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袁世凯“驾崩”,黎元洪接任大总统,强人段祺瑞任国务院总理;黎段二人的职务在当时是数一数二的了,权力却还有高低之分。比如在国务院秘书长人选上,两人便起了争执,段祺瑞认为,我是国务院一把手,就得我来选秘书长;黎元洪不肯,人事安排哪轮得到行政首长的份?坚持要潜伏自己的人去当段的秘书长。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结果斗起来了,称为民国的“府院之争”。

黎段府院之争,闹得厉害。黎元洪要撤段祺瑞的职,段祺瑞则下令各省督军闹独立。场面没法收拾了,黎元洪便打出张勋这一“王牌”。黎的意思明白不过:你段某人不听我的话,总得听枪杆子的话吧?段祺瑞心想,黎某你别以为张勋是你的人,张私下里跟我关系也铁得很呢。于是,张勋便带了五千辫子军,从徐州赶向北京,用枪杆子主持谈判桌,调停争端。

但张勋谁的都不听,府院都不要,他要的是皇宫:“本帅此次率兵入京,并非为某人调解而来,而是为了圣上复位,光复大清江山。”1917年7月1日凌晨,张勋穿着蓝纱袍,黄马褂,头戴红顶花翎,除了辫子军,还带了康有为以及王士珍、江朝宗、陈光远、吴炳湘等文武官员,乘车进宫。半夜三更时分,溥仪听得卧室外面大有动静,吓得瑟瑟发抖,旁有梁鼎芬等帝王师扶持:皇上别怕,近些年来没发生过一次好事,这次是否极泰来,张勋是来拥立陛下当皇帝的。1917年7月1日凌晨的这场闹剧,史称“张勋复辟”。

张勋复辟,别的变化也不太大,最可称道的是服装业。清廷朝服原本是停摆了多年的“垃圾股”,一夜间飙升数倍,涨个不停。凡在大清任过三品以上的官员,原先跑回家去立志当隐士,发誓做寓公的遗臣们,一窝蜂地往北京跑,要入宫恭请圣安,希颁恩命。东站和西站,几乎成了大清旧臣专列,“必载有鸡皮鹤发之名利客,前门西河沿、打磨厂一带之旅馆,无一闲席”。(张霁人《张勋复辟的见闻实录》)他们跑到北京才晓得,皇上发了上谕,“康有为著赏头品顶戴”,原来穿西装或中山装是不能领旧职的,恢复旧制就得恢复旧装,故而才有朝服的大卖。

此时距民国建立已逾多年,大清朝服早已停产,哪里去找黄袍马褂?有家小店,原先藏有蟒袍三身,原是供来京城旅游的客人照相时穿的,不料张勋一复辟,这套衣服的价格立马上涨。著名的泰昌绸缎庄派出伙计寻到了这三身蟒袍,问店家老板怎么卖?一番讨价还价后,泰昌绸缎庄以三百六十大洋拿走了这三身蟒袍。(泰昌绸缎庄又以多少钱卖给复辟官家,那是商业秘密,外人难知。)而在满清旗人家,这类服装原先都是藏到柜底了的,这回都翻找出来,只租不卖,一天租金可抵半年粮。另外便是戏园子,大清虽已倒台多年,但戏还是天天要唱,大清朝服还有一件几件的,于是大家又汹涌着往戏园里去。这是张勋复辟中的一则政治花絮,一段小插曲。你道是这无关政治大局?不,既关政治,也关世道人心——阁下以为单是五千辫子军在闹?爱上脑后扎帝制那条马尾辫的,多着呢,据说复辟那几天里,北京城街头都是扎起了辫子的人在走。张勋派人去街头点人头,“调查组”最后得出结论:复辟帝制是“民心所向”——“我说人心不忘旧主,今日果应其言”。

张勋搞复辟,当然不只是一身衣服换过来,一条辫子扎起来,政体变局,若只是演戏这般好玩,那天天演戏也无妨。张勋复辟后,国内一片哗然,文者如李大钊、鲁迅大声抗议,鲁迅跑到教育部提出辞职,不跟当局合污;掌握着相当政治力量的孙中山立即发表“讨逆宣言”,偕同一批同志乘军舰南下,计划到广州组织武力讨伐张勋;曾欢迎张勋来京“调停”的段祺瑞,也在天津发表讨张通电和檄文,组织起讨逆军,自任总司令。国外国际也有公使团力劝张勋顺应世界潮流,推进民主共和。但张勋哪里听得进去,说是要“贯彻初志到底”。

玩政治的人,多半是“好话一箩筐,当不得一榔头”。

段祺瑞在张勋复辟次日,即组织6万人马,宣布保卫民国。有记者就此去问张勋,这么多人来讨伐你,你还“战否”?张勋拍胸脯,“至死力战”。记者又问:若战败了,“向他处去否?”张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断不他往!”一些重量级人物去劝说张勋,张勋拍胸脯道:“唯有一死而已。”

可真正要打死他了,他还这么硬气吗?

