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官与“早达”

徐阶(1503 —1583),字子升,早年号少湖,后号存斋,松江华亭(今属上海市)人。祖上一直受耕不仕,到他父亲徐黼才补了个邑的掾史(衙役),后升为宣平(今属浙江)、宁都(今属江西)县丞。徐阶五岁随父任上,亲眼目睹父亲处理公务的谨慎和辛劳,这对他一生都有很大影响。十六岁时,华亭知县聂豹见他聪敏早慧,读书用功,十分器重,“引为同志”,并向其讲授王阳明的良知之学。当时,王阳明心学风靡天下,鼓动海内。徐阶深受其影响,他还常与王阳明弟子欧阳德一起切磋学问。徐阶的才学受到当地“诸贤长者交口称誉”,在缙绅中小有名气。嘉靖元年(1522),徐阶中式应天,次年,又以第三名中进士,时年才二十一岁。

徐阶“为人短小白皙,秀眉目,善容止”。入谒时,内阁首辅杨廷和见他翩翩年少,气度不凡,十分喜爱。授翰林编修,参与经筵讲授、预修《大明会典》及祀仪等机务。嘉靖三年丁父忧后,仍复原官。

嘉靖九年(1530),世宗更定大礼余兴未衰,又准备黜孔子王号,易像为木主。首揆张孚敬迎合上意,佯交臣下讨论。大臣们“相顾慑讋,亡异同者”,唯徐阶独持异议,提出黜孔子王号三不必、五不可,据理反对。张孚敬很不高兴,诘问,你这不是叛我吗?徐阶回答说:“叛者生于附者,阶故未尝附,明公何得言叛。”长揖出。世宗以不奉诏罪徐阶,将他谪为福建延平推官。

由京官贬为边远地方一个小小的七品刑狱官,这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当时的徐阶并不以为然。他对人说:“宦大小非王臣耶?且盘根错节所以砺我不浅。”于是单车驰往福建。到任后,他平反冤狱,释放久系牢狱的囚徒三百余人;又力纠猾吏侵吞钱粮,打击盗贼;更定输银法;针对当地风气不淳的弊端,他主张拆毁淫祠,创办乡社学,并亲自为诸生讲授圣贤之学,“因病设方,随问而答”,很受欢迎。但延平山多田少产薄,民生极为艰苦。自邓茂七起义以后,几经兵燹,饥疫相继,生齿日耗,而官府赋役却有增无减。徐阶再勉力而为,作为一小小推官也无力改变那里的贫困面貌。至此,徐阶才深为自己“以狂愚见斥于朝”,结果流落到穷山僻壤,失去了更大作为的机会而后悔懊丧。

嘉靖十二年(1533),迁黄州同知,未到任,又擢浙江佥事,管理和监督省以下的地方学校。十五年(1536)升江西按察副使,仍督学政。在此期间,他勤于职守,“岁周行郡邑必遍,大要以正文体、端士习为先”。江西是王阳明的发祥之地,他去后“大推明其学”,先后培养了许多进士,其后成为朝廷名宦者也为数不少。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阁挑选宫寮,徐阶被选为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侍讲,这对他来说是一个重大转折。不久,他又升为国家最高学府的主管官——国子监祭酒。当时吏风士习颓坏,吏士中“奔竞成俗,赇赂公行,遇灾变而不忧,非祥瑞而称贺,谗谄面谀,流为欺罔”。徐阶尽力摆脱这种不良风气对学校的影响。他将学生分为“淑”、“慝”两类,循循善诱,发扬优秀,惩劝不良,勉励他们不断向上。所以诸生“人人感激,相戒勉”。

