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达维娅就沿着弯弯曲曲的江岸往怒江上游走。洛戛死了,这块土地已没有什么值得它留恋的了。它孤零零的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它要回埃蒂斯红豺群去。

豺从小在荒野摸爬滚打,辨别方向的能力远远胜过从小在猎人膝边绕行的猎狗。达维娅知道,它是顺着怒江漂流下来的,只要沿着怒江再走回去,一定能回到日曲卡山麓。

为了防止意外,它昼伏夜行,一路捉老鼠充饥,经历千辛万苦,半个月后,终于回到了埃蒂斯红豺群的领地——日曲卡山麓草深林密的埃蒂斯山谷。生活真是个怪圈,绕了半天,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和大公狗洛戛的感情纠葛,恍然是一场梦,只有鼓圆的肚皮才是这段离奇的生活留给它的无法抹去的痕迹。

回到豺群的第二天,达维娅就分娩了,产下两只豺崽。不知是由于过度悲哀伤了胎气,还是由于长途奔波累坏了身体,有一只豺崽刚生下来就死了。这没什么,埃蒂斯红豺群幼崽存活率本来就低得可怜,生二活一,已经蛮不错了。

活下来的那只雄性小豺崽毛色与众不同,不是那种正常的土红色,而是金黄色。它的眼睑间有一块醒目的白斑,哦,那就取名叫白眉儿好了。

白眉儿一生出来个头就比普通的豺崽大了一圈。这对体格正常的达维娅来说,必然是难产,是一种残酷的折磨。达维娅在树洞里挣扎了一天一夜,才算把小家伙从肚子里送到这个世界上来。不幸的是,它的产道绷裂了,流了一大摊血。它是头次分娩,缺乏经验,以为生崽就是那么回事,并不把过量的流血放在心上,仍然四处奔走,与别的豺争抢食物。它没有公豺陪伴在身边,事事都得靠自己去辛苦。

产道的血,没完没了地在滴淌。半个月后,达维娅就虚弱得站不起来了。失血过多,生命就会枯萎。它得了严重的产褥热,下身发炎溃烂。埃蒂斯红豺群没有医生,没有医院,也没有母子保健室,生老病死,听天由命。

豺的智商很高,达维娅很快就明白死神已在召唤自己。它并不怕死,豺从来过的就是小命吊在刀尖上的日子,见惯了流血与死亡。再说,洛戛的背叛,使它的一颗心早已死了半颗。死说不定还是一种解脱呢。它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白眉儿。豺是哺乳动物,幼崽要靠乳汁喂满两三个月,才能学着吃豺娘反刍出来的肉糜;要到半岁后,才能同成年豺一样食用猎物的内脏和肉。白眉儿生下来才半个月,倘若断了奶,怎么活呀?

这不行。达维娅有气无力地卧在树洞外,心想,自己死了不足惜,但无论如何要让宝贝活下去。

许多哺乳纲母兽都把亲生幼崽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要重。自己可以死,但孩子不能死!

埃蒂斯红豺群里时常会有豺娘死于非命,留下还在吃奶的小豺崽。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十有八九是要被严酷的生活淘汰的,追随豺娘奔赴黄泉路。不错,埃蒂斯红豺群不乏群体的友谊,对遗孤会有所照顾。别的正处于哺乳期的母豺出于同类间的同情与怜悯,会喂孤儿一点奶。但一般来说,这些母豺要等自己的亲生豺崽吃饱喝足后才肯施舍给孤儿一口奶。一视同仁是不可能的。母性本质是自私的,亲骨肉和别家的孩子怎么说也有差别。问题是,母豺的奶水一般都不会太富裕,现在又进入了落叶萧萧的秋天,豺群面临食物匮乏期,常有断炊之虞,奶水更是很少有剩余的,喂自己的亲骨肉尚嫌不足,哪还舍得匀给孤儿一份。

还不仅仅是吃奶的问题。

豺崽怕冷,要蜷缩在母豺温暖的怀里才能抵御秋夜的寒气;豺崽没有任何防卫能力,要靠母豺的百倍警惕,才能免遭毒蛇猛兽的戕害;豺崽年幼无知,要依赖母豺的悉心教诲才能学会狩猎技能……