其时段祺瑞帐下已有空军部队,原名“南苑航空学校”。段祺瑞讨张,将航校改为临时空军司令部。陆军攻张勋不下,段祺瑞便派一架飞机,携带炸弹三枚,每枚重12磅,准备轰炸皇宫。第一枚炸弹投下,炸伤了一名太监(一说炸死)和几只小狗;第二枚炸毁了一只大缸;第三枚投下去,不巧投到了故宫的消防水缸里,被水浸湿,未曾爆炸。当时有一个团的辫子军在守卫,番号为“禁卫军步兵第二团”,从团长到班长无不吓得躲在皇城根脚下,抱头鼠“钻”——不敢到处乱窜,只能屈膝弯腰,一副钻洞的模样。

其实,投下的这几枚炸弹威力不大,投弹技术也是很低,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吓弹”。杜裕源老先生是当年的投弹员,他回忆道,当时担任轰炸任务的飞机是 “空军”中最好的,却只有80马力。机长是飞行教官潘世忠,以超低空飞行,距离地面300米,飞机上无投弹仪器,无瞄准机,炸弹兜在裤袋里,两手握着炸弹,看到地面目标,以牙齿咬掉引线,然后扔出去。如何能扔准?力气大的,朝天掷石子,若是打中了飞机,很可能会机毁人亡。而辫子军虽然武装低级,枪还是有的,若以一个团的火力对着飞机射击,则性命不保。杜先生说:“莫说我们是1架、2架,即10架、20架,也早已被敌人打下。”溥仪被三颗“吓弹”吓得大小便失禁,虽没挨着炸弹,已是惊吓成疾,赶忙请人告饶:“请贵校飞机不要进城,我的皇帝是不愿做了。”

复辟之始作俑者张勋呢?南苑航校的飞机炸过故宫后,继续派出一架飞机,带炸弹两枚去炸张勋的住宅。第一枚丢在鱼池里,水花四溅,吓了张勋一大跳;第二枚扔到了屋檐上,砖瓦炸了一个大洞,张勋这下吓懵了,“唯有一死”、“断不他往”的誓言丢到了爪哇国。此时保命最要紧,张勋赶紧打电话去荷兰使馆,请求洋鬼子派轿车来,接他去东交民巷的外国使馆“政治避难”去了——溥仪给他封的“忠勇亲王”的封号,只戴了12天。

张勋复辟闹剧,还有一件趣事。朱家宝原是安徽巡抚,辛亥革命时,朱识时势为俊杰,当上了直隶省长;张勋复辟后,他听说自己被封为民政部尚书,感动得泪水奔涌,命人在办公室上摆起香案,望阙谢恩,行三拜九叩大礼。由于久疏跪拜,跪拜技术荒芜了,回家后,为不使觐见时失仪,特意每晚练习跪拜至凌晨,直至膝腿酸软。没练三天,被段祺瑞讨逆军逼出了督军府,朱家宝尚书没有做成,直隶省长也丢了,恨得他牙痒痒:“复辟误我,共和亦误我!”

张勋复辟之剧,最终落幕。但帝制真的剧终了吗?“吓弹”终究不是核弹,并没完全吓住拥护帝制者,待他们回过神来,虽不敢再进紫禁城,黄袍加身,却也行种种变体帝制。恰如两个月后任湖南护法战争总司令的程潜所说:“今天的中国,不是复辟与共和之分,而是真共和与假共和之争。今天真复辟者少,假共和者多。”假共和害了好多人,如朱家宝所说:“复辟误我,共和亦误我!”

朱家宝这话听来沉痛,不过对朱也没甚可悲悯的,他将其个人遭遇推归复辟,也推归共和,这固然是“复辟误我,共和亦误我”,然则,他是不是也检讨过自己“我误复辟,我亦误共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