嘉靖二十二年(1543),徐阶擢为礼部右侍郎,两年后改吏部右侍郎,时年四十三岁。以这种年龄佐铨,时人视为“早达”。徐阶踌躇满志,也更谨慎用事,尝“榜戒语于堂自警”。过去吏部大臣身居要职,多骄矜傲慢者,接见庶官,都不与深谈,“以示严冷”。徐阶以为,这样做是不能真正考察和识别人才的。他常亲自找庶官、下属交谈,向他们“咨访边腹要害,吏治民瘼,错及寒暄可怜语,冀以窥见其人”,以掌握各级官员的优劣。这种折节下士、平等和蔼的做法,博得一致好感,庶官都愿与他倾心交往。徐府一时宾客甚盛,车马盈门。吏部先后几任尚书,如熊浃、唐龙、周用等也都雅重徐阶,凡事与之商量,托以肺腑。徐阶在缙绅中声名日著。他曾多次代掌吏部,推荐任用了宋景、欧阳德等有政绩、有才干的优秀长者。二十六年(1547)他受命兼翰林院学士,教习庶吉士。翰林庶吉士,官阶不高,然而翰林院却是国家优秀人才的荟集之处,朝廷遴选阁臣的重要场所。徐阶担负的实际是培养国家栋梁和一代储相的重要职责。在教育中他吸收和发展了王学中“知行并进”的合理主张,以为知之就要行。因此他“虽名不废课习,而脱去所谓骈丽帖括之旧,推所真得于身心者訾娓说之,又间勗以国典民事”,以有关国计民生的策问为施教的重要内容,为国家培养了一批经世之材,以致出现如张居正这样卓然称名臣者。他本人身体力行,在施教中,“以躬行为实际,以经济为真铨”,“故直发于事业,光明俊伟,非俗儒所可仿佛。”这正是他不同于一般学者之处。

与严嵩的斗争

嘉靖二十八年(1549)二月,徐阶进礼部尚书。世宗自二十一年遇宫婢之变后,移居西苑,一心玄修求长生之术,不仅到处建坛斋醮、滥兴土木,尽民脂膏而不知恤,而且疏于朝政,长期不上朝视事,以致部院大臣也多年不得见面。为逢迎世宗崇信道教,朝臣竞相争上符瑞祥物、供奉青词,冀求邀宠。世宗极为看重斋醮青词,“工者立超擢,卒至入阁”,好些人因此发迹,成为“青词宰相”。徐阶侍帝左右,也厕身其列,所献青词很得世宗赏识,不久即被召入无逸殿直庐,并得到飞鱼服、尚方珍馔等赏赐。一次吏部尚书员缺,廷议首推徐阶,世宗因不愿阶离开左右,竟不允。徐阶虽受宠于帝,但对其一味修炼、不理朝政的做法也感担忧。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世宗进行规劝。庄敬皇太子死后,照例应重新立储,徐阶奏请册立太子。世宗对此却有隐私:当时两子裕王、景王,他内心偏爱景王而序次当立裕王,究竟立谁颇犯虑。又自己正求长生之术,不欲言继嗣,故而不听。徐阶深知其隐,仍接连五次上疏奏请,并在裕王、景王的当冠、婚礼及开讲等问题上,坚持先裕王后景王的次序,“帝不怿”。不久,世宗想把在宫变中对己有恩的方皇后袝入太庙,自为一世,下礼部议。徐阶以“女后无先入庙者”为由,婉言相抗,礼科给事中杨思忠附和于他。世宗闻后大怒,“督责阶甚峻”。其时,世宗又派他前往邯郸,为吕仙洞落成斋醮祈福,阶“心知其非”而“不欲行”。为此,世宗“内衔阶”甚。徐阶见状,想起谪官延平的教训,遂改变前议,惶恐谢罪。世宗尚不满足,借故对杨思忠发难,廷杖并斥为民,“以怵阶”。正在这时,权臣严嵩又趁机落井下石,谗言徐阶,说他“所乏非才,但多二心耳”。徐阶深识自己处境艰危,只得收起锋芒,一面谨事严嵩,一面更加精治斋词,以求宽容。这一时期,他的许多谕对及密疏,均“商及斋醮及服食秽亵,俱未免迎合”。

