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一个演员不容易,培养一个名演员很不容易,培养一个动物演员更不容易,培养一个动物名演员当然是难上加难。

就拿狮子来说吧,马戏团当然少不了狮子演员,但到非洲草原找霸气十足的野生狮子,显然是不行的,万一在舞台上野性勃发耍起威风来,弄不好就会闹出血案大祸。

挑狮子演员,唯一的途径就是到动物园去物色。程序还挺复杂,首先得查档案,追溯父系和母系三代血缘,必须父系和母系三代都出生在动物园的狮子,才有资格进入候选名单。换句话说,狮子演员必须三代历史清白,祖代和亲代都没有犯过猎杀活物的罪行。从动物行为学角度讲,父系和母系三代都是动物园顺民,从未有过血腥暴力,那么基本可以确定,该后代野性泯灭,一定是只乖乖狮,或者说是只和平主义大猫。

仅凭这一点当然还不能成为动物演员,动物演员必须头脑聪慧,反应灵活,身体素质也要很棒才行。假如是雄狮演员,要求身躯威猛高大,鬃毛蓬松如球,甩尾投足之间体现力与美的韵律。这一点非常难,也许是长期养尊处优的关系,也许是高级囚徒生活使生命失去活力,在动物园生活了三代的雄狮,大多呆头呆脑,要么反应笨拙,要么四体不勤,要么毛色暗淡,要么鬃毛稀疏如盐碱地上的野草,外表看着就让人倒胃口。即使有个别小雄狮长得活泼健壮,毛色鲜亮,反应敏捷,浑身上下透着猛兽活力,鬃毛旺盛也具丰采,可一接触,便会发现其脑后似乎长着反骨,桀骜不驯,顽皮中透露残忍和野蛮,很难调教得出来。

马戏团要培养出一只狮子名演员,真比登天还难。

阳光大马戏团雄狮辛尉,称得上是一名合格的动物演员。这家伙前额特别饱满,大脑十分发达,接受能力很强,学难度再大的新节目,训练一百遍左右就能学会了。比起老虎、狗熊、大象这些猛兽演员来,训练周期已经算是很短的了。老虎、狗熊、大象这类猛兽演员,学习新节目一般要训练两百遍左右才能基本掌握动作要领。

辛尉不仅聪明,形象也是标准的美雄狮,高大魁梧,两眼炯炯有神,金黄皮毛像涂了一层釉质,浑身上下闪闪发亮,四只蹄爪和尾尖那撮拂尘状狮毛,呈鲜亮的黑色,尤其出众的是脑后与脖颈上那团鬃毛,丝丝缕缕曲卷如云,闪烁着紫铜般金属光泽,面积约占整个身体的一半,行走奔跑时鬃毛飘拂抖动,更增添了雄狮的威武雄壮。登台亮相时,在舞台聚光灯照耀下,通体色彩浓艳而又和谐,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还没开始表演就会赢得观众喝彩。

最难能可贵的是,辛尉虽然外表具备雄狮威风凛凛的体貌特征,性格却特别温柔,与猴子、羊驼、叭儿狗等弱小动物配戏,从未动过杀生的邪念。特别对女演员孙曼莉很顺从,孙曼莉一声吆喝,它就会乖乖躺下;孙曼莉在舞台左侧招招手,它就会从舞台右侧迅速奔跑过来。

有一次,金丝猴雅娣与辛尉搭档表演猴子舞狮,也不晓得雅娣在演出前是偷吃了西瓜还是多喝了凉水,也有可能是存心恶作剧,骑上狮背揪住狮鬃大显猴子威风时,突然挤眉弄眼哗哗撒出一泡猴尿来。正是寒冷的冬天,热腾腾臭烘烘的猴尿顺着辛尉的鬃毛滴滴答答往下流淌,有不少尿水流入辛尉的鼻吻和嘴腔。动物也有讲卫生的习惯,那猴尿的滋味肯定不怎么样,又咸又涩就像不堪入口的劣质饮料。再说猴尿淋头对声威显赫的雄狮来说也是一种大不敬行为。辛尉本来心平气和在演出,倏地瞪大了眼睛,脸露愠色,尾巴刷地平举,它猛兽的自尊心受不了这份侮辱,眼瞅着就要暴跳发怒了。无法预料辛尉在愤怒中会做出什么样的过激行为来,也许会一口拧断金丝猴雅娣的脖子,也许会几爪子撕得金丝猴雅娣皮开肉绽,也许蹿跃而起将金丝猴雅娣从自己背上甩下来后,咆哮数声跑回后台拒绝再演出了。就算是出现不太严重的最后一种情况,也会引起观众起哄,影响阳光大马戏团的声誉。假如不幸出现前两种情况的话,动物演员在舞台上大开杀戒,将会在社会上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在这节骨眼上,正在一旁协助演出的孙曼莉蹲下来双手捧住辛尉的面颊,妩媚地做出一个笑脸,柔声说道:“别闹,哦,听话,好好演出。”说完掏出手绢擦拭掉漫流进狮鼻狮嘴的猴尿。说也奇怪,经孙曼莉这么一抚弄,就像清风吹散了天空笼罩的乌云,辛尉脸上凝聚的愤怒很快消失了,尾巴柔顺地垂落下来,甩了甩脑袋,似乎要把不愉快从脑子里抖落干净,又继续配合金丝猴雅娣进行表演了。

一场猴尿引起的风波就这样和平解决了。

还有一次,外号叫“神鞭”的杂技演员翟宝顺表演鞭技。跟许多马戏团一样,阳光大马戏团除了动物演员表演马戏节目外,也穿插演一些精彩的杂技节目。传统杂技中的鞭技,就是挥舞一条长鞭,在一丈开外将另一名演员叼在嘴角的烟头抽灭。高导演结合马戏团的优势,将节目做了小小的改革,配戏由人演员改成动物演员,为了增强节目紧张刺激的效果,让雄狮辛尉来配合神鞭翟宝顺演出。节目具体设计是这样的:由孙曼莉将辛尉带上舞台,让它蹲坐下来,给它头上戴一顶特制的蓝色贝雷帽,模样像个凶悍的丛林战士,叼一支特大号烟斗,烟斗上插一支白蜡烛,燃烧一朵小小的火苗,代替传统节目中的烟头。

平心而论,这项改革是成功的。长鞭抽人演员嘴上叼的烟头,观众看得多了,没啥新奇的,都看腻了。演员在上头卖力演,观众席却波澜不惊,没有掌声也没有喝彩。长鞭抽雄狮嘴上叼着的白蜡烛,效果就大不一样。出于对猛兽的敬畏心理,观众的惊险预期陡然提高了好几倍,表演结束后,会赢得热烈掌声和喝彩。神鞭翟宝顺技艺精湛,不管与他配戏的是人演员还是动物演员,从未失过手。

开始演这个节目时,辛尉还有顾虑,当翟宝顺为了吸引观众视线在舞台上将长鞭甩得噼啪响,它就会下意识地缩紧脑袋摆出一副准备转身蹿逃的姿势。当翟宝顺瞄准白蜡烛使劲一抖手腕,鞭梢将火焰打熄时,它就会下意识地闭起眼睛浑身一阵颤抖。可随着时间推移,顺顺利利演出十多场,每次都有惊无险,那条鬼魅似的长鞭在它头顶掠过一道恐怖黑影,准确落在白蜡烛燃烧的火焰上,从未碰到过它一根毫毛。渐渐地,辛尉习惯了这清脆的鞭子声,坦然面对翟宝顺和他的长鞭,表演时不再有任何恐惧的表现。

可怕的事故就在人演员和动物演员都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同往常一样,翟宝顺先在辛尉头顶甩出一串鞭花,然后举起长鞭照准那支燃烧的白蜡烛猛抽下去。长鞭像条阴险的毒蛇,在半空中突然游离方向,没有打灭白蜡烛上燃烧的橘红色的火焰,而是去噬咬辛尉毛茸茸的狮脸。事后翟宝顺解释说,就在他猛烈抖动手腕的一瞬间,有一只跳蚤在他眼皮上叮了一口,他奇痒难忍,眨了眨眼皮,影响了手腕细腻的动作,当然也就影响了鞭梢落点的准确性。叭的一声,鞭子重重抽在辛尉左脸上,绒毛纷飞,从额角到嘴角劈出一道灰白鞭痕;转眼间,灰白鞭痕渗满殷红血丝,并迅速膨胀隆起,狮脸上就像爬着一条又长又粗的红蚯蚓。特大号烟斗和那支白蜡烛也被打飞了。辛尉冷不防被抽了一鞭子,先是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身体猛烈抖了抖,双眼惊讶地瞪圆,表情迷茫,似乎不相信自己真的挨了打;半秒钟后,它醒悟过来,铜铃大眼泛起血丝,张开可怕的大嘴,鬃毛倏地恣张开,头上贝雷帽被掀翻,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口腔里四枚利牙透出冰凉的敌意。

孙曼莉本来满面笑容陪伴演出的,刹那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泥塑木雕般呆立不动。翟宝顺举着鞭子的手抖得就像寒风中的枯草,两条腿也吓软了,几乎要跪倒下来。担任舞台监督的高导演就像心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额头沁出豆大的冷汗。四位正在霓裳伴舞的女演员丢了手中的红绸子拔腿就往后台溜,花容失色,犹如惊弓之鸟。正在幕侧演奏的乐队也吓得魂飞魄散,舒缓优美的音乐戛然而止。观众席本来闹哄哄的,骤然间变得一片寂静,千百双惊恐不安的眼睛聚成一个焦点。

狮脸和人脸一样,是血管丰富的敏感部位,毫无疑问,这一鞭子下去肯定疼得钻心。再老实再有理智的人脸上无缘无故挨了一鞭子也难免会愤慨,更何况是一只有非洲草原之王美称的雄狮?辛尉本来是蹲坐着的,倏地站了起来,四肢屈蹲摆开扑击姿势。如雷的吼声就要从狮嘴喷涌出来,致命的扑击有可能在瞬间发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高导演在后台扯开嗓子大叫了一声:“孙曼莉,快拖住它!”孙曼莉被叫“醒”了,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张开双臂抱住辛尉的脖子,人脸贴在狮脸上,喃喃地说着什么。辛尉似乎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也不愿意接受孙曼莉的调解,扭动身体,扭转头颅,想挣脱孙曼莉的搂抱。孙曼莉整个身体吊在辛尉的脖子上,不让它冲向翟宝顺,也不让它撒野吼叫。

