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儿做梦也没想到,昔日的主人阿蛮星会这么快就背信弃义,对埃蒂斯红豺群骷髅岩大本营进行大规模的围剿。这真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屠杀,五六十条各种毛色的猎狗满山遍野狂吠乱叫,五六十支猎枪喷吐着一团团耀眼的火光。

这场野蛮的围剿是在黎明前开始的,豺群毫无防备,顿时乱成一锅粥。公豺们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母豺们急忙叼起还在蹒跚学步的幼崽,想夺路突围。但训练有素的猎狗封锁了所有的出口,小路、山顶和灌木丛里埋伏着填满火药铅巴的猎枪。

一匹名叫刀疤脸的公豺想从几条猎狗守卫的小山谷逃出去,结果被狗们团团围住,很快成了犬牙下的冤鬼。另一匹名叫深宝的老公豺顺着小路猛跑,结果还没跑出骷髅岩,訇的一声巨响,脑袋就开了花。还有一匹名叫丽妮的母豺,叼着一只自己的小宝贝,不顾有毒的荆棘把它浑身上下撕扯得鲜血淋漓豺毛飞旋,钻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想潜逃出去,刚钻了半截,猎人点燃了这片灌木丛,霎时间,烈焰腾空,火光中,丽妮蹿跳起一丈多高,浑身都着了火,像只大火球,惨嚣声响遏行云。

从第一声狗吠第一声枪响起,仅仅半个小时,埃蒂斯红豺群便损失了三匹成年豺和一只幼豺。整个豺群被围困在一条长约半里宽约五十来米的狭长的骷髅岩里。四周布满了猎枪和猎狗,围得水泄不通。幸亏骷髅岩满地都是奇形怪状的大石头,遮挡了猎人们瞄准的视线,也给冲锋陷阵的猎狗制造了障碍,增加了难度。

豺们利用岩石作掩护,顽强地抵挡着猎狗的进攻。

突然,在一片狗吠豺嚣声中,响起一声浑厚的牛角号声。立刻,猎狗不再吠叫,猎枪也不再射击,喧闹的山野变得一片死寂。

随着牛角号声,骷髅岩对面那座小山包上站起一个身穿黑色对襟短衫的汉子,浓眉大眼,熊腰虎背,白眉儿不用细看,一眼就认出是昔日的主人阿蛮星。不用说,是阿蛮星组织并率领了这场狩猎。大祸的来由和根源不言自明了。白眉儿后悔得简直想咬断自己的喉管。要是它不那么愚蠢和迂腐的话,阿蛮星早就变成豺群的美餐,埃蒂斯红豺群就绝不会遭到眼前这场灭顶之灾了。

你不是答应不来报复的吗?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白眉儿悲愤地朝阿蛮星长嚣一声。

这真是多余的悲哀。人类永远也不会把动物当做地位平等的对手;人类在动物面前的一切誓言和诺言本质上都是谎言,都是一种策略。难道要尊贵的人类与豺遵守同一条道德标准吗?

夏索尔和好几匹大公豺也都认出站在小山包上带领庞大猎队前来围剿的就是那个曾被豺群围困在冷杉树上整整三天的猎人,恼怒而又惊诧的嚣叫声此起彼伏,真正是群情激愤。

小山包上人影晃动,猎狗奔跑,阿蛮星在大声吆喝着什么,显然,他们又要组织一场新的进攻了。

白眉儿发现,前来围剿的猎