养育后代是个漫长而又艰辛的过程,只有无与伦比的母爱才能担负得起。

它不能指望虚幻的友谊与同情,也不能指望十分有限的群体的关怀。

阳光从山尖流下来,像铺开了一匹被濡湿了的金缎子,阴暗的山谷亮堂了些。豺们一窝窝从旮旯角落拥到被阳光照耀着的草地上。达维娅阴沉沉的眼光盯着生机盎然的豺群,绞尽脑汁盘算着,要找出一个在自己咽气后能保证白眉儿活下去并健康成长的切实有效的办法来。不然的话,它死也不会瞑目的。

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下,正处于哺乳期的母豺会心甘情愿给不是自己亲生的豺崽喂奶,并承担起母亲的全部责任,那就是自己亲生的豺崽不幸夭亡了。母豺分娩后,四只乳房就会胀得生疼,豺崽柔软的嘴唇一吮吸,奶汁就像春汛期的泉水一样汩汩往外流。这时,母豺整个身心便会产生宣泄后的轻松惬意,肿胀顿消,心尖便会涌动梦幻般的甜蜜的柔情。这是大自然为巩固母子亲情而特置的一种灵魂交感与互补的机制,是一种感情黏合剂。处于哺乳期的母豺一旦失去自己的幼崽,那乳汁继续旺盛地分泌,乳房便肿胀得厉害,憋得十分难受。倘若遇到一只吃奶龄的孤儿,便会将血统观念搁置一旁,毫无保留地给孤儿喂奶。更有甚者,个别处于这种尴尬时期的母豺,在同类中找不到合适的孤儿,会冒险潜进人类居住的村庄,叼只小猫小狗或干脆叼个婴儿来抚养,以解决乳房肿胀的难题。许多哺乳类母兽都有类似的行为,那就是猴孩、虎孩、豹孩、狼孩的来由。

要是正好有这样的母豺就好了,达维娅想。遗憾的是,眼下埃蒂斯红豺群没有幼崽夭亡的母豺。

没有这种现象,难道就不能制造出这种现象?

达维娅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豺虽然生性凶狠,但没有同类相残的恶习。生活在一个群体里,偷偷地杀死别的母豺的孩子,怎么说也是一种十恶不赦的罪孽。它也是母亲,它晓得一旦失去孩子后母亲的心会怎样破碎。这样干也实在太狠毒了。可它没别的办法可以让自己的心肝宝贝在它死后继续活下去。白眉儿是它生命的延续,是它不朽的灵魂,是它短暂的一生唯一也是最后的杰作。为了孩子,它什么都愿意干。它宁可自己遭报应,受惩罚,死后下到十八层地狱,也要给白眉儿找到称职的养母。

达维娅克服了薄弱的心理障碍,把挑选的目光投向散在四周的豺群。

名叫霞飞的母豺身强力壮,乳房比夏天的柚子还饱满,但霞飞一窝生了四只幼崽,而它达维娅已虚弱得差不多要衰竭了。要想瞒天过海一下子把四只活蹦乱跳的豺崽全收拾掉,是不可能的。

名叫罕梅的母豺一胎只生下两只豺崽,其中有一只才生下几天就被金雕给攫走了。也就是说,眼下罕梅膝边只有一只幼崽,这倒是个挺理想的数目。可是,罕梅是两个半月前产的崽,哺乳期快结束了,就算它能成功地让白眉儿去顶替罕梅亲生豺崽的位置,半个月后罕梅也就会回奶了。一旦回奶,罕梅很有可能自动结束养母的角色,单方面中止母子关系。

能供挑选的对象并不很多。

微风送来一股扑鼻的乳香。达维娅举目望去,在一丛旱蕨芨旁,鼻梁上有块蝶状黑斑绰号叫黑蝴蝶的母豺正斜卧在地给一双幼崽喂奶。黑蝴蝶放松得就像一摊湿泥巴,头枕在臂弯里,双目微闭,一副沉醉的模样。取名叫风铃和风笛的两只幼崽各自霸住一只乳房,正吃得津津有味。黑蝴蝶毛色油亮,脖颈浑圆,看得出营养充沛,正值生命的顶峰。风铃和风笛并没使劲吮吸,小小的身体似乎静止不动地趴在黑蝴蝶怀里,嘴角便溢出泡沫状的雪白乳汁。更让达维娅满意的是,黑蝴蝶的产崽日期和它相同。也就是说,黑蝴蝶一旦做了白眉儿的养母,不会在白眉儿还需要吃奶时突然回奶的。这是个比较合适的母豺,达维娅想。唯一有一点儿麻烦的是,黑蝴蝶有两只豺崽,解决起来未免有点儿棘手。

