,那件单衫早已被濡湿了,有些地方的颜色深下去一些。从线条的优美的颈项上将长长的头发撩起,顺到左肩来。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迹象,STAR恢复了孤傲怠慢的神情,一步步向SKY走近时,却依然冷不防脚下颠簸了一下子。

SKY伸出来作势要搀扶的手被冷冷地挡开了,少年站直了身子,迎上了风和SKY深邃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SKY大人”,微微笑了起来,唇角依旧扬得很好看,“幸会了。”

随着落花如泣泪一般飘零,两个人注视彼此的目光与任何一个时刻都不再相同。

相对站立并沉默注视的人都很清楚,随着浅葱年春季湍急的河流汇入深潭,他们都再也,再也触摸不到那墨绿色的温柔了……

忍心作别了意兴阑珊的晚春,为了向前走去,不得不将留恋的目光搁置在了春末的一处浓绿顶端上。那是苦苦耐受了一冬的凛冽与寒冷才酝酿出的新枝条,骤然间舒缓开来的生机,不太浓烈,却执着得惊人。比任何事物都企图接近天空,努力伸展的样子拼命得令人心疼,却又总是那么一副不事喧哗的样子。

花瓣厚硕的夏荷浮起在袅袅的水雾间,绯红得如同坠入了西天的云霞,上端稍许俏艳些,下端渐进至一片乳白有无中。自下而上延长的脉络微微闪着光,一下下轻扣冰冷的日光,向那抹金黄缓缓收缩成微妙的弧度,于尽头收缩成一点深红。看不清顶端的荷叶高高地挺拔出来,被照耀得浅淡的绿意只余脉络被清晰地勾勒,宛如撑起了一把小小的伞,堪堪遮住了淡泊而含蓄的那一笔荷。

远近虚实,一切宛如都已不再存在,只有花瓣浸入水流时的声音,极轻微。

水波中悄然分开的涓流,甘冽、清新,就像初初启程的某些故事。总是凭空教多情的美人儿落下几滴泪来,并非全部是附庸风雅或者伤春悲秋。

那之后又是许多时日不见了,SKY和STAR彼此都没有再找过谁。若不是那多无可回避的记忆,差一点就相信了,那只是春夜里向黎明荡漾而去的一个梦境。

在夜里饮茶,照例有一碟玫瑰水晶糕,盛在碧绿的盘子里,手指拈起一块时,偶能瞥见碟子底的几笔疏梅,是沉稳的茶色。

没有月亮,星星显得特别浓稠。将格子窗一层层卷起,便如同掉进了沁凉的河流,风是若有若无的,而星星的颜色变化多端,像洒上了露水一样,要缓缓坠落下来。

一时想起太多描摹夜色的句子,都是前人的,都爱把一弯银华写到无以复加。可是却也找得出“星河欲转千帆舞”这样漂亮清凉的意境。

听到SKY前来的通报,负着的手才放下来。转过身来,薄唇抿得很紧,总有不可亲近的压迫感,随着拨弄桌上灯火的亮度,几丝银白在鬓间若隐若现,抬起头来时却又全都不见了。

刻意不用电,饮食起居也能从简,对自己的生活到了苛刻的地步,据说FA这样做的目的是要亲身经历‘云之使’的处境,如此才可以做到百战不殆。

伸了伸手,以手势指点SKY注意桌上摊开着的地图,边缘微微卷起,投下的阴影恰恰好压在一行小字上

——“西西弗斯病毒扩散地区”。

后者低下头去匆匆扫了一眼,抬起头来时,看到FA深深凝视的目光,如此深邃而不可测量,一直都无法形容这双眼睛的线条。很难说是因为过于狭长才使那双眼睛显得冷酷而残忍,还是先有了那其中冷淡的光芒后又被匆匆覆盖住,只是又遮挡得不够好。

“听说‘云之使’是无法被枪支所伤害的?”

“似乎是这样。”SKY没有回避,坦然迎上去。

“而且当时你也在场?”