徐阶为部臣时,也是严嵩权势熏灼之际。“天下知有嵩,不知有陛下”,群臣“畏嵩甚于畏陛下”。徐阶由夏言荐举而提擢。严嵩与夏言争权,曾置言于死地而代之,自然十分忌讳徐阶。徐阶受宠,严嵩心怀憎恨,时时设法挤阶。当时徐阶“度未可与争”,遂处处提防,“屈己事之,凡可以结欢求免者无所不用”,甚至“以附籍、结姻以固其好”,求得安生。

嘉靖二十九年(1550),发生“庚戌之变”。原居住在河套地区的蒙古鞑靼人在首领俺答的率领下,控弦策马,进掠内地。八月突破古北口,直逼京师门下。京城告危,廷臣相顾失色。这时徐阶以直庐之便,奏请世宗立即释放被囚的原总兵周尚文及参将戴纶、欧阳安等,让他们带兵击敌,“彼蒙殊恩,必肯出力”,同时请调遣京城驻兵分守各门加强防卫。徐阶又力请世宗视朝,召见群臣,“使中外仰知皇上留意兵事,各自奋激”。世宗一一从徐阶议,并委派阶巡视京城九门,犒劳各地勤王将士,激励斗志。当俺答提出与明朝通贡的要求,世宗问计于严嵩、徐阶。严嵩认为俺答的目的是掳掠,抢足了自会离去,“不足患”。徐阶则认为,目前“寇深矣,不许恐激之怒”,而且俺答又贪得无厌,“许则彼厚要我”,不能草率处之。不如“请遣译者绐缓之”,我在暗中加紧准备,“援兵集,寇且走”。世宗交廷议,国子司业赵贞吉激言反对通贡之议,谓允贡是丧权侮主之举,影射阶等为奸邪之臣。群臣肃然不敢多言。未几,俺答饱掳而去,世宗遂罢徐阶议,宣布 “弗许贡”。“庚戌之变”暴露了嘉靖朝在军事、边备、将领等方面的朽溃腐败。严嵩党羽大肆贪贿军饷,使士卒苦于饥馑;各路将帅多是勋贵大臣,平时溺于宴乐,遇事“不足以仓猝应战,不足以慷慨立功”;羽林禁卫,则“参中贵之苍头”,游手好闲之徒“厕身兵籍,滥食数丁”。对此,徐阶陆续提出了自己一系列的军事主张。他力主以骁勇善战的将领取代各勋贵将领,让他们“各量与万人或数千人,使各以己意操练,居则自守一方,出则自当一面”,先后又荐举了聂豹、何栋兹、周益昌、刘大章以及俞大猷等一大批名将。他密疏参劾了纵敌进犯的大将军仇鸾,打击了卖国贪奸者的气焰。针对各地为扩充兵源乱征滥募的现象,他建议“推二三将官(与地方官)同往,听其精选,选迄就会统理操练……如各地将自募家丁之法,庶得实用也”。仇鸾为总兵时,曾令各地增派进京入卫士卒。仇败后有人提议减少京卫人数。徐阶认为不能“惩咽而废食”,现在边防很虚弱,京师防卫力量不能减弱,还应加强。他亲自视察京师营卫,访得不少人挂名军营却在市井贩鬻或在衙跟官,营卫士卒有其名而无其实,深感“京营所以积弱之故,不在乏而在冗”。于是提出裁冗汰弱,严明赏罚的主张,“就各营中汰去老弱数千或万人”,以“所汰之粮兑操练之赏,则赏可施而罚可行”,使“能者自劝,怯者自奋”。他在督察各地勤王士卒时发现“延安卒善战而云中(大同)卒善牒”,遂建议用兵时要注意发挥各地军队的特点,“各取所长”。宣化大同一带因长期受鞑靼侵扰,生产遭到破坏,米麦踊贵,军民苦于饥馑,常相继逃亡,因而使边备益虚,徐阶积极建议用平输法调剂边方缺粮的矛盾。麦熟时在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处,收买粮食数十万石,自居庸输往宣府,紫荆输往大同。这样,不仅能解决那里的饥荒、稳定当地的粮价,更安定了人心。“世宗大悦,密令传谕行之”。在加强边备,整饬军务问题上,徐阶还提出严惩有司和军队首领贪奸,以贪奸赃款济边及在战术上不轻易出战、坚守御敌等一系列的主张与措施,从而使西北边防上的紧张得到了舒缓。