再难也得解决,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达维娅它运气不错,刚选定了目标,一条眼镜蛇就帮了它的大忙。

黄昏时分,小豺崽风铃在一片矢车菊里追逐一只七彩羽毛的小鸟。这只小鸟大约是翅膀还没长硬就逞能想飞,结果从树梢跌到地上,受了点伤,只能贴着地面做短距离飞翔。小鸟惊慌失措,飞飞停停,这情景逗得小风铃心痒痒的,就穷追不舍。幼崽都爱追撵蝴蝶、蜻蜓、青蛙和小虫,这既是一种快乐的游戏,又是一种狩猎的预习。

当时达维娅正卧在离矢车菊不远的一条土埂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风铃,焦急地寻思该用什么手段让小风铃一声不吭地离开这个世界。

突然,它瞥见天蓝色的矢车菊花丛里有条褐色的东西在晃动,仔细一看,原来是条眼镜蛇!它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而其他豺所处的位置与那片矢菊车平行,都没发现眼镜蛇。

眼镜蛇隐蔽得很巧妙,浅褐色的身体与矢车菊枝干的颜色融为一体。那只七彩小鸟跌跌撞撞飞进矢车菊丛,栖在一根细枝上,离蛇头才几寸远,这等于是把自己送进了蛇口。眼镜蛇闪电般地一击,小鸟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被囫囵吞进肚去。眼镜蛇扁扁的蛇脖子突起一块鸟卵似的硬块,慢慢地滑向蛇肚子。完事后,它又倏地缩回身体,盘缠到花丛中。

小风铃什么也没看见,它以为小鸟和它捉迷藏,躲进花萼底下去了呢,便淘气地扒动花枝,也想钻进花丛去。花枝被扒得咔嚓响,眼镜蛇又凶狠地竖起脖子,丝丝吐着叉形的蛇信子。

小风铃仍懵懂无知地往草丛中搜索。

这时达维娅如果尖啸两声,小风铃就会抽身从矢车菊中退出来。母豺黑蝴蝶就在附近,闻讯也会赶来援救的。

达维娅当然不会叫。傻瓜才会叫呢。要是可能的话,它真希望眼镜蛇把另一只豺崽小风笛也收拾掉,省得它来动手。可惜,小风笛还在黑蝴蝶的怀里吃奶。

小风铃一条前腿伸进花丛,地急叫一声,像被荒火烫了似的缩回腿来。矢车菊里窸窸窣窣一阵响,眼镜蛇溜走了。过了几秒钟,小风铃疯疯癫癫地又跳又嚎,一只受伤的前爪悬吊空中,不停地抽搐着。

黑蝴蝶和几只公豺围过来,急得团团转。小风铃用嘴咬住自己的前爪,在地上打滚,那情景,恨不能把自己的腿给生生咬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毒性发作了,小风铃仰躺在地,四肢踢蹬了一阵,渐渐停止了挣扎。

达维娅装着刚刚从昏睡中惊醒,用爪子抠着眼角的眵目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黑蝴蝶舔舔小风铃的眼皮,仰天长啸一声,嗅嗅花丛中眼镜蛇留下的气味,飞快地向矢车菊背后那块乱石滩扑去。眼镜蛇就躲在一块赭色的怪石底下。黑蝴蝶朝怪石声嘶力竭地嚣叫起来。

眼镜蛇游了出来,昂起脖子和黑蝴蝶对峙着。

一般来讲,豺不是獴,也不是刺猬、鼬鼠、金雕、鸱鸮,并没把蛇列入自己的食谱。尤其是对毒蛇,避之唯恐不及,极少有向毒蛇发起主动攻击的。豺体内没有任何抗蛇毒的能力,一旦被毒蛇咬着,很难死里逃生。但此时黑蝴蝶却没有一点畏惧,全身豺毛倒竖,龇牙咧嘴,朝眼镜蛇逼近。

一场豺蛇大战迫在眉睫。

眼镜蛇张着腥味很浓的嘴,露出尖钩状的毒牙,频频朝黑蝴蝶出击。黑蝴蝶灵巧地跳跃着,躲开蛇牙,寻找破绽。豺群齐声嚣叫着,为黑蝴蝶呐喊助威。眼镜蛇惊慌失措,咬得更加凶猛,却屡屡落空。