这时候,高导演带着一名保安奔上舞台,保安手里提着一支电警棍,这是一种为马戏团和动物园特制的武器,有一千多伏电压,专门用来对付惹麻烦的猛兽。这种大功率电警棍十分厉害,捅到身上后,即使是体重达数吨的大象,也会在刹那间两眼翻白昏倒在地,要一至两分钟才能苏醒过来,短暂地失去反抗能力。这当然是解决眼下这场危机最有效的办法。高导演喊道:“孙曼莉,松开它,快过来!”人和狮子纠缠在一块儿,当然不能使用电警棍,不然会把人也一起击倒的。那位保安双手握着两尺长的电警棍,摆出武术中的马步姿势,左右跃动,只等孙曼莉与辛尉身体脱离接触,就会一个箭步将电警棍捅到辛尉身上去。

孙曼莉抬头望望满脸大汗的高导演和如临大敌手执电警棍的保安,搂住辛尉脖颈的手慢慢松开了,脚步也迟疑着要往后退,眼瞅着就要与辛尉脱离接触了。突然,她用坚定的语调喊了声:“不——”又用双手搂紧辛尉的脖颈。

凡阳光大马戏团的人都晓得,特制的电警棍虽然威力巨大,但不到万不得已是严禁使用的,因为这种武器对动物演员身体和心灵都会造成极大伤害。有的动物遭到电击后,智商明显降低,变得呆头呆脑,丧失了做演员的天赋;有的动物从这以后对细长形状的物体产生恐惧过敏心理,见到扫把也会吓得缩成一团,患上无法诊治的心理疾病;有的动物从此与驯兽员产生难以消除的隔阂,无论你采用什么怀柔政策,悉心照顾也罢,加倍疼爱也罢,它都对你抱有很深的敌对情绪和戒备心理,当然也就不会再积极配合你去排演节目。可以这么说,一旦对某位动物演员使用电警棍,等于宣布它艺术生涯的终结,无法再继续登台表演了。再说,马戏团环型大舞台是没有帷幕的,当着上千观众的面用电警棍将一只狮子演员击倒,对阳光大马戏团声誉也很不利。

孙曼莉决心用非暴力方式来平息这场舞台风波。她摇晃着辛尉的脑袋,反复说:“辛尉,冷静点,不是有意打你的,我给你赔礼道歉!”狮子当然不可能听懂人话,但在马戏团工作过的人都知道,某个人与某个动物相处得久了,表情和语调再加上辅助手势,动物是能够读懂人的心声的。辛尉受到温柔的抚慰,火气好像比刚才小了点,铜铃大眼里的凶光有所收敛,但仍犟着脖子张着大嘴露着利牙用威胁的姿势面朝翟宝顺,不肯轻易罢休。

这时,孙曼莉做了一个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的动作,她将自己的手掌塞进狮嘴去,有点赌气地说:“我晓得你受了委屈,你一定要咬,那就咬我好了。”她白嫩的小手就嵌在辛尉尖利的白牙和血红的舌头间,辛尉完全可以像吃嫩豆腐一样轻轻一口就把那只手咬得粉碎,可让人惊奇的是,辛尉就像嘴里被塞了一把又苦又涩的黄连叶子,又像是含了一块会硌断牙齿的石头,不仅不敢往下咬,还皱着眉头往后仰躲,拼命想把那只手掌吐出来。孙曼莉将手从狮嘴里抽了出来,用消炎止痛膏涂抹在它伤口上,用妈妈训斥淘气孩子的口吻说道:“好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乖,不许再闹了。”泪水迷蒙的人眼和泪水迷蒙的狮眼四目相对,辛尉恣张的鬃毛闭谢下来,平举的尾巴也耷落在地,血盆大口也慢慢合拢了,脑袋靠在孙曼莉的肩头,嘴角发出“————”的呜咽声,那模样就像一个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扎进娘的怀里伤心地诉说着委屈。

化干戈为玉帛,一场可能会流血的严重事故烟消云散。

事后有一位同宿舍的女演员问孙曼莉:“你把手伸进狮嘴里,就不怕它咬你吗?它正在发脾气,万一昏头昏脑啊呜一口咬下来,你不就成了残疾人了?”孙曼莉笑笑说:“我心里有数,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它都不会咬我的。”

孙曼莉今年二十四岁,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但在雄狮辛尉眼里,却是可亲可敬的妈妈。

培养猛兽演员,最好的办法就是指定一名驯兽员,从小将它抚养长大,让该动物对某个驯兽员产生难以割舍的依恋,这样训练起来就要方便多了。

十年前,孙曼莉还是一个豆蔻少女,从小能歌善舞,模样又俏丽。阳光大马戏团招募一批学员,她很顺利就被录取了。

不久,团里老一代雄狮演员亚内几患了白内障,虽经开刀治疗,但一只眼睛还是瞎了,另一只眼睛也成了弱视。破了相的独眼狮子有损舞台形象,视力太弱也影响节目演出。再说,亚内几已年满二十岁,对狮子来说,这个年龄意味着生命已进入衰老期。团里决定重新培养一只雄狮演员,以取代风烛残年的亚内几。

几经物色,在昆明圆通山动物园挑中了刚满半岁龄的辛尉。高导演觉得新招来的几名女学员中孙曼莉素质最佳,将来有希望成为阳光大马戏团的台柱演员,就决定由孙曼莉来驯养辛尉。刚开始时,她不愿干。她想做一个在灯火辉煌舞台上轻歌曼舞的演员,而不是钻在臭烘烘的兽棚里整天与动物打交道的饲养员。再说,女孩子胆小,平时见到一条狗都会吓得脸色发白直打哆嗦,现在要她去照顾一只狮子,当然害怕得夜夜都做噩梦。高导演和团里其他领导对她进行耐心说服教育,还应允每月额外发给她一笔岗位津贴,她才勉强答应试试看。这一试,少女与雄狮结下了十年不解之缘。

许多动物幼年期都离不开妈妈,幼狮当然也不例外。辛尉从动物园移居到阳光大马戏团,换了个陌生环境,刚开始有点不习惯,白天蜷缩在花坛背后阴暗的角落里,千呼万唤也不肯出来,夜晚呦呦哀叫着在兽棚里跑来跑去,到处寻找能保护它的母狮。孙曼莉三岁时母亲患肝癌去世,也是个从小没娘的孩子,命运相似的缘故,很同情辛尉的遭遇。她一有时间就跑到兽棚去,用大奶瓶给它喂牛奶,用梳子替它梳理凌乱的体毛;它困倦想睡觉时,她还一面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和脊背一面哼催眠曲;它身上脏了,她替它洗澡;它的爪掌被铁丝钩破,她比自己受了伤还心疼,含着泪替它消毒包扎。

俗话说,人心换人心,马戏团却流行这样的说法,人心换兽心。动物也是知好歹懂事理的,动物也会按以心换心的原则与人建立超物种的友谊和感情。很快,辛尉就熟悉并信赖孙曼莉了。狮子的嗅觉和听觉很灵敏,一群人在兽棚外走路,它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孙曼莉的脚步声。孙曼莉还没跨进兽棚去,它就会激动得浑身发抖,扑到兽棚的铁栅栏上,呦呦呜呜发出急切的叫唤声。当孙曼莉前脚刚踏进兽棚,它就会用前爪搂抱孙曼莉的脚,小脑袋在裤腿上来回摩蹭,嘴里还发出抱怨的吼声,似乎在说:你怎么才来呀,我等你老半天了。

孙曼莉当时也还是个孩子,把辛尉当宠物看待,没事就爱逗它玩,摸摸它的脸,搔搔它的痒。她的手刚刚伸过去,它就会仰躺下来,用爪子与她“打仗”,还张嘴来咬她的手,没完没了地同她疯闹。它聪明机灵,每次跟她玩,尖利的指甲紧紧缩进爪鞘,只用长着肉垫的柔软的爪掌与她嬉闹,从没有抓疼过她。那张狮嘴也很知道轻重,看起来龇牙咧嘴很凶猛地咬住她手腕了,却总能在利牙触及她皮肤的一瞬间,及时停止噬咬动作,改用嘴唇和舌头衔含。小家伙生病,其他饲养员休想让它吞服药丸,除非将它五花大绑,也无法给它注射药水,但只要孙曼莉在,搂住它的脖子,轻声细语说点什么,它就会乖乖张开嘴,把药丸吞下肚去,也能侧躺下来,忍着疼痛让兽医往它臀部肌肉注射药水。

三年后,辛尉和孙曼莉双双长大。辛尉变成高大威猛的雄狮,孙曼莉则长成容貌出众的大姑娘。雄狮象征勇猛刚强,美女让人赏心悦目,联袂登台演出,反差和对比非常强烈,紧紧吸引观众视线。

世界上许多民族对狮子老虎这类猛兽都有图腾崇拜,人类至今在心灵深处仍对它们抱有相当的敬畏,因此,就马戏团来说,狮虎这类猛兽演员天生具备票房价值。当人们看到,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雄狮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娇媚的女演员面前乖得像只大猫,要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一会儿在孙曼莉的指挥棒下爬到大彩球上表演狮子晃球,一会儿跳到孙曼莉骑的特制自行车上表演人狮车技,便会兴奋起来,发出阵阵喝彩。

孙曼莉将手掌伸进狮嘴有效制止住辛尉发怒,这件事发生后,马戏团颁发给她五百元奖金,同时要求她排演“美女雄狮”的节目。节目大体内容是这样的:狮子演员在舞台上龇牙咧嘴表现出大型猛兽的威武凶悍来,女演员却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会儿头枕在狮腰上摆出悠闲睡姿,一会儿让狮爪搭在自己双肩踮立两条后肢跟她行走,一会儿将手臂伸进狮嘴还摆动狮头做出优美的舞蹈姿势,最后做出一个让观众心惊胆寒的动作,纤纤玉手抓住狮子上下腭四枚大牙,用力将狮嘴完全扳开,然后将脑袋探进狮嘴去。

严格说来,这个节目并非阳光大马戏团独创,世界上许多有名的马戏团都有类似的表演。俄罗斯国家大马戏团金发碧眼女演员马斯诺娃就和一只名叫迪巴罗的雄狮共同演出过这档节目。美国费城马戏团一位黑人女演员也和一只孟加拉虎合作表演过相同的节目。主管业务的高导演不过是把别的国家有特色的节目移植过来而已。但对阳光大马戏团来说,还是第一次将如此高危险度的节目搬上舞台。

“美女雄狮”这类节目确有一定危险性。虽然配戏的动物都是经过严格挑选,性情特别温良,在较长时间的演艺生涯中没有任何过失或过错的不良记录,跟女演员之间也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但猛兽总归是猛兽,遗传基因里就带着杀戮的冲动,动物毕竟缺乏理智,气候、饮食、灯光、噪声都会造成情绪波动,做出难以意料的行为来。