“是的。”

沉吟了片刻,将茶杯推到SKY面前。均匀的白釉上,几丛合欢花向微风扬起一把把小扇子,绯红绯红的,有点像少女的流海,“这样便好,我本来也还担心你无法适应那些家伙的暴动。只是,他们似乎偏爱找上那些比较像艺术家的人,也许是嗅到了什么特殊的味道?”

摇了摇手中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折扇,描金的草体诗词一下亮一下灭,“艺术家能有什么味道?不过也是或香或臭的体味罢了。”

虽然是笑着的,可SKY还是感受到了FA那寻根究底的意图。

“他们是幻觉而已,并不是真实的。我猜测,他们或许是在寻找‘真实’。”

“你认为……”SKY稍微将头低了个角度,目光停留在FA的领子上,最上端的扣子贴着皮肤,将整个颈项的线条切割成三角形,“什么是真实?”

愣了一愣,无疑对这样的问题感到意外。侧倾头将周遭缓慢地打量了一番后,目光回到了原点,面前的SKY正含笑等待回答,一时间让FA觉得,这个从不说谎的男人似乎比说谎的人更难以捉摸。

“你和我就是真实。”

“那么,你和我的感情是你和我的一部分吗?”

“当然。”

“那么,你和我的感情是真实的吗?”

“不是。”

“为什么不是?”

“因为我们看不到,也触摸不到感情。”

“那么,你看得到那朵云吗?”SKY目光抽离的地方,是一大片星星下乳白色的云雾,不是太厚,如此轻盈,却不时将人与星星之间的距离隔断,就像另外一个世界的屋檐。

“看得到。”

“你触摸得到它吗?”

“我做不到……可是SKY,一朵云与一个人的感情是不同的!”

笑了起来,眼角边没有一点皱纹,平滑的肌肤有些恼人,“可是,在我心里,你和那朵云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怎么可能?”

“对于天空来说,你和那朵云都离它一样近,都是居住在它心中的生命啊。”

“众生平等吗?”

微微点了点头,“同样的,既然你和云离天空一样近,那么你的感情和云也离我同样近。你说云之使们是虚幻的,那么,你自己便也是虚幻的了。”

深深吸一了一口气,远处的寺庙传来诵经声,平静而慈悲的低沉声音,是厌倦这世间却也眷顾这世间的矛盾。夜色穿越静坐着的身体,一下子澄澈起来,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倒影着星群的河流。一遍遍冲刷着身体时,不知道可否将其内寄居着的那些躁动的情感洗得腿色些?

“可不管怎样,如果再不除掉‘云之使’,让病毒停止扩散的话,那么天空的心大概要死去一大片面积了。”

“FA,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弄死那个孩子?我很清楚,你可不是什么为了正义或百姓而拼命的人。说白了,你是这么的——趋吉避凶。”

风没来由的大了,泥土的芬芳和着一两片花瓣飞进窗口,是单瓣的桃白。沉思片刻,两个人都同时想起了那个星空下挺拔的少年,还有他那双冰凉冰凉的眼睛下流淌着的浅淡哀伤。

没有迟疑,很快地笑了起来,“果然什么都无法瞒过你呢。没错,那个孩子,是她的一部分。”

哗——将淡淡蔻丹色的小点心倾倒在桌子上,就像蝴蝶的残翅一样流淌在枯草色的木桌上。清冷的绿色釉子仿佛从海水里敲打下来的碎块儿,没有了障碍,有些沉迷的表情望向了那一枝半开之梅。

突然领悟到,纵使爱会枯萎,记忆会老去,却有温暖已经被永远镂刻。从未远离任何人的那些细微如浮尘的情感,到来的时候总是不经门口。在任何一座面目气息同化到无法辨别其区别的城市里,突然降落在笼罩了月光的窗外。垂下手指,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拿捏……

发鬓还是夜一般漆黑的时候谁不曾轻狂过?FA也曾经为织锦似的感情绚目过,可那终究只是能嘹亮一夏的蝉罢了。

少年们的目光在花丛中流连,那些毫不客气的目光总是有些玩世不恭,终究爱情是沉重的东西,若无有力量的肩膀,便担负不起。可少女们就仿佛等待已久的雏菊,一经了水便细碎地绽放,那样专注,那样努力,虽未有十分的美丽,却已先有了几分水中掬月的柔软与轻灵。