不一会儿,眼镜蛇气力不支,紧凑的身体变得松软,盘在碎石上,像团烂草绳。黑蝴蝶晃动了一下身体,好似要从左侧进行噬咬,却突然豺腰一扭,改成右侧进攻,玩了个声东击西的把戏。眼镜蛇上当了,扁扁的头扭动着,从嘴里呼呼吹着气,往左侧防卫。黑蝴蝶闪电般地蹿上去,一口咬住蛇的后脖颈。蛇头被死死卡在豺牙间,无法扭动,毒牙丧失了威力。眼镜蛇长长的身体在地上翻滚扭动,很快卷住黑蝴蝶的脖子,狠劲地勒,勒得黑蝴蝶眼珠暴突,喉咙像堵塞了一块卵石,呼吸起来咕噜咕噜响。蛇和豺扭成一团,在碎石地上打滚。

豺王夏索尔和几只胆大的公豺靠上去,你一嘴它一嘴东一嘴西一嘴朝蛇咬冷口。不一会儿,凶狠的蛇被咬成两截。

黑蝴蝶凄凉地嚣叫着,带着刻骨的仇恨,带着失子的悲切,把眼镜蛇嚼咬得稀巴烂,咽进肚去。

晚上,在夜幕的遮掩下,达维娅悄悄爬进矢车菊丛。小风铃已冰凉僵硬得像块石头了。它用下巴颏摩挲着风铃的额头,心里真有点儿内疚和不安。假如它还有其他办法能让白眉儿活下去,它是不会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的。

生存竞争,从来就是你死我活的。

黑蝴蝶膝下只剩下小风笛了。

达维娅决定自己动手来解决问题。它已衰弱得连东西都咽不进去,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尽快为白眉儿扫清生存障碍。

事情并不简单。它不能明目张胆地咬死小风笛,这样的话,狂怒的黑蝴蝶非但不会收养白眉儿,还会当着它的面把白眉儿撕成碎片,以泄心头之恨。它必须避开黑蝴蝶的耳目收拾小风笛。

黑蝴蝶已失去一子,母性的警觉已绷紧到了极限。而出生才半个月的豺崽,活动范围十分有限,至多离开母豺十来米远。它已是快要死的豺了,要想做到不让小风笛发出半声呻吟就咬断其喉管,谈何容易。

就算它能侥幸地在黑蝴蝶的眼皮底下不露声色地解决了小风笛,仍有麻烦。把小风笛的尸体藏匿到那儿去呢?这可不是只小耗子,能一口吞进肚去。它也不可能叼着小风笛的尸体满世界走,扔到远远的怒江里去。它没这个体力。就算有这份体力,周遭都是雪亮的豺眼,一走动便会将罪恶暴露在阳光下的。扔进树林?扔进草丛?扔进水塘?塞进岩缝?塞进深深的雨裂沟?都不行。豺的鼻子灵得很,黑蝴蝶很快会嗅着气味找到小风笛的尸体,只消闻一闻伤口上的齿痕,便会认出凶手,转身找它算账。

必须要想个瞒天过海的绝招。

眼镜蛇活吞七彩小鸟的情景蓦地跳进达维娅的脑海,一个灵感诞生了。

翌日晨,豺王夏索尔率领大公豺和没有负担的母豺外出狩猎去了,埃蒂斯红豺群的大本营骷髅岩里只剩下一些携儿带女的母豺。

山野静悄悄,太阳白晃晃。

黑蝴蝶带着小风笛从石缝的窝里钻出来,来到一蓬山茅草边晒太阳。达维娅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爬到这蓬山茅草的另一边。

这很正常,大家都想晒太阳嘛。

这蓬山茅草长得很茂密,青里泛黄的老叶子,像道厚重的帘,挡住了黑蝴蝶的视线。

达维娅找好位置后,用爪刨,用牙咬,一点一点在自己腹部底下挖掘土坑。它挖得很轻,挖得很慢,不发出任何声响,把掘出来的废土渣都塞进山茅草里,不露出任何痕迹。挖了半天,终于大功告成,腹部底下出现了一个深浅大小刚好容得下一只豺崽的土坑。它卧在土坑上,就像块盖板,身体把土坑遮盖得严严实实。