据英特网查阅的资料,世界各地曾发生过数起马戏团演这档节目酿成的流血惨案——最著名的是墨西哥城马戏团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所发生的事故:一个名叫黛妮丝的女演员把自己的脖子塞进一只名叫皮皮鲁的美洲虎嘴里。也许是牛虻叮在它鼻吻上奇痒难忍,也许是昨天夜里没睡好神志有点恍惚,也许是发情期见不到异性心情十分郁闷,当黛妮丝按照音乐节拍想把自己细长的脖子从皮皮鲁嘴里拔出来时,这只美洲虎突然啊呜一口咬了下来!黛妮丝一声惨叫,面对观众的漂亮的脸蛋变得奇形怪状,双手不由自主地去抓美洲虎的脸。或许是受血腥味的刺激,或许是虎眼被指甲抓疼了,皮皮鲁兽性大发,叼着黛妮丝的脖子狠命拧动。等警卫赶到用麻醉枪射倒皮皮鲁,可怜的黛妮丝早已香消玉殒了。

虽然曾有过惨不忍睹的教训,但世界各地不少马戏团仍保留这档节目。说穿了,马戏团就是以新奇、惊险、刺激来吸引观众的,谁都免不了要追求票房价值。再说,事故虽然很可怕,但总的说来事故发生率是很低很低的,统计数据表明,“美女雄狮”这档节目事故发生率只有“空中飞人”这类节目的百分之一,几年也碰不到一次。

对马戏团来说,有风险才有惊险,有惊险才有观众。

阳光大马戏团尹团长和高导演考虑到“美女雄狮”节目有潜在风险,当然就不能用行政命令强迫孙曼莉接受这个节目,而是用商榷的口吻征求她的意见。行内人士都知道,许多女演员虽然具备演这档节目的条件,但出于珍惜自己的生命,会断然拒绝合作。假如孙曼莉顾虑重重不愿接受这个排演任务,团里当然也不会太勉强她的。出乎尹团长和高导演的预料,孙曼莉愉快地一口应允下来。

经过两个月排练,“美女雄狮”隆重登场。

正如尹团长和高导演所预想的那样,节目获得极大成功。孙曼莉不但身材匀称脸蛋漂亮,皮肤也非常好,明亮的眸子含情传神,用眼如点漆肤如凝脂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当她身穿黑色闪光吊带演出服出现在舞台上,裸露的手臂和大腿白皙细嫩,仿佛一掐就能掐得出水来,观众心里自然而然生出无端的柔情。怜香惜玉本是人之常情。为了增加节目的戏剧张力,孙曼莉还设计了一个让观众陡然心跳的细节——在离雄狮辛尉三米远时,手中的折扇呼啦打开,这其实是给辛尉表演指令,它立刻倏地站立起来,头部与颈部的鬃毛刷地蓬松恣张,瞪起铜铃大眼,张开血盆大口,发出气势磅礴的吼声,把雄狮的凶悍威猛发挥得淋漓尽致,也把舞台上的紧张气氛熏染到了白热化程度。这时候,孙曼莉走向张牙舞爪的辛尉,观众立刻不由自主地产生羊入虎口的惊险感觉。当她随着音乐节拍将手臂、脚杆和脖颈伸进狮嘴时,观众心里对力量的崇拜、对柔美的爱怜和对毁灭的恐惧等诸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暧昧而奇特的审美心理获得满足。每一场演出,都能获得如潮掌声。

宣传工作也趁热打铁,将辛尉口含孙曼莉玉臂的剧照做成海报,大街小巷张贴,还到几家电视台做了广告。很快,孙曼莉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人物,追星族们送了她一个雅号叫“狮子美女”。

一位晚报娱乐版记者采访时问孙曼莉:“你每次走近张牙舞爪的狮子时,我们在台下都为你捏一把汗。难道你自己心里就一点也不紧张吗?有没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孙曼莉笑着说:“我一个人走夜路会觉得很害怕,骑自行车穿越车来人往的马路我常常会有如履薄冰的感觉,但和辛尉在一起我没有任何担心。我信任它,它也信赖我。我在它身边觉得很安全。我相信,无论怎么表演,它都不会翻脸咬我一口的。”

“美女雄狮”演了一年多,从未发生任何纰漏,倒是出现过两次有惊无险的小花絮。有一次,表演进入**,孙曼莉将自己的脖子送进狮嘴去,辛尉突然用舌头抵住她的后脑把她的脖颈从嘴里推了出来,然后它扭过头去阿秋打了个喷嚏,打完喷嚏后张开嘴再接着表演。还有一次,孙曼莉刚把自己的胳膊伸进狮嘴,后台鸽笼门没关好,突然飞出一群鸽子,在舞台上扑腾扑腾乱飞乱撞,老虎、狗熊等其他动物演员都受到惊吓,不顾驯兽员的吆喝中止表演跑回后台去了,唯独辛尉仍大张着嘴纹丝不动,坚持到表演结束。

孙曼莉说的没错,无论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辛尉都是绝对忠诚可靠的。

上海凯乐影视公司要拍摄一部名叫《情满非洲》的电视连续剧,讲的是一位年轻的中国企业家到津巴布韦创办皮革厂的艰难历程。就像所有这类题材的国产电视连续剧一样,剧情免不了有三角或多角的恋爱关系。男主人公和另一位美国工程师同时爱上了一位非洲姑娘,在美丽的非洲草原上展开了一场爱情角逐。这中间有一场重头戏,三位处在爱情旋涡中的恋人在荒原迷了路,遭遇一只雄狮袭击。为了从狮爪下救出可爱的非洲姑娘,两个男人同狮子殊死搏斗,美国工程师身负重伤。中国企业家发扬东方人好谦让的传统美德,从这场势均力敌的爱情角逐中抽身而退,把幸福让给了半身不遂的美国工程师。

负责该剧的翁导演吹嘘说,这是三种不同肤色间跨人种跨国界的美丽爱情故事,符合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时代潮流,讴歌伟大的人性,是一部难得的力作。

剧本已经定稿,白人演员、黑人演员和黄人演员也都已选定,就差一只训练有素的狮子了。可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找到合适的狮子,就可以开机拍片了。翁导演飞了好几个城市,找了许多动物园,看了好几十只狮子,都不满意。有的狮子外表不错,但性情暴烈;有的狮子驯服听话,却形象不佳;有的狮子年纪太大,老态龙钟整天打瞌睡;有的狮子又太年轻了,调皮捣蛋不听使唤。寻寻觅觅两个多月,仍没有什么结果。用翁导演的话说,找两条腿走路的演员容易,找四条腿走路的演员太难了。

就在这时,翁导演经人介绍来到阳光大马戏团,一见到辛尉,眼睛顿时一亮。再看辛尉在舞台上的表演,更令他满意。哈,电视剧里雄狮这个角色非辛尉莫属了。他立刻拜会尹团长和高导演,提出要借辛尉去拍电视剧,当然,要借辛尉必须同时借女演员孙曼莉,否则的话是无法让辛尉按剧本要求进行表演的。借演员,用行话讲就是客串演出,在文艺界颇流行。翁导演神通广大,为剧组拉了不少赞助,财大气粗,一开口就慷慨地提出要用高于市场价五倍的钱来支付劳务费。

很巧,阳光大马戏团五十年代盖建的剧场要进行大修,起码停业三个月,除了排演一部分新节目外,演员和动物都闲着没事干。外借演员,能为马戏团增加不少收入,何乐而不为呢。尹团长眉开眼笑地答应了。

高导演翻了翻剧本,很严肃地对翁导演说:“借辛尉去拍电视剧没问题,我们马戏团过去也曾出租过动物演员。但有一条必须讲清楚,只能严格按剧本来拍戏。我的意思是,不能让它去做别的什么事情。哦,十五年前,香港一家电影公司借了我们一头公狗熊去拍电影。到了贵州一个小山寨,说是后山藏着一头母狗熊,常来糟蹋玉米地,老乡多次围捕,母狗熊很狡猾,怎么也抓不到。老乡请求摄制组帮忙,用我们马戏团那头公狗熊去做诱子,捕捉母狗熊。那时候人们的环保意识很弱,不懂得应该尽一切努力去保护野生动物。摄制组为报答当地老乡的款待之情,竟然点头同意了,用铁链子将公狗熊拴在树林子里。当天半夜,果然把喜欢偷吃农作物的母狗熊给吸引来了。正当两只狗熊卿卿我我在一起时,埋伏在土墩后面的老乡用一支毒箭结果了母狗熊性命。小山寨倒从此太平了,但我们辛辛苦苦培养多年的公狗熊却报废了。别说再让它演节目了,见到人就紧张得大吼小叫,关在铁笼子里拼命用头撞铁栏杆,撞得头破血流,把牙齿都撞掉了。喂它东西它也不吃,折腾了半个多月,追随那头母狗熊见阎王去了。教训很深刻啊。我们担心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假如这样的话,我们就得不偿失了。”

翁导演微笑说:“谢谢你给我们讲了一个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请你放心,我们可以正式签一个租赁合同,保证严格按合同办事。哦,对了,孙曼莉小姐跟我们一起拍摄,她自始至终都可以监督我们。”

就这样,孙曼莉带着雄狮辛尉,进入《情满非洲》电视剧组。

翁导演原打算到非洲拍实景的,但辛尉的运输是个大问题,动植物出入境手续繁缛,一年半载也不一定办得好,没办法,只好在距离昆明约一百公里的禄劝县找了个地方,连绵起伏的丘陵,褐红色土壤,茂密的灌木丛,远处白皑皑的雪山,一条清澈的河流,再用人工搭建几个极富非洲情调的小木屋,倒也能以假乱真拍摄出非洲特有的地貌特征来。

很快,剧组按照剧本规定的情节开始拍摄。让辛尉扮演一只凶恶的食人狮,躲藏在茂密的草丛中,当那位黑人姑娘走进草丛后,辛尉突然蹿跃出来,发出如雷吼叫。黑人姑娘大惊失色,尖叫起来。中国男人和美国男人闻讯奔跑过来,徒手与食人狮展开一场殊死搏斗。马戏团表演舞台与电视剧拍摄现场是有很大区别的。头几日,辛尉似乎不太适应强烈的镁光灯和空中、地面同时拍摄的几架摄像机,灯光一打开,镜头刚对准它,它就会害怕得缩作一团,往草丛深处钻,或者气急败坏地跑回孙曼莉身旁,躲到她背后去。