嘉靖三十一年(1552),徐阶加少保,进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预机务。之后因办事多称旨,不断晋升。第二年进勋,为柱国,加太子太傅,兼武英殿大学士;三十五年加少傅,录子为中书舍人;三十八年以一品考满九载,玺书褒谕,赐宴礼部,并改兼吏部尚书。

在此期间,东南沿海倭事告急。多年来,朝廷对倭寇一直采取姑息态度,尤其是严嵩,更以安抚为名,任倭掳掠抢劫,甚至纵容包庇通倭官员,打击陷害抗倭将领,助长了倭寇的气焰,使入骚愈演愈烈。嘉靖三十一年以后的三、四年里,仅浙江军民被倭寇杀害的就有数十万人,侵扰范围也已深入到松江、苏州、常州等府所辖各县及长江沿岸之南通、海门、太仓等地。这一带正是国家财赋重地。世宗便以倭寇“所蹂躏多阶乡,而阶又晓畅军事”,问计于阶。徐阶对倭寇长期不息骚扰自己家乡早就痛恨不已,他力主发兵抗倭。当时兵部拟发三千羸卒去应付差事,徐阶力言不可,上疏称:用兵之道,首在当计发与不发,“不当发,则无论精弱皆不发以省费,当发则必发精者以取胜”,现在敌侵我财赋重地,怎能 “量此三千羸卒与数万金之费向倭贼?”兵部于是改发六千精兵往赴。不料在一次进剿中军队遭敌伏击而大溃。有人趁机追徐阶发兵之咎。徐阶却从中看出了军队不能克倭的一个重要原因。于是从容为言,指出:用兵固然主要在将帅督抚,但也必须地方有司的有力配合支持。“法当责将校战而守令守”,军队和地方应该通力合作才对。但今皆不然,地方有司对战事极不负责,究其原因,则是朝廷赏罚不公,“将校一不利辄坐死;而守令偃然自如”,甚至城溃失守,守令也“仅左降”而已。文官又“推升行取率有常期,奔竞钻利积成习俗”,当遇有战事,他们“惟思脱去地方,无有任事之态”,“不复博求御城之计”。这种精神状态,怎么能期望他们与武将通力合作,一致御敌呢?因此,徐阶力促兵部立即会同法司援据大义,“改定文官失陷城池之罪”。城池失陷,文官应与武官同样治罪,以激励和增强地方有司的责任感。同时他十分重视将帅的作用、注意选用优秀将领抗击倭寇。嘉靖三十三年(1554)在倭寇入骚最严重的时候,徐阶向统领抗倭的江南总督张经推荐了俞大猷,说俞“素称将才,望公诸凡与谋信和任之,毋使人肆其谗间,紧要紧要!”俞率领广西瓦氏兵多次大败倭寇,使敌闻风丧胆。不久,俞大猷升浙江总兵官,兼辖苏松诸军抗倭,徐阶还以书信向他授计:“望公就华(亭)上(虞)二县乡兵中选其便舟楫者教之水战,其奔走矫捷者教之陆战。如二舟用兵百人,常以松人二十,配漳人八十,俟二十者教成可用,渐增松人,渐减漳人,庶足为永久之利”,以此来改变地方依靠客兵作战的现象。徐阶责有司、重将权的思想,在当时具有积极意义。时人亦称他“老成谋国,自有超世俗之见”。