它累坏了,口吐白沫,尾部流出一大摊脓血。

豺崽生性好动,小风笛吃饱奶后,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蹦蹦跳跳,调皮地钻进山茅草,和白眉儿玩捉迷藏呢。

两个小家伙围着山茅草追逐嬉戏。

白眉儿虽然体格大,但因奶水不足,瘦得皮包骨头,茸毛也稀稀疏疏像患了癞皮疮。小风笛肥头肥脑,豺毛已蓬松开,柔软得像朵蒲公英。这很不公平,达维娅想,它要劫富济贫。

黑蝴蝶警惕性够高的了,只要小风笛一离开自己的视线,隔一小会儿就低声嚣叫一次。小风笛咿咿呜呜答应着,不断地保持着声音联络。

两次联络的间隔大约是半分钟。

达维娅知道,一旦黑蝴蝶啸叫后,听不见小风笛的回应,立刻会绕过山茅草来寻找。

只有瞬间的机会可以捕捉。

小风笛追逐着白眉儿,憨态可掬地绕到达维娅面前。这时传来黑蝴蝶关切的嚣叫,小风笛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达维娅慈祥的双眼骤然间迸射出一片比火星还亮的杀机,缩紧的豺脖朝前飞弹,咬了个准,一口把小风笛毛茸茸的小脑袋全含进嘴里去,随即狠狠咬紧牙齿。小风笛在它嘴腔里发出一丝哀叫,白搭了,那声音闷进它的肚去,一点没泄漏出来。它的嘴腔里有腐酸的气味,有黏糊糊的唾液,闷闷的像沼泽。小风笛四条小腿在空中无力地舞动了两下,便窒息了。

白眉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眨巴着受惊的眼睛,愣愣地望着达维娅。

宝贝,别害怕,娘是在为你争取生的权利。

隔着山茅草,又传来黑蝴蝶联络性质的啸叫。

达维娅赶紧将已被自己咬碎了颈椎的小风笛吐进自己腹下的小土坑里,飞快舔净粘在嘴角的豺毛,把痕迹咽进肚去。

一场杀戮转眼就结束了,神不知鬼不觉。

黑蝴蝶听不到小风笛的应声,便绕过山茅草来寻找。当然是找不到的;便又钻进山茅草仔细寻觅,把草叶全踩平咬断了,仍不见小风笛的影子。黑蝴蝶又以山茅草为轴心,一圈比一圈绕得远,把周围几十米范围内的每一棵树、每一丛草、每一个土坷垃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小风笛的踪迹。它厉声长啸,也听不到小风笛的任何回答。

小风笛哪儿去了呢?被金雕叼走了吗?天上没有金雕的影子。被眼镜蛇吞吃了吗?四周没有蛇腥味。地上没有洞,也不可能掉进地底下去的。

对黑蝴蝶来说,小风笛失踪得太奇怪了。幼崽离不开娘,小风笛刚刚出生半个月,不会跑远的。刚才它还隔着山茅草丛听到小风笛与白眉儿嬉戏的声音,怎么一下子就找不到了呢?它将鼻吻贴在地面,聚精会神地嗅闻气味,小风笛的气味就在草丛周围。挨近山茅草丛的,除了它黑蝴蝶,只有达维娅。难道说是达维娅……它用狐疑的眼光审视达维娅。

达维娅平平地躺卧在地上,眼神黯然,口吐白沫,已气息奄奄了。它的嘴角和爪子间看不到绒毛。黑蝴蝶晓得达维娅已身染沉疴,活不长了。这么一只在生与死交界的门槛上徘徊挣扎的豺,能有力量把小风笛一下子弄死吗?就算达维娅有这个能耐,也该留下小风笛的尸体呀。豺不是蟒,能囫囵吞食。豺要把食物撕碎嚼烂后才能吃。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达维娅没时间这样做。瞧达维娅的肚皮,空瘪瘪的,没有任何吃过东西的迹象。达维娅平躺着,身体底下没有任何隆起的东西。时间很短暂,达维娅插上翅膀也不可能把小风笛咬死后又转移到连豺鼻都嗅不到的遥远的地方去。

黑蝴蝶不得不打消对达维娅的怀疑。

难道活生生的小风笛羽化成清风飘走了?