翁导演哈哈笑着说:“这哪里是凶恶的食人狮哟,活像一只娇生惯养的波斯猫!这样不行,哦,孙小姐,你一定要让它像真正的狮子那样暴跳发怒,给观众造成血腥恐怖的氛围,不然的话,我们整部电视剧都会砸锅的。”

孙曼莉按翁导演的吩咐调教辛尉,带着它在镁光灯、摄像机和陌生人群面前玩耍,穿起黑人姑娘的服饰让它做出腾跳扑跃的动作,逐渐让它习惯在闹哄哄的拍摄现场表演节目。辛尉毕竟是从小在马戏团里长大的狮子,身上有丰富的文艺细胞,又对孙曼莉百依百顺,半个月左右,就基本适应了电视剧组的生活,能坦然面对镁光灯、摄像机镜头、吆五喝六的翁导演和与它配戏的演员,做出剧情所规定的一些动作来,用行话来说就是慢慢进入了角色。

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几名演员在辛尉面前表现失常。黑人姑娘因为生在非洲,对狮子比较熟悉,而且也可能是因为身体与辛尉接触不多,按剧情规定只要在狮子吼叫时转身逃命,狮子一只前爪扑到她背上后,她跌倒在地喊救命,这段戏就算演完了,所以表演得还算流畅,没有多大问题。扮演中国企业家和美国工程师两位男演员就不行了,翁导演催促好几遍,还犹犹豫豫地不敢捏着拳头冲向张牙舞爪的辛尉。尤其是演中国企业家的秦某,是影视圈大腕级人物,天生一张刚毅坚韧的脸,在好几部影视剧中成功塑造过英勇无畏男子汉的形象,被喻为“神州第一硬汉”。可这位大名鼎鼎的硬汉子,一走到辛尉面前就软得像只熟透的柿子。

按剧情规定,中国企业家在黑人姑娘被狮爪扑倒的一瞬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穷凶极恶的食人狮。他的双手掐住雄狮脖子,狮子血盆大口直逼他表情丰富的脸,人与狮搂抱着在地上打滚。

秦某皱着眉头对翁导演说:“我从小就讨厌猫,不管大猫小猫金丝猫煨灶猫,我一碰到猫就会过敏,全身发痒,上吐下泄。”

翁导演讪笑道:“只听说有恐高症,没听说有恐猫症的。”

秦某瞟了一眼蹲在树桩上的辛尉说:“这家伙一巴掌能扇倒牯子牛,万一……我可不想以身殉职啊。”

翁导演瞥了他一眼说:“刚才孙小姐不是给你做过示范了吗,它会严格按动作要领表演的,在地上打两个滚,它就会放开你。”可秦某仍摇头说:“它又不是电子玩具,能一丝不苟按电脑程序操作,万一它搂着我的时候突然产生咬人冲动,我可就惨喽。”

孙曼莉在一旁安慰他说:“秦老师,你放一百个心,我保证它不会咬你。辛尉长到这么大,连一只兔子都还没咬过呢。”秦某苦着脸说道:“就算它真的不会咬人,那爪子也不是闹着玩的,演员都是靠一张脸蛋吃饭的,它要是在我脸上抓一把的话,以后谁还会请我演戏呀?

翁导演不无讽刺地说:“总不能为了不使你害怕,临时修改剧本吧?”秦某立刻说:“您这主意不错,删掉人和狮子搂抱打滚的情节,不会影响整体效果,还能留给观众充分的想象空间呢。”翁导演用毫无通融余地的口气说:“不行,这场戏很精彩,关系到整部电视剧的成败,不能删改。”

毕竟,演员要听导演的。秦某只有硬着头皮与辛尉配戏。人与狮子倒是搂抱着在地上打滚了,但秦某脸白得像涂了一层石灰,浑身觳觫,掐狮脖的两只手抖个不停,身体也缩成一团,英雄气概荡然无存,倒像是一只被狮爪攫抓已吓破胆的羔羊。

翁导演当然不满意,让秦某重来。可一连试了几次,镜头里还是丝毫见不到硬汉子的丰采。而秦某不知是闻不惯大型猫科动物那股特殊的气味,还是因极度紧张引起胃痉挛,竟然呕吐起来,就像生了一场大病。再逼秦某假充英雄好汉,恐怕会影响下面的拍摄。没办法,只好请孙曼莉当替身,穿起秦某的衣裳,与辛尉打滚搏斗,用中景拍摄,草屑尘土飞扬,倒也看不出多少破绽。然后用特技摄影,把秦某血流满面仍咬紧牙关与猛兽搏杀的脸部特写拍下来,再与狮子可怕的血盆大口进行衔接。摄影师剪辑技术高超,拼接得天衣无缝。一个泰山压顶不弯腰,敢于从食人狮魔爪下英雄救美的光辉形象就这样炮制出来了。

仅仅两个月,有关人与狮子搏杀的这场戏就顺利拍完了。内行都晓得,影视剧里动物角色的戏是很难拍的,有时候一个几秒钟的镜头要折腾好几天。按事先预算,三个月拍完这场戏的,现在提前一个月完成任务,翁导演很高兴,夸奖孙曼莉能干,还说她替身演员这段戏拍得很逼真,与狮子搏杀的动作刚劲有力,达到了预期效果。为了答谢她,翁导演说要把她的名字打到电视剧末尾的演职人员名单上,头衔是助理剧务。在电视连续剧里,最吃香的是导演和主角演员,剧务是个不起眼的角色,就是负责处理剧组吃喝拉撒睡杂七杂八事情的人,助理剧务更是无足轻重了。片尾演职员名单播得很快,转眼间就翻过去了,没有人会注意并记住助理剧务的名字。但孙曼莉还是很高兴,不管怎么说,这是对她工作的一种肯定,表明翁导演和剧组其他人对她是很欣赏的。

翁导演还要最后审看一遍样片,假如没有需要修改和补充的镜头,明天孙曼莉就可以带着辛尉回阳光大马戏团,事情也就圆满结束了。

偏偏这个时候,节外生枝,惹出一场麻烦来。

审看完样片,演中国企业家的秦某提出一条建议:“这场戏拍得很精彩,中景和近景结合,变焦变得很流畅,人与兽的搏斗场面惊心动魄,可我总觉得还没达到完美。哦,我不是指表演,不管是狮子还是我们演员,表演是无可挑剔的。我是说编剧还有欠缺。从草丛里一下子跳出一只狮子来,而且是一只凶恶的食人狮,会不会让观众觉得太突然了?我觉得在这之前应该对这只狮子有所交代,让观众晓得这片荒原潜伏着危险,这样剧情就会显得自然,又能制造紧张氛围。”

翁导演连连点头:“说得有道理,请再谈得具体些。”

秦某眉飞色舞谈他的构想:“能不能再补拍一组镜头,哦,比如一位农夫模样的黑人骑着一匹马在荒原遛达,正在小河边饮水的狮子发现目标后,借着灌木丛的掩护悄悄逼近,突然蹿跳起来,马惊悸得直立嘶鸣,把黑人农夫从马鞍上摔下来,狮子咬住马的喉管,把马扑倒在地,黑人农夫一边仓皇奔逃一边高声喊叫:食人狮来啦!我想这样就可以把这片荒原有食人狮的问题交代清楚了。”

摄影师老刘击掌叫好:“画面很有动感,马直立嘶鸣也能拍出气势来。”

“应该让狮子当场咬死并撕食那匹马,用长镜头拍摄,把整个过程都拍下来,既渲染血腥的恐怖,刺激观众的神经,又对以后狮子袭击人作了必要的铺垫。”秦某继续发表他的高论。

“有道理,确实该有这么一层铺垫,这样食人狮的凶残狠毒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了,当然也就更有力地烘托中国企业家和美国工程师英勇无畏的精神。”翁导演说,“我这就去找孙曼莉谈谈,没有她的同意和配合,我们是没法补拍这些镜头的。”

翁导演在河边五彩卵石滩找到正在用石片打水漂的孙曼莉,把剧组的想法和意图说了一遍。孙曼莉一听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谁出的馊主意呀?辛尉是我们阳光大马戏团的台柱子,这么做会把它给毁了的。”

翁导演笑嘻嘻说:“我们不会让你白忙的,剧团发给你两千元特别奖金。”

“不,我不要这个钱。”孙曼莉说,“补拍镜头可以,但只能拍辛尉从灌木丛蹿出来,把马吓一大跳。哦,也许还可以让它把马按倒,狮嘴衔住马脖子,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往下拍了,我的意思是,绝不能让它咬断马脖子撕食马肉。”

“这么拍,紧张恐怖的效果出不来的。”翁导演央求道,“这段时间我们合作得挺愉快,看在友谊的分上,帮帮这个忙吧。”

“不是我不愿帮你们这个忙,我们马戏团有规定,严禁猛兽型动物演员咬吃活物。”孙曼莉很认真地说,“就拿狮子来说,它能和斑马、猴子、羊驼等草食动物同台演出,而没有扑咬的冲动,就是因为这只狮子从没有过扑杀猎物的经验。动物研究所的教授专门给我们上过这方面的课,说食肉猛兽之所以对驯兽员百依百顺,关键就是它把天天喂它肉块的驯兽员视为抚养它的妈妈,食物依赖最终导致行为依赖。假如它学会了自己捕食,就会萌发独立意识,很难再指挥得动它了,当然也就很难再让它继续表演节目了。”

“没这么严重吧。我多少也有点动物学常识。辛尉如果现在只有三四岁的话,有可能会像你说的那样,让它咬杀一次活物,它就蜕变成无法控制的野兽。可它现在差不多十岁龄了,已是狮到中年,任何生命到了这个阶段,性格早就定型,生活习惯也早已养成,不可能说变就变的。哦,假定是个人,活到四十岁从来不抽烟也从来不喝酒,偶尔抽根烟就会变成烟鬼,偶尔喝杯酒就会变成酒鬼,这话你信吗?”翁导演振振有词地说道。