其时,严嵩贪贿擅权依然如故,徐阶虽恩宠有加,然犹不及严嵩,所以仍小心处之,不露锋芒。嘉靖三十四年(1555),兵部员外郎杨继盛怒劾严嵩十大罪五大奸,震动朝廷,但被严嵩下锦衣卫狱。杨在疏中语及徐阶,说他“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徐阶并不记恨,反而暗中佑杨,并以“危语动嵩”,使严嵩有所收敛。之后御史锦宗茂、给事中张翀等又相继文章劾嵩,严嵩盛怒欲严治之,徐阶却“薄其罚”,为此严嵩大恨,疑是徐阶在背后指使,因此,“几株及阶”。徐阶被迫称病,杜门谢客。三十八年,严嵩又以私仇杀总督侍郎王忬,并欲加害其子世贞。徐阶以力相救,王世贞“德之入骨”。徐阶以这样的方式与严嵩相抗,并保护了一大批朝廷直臣。此时,严嵩已年满八十,老态颟顸,办事多不称旨。而徐阶“益勤于应制笔札”,“上久而察知阶忠廉,有所咨询,故密以示嵩者皆舍而之阶”,徐阶终于取代了严嵩在世宗心目中的地位。四十年(1561)阶兼太子太师。是年春,西苑永寿宫火灾,世宗徙居玉熙殿住,嫌该殿低下狭窄,欲有所营建,问计于严嵩。严嵩却请移南城离宫。南城乃英宗逊位受锢之地,帝“大不乐”,又问徐阶。徐阶揣知帝意,便回答说,昔日营建三殿时尚有不少余材,正可用来修建新殿,“可计月而就”。他推荐工部尚书雷礼来主其事。世宗准其议,并命徐阶子璠“兼工部主事,督其役”。不三月宫成,世宗大喜,赐名万寿宫,即日徙居。以徐阶忠谋,再进少师,荫一子。徐璠亦超擢为太常寺少卿。而与此同时,严嵩子严世蕃贪横淫纵的恶行被揭,世宗“心恶之”,朝廷上下弹劾严氏父子的声浪日高,“嵩乃日屈”。徐阶与严嵩力量的对比起了根本变化。严嵩预感到前景不妙,便“置酒邀阶,使家人罗拜”,希望徐阶能翼护之。徐阶却不理睬,他觉得驱严时机已经成熟。

重吏治、荐贤才、通言路

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阶串通方士蓝道行,借用乩仙,说严嵩是当朝最大的奸臣,而且必须由皇帝亲自正法。之后徐阶又策划让御史邹应龙上疏,极论严氏父子的不法行为。世宗令严嵩致仕,将其子严世蕃交大理寺审理,后谪戍边地。世蕃不久逃回原籍,继续横行乡里。徐阶又亲自出谋划策,指使有司控告世蕃通倭谋变,帝怒令斩于市。严嵩也坐大逆罪削籍为民,没其家。

晚年的世宗,依然晏处深宫,修仙炼道,不理国务,而且健康日趋下降。内阁首辅实际上掌握着国家最高权力。四十一年,徐阶登首揆席后,有心对国事做一番力所能及的改弦更辙。他在世宗赐给的原严嵩的直庐墙上榜书三语:“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态度和治国施政方针。在处理政务、行使权力的票拟中,徐阶倡导“事同众则公,公则百美基;专则私,私则百弊生”的原则,有事多与同僚商量,一改前任专断独行的恶习。他常劝诫世宗,“采舆论利便者白而行之”。每当世宗讨厌御史抨击过当,欲有所行遣时,“阶委曲调齐,得轻论”。他以严嵩为例,谏告世宗识人要沈慎。他说,“自古人心难测,盖有大奸似忠,大诈似信者”,但大奸大诈之人也不是绝对不能识别的,只要广听纳,纵然穷凶极恶,深情隐匿也是可以发现的。他规劝世宗,“凡有言则必详加询察,事大而言实,则行之;其不实者,……事大则亦薄其责而容之”。使言路有所疏通。