喜欢上她就是那个时候的事,完全不经心的,本来无所事事的目光却因为撞见了那个身影而再也偏移不开。她不是雏菊,也不是怆然到仿佛吐了一大口一大口血的杜鹃,无法形容的神采,是不同于任何庸脂俗粉的淡然。

春天本不该是个易于开始的季节,却因为太多花草盲目地抽长而纵情了去。总是在等待,开开败败中,总是有新的花枝堪折,于是便不轻易许诺给任何一丛芬芳。当然,其实可以有更多的选择,譬如毫无期待,譬如无所流连,只是在那时,未必有人肯放过眼前的芳华,即使是弹指刹那。

或许就是这样,当她拖着长长的裙裾从铺满了青砖的小路上走来时,才有那么一种毫无顾忌的犀利。

洋李色的长裙曳地,淡金的花纹时而在其上一闪而过,洁白的裙浪一层层垂落下来,凌乱了一地的落花。低低的风拂过,柔凉的丝绸,成千上万瓣的浮白开始在她四处旋转,撩不起风上的一丝颤音。

前几日几场雨下来,白玉兰七零八落,枝头上也早已不见了一朵樱花,桃花洁白得很浓重,好像连影子都是漂浮的,花枝全部被没过,只偶尔闪出一方褐色的表皮。或青或红的砖石还很湿润,一步步走来时,脚边溅起一朵朵小水花,吧嗒,又落回去。

无声无息,谁都没有看,甚至在注意到那许多热烈的眼神时也不过冷冷笑了一笑。那个少女,她很清楚自己的美丽,可是却只肯把它当做利刃深植在看到的人心中,从此以后,想起的人也都只得了痛楚。

梅堪恨。

是她的名字。一个真正堪恨的名字。

不懂得也不会掩饰,没有几日就让她知道了他的心意,可同时也知道了她那特殊的‘云之使’的身份。

她是个人类,不同于如今的“云之使”们魂魄一般的存在,却不知为何偏要居住在那云层之上——“到底那里有什么值得你垂青的?要住在那么高、那么冷的地方。”FA曾不止一次问过她。

“那地面上又有什么值得我垂青的呢?”微微扬起了眼睫,笔直的鼻子两侧垂下的两排阴影闪了闪,看透了一世般的说着,“哪里都是一样的,我的孩子。”

许是那样的傲慢惹恼了他,却也使他每每欲罢不能,割舍总是比记恨还难。

终于忍不住表白了自己的爱慕,她听了后却捂着嘴笑了半天,由于笑得太厉害,连腰都折了下去。好不容易直起身来,抚着胸口,眼角都流出了泪,还湿润着,清晰而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得到我的,永不!”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我。”

无法理解的逻辑,她却理所应当地坚持着。FA是在过了许多年之后才明白,那样自我的生命同时也是极端的自私,若是无法在爱她的人心头刻下一道疤,她那颗心大约是无法得以安慰的。

拒绝了所有前来求爱的少年,不管对方是家财万贯还是丰姿神俊,对于无情这一点上,她倒是意外的一视同仁。

若是白天够晴朗,夜晚总能看到那泼天也似的银河,俯视着从地面上探出头来的草根,看起来如此之近,伸出手去抓,它们却落在你的指尖上,那是永生永世也追逐不到的遥远。她就像那些星星,那些美到恐怖的星星。

他并没有想到那样的她后来会有一个孩子,那个男孩与她有着如出一辙的眉眼,柔软的黑头发就像漂流在水中的水草,缭绕着不知道谁的心思。想到时,他觉得无法呼吸,空气就仿佛被扎住了,在那一端膨胀着,而在他这一端却干瘪成了一只透明的袋子。

“而你偏偏给那孩子起名为STAR,真是名如其人哪。”FA望着坐在对面的SKY,因为想起这些过于久远的往事,眼神稍许变得柔和了些。

“所以你现在要杀了他?”

“你的那颗小星星啊,因为太令人迷恋,所以我要让它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