“实在对不起,培养辛尉这样的狮子演员很不容易的,我不能冒这个险。”孙曼莉脸上浮出歉疚的笑纹,仍没有通融余地。

翁导演这个人,业务水平一般化,但攻关能力很强,善于揣摩人的心理。他沉吟了几秒钟,亲切地说:“小孙啊,通过这段时间接触,我们大家对你的印象非常好。哦,你聪明能干,待人接物很得体,人也长得漂亮,也很有表演天赋。哦,我不是在当面吹捧你,大家都这么说。你演的那段和狮子搂抱搏杀的戏,虽然是替身,只拍出你的背影,却拍得很有感染力,许多人看了样片都在夸奖你呢。背部动作都能出戏,不简单哪。摄影师老刘也说,不管是正面还是侧面,不管是中景还是特写,你的脸很上镜头。可惜啊,这部电视剧演员早就选定,不然的话……不过嘛,以后拍戏的机会多的是。哦,下一部戏的剧本我已经拿到,赞助资金也已经谈妥,片名是《商场不言情》。故事是讲一个女大学生嫁给一位民营企业家,忍受不了丈夫满身的铜臭味,红杏出墙,爱上一位诗人。结果东窗事发,丈夫抛弃了她,诗人也是个没有责任心的花花公子,远走高飞不知踪影。女大学生孤独而又凄凉地生下一个男孩。她在逆境中发愤图强,十年后成了一家资产上亿的大公司的董事长,原先那位抛弃她的丈夫这时候已经破产成了穷光蛋,那位诗人也穷困潦倒进了疯人院。故事相当感人,剖析白领阶层的情感世界,内涵也很深刻,我估计将来能打响。我觉得,剧中主人公——那位女大学生,很适合你来演。顶多还有三个月,我就会请你到我们电视剧制作中心来试镜头的。你放心,我是导演,说话算数的。”

“……”孙曼莉翕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好像又说不出口。

“小孙啊,不知道你自己感觉怎么样,可我觉得,让你在马戏团做演员,实在太委屈你了。你的形象和才干,理应有更广阔的发展前途。”

翁导演这番话,点中了孙曼莉的要害,她眼圈微微发红,咬着牙才没让讨厌的泪水漫流出来。说心里话,她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是不满意的。同在演艺圈,同样是演员,马戏团的演员与歌星、影视剧演员是无法相比的。马戏团的演员除了上台演出外,主要工作就是驯养那些动物,身上永远有一股臭烘烘的腥骚味,回家要用沐浴露洗三遍才能把难闻的气味洗干净。

在马戏团,舞台主角永远是各种动物,人只能是协助它们演出的配角。她虽说在阳光大马戏团也算得上是台柱子,还被誉为狮子美女,但所得到的报酬却少得可怜。马戏团耗资大,演出成本高,观众大多为学生,票价不可能定得太贵,本来利润就很薄。这几年环境保护问题日益引起人们关注,牵连到马戏团,认为马戏团是人类在奴役动物破坏生态资源,一些民间环保组织公开号召人们不要看马戏表演,这使得本来就危机四伏的阳光大马戏团犹如雪上加霜,票房收入逐年递减,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她的工资仅够温饱,每个月的奖金还不够买化妆品呢,要省吃俭用好几个月才能积攒下钱来买一件喜欢的衣裳。这和其他类型名演员真有天壤之别。

她有个挺要好的女同学,过去也在阳光大马戏团,表演和表现都差她一截。可那位女同学的舅舅在电视台当台长,五年前利用关系将这位外甥女调到电视台的电视剧部,演了几部反映当代社会家庭伦理的连续剧,竟然红了起来,在市郊买了高级别墅,还拥有了私家车。毫无疑问,假如她换在那位女同学的位置,她会赢得更大的艺术声誉和物质利益。

巨大的反差使她心理失去平衡,她抱怨命运对她太不公平,哀叹出身寒微没有人能拉她一把,半夜捂着被子悄悄哭了好几回。

突然间,命运女神降临到她身上来了,翁导演邀请她拍摄电视剧,而且答应让她出演第一号主角,对她来说,当然是挡不住的诱惑。她相信自己的实力,只要能让她跨进公正公平的人生赛场,只要能让她站在事业的起跑线,她一定能创造梦寐以求的辉煌。

她已满二十四岁了,对吃青春饭的演艺圈来说,已经失去年龄优势,很可能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她必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遇。

她晓得,翁导演这是有条件的许诺,权衡利弊,她并不吃亏啊。

“小孙啊,听说这只狮子半岁时你就开始驯养它,哦,差不多有九个年头了吧?你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用在它身上了,让它也为你作一份贡献,这怎么说也不过分吧?”

“要是让我们马戏团尹团长和高导演知道了,我可就惨了啊。”孙曼莉仍在摇头,但口气却不像刚才那么坚定了,显示出左右为难的矛盾心态。

“狮子不会说话,当然也就不会泄密。我翁某也绝不是过河拆桥的小人,这点请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出卖你的。”翁导演信誓旦旦地说。

“纸是包不住火的,《情满非洲》一播放,大家都会看到狮子杀戮马匹的镜头,怎么瞒得住呀?”孙曼莉顾虑重重地说。

“电视剧拍完后,还需要后期制作,最快也要三个月后才能播出,到了那个时候,你早就参与我们《商场不言情》剧组了,你不必有什么顾虑,我会负责把你调到我们电视剧制作中心去工作的。到了哪个时候,你们尹团长和高导演也就奈何不得你了。”

孙曼莉低着头,脸微微有点发红,算是默认了。

剧组临时从云大语言学院找了一位非洲留学生来扮演黑人农夫,又花了一千元钱从附近山寨买了一匹十岁龄从马帮淘汰下来的老枣红马,拍摄地点确定在河滩灌木丛。

为了促使辛尉猎杀马,停止给辛尉喂食一天。按常规,饥饿能激发食肉兽的杀戮冲动。然而,第一天拍摄却失败了。

开始还挺顺利。把辛尉从铁笼子里放出来,让它埋伏在灌木丛里。黑人农夫骑着马来到河滩,随着孙曼莉一声口令,辛尉猛地扑了上去,确实把那匹枣红马吓了一跳。那匹枣红马虽然从未见过狮子,但对大型猫科动物却有本能的恐惧,果然举起前蹄嘶鸣起来,把黑人农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孙曼莉又做了一个扑抓的指令,辛尉纵身一跃,腾空而起,搂抱住马脖子。辛尉是马戏团动物演员,做这套动作十分娴熟,甚至比记录片里非洲野生狮子扑食草原上的野生斑马还要精彩。枣红马年老体衰,也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破了胆,扑通倒在地上,辛尉张开血盆大口,衔住马的脖子。马在悲鸣,马在挣扎,马在踢蹬。辛尉两眼放光,压在马的身上,鬣毛蓬松,强有力的身躯扭动着,显得杀气腾腾。

两部摄像机不停地旋转着,翁导演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就在这时,辛尉突然就松开了嘴,从枣红马身上跳了下来,小跑着来到孙曼莉身边,狮脸轻轻摩蹭她的腿,喉咙深处发出呜呜叫声,伸出长长的舌头不停地舔它自己的嘴唇,用猫科动物特有的动作乞食,似乎在说:我已经按你的要求表演完了,我演得不错是吗?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请你快喂肉块犒赏我吧!

它已习惯这类表演,也习惯演出成功后得到食物奖励。

这当儿,枣红马腾地站了起来,带着死里逃生的惊喜,向山寨狂奔而去。

“抓住一匹马不晓得咬杀,却来向你讨肉块吃,真是莫名其妙。”翁导演嘟囔道。

“我早就说过了,它从没猎杀过活物,它还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呢。”孙曼莉说,“我看刚才这些镜头已经够用了,它把马扑倒,又用嘴衔住马脖子,然后再把镜头切换到惊慌失措的黑人农夫,已经能说明这是一只可怕的食人狮。”

“不行,这些镜头还不够刺激。”翁导演断然否决孙曼莉的提议,对负责剧务的张先生说,“快到山寨去把枣红马找回来,再试一遍。”

下午三点,那匹心惊胆寒的枣红马被强行牵回河滩灌木丛,为了防止它再次逃逸,在草丛里钉了一副铁环,将后腿两只马蹄牢牢拴住。

结果还是像上午那样,狮嘴衔住了马脖子后,又给吐了出来。

傍晚又试了一次,还是老样子,就像是已经剃度的和尚,坚守不杀生戒条。

稍有不同的是,辛尉从枣红马身上跳下来后,跑到孙曼莉面前,不再眯起眼睛狮脸轻轻摩蹭她的腿,而是瞪着铜铃大眼,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不时张开嘴冲着她吼叫,叫声嘶哑粗鲁,鼻吻拧成疙瘩,透出内心的强烈不满,似乎在责问:我表演好几遍了,我够卖力的了,为什么还不给我肉块吃?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辛尉已经生气了,该喂它东西吃了,不然它会发脾气的。”孙曼莉说。

“这怎么行!”翁导演坚决摇头,“现在喂它东西吃,等于告诉它,它衔住马脖子后又吐出来,做得没错,那就前功尽弃,休想再让它按我们的意图去咬断马脖子了。”

“辛尉已经整整两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再饿下去,我担心它会饿出问题来的。”孙曼莉忧心忡忡地说。

“野生狮子不可能天天都捕捉到猎物,饿肚子应该是经常发生的事。狮子耐饿的本领比我们人类强得多,有一本书上介绍说,狮子三天吃不到东西,照样能打猎。你放心好了,饿不坏它的。”翁导演说,“我就不相信一只身强力壮的狮子会守着一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咬杀的马而把自己给活活饿死。”

那天夜里,辛尉在铁笼子里吵闹了整整一夜,一会儿用身体撞击铁门,乒乒乓乓就像开了一间铁匠铺;一会儿用牙啃咬铁杆,喀嚓喀嚓就像企图越狱的囚犯在锯铁窗;一会儿气急败坏地吼叫,令人毛骨耸然。不仅仅是饥饿难忍,还有精神上的失落与痛苦。自打它进到阳光大马戏团,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它早已养成按时进餐的习惯,清晨傍晚,一日两餐,从来没遭受过饥饿之苦。有时候,它淘气贪玩,不肯好好排练节目,孙曼莉也会停止给它喂食,但顶多少喂它一顿,绝不会连续两天不给它吃东西的。只要它改正缺点认真去排练节目,就会获得补偿,吃到一顿丰盛的晚餐。它没有挨饿的经验,也没有挨饿的心理准备。它的动物脑筋无法像人脑筋那样能灵活拐弯,动物脑筋往往是死脑筋,它觉得自己都是按要求在做动作,并没有淘气耍赖或消极怠工,尤其是傍晚那次表演,它为了能早点吃到东西,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做它该做的动作,蹿跳得比任何时候都高,扑倒马的动作比任何时候都刚劲有力,衔住马脖子的动作比任何时候都轻柔温婉,为什么还不喂它肉块吃呢?