徐阶十分重视吏治,以为“惟用人论其材,不当专论资格”。嘉靖末年兵事频繁,士风却“以媚奉奔竞为贤,以骁勇质直为劣”,将帅不能御敌入边。徐阶推荐起用马芳、胡镇等人,说他们虽起于行伍,目不识丁,但谋勇惯战,能带兵杀敌,应该重用。兵部尚书杨博在御虏方面有所作为。一次俺答进兵通州,杨博因世宗忙于修炼,未敢报。徐阶及时帮助杨博调兵遣将,作出周全安排,驱走了入犯之敌。世宗怒杨博不早报,欲严治,徐阶力为博辩解,保护了杨博。抗倭名将谭纶、戚继光等,在张居正当政时得到了充分的信赖和重用,实际在徐阶任首辅时已有机会施展各自才能了。当俺答屡屡入犯,明军节节失利时,徐阶通过门生、工科给事中吴时来的举荐,请谭、戚二将,练兵蓟州。他又让已进入内阁的张居正主持整顿蓟辽宣大边政。徐阶还亲自与谭、戚“面论”,细议杀敌办法,建议以南兵之术培训北兵,热情支持他们运用火器打击敌人,保卫边防。徐阶主持内阁数年,北虏南倭虽没有完全平息,但也未曾扩大事态,这不能不说与徐阶任用一批优秀边将有关。

徐阶对文臣的选择极为谨慎严格,对吏部尤为重视。一度为他信任的吏部尚书欧阳安,后贪贿徇私,徐阶即请上罢之。后任严讷告退,有人荐举工部尚书董份接任。徐阶以董是严嵩党羽,亦贪狡无行,不议,坚决起复在家守制的郭朴。对于有作为的直臣、诤臣,徐阶很是爱护。四十五年(1566),海瑞上《治安疏》,激烈指斥世宗缺失,“帝恚甚,欲杀之”。徐阶一面宽慰世宗:“臣等闻主圣则臣直”;一面为海瑞开脱,说瑞只“欲沽一直谏之名耳”,数次上疏力救,才使海瑞免于一死。徐阶先后引荐严讷、李春芳、郭朴乃至以后的高拱、张居正等较贤明或有作为的大臣入阁,这对当时及后一阶段政治上的稳定和发展有很重要的作用。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世宗子景王朱载圳死,徐阶奏夺景府土田、湖陂数万顷,还之于民,“楚人大悦”。翌年,他请求取消严嵩走狗鄢懋卿为巴结主子、邀功请赏所增加的盐课四十万金,使恢复旧额,给盐民盐商以生路,鄢也被逮问法办。徐阶“当国后,缇骑省减,诏狱渐虚”,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人民的负担,使经济有所发展。

同时,徐阶对世宗迷信方士、一意修真的做法,也开始了有力的谏劝。方士胡大顺等劝帝饵金丹,徐阶力陈其矫诬,后来胡大顺伏法。方士熊显进长生药,徐阶极劝,止帝服食。世宗欲建雩坛、兴都宫殿,病中尚欲巡幸兴都,徐阶都力谏止之。

世宗死,徐阶以硕德元老与张居正密谋,草拟遗诏。遗诏的主要内容是:一、祖宗旧典斟酌改正;二、自世宗即位至今建言(包括“大礼议”大狱中的)得罪的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三、方士等人查照情罪各正刑章;四、斋醮、采买等项不经劳民之事悉皆停止。这份遗诏假托世宗的反省自责,也曲折反映出徐阶对自己某些行动的否定,及他重整纲纪、复兴社稷的决心。遗诏一出,朝野一片称颂,将其与杨廷和草拟的世宗登极诏相提并论,视为嘉靖朝始终盛事。然而他草拟遗诏仅与尚未入阁的张居正密商,却没有与同列高拱、郭朴共议,尤其高拱,是新朝君主的座师。因此招来了高、郭的不满,并引出了以后的纷争。

徐阶故乡华亭,是江南富庶的大镇之一,嘉靖中叶后,那里工商业发达,尤其是纺织业,几乎户户都闻机杼之声,“即士大夫家,多以纺绩求利”。作为一朝重臣的徐阶,其家在乡里发达起来,成为领先之户,也是不言而喻的。但徐阶子弟璠等却借势荫官,横行乡里,引起民愤。他们在苏松占夺土地二十四万余亩,并雇用众多织妇,“岁计所积,与市为贾”,霸占市场,置产之多,令人骇异。当地百姓纷纷告状。