黑蝴蝶做梦也想不到,它的心肝宝贝正被达维娅盖在身体底下。达维娅产道发炎腐烂,流着汪汪脓血,那股恶臭,把小风笛的气味淹没得干干净净。真正是天衣无缝。

这时,豺王夏索尔领着外出狩猎的豺群返回埃蒂斯山谷,许多豺帮着黑蝴蝶一起找,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这将成为埃蒂斯红豺群历史上的一桩悬案,成为一个永远无法破译的谜。达维娅这样希望。

可怜的黑蝴蝶,发疯般地在山谷里蹿来跑去,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哀嚣。

天黑了,月光照进山谷,给森林的夜涂抹了一层凄清的光。

黑蝴蝶的奶子胀得圆滚滚,像饱满得快要炸裂的果子。它实在憋得太难受了,抓住一棵树干不停地蹭着。

达维娅把一切看在眼里。

为了让白眉儿和黑蝴蝶能很快形成相互依赖的情感纽带,从今早起,达维娅就没有给白眉儿喂过奶。事实上,它的生命的烛火行将熄灭,四只乳房里已挤不出几滴奶来了。它也不让白眉儿拱进自己的腹下来取暖,因为腹下有个永远不能暴露的秘密。当白眉儿在饥饿和寒冷的驱使下试图强行钻进它怀里时,它用利爪恶狠狠地将白眉儿推开。

秋天的夜,透着料峭寒意。

白眉儿又饥又冷又委屈,缩在它身边呜咽着。

黑蝴蝶在树干上蹭出些奶汁,飘来一股芬芳扑鼻的乳香。

是时候了,达维娅想。它用爪子把白眉儿朝黑蝴蝶方向推搡。

去吧,宝贝,但愿你能讨得养娘的欢心。

去吧,心肝,但愿你能平安长大。

那股甜美的乳香就像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白眉儿饥寒交迫的心。白眉儿抖抖索索朝黑蝴蝶跑去。

对哺乳动物来说,有奶便是娘,没有奶也就不是娘了。

达维娅心里酸酸的。它明白,白眉儿这一去,将永不返回,身体和灵魂都不会再回来了。用不了几天,白眉儿就会把它这位亲娘忘得一干二净。这没什么,它就要死了,诀别是不可避免的。母爱是无私的,它的使命就是让孩子活下去,它不图回报。

达维娅的身体冰凉冰凉,产道那儿的疼痛已经麻木了。它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注视着黑蝴蝶的反应。

白眉儿蹒跚跑到黑蝴蝶面前,顺着那股乳香,钻进黑蝴蝶的怀里。突然,黑蝴蝶惊叫一声跳开了。月光下,黑蝴蝶的脸上浮现出厌恶的表情。

达维娅心里一阵抽搐,要是黑蝴蝶宁肯奶胀得憋死,也不愿给白眉儿喂奶,白眉儿就休想有活路了。它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精力替白眉儿重新物色一位养娘。

它的担心多余了。

黑蝴蝶怔怔地望着白眉儿,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化,厌恶、迷惘、惊讶、欣喜。它突然扑过来,将白眉儿搂进怀里。

哦,不仅仅肿胀的乳房需要稚嫩的小嘴来吮咂,那挂在空挡上的慈母的情怀,也迫切需要填充。

静谧的夜,传来咋咋咋的白眉儿贪婪的吮奶声,传来乳汁畅流的滋滋声。

黑蝴蝶面目狰狞地朝达维娅低嚣数声,那模样,像个抢劫得逞的强盗生怕财宝又被失主夺回去。

抢吧,抢吧,抢去的东西才甜。

达维娅像卸掉了压在背上的一座山,轻松得要飘起来。它不用担心自己死后压在腹下的罪恶的秘密会暴露。豺没有啃食同类尸体的习惯,也没有任何葬礼。它将保持这个姿势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也不会挪动自己的身体。等它的尸骨被蚂蚁蛀空时,土坑里的小风笛早就腐烂成一把土了。

白眉儿在黑蝴蝶的怀里呢喃着。对豺来说,娘的怀是世界上最温暖的被窝。

达维娅疲倦极了,再也睁不开眼。弥留之际,它把头扭向野猴岭方向。遥远的野猴岭有它青春的憧憬与梦幻,虽然已经破碎了,仍有值得凝眸的美丽的碎片……

一颗坚强的邪恶的火热的冰凉的豺心终于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