饥饿的滋味真不好受,肚子一阵阵抽搐,心头像有千百只黄蜂在叮蜇,眼睛像火炉一样热辣辣地难受,脑子一片混沌,还会闪出许多荒诞的念头来,一会儿想象自己突然间长出鸟的翅膀,飞上天空将月亮一口吞吃了,一会儿想象天上落雨似的落下无数肉丝,它仰脸张嘴那肉丝就直接灌进它空瘪瘪的胃囊。饥饿使它无法入睡,也无法安静下来,本来挺温柔的性情变得怪戾暴躁。它撞击铁笼,啃咬铁杆,恶声恶气吼叫,抗议这莫名其妙的惩罚。

兽心、兽性和兽行,很多时候都是饥饿给逼出来的。

翌日晨,橘红色的霞光铺满大地,河滩架起拍摄用的升降机,那匹倒霉的枣红马又被牵到灌木丛。一切准备停当后,专门运送猛兽铁笼子的汽车缓缓驶进拍摄现场。铁门开启,雄狮辛尉一个箭步蹿下车来。两天没进食,又在铁笼子里折腾了一夜,它明显消瘦了,肩胛支棱,鬃毛蓬乱,脸庞似乎也皱缩了,颧骨与眉额出现两条粗犷的线条,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红得就像两粒正在燃烧的火炭,肚皮贴到脊梁骨,身体也好像小了许多。往常,每当清晨打开铁笼子,它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踩着欢快的步子奔到孙曼莉面前,嘴角发出呜呜柔和的叫声,用狮脸摩挲孙曼莉的裤腿,就像孝顺儿子给娘请安。可这一次,它却没有走近孙曼莉,更没有做出任何亲昵的举动,而是压低身姿平举尾巴在灌木间蹑手蹑脚走动,不时乜斜起眼睛瞟四周的人群,嘴里发出很不友善的低吼。大型猫科动物这套动作,表明其内心充满疑虑、害怕和愤怒。

显然,它在情感上和人类已经拉开了距离。

在翁导演的催促下,孙曼莉发出要辛尉扑到枣红马身上去的指令。

辛尉做出一个饿狮扑食的姿势,把枣红马扑倒在地,然后按照表演程序,用嘴衔住马脖子。枣红马恐惧得两只眼睛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咴咴嘶鸣,拼命挣扎。

也许是饿得头晕眼花致使衔咬动作变得不那么灵巧,也许是枣红马挣扎得太厉害无意中发生了碰撞,也许是饥饿唤醒了隐匿在心底的猛兽茹毛饮血的本能,辛尉衔住马脖子后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将马脖子给吐出来,不仅延长了衔咬时间,上下颚四枚尖利的狮牙像钉子一样钉进枣红马的皮肤。枣红马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脖子大幅度摆动,想从这可怕的衔咬中挣脱出来。

“吱——”传来狮牙割破马皮的轻微声响,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殷红的马血从伤口涌了出来,染红了四枚白色的狮牙。突然间,辛尉仿佛噩梦惊醒一般,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一松嘴将马脖子给吐了出来,抬起惊慌不安的眼睛,死死盯着孙曼莉看。

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辛尉虽然把马脖子给吐了出来,强有力的四肢却还抓住马背马腹,沉重的身躯仍压在马的身上,并没像前几次那样旋即从马身上跳下来。

对辛尉来说,从小到大所受的全部教育,就是要它克制噬咬的冲动,就是要它忘掉杀戮的本能。有几次它在与其他动物演员配戏时,碰巧情绪不佳,或者对方某些举动引起它心里不高兴,它也会张开嘴亮出可怕的利牙吓唬对方一下。每每这个时候,总会受到严厉的训斥,有时还会遭到停食一顿的惩罚。人们千方百计用强制和诱导的手段来改造它狮子的品性,把它塑造成一只内心善良不会咬人的雄狮。久而久之,它头脑中已形成固定思维,无论对方是人还是动物,都不能真的张嘴去咬,咬了就是犯罪,咬了就是触犯禁忌。

一方面,辛尉牙齿已经戳通了马皮,虽然马伤得不重,但毕竟流了血,咸津津的马血浸染它的唇齿与舌尖,使它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体验到惊心动魄的美妙快感。它本来就是各方面生理构造都很健全的狮子,从娘胎里就带着猎杀与噬咬的遗传因子,压抑的本能随着马血流进它的口腔而开始释放出来,它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向孙曼莉乞讨肉块并不是它唯一的谋生之道,似乎还有一种更有趣更刺激更痛快更来劲的获取食物的方式。一种如洪水如雪崩如脱缰野马如奔涌泥石流般的原始欲望在它心底翻腾,饥饿使这种原始欲望发酵膨胀,极想用利牙咬断马的喉管,吮吸温热的血浆,极想将利爪从自己的爪鞘里伸展出来,匕首似的撕开马的胸膛,撕食新鲜的马肉。但另一方面,九年多养成的生活习惯,九年多所受的训导和教育,无形的戒律与禁忌,又形成强大的心理障碍,阻止它肆无忌惮地去杀戮,尤其是从小饲养它长大的孙曼莉就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望着它。在它的印象里,孙曼莉是非常严厉禁止它张嘴咬人或咬其他动物的,它不能不有所顾虑有所忌讳。

枣红马刚才脖子被狮牙紧紧衔住,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现在狮嘴突然张开,呼吸顺畅了,脖子上的伤口火烧火燎般疼,预感到死神已掐紧它的脖子,求生的本能使它迸发出可怕的爆发力,更猛烈挣扎,更响亮嘶鸣,几乎就要从狮爪下挣脱出来了。辛尉终于将尖利的指爪从爪鞘里伸展出来,用力攫抓住马背和马腹,这样就可以避免被剧烈蹦弹的枣红马从马背上颠下来。指爪像弯钩,并不需要用太大的力,就抠进马皮去了,就像飘摇的船抛下了锚,身体立刻变得稳当。指爪抠进猎物的皮肉感觉真是好极了,进一步唤醒它猛兽的意识,它朝孙曼莉发出吼叫,像是在征询意见:我太想咬这匹马了,行不行呀?

咬!咬咬!狠狠地咬!你不是玩具狮子,你是真的狮子,你应该会猎杀马匹的!翁导演、男演员秦某和摄影师老刘激动地嚷嚷着,热烈鼓动,就像拳击场上的拉拉队。

孙曼莉出于一种矛盾心理,缄默无语。

很多时候,沉默就等于默认。

辛尉盯着孙曼莉看了约半分钟,突然又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马脖子。动作快捷有力,不是表演性质的衔咬,而是猛兽攻击猎物时真正的噬咬,强有力的颌骨紧紧闭拢。枣红马的嘶鸣声戛然而止,马头上翘,马眼翻白,马嘴痛苦地扭曲,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两只马耳朵蝴蝶翅膀似的抖颤。那是窒息前的最后挣动,生命即将被粗暴剥夺的征兆。

辛尉已拉开了杀戮的序幕,可奇怪的是,杀戮动作进行到节骨眼上,它突然又停顿下来,嘴还紧紧咬住马的脖子,眼睛望着孙曼莉,嘴角发出呜呜吹气声,最后再询问一遍:我要拧断马脖子了,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此时此刻,假如孙曼莉大喝一声,辛尉也许会停止杀戮,垂头丧气从马身上跳下来,但孙曼莉没这样做。

静穆了约数秒钟,辛尉狠命甩动脑袋,强壮的身躯也一同发力,终于展开了致命的噬咬。枣红马蹦跶了几下,竖直的马脖子软绵绵地耷落下来,停止了挣动。辛尉腾出两只前爪搂住马头猛烈撕扯,马脖颈被撕裂开,汩汩涌出血蘑菇。它太饿了,猎杀耗费了许多体力,早已是饥肠辘辘,大概嗓子也渴得冒烟了,狮嘴贴着猎物的创口,咕嘟咕嘟吮吸黏稠的血浆。食肉兽吮吸猎物的血浆,就像人喝稀饭一样,又解渴又解饿。两部摄像机一刻不停地旋转着,从各个角度进行拍摄。

痛饮马血后,辛尉抬起头来,满脸都是血污,鼻吻、眼圈、下巴和脸庞四周的鬃毛都被马血染红了,大黄脸变成了大红脸,张开嘴发出一声气势磅礴的吼叫。牙尖滴着血,舌尖也泛着血沫,面目狰狞,可怕极了。它又用爪子撕开马腹,吞食马心马肝。吃几口,它就要抬头吼两声,血淋淋的吼叫声在山谷回荡。那双狮眼流光溢彩,鬃毛也像钢丝一样恣张开来,显得非常兴奋。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杀戮冲动完全释放出来了,随着这场猎杀雄狮意识被彻底唤醒了,活杀活吃活物味道好极了,血浆和马肉不仅仅塞饱肚皮消除了饥饿感,心理上也获得了极大满足。

——,我是狮子,我是力量无穷的雄狮,我能一口拧断马的脖子!

一个优秀的动物演员,骤然间变成茹毛饮血的恶魔。

“停!”翁导演下令停止拍摄。他拍拍孙曼莉的肩膀,高兴地说:“太精彩了,这组镜头非常珍贵,为整部电视剧增色不少,真该好好谢谢你啊。”

辛尉一口气吃掉四分之一匹马,肚子撑得圆鼓鼓,斜趴在死马旁,打着饱嗝,伸出舌头舔理鼻吻和唇须上的血丝。

男演员秦某手绢掉了,一阵山风吹来,手绢像花蝴蝶飞舞,飘到死马旁,他走过去捡。刚走到离死马约两米远的地方,突然,辛尉倏地翻了半个身,两只前爪着地,脑袋昂挺起来,吹胡子瞪眼,眼眶里射出两道凶光,嘴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很明显是在警告秦某:别走近我的猎物,不然的话我就要不客气了!

野生狮子捕捉到猎物后,即使自己吃不掉,也不肯让其他动物来染指。保卫食物是动物的本能,尤其是曾经被饥饿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动物,更自私也更吝啬,绝不会允许谁来靠近自己辛辛苦苦猎获的食物。

秦某吓得屁滚尿流,手绢也不要了,转身逃回摄像车来。

“辛尉,不许撒野!”孙曼莉呵斥道。辛尉仍气呼呼地瞄着秦某的背影,不太情愿地弯曲前腿将身体躺卧下来,狮脸上却还是不友善的表情,四肢的肌肉也还绷得紧紧的,看得出来,随时都准备跳起来攻击胆敢觊觎它食物的人。

“辛尉,你吃饱了,该回铁笼子去了。”孙曼莉皱着眉头朝辛尉走去,猛兽只有被关进铁笼子,才能让人彻底放心。

她走到离死马还有两米远时,“呜——”辛尉嘴里又发出威胁的低吼,虽然没像刚才对付秦某那样支起两条前腿昂起脑袋做出准备采取行动的姿势,但面部表情却显示出抗拒和不服从,一双狮眼闪闪烁烁,偷偷瞟她一眼,当狮眼和人眼四目相对时,狮眼又急忙移开了,低头去看自己的爪子。显然,辛尉也反感孙曼莉靠近自己的食物,可又因为对孙曼莉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不好意思发作,也不好意思把愤怒全写在脸上,所以行为很矛盾。

孙曼莉和辛尉相处这么多年,辛尉从来对她柔顺驯服,无论它在进食还是睡觉,她都可以随意走近它身边。她还是第一次受到它如此粗暴的威胁,气不打一处来,柳眉高挑,板起粉脸,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狠狠踹了死马屁股一脚,手指着狮子的脑门厉声骂道:“辛尉,混账东西!你想干什么?滚,快滚回你的铁笼子去!”