隆庆元年(1567),早与徐阶结怨的高拱“令御史齐康劾阶,言其二子多干请,及家人横里中状”。郭朴也以徐阶草拟的遗诏“谤先帝”参阶。徐阶上疏极力申辩。身为先朝元老,徐阶权势大大高于高拱,九卿以下反而交章弹劾高,称誉并挽留徐。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高拱引疾归田,齐康被斥,郭朴也乞身而去。徐阶虽然取胜,但毕竟受到打击。隆庆二年初,他一度称病请假。

在这次徐高争斗中,穆宗“未尝有意弃徐”。不过,对言官如此着力为徐说话,舆论几乎是一面倒的情况,颇觉不悦。他依赖内阁,却又不敢太信任他们,于是转而宠幸内侍。他命中官李用等分督团营,建立自己的耳目网络。徐阶力陈不可。由宦珰督导的南京振武营兵屡次发生哗乱,徐阶命御史解散之,并逮治了为首者,再一次得罪宦官势力。二年春,穆宗欲游南海子,徐阶又谏不可,更增添了穆宗的不满。徐阶感到自己处处受到掣肘,欲干不能,颇为气馁。当给事中张齐以私怨参劾他时,徐阶再次乞休,穆宗有意弃他,于七月准其致仕。徐阶结束了十七年阁臣、包括七年首辅生涯。九月初回到原籍。他在自家堂上贴了“庭训尚存,老去敢忘佩服;国恩未报,归来犹抱惭惶”的对联,不无事业未竟却身离政坛的遗憾心理。

宦海余波,晚年著述

隆庆三年(1569)十二月,高拱再起,他对徐阶仍耿耿于怀。此时海瑞正为御史中丞兼应天巡抚。吴中饥荒,海瑞决定“劝借富室”,自然连及当地产业最为庞大的徐府。他逼迫徐阶退田过半,并遣散徐府一大批家奴,以振乡里。于是高拱“倚海为股,以龊华亭”。徐阶对海瑞的行动,表面应从,暗中却玩耍花样,捐款仅“以数千界之”;退田又“以父改子”,设法抵制;又以自己曾柄国日久之便,“以一尺之书走长安故人”,买通秉笔太监冯保,重贿吏科给事中戴凤翔,唆使他们参劾海瑞。海瑞的行动确实打击了徐家为富不仁的行为,使乡民大受鼓舞,但在江南乡官缙绅的联合攻击下,瑞仍罢官而去。只是高拱报复徐阶并未过瘾,隆庆五年(1571)中又起用原苏松兵备蔡国熙“以迹阶”。蔡治阶两子充军,一子革职为民,籍田数万亩。子孙们牵阶衣号泣,徐阶无可奈何地说:“吾方逃死,安能相活”,处境十分狼狈。但他终不甘愿罢休,遂利用张居正对高拱施加压力,自己也修书,从统治集团内部的利害关系上,说服高“分弃前恶,复修旧好”。最后,高拱作出一定妥协,拟旨谓对徐阶及其子的处理“太重”,“令改谳”。不久高拱去位,张居正为首辅,徐阶的罪名化为乌有,“灾难”也彻底平息。

此后,徐阶一直以著述打发日子,“并其前后积而为言者以属梓”。然而他仍关注着国家大事,“挈其生平所为经纶蓄积者,尽以属之居正”。张居正在日后的改革中提出“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也是从徐阶“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等施政方针中汲取了合理成份。当居正改革取得一定成效时曾自述:“人咸谓居正能,而不知盖有所受之也”,这里即指曾大大得益于徐阶。万历十年(1582),神宗使使存问,赐谕优渥。次年闰二月,徐阶病死故里,时年八十周岁,赠太师,谥文贞。

徐阶文风质朴,作品“直写胸中所见,而凡一句之奇、一字之险者亦必刊而去之”。他早年著作有《少湖先生文集》七卷。晚年汇集成册的著作为《世经堂集》二十六卷,“上自经济,下迨酬应,鸿钜纤曲,体裁各备”。内有奏对、视草、序、志、铭、策、辩、书、诗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