毕竟是从小把它养大的主人,毕竟早就养成了绝对服从的习惯,辛尉怯怯地看了孙曼莉一眼,闭紧嘴巴不再吭声,四肢绷紧的肌肉渐渐松弛,恣张的鬃毛也慢慢闭谢下来,无聊地甩了几下尾巴,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钻进铁笼子去了。

孙曼莉叹了口气,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完成客串演出,孙曼莉带着雄狮辛尉回到阳光大马戏团。

表面看,一切似乎都很正常,辛尉仍然乐意听从她的指令,完成一系列高难度的表演动作。辛尉虽然残忍地猎杀过一匹马,但身体上没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谁向马戏团领导告密说孙曼莉曾违反规定逼它咬杀活物。秘密藏在孙曼莉和辛尉心中,辛尉是不会说人话的狮子,只要孙曼莉自己不说出来,起码在《情满非洲》电视剧公演之前,事情是不会败露的。用神不知鬼不觉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

可孙曼莉心里很清楚,辛尉身上确实发生了一些令她担忧的变化,这些变化很细小很微妙,旁人是难以察觉的。

首先是眼神,以往辛尉的眼睛清纯无邪,不管是看人还是看动物,总是瞪大眼睛,眼光亲切友善,闪烁着孩童般的活泼光芒。可如今,它的眼神变得让她陌生了,看人看动物时,眼睛会眯成一条缝,就像在不怀好意地窥视,目光冷凝坚硬,让人望而生畏。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门窗,眼神的变化当然说明它变心了。

其次,对待她的态度也起了变化。以往见到她,就会发出呜呜欢愉的叫声,迫不及待地蹿到她跟前,狮脸热烈摩蹭她的裤腿,还会在她面前打滚嬉闹,用亲密无间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可如今,她休假好几天后回到马戏团,辛尉见到她不再激动得浑身发抖了,只是轻轻叫两声,轻描淡写地问候,迈着矜持的步伐走到她面前,鼻吻轻轻触碰她的裤腿,象征性地表示一下亲热,便退后一步与她脱离了接触。她抚摸它的脖颈,想逗它在地上打滚嬉闹,可它却缩紧脖子躲开她的抚摸,神情严肃,好像在对她说,我已经长大了,我对在地上打滚这类孩子气的嬉闹不感兴趣了!它萌发独立意识,有了猛兽的尊严,这让她忐忑不安。

再者,以往她给它喂食,抬着装满肉块的食盆跨进兽棚,它会激动地围着她转圈。在所有种类的肉食里,它最喜欢啃牛排,牛肉吃光了,还会津津有味啃咬骨头。吃饱肚皮后,它会感恩戴德地舔她的手。可如今,她投喂最新鲜的牛排,它也不会表现出欢天喜地的神态。它先是用爪子翻动牛排,嗅嗅闻闻像是在挑精拣肥,随后撇动嘴角露出不屑的神态,抬起头来贪婪的目光四处搜寻,似乎要找到更可口更对它胃口的食物。孙曼莉心里明白,它是嫌吃牛排不够刺激,想再次获得猎杀活物的机会,凭借自己的力量撕碎猎物,滋味肯定比吃她投喂的肉块更香甜更鲜美。它曾经拧断过马的脖子,饮过热的马血,吃过热的马肉,那是一段难忘的记忆,在它心理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

孙曼莉想了许多办法,用温水给它刷洗鬃毛,给它播放柔曼抒情的音乐,用锉刀磨圆它尖利的指爪,腾出更多的时间陪伴在它身边,训练时态度也更和蔼更宽容,试图能用脉脉温情让它忘却那次猎杀马匹的经历,回到过去时光。遗憾的是,她的努力徒劳无功,那双铜铃大眼再也恢复不了清澈无邪的目光了。

心理学研究表明,血腥的经历容易引发性格突变。狮子这类猛兽,一旦开了杀戒,就好比把魔鬼从瓶子里放了出来,是很难再让魔鬼回到瓶子里去了。

椭圆形剧场修葺一新,阳光大马戏团准备恢复演出了。雄狮辛尉是备受宠爱的动物演员,孙曼莉与辛尉的组合是黄金搭档,新剧场第一天开演,当然少不了“雄狮美女”这个受到观众热烈欢迎的节目。

孙曼莉化完妆,穿戴艳丽的演出服,到兽棚去带辛尉。开锁时,不知怎么搞的,平时开启挺灵便的铁锁,钥匙插进锁孔后,鼓捣了半天也未能打开,右眼皮又莫名其妙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这使得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好不容易打开铁门,把辛尉牵引出来,在通往剧场长长的甬道里,中间那盏照明灯坏了,黑暗中那双狮眼绿莹莹,使她联想起乱坟岗上的鬼火,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开始演出的是狮子晃球、人狮车技之类的普通节目,辛尉表现还算正常。按孙曼莉的指令,它爬上大彩球小心翼翼踢蹬滚动。狮子庞大的身躯站在站在直径约两米的彩球上,本来就显得滑稽可笑,它左摇右晃竭力保持身体平衡,好几次差点从活动的彩球上掉下来,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随后,它又在孙曼莉悠扬的口哨声中,跳上孙曼莉骑的自行车,后爪站在自行车踏板上,前爪搭在孙曼莉的肩上,在舞台上一会儿转圈,一会儿倒骑,一会儿滑板俯冲,一会儿原地定位。一个娇媚柔弱的姑娘带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玩出这么多车技花样来,令人眼花缭乱,博得阵阵掌声。

接下来就要演出压轴戏“美女雄狮”了。这个节目除孙曼莉和辛尉当主角外,还配有两种动物演员当配角。一是金丝猴雅娣出场,当孙曼莉要把裸露的胳膊和脖颈塞到狮嘴去时,雅娣惊骇尖叫,拼命阻止孙曼莉去冒险,这样既可以烘托雄狮的威风,又能发挥猴子演员的特长插科打诨增添笑料;二是四匹斑马出场,披红挂彩的斑马踩着音乐节拍给美女雄狮伴舞,营造热闹的气氛。

在铿锵有力的锣鼓声中,金丝猴雅娣打扮得花枝招展踏着碎步从后台跑了出来。这当儿,孙曼莉已经让辛尉躺卧下来,酝酿情绪进入角色。雅娣直立着蹒跚走过来了,按规定,应该假装不小心猴爪踩到狮尾上,狮尾猛地一抡,并做出龇牙咧嘴的凶猛相,雅娣大惊失色尖啸一声扑倒在孙曼莉的怀里。剧场修缮前,雅娣曾多次配合演出,做这个动作熟能生巧,从未出过差错。辛尉已将尾巴横亘在地上,尾尖那撮黑毛颠动着,只等猴爪来踩。雅娣已来到离辛尉一步之遥的地方,抬起后肢要踩下去了,孙曼莉也做好了迎接雅娣扑倒的准备。

就在这时,孙曼莉发现,雅娣那只抬起的脚爪突然停止了动作,悬吊在半空不动了。再看雅娣的脸,猴眼惊骇地瞪得溜圆,猴嘴也恐怖得扭曲了,就好像突然间看见草丛里钻出一条响尾蛇。她顺着雅娣的视线望去——哦,辛尉的表情很吓人,头顶鬃毛斜竖,狮眼半眯半睁,狮嘴半张半合,血红的舌尖在唇齿间来回磨动。怪不得雅娣会受到惊吓,辛尉的表情和动作,不像是演员之间在舞台配戏,倒像是猛兽出猎的前兆,透出阴险与残忍。给她的感觉,就像一只有觅食欲望的野狮子,打量着一只进入扑咬范围的猎物,寻思该不该动手。这当然违反动物演员的职业道德。按规定,辛尉这时候应该闭起眼睛合拢嘴巴,做出打瞌睡的姿态。她皱起眉头狠狠剜了辛尉一眼,手中的折扇不轻不重在狮鼻上点了一下,那是无声的警告:放规矩点,不许乱来!辛尉头顶的鬣毛耷落下来,血红的舌尖缩了回去,眼皮合拢起来,脑袋也枕到臂弯上,摆出规范的表演姿势。

孙曼莉朝雅娣使了个眼色,哦,一切都恢复正常了,你可以用脚爪踩那条狮尾了。可是,雅娣那只悬空的脚爪仍不敢照准狮尾踩下去,而是往后退却一步,身体猛地旋转,躲到她身后来了,紧紧抱住她的腿。她明显地感觉到,雅娣身体在剧烈颤抖,猴眼亮晶晶蒙着一层惧怕的泪。观众席上千百双眼睛在盯着舞台,她必须让演出顺利进行。她抓住雅娣的胳膊,使劲拖拽,想把雅娣拖回到辛尉跟前去,可雅娣死死抱住她的腿不放,猴爪把她的腿都抠疼了,好像不是拖它去演出,而是拖它去屠宰场。

金丝猴雅娣是阳光大马戏团有多年艺龄的老演员了,早已习惯同各种动物演员打交道,不该在辛尉面前如此怯场的。只有一种解释,雅娣已凭着动物特殊的感觉,发现辛尉变了,已不再是清清白白的动物演员,而是经历过杀戮与猎食的凶猛狮子。在眼神的交流中它还发现,辛尉的心已变得冷酷,并且流露出噬咬的冲动,它害怕受到伤害,所以躲到孙曼莉身后来了。动物虽然大脑不如人类发达,但某些感觉器官却比人类灵敏得多。例如狗的嗅觉就比人类强几十倍,穴兔的听觉也远胜过人类。动物似乎第六感觉也特别丰富,在一些有关地震的报道中,地震发生前人类还蒙在鼓里,老鼠却已开始搬家,老屋里的蛇急急忙忙爬到空旷的野外,牛也犟着脖子拒绝跨进牛圈去。这说明,许多动物凭着一种本能,能预测灾害,能预感危险,具备超常的感知能力。

在舞台上不能老这么僵持下去,没办法,孙曼莉只好让辛尉再演一遍晃球节目。她趁这个机会把雅娣牵回后台去。

兼任舞台监督的高导演皱着眉头问:“这是怎么回事?雅娣为什么罢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就是不肯去踩辛尉的尾巴。”

高导演抽了雅娣一个脖儿拐,咬牙切齿骂道:“无缘无故就罢演,看我不揍死你!”

雅娣躲到道具箱背后,嗷嗷直叫,叫得挺委屈。

孙曼莉有点内疚,只有她心里清楚,雅娣不敢去踩辛尉尾巴是有原因的。

“把猴子这段戏省略掉算啦,你快上场接着往下演吧。”高导演对孙曼莉说完后又朝另外两名女演员喊道:“四匹斑马准备好,音乐一响就上场伴舞。”

孙曼莉回到舞台上,刚让辛尉躺卧下,迪斯科音乐就响了起来,四匹斑马头插野雉翎辔缀流苏身披络缨登上舞台,踩着音乐节拍,忽儿钩起前蹄直立行走,忽儿侧着身体横步行走,忽儿四条马腿快节奏原地踏步,走出优美的舞步。椭圆形舞台上形成一条流动的五彩光影。按节目编排,这个时候,孙曼莉伸出手臂在辛尉唇吻前晃一晃,雄狮便张开血盆大口,她就可以表演将手臂伸进狮嘴去的动作了。

她的手臂在辛尉唇吻前晃了晃,狮嘴没有张开;她的手臂再伸长些,触碰到狮鼻上银白色胡须了,又使劲晃了晃,辛尉仍没有反应。她乜斜眼睛瞄了辛尉一眼,心不由得缩紧了。这家伙两只眼睛贼亮贼亮,视线跟着斑马的舞步在移动,脸上一派痴迷的表情,舌尖伸出嘴唇,亮晶晶的口涎顺着舌尖滴滴答答往下流淌。

她当然清楚,辛尉绝不会是被斑马优美的舞姿迷住了,狮子永远不可能陶醉于艺术的。她不用细想就知道辛尉之所以如此痴迷地盯着斑马的真正缘由。辛尉曾经在摄像机镜头前残暴地猎杀了枣红马,忆记犹新,念念不忘。看见眼前的斑马,那斑马虽然是马类中的小弟弟,个头比普通马要小一圈,身上还有一道道奇形怪状的斑纹,但外形特征与枣红马并无不同,这触动了它的神经,条件反射般引发了杀戮的冲动。

狮子是非洲草原的霸主,斑马的原生地也在非洲草原,斑马历来就是狮子最喜爱的美食,就像喜欢吃家乡菜一样,辛尉对斑马更兴趣盎然。

她不寒而栗,要真是这样的话,万一辛尉控制不住自己,撒起野来,像对付枣红马那样咬杀斑马,演出一场血淋淋的惨剧,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感觉很准确,辛尉原本趴躺的前肢不由自主地站立起来,鬣毛也陡地竖直,嘴角呼呼吹出粗气,按捺不住兴奋和激动,眼光从斑马身上跳到她身上,又从她身上跳回到斑马身上,来来回回跳动,吹气声也越来越浊重。那怪异的神态,令她想起它猎杀枣红马的情景,当狮爪攫抓住马的身体,狮嘴衔咬住马的脖子,也是嘴角呼呼吐着粗气,征询的目光频频投向她,毫无疑问,它渴望能再次体验杀戮的快感。

她心头陡地一紧,赶紧跨前一步,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辛尉的视线。看不见诱惑,罪恶的念头也许就洇灭了。可她想得过于幼稚了。那鬃毛蓬松的脑袋,像装了轴轮一样,她往左挡,贪婪的狮脸从右边钻出来,她往右挡,恐怖的狮脸从左边钻出来。它好像对她还挺有意见的,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好像在责怪她:干吗要妨碍我观察猎物呀!

这时候,一匹斑马舞兮蹈兮走了过来,一只马蹄踩到离辛尉约一尺远的地方。辛尉突然间伸出爪子猛抓过去,动作快疾如风,尖利的指甲从爪鞘亮出来,标准的猎杀风格,假如抓到马腿,肯定撕出几条血口子。幸亏斑马机灵,也有可能是迪斯科强烈的节奏帮了斑马的忙,那马蹄蜻蜓点水般在辛尉面前踩了一下又闪电般缩了回去,辛尉抓了个空。吱,狮爪在舞台柚木地板上划出几道印痕。它缩回爪子,遗憾地咂动嘴唇。

斑马也是有灵性的动物,似乎从辛尉反常的举动中觉察到了什么,马眼东瞧西瞧变得惊恐不安,马心慌乱,舞步凌乱,有两匹斑马甚至想扭头跑回后台去。

观众不是傻瓜,当然也看出舞台上不大对劲,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高导演站在幕侧,脸色铁青,怒目喷火。

孙曼莉心急如焚,背对着观众,揪住狮脸两侧的鬃毛,使劲摇晃,本想低声呵斥几句的,却不料眼睛发酸涌出泪来。她愠怒的脸色和屈辱的泪水,对辛尉还是有威慑力的,狮眼怯怯地望着她,识相地将指甲缩回爪鞘,并将身体匍匐下来。

“求你了,好好表演!”孙曼莉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拍拍辛尉的额角,挤出笑容来面对观众,只想赶快把节目演完,结束让她尴尬的场面。

辛尉虽说卧倒了,却仍贼心不死,渴求的眼光不时朝斑马扫射,斑马则跑到舞台的另一侧,挤作一堆,舞台上乱成一锅粥。

孙曼莉再次将手臂在辛尉嘴吻前晃了晃,这一次,辛尉算是张开了嘴。以往表演,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毫不迟疑地用优雅的姿势将手臂塞进狮嘴去,可这一次,说不清是什么心理在作怪,她突然紧张起来,手臂触碰到狮嘴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觑了辛尉一眼,张开的狮嘴里,红的舌头红的牙床红的腭部,似乎天生就带着浓烈的血腥味,真是世界上最典型的血盆大口。蓦地,她脑子里闪回那个可怕的镜头:就是这张血盆大口,咬住枣红马的脖子猛地一拧,马血喷涌,马眼翻白。过去她看这张狮嘴,就像看一件熟悉的玩具,现在看这张狮嘴,感觉就像在看鬼门关。

也许是张开嘴后迟迟不见有手臂塞进来,有点等不及了,辛尉用舌头在她裸露的手臂上舔了一下,从肘关节舔到腕关节。她触电似的将手臂缩了回来。狮舌粗糙,就像锉刀在锉皮肉,真有一种毛骨耸然的感觉。以往演出时,辛尉从未有过这般举动,这怪诞的舔吻意味着什么?是在向她表达友谊和忠诚,还是觉得她手臂细皮嫩肉吃起来味道更鲜美?她突然想起曾在一部介绍非洲野生动物电视专题片看到过这样的情景:狮子咬翻一只瞪羚,然后趴在瞪羚的身上,用舌头来回舔瞪羚的背。画外音解释说,狮子是用舌头舔去猎物身上的绒毛,就像人类杀猪时给猪刮毛一样,弄干净些再啃吃。她的心怦怦怦跳得厉害。

辛尉还是仰头张嘴,等候着她表演,可她发现,狮眼却还盯着四匹斑马,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她想,就算辛尉对她的感情丝毫未减损,主观上不可能想要伤害她,可它的视线跟着斑马在移动,心思根本就不在表演上。演员最忌讳就是在舞台上心有旁骛,舞蹈家一面翩翩起舞一面想着其他事情,十有八九会踩错舞步,歌唱家一面引吭高歌一面考虑着其他问题,极有可能会唱得走调。假如辛尉也出点差错,情不自禁地咂动嘴唇或磨磨牙齿什么的,她可就惨了啊。

高导演在幕侧拼命给她打手势,她晓得,是在催促她赶快表演。她不该像木桩一样傻站在舞台上的,她不能让观众久等,她不能让舞台冷场,她不能让乐队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曲子,她必须开始表演了。

她咬着牙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将手臂往狮嘴里塞。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心儿打战,手儿打战,脚也打战,手臂僵麻得就像结了冰,根本动弹不了。她想,就算她能克制住恐惧,将手臂塞进狮嘴,节目还只演了个开头,高难度的动作还在后头呢。按节目编排的程序,她接下去就要将脖颈塞进狮嘴去。她的脖颈比枣红马的脖子脆弱多了,又细又嫩,狮嘴轻轻拧咬,就可让她香消玉殒。她的脑子乱糟糟的,不断闪现辛尉咬杀枣红马的镜头,尖锐的狮牙将马脖子撕裂出一个大口子,鲜血喷溅,恍然间,那张痛苦的扭曲的马脸变成了她的脸,马脖子也变成了她的脖颈。

雄狮美女本来就是一个有风险的节目,之所以能演出,是建立在女演员对狮子绝对信任基础上的。现在信任感降到了零,甚至出现了负数,当然没勇气再演下去了。

她收回手臂,朝观众席深深鞠了个躬,表示歉意,然后牵着雄狮辛尉退下舞台。一片嘘声为她送行。高导演站在后台翻白眼,快要气晕了。

孙曼莉把辛尉引回兽棚,上好锁后,伏在铁栏杆上嘤嘤呦呦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懊恼、委屈、气愤、害怕,还有无助与绝望。

纸是包不住火的,在尹团长和高导演一再追问下,孙曼莉不得不交代在电视剧组所发生的事。

一只曾经猎杀过生灵的野兽,是不可能再待在马戏团当动物演员的。辛尉被遣送回圆通山动物园。晃球是辛尉的拿手好戏,为表彰它曾经有过的辉煌业绩,阳光大马戏团赠送它一只大彩球,让它在动物园铁笼子里消遣玩耍。

圆通山动物园新添了一只会玩杂耍的狮子,消息传开后,吸引了不少游客,纷纷前来看稀罕。可这只狮子很奇怪,只有模样俏丽的女孩站在铁笼子前逗引它,它才肯爬到彩球上去表演晃球节目。有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花狮子,就像把不守佛门清规的僧人称为花和尚一样,含有某种调侃和贬损意味。不料这么一来,女游客蜂拥而至,以能逗引花狮子表演晃球为自豪,证明自己确实长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

孙曼莉也被阳光大马戏团辞退。她满怀希望等待翁导演请她出演《商场不言情》电视连续剧里的女主角,可三个月过去了,半年也过去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写信去问,泥牛入海,打长途电话,也没人接。她只好到一家夜总会表演一些小节目,维持生计。

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作怪,她一次也没到圆通山动物园去看望过雄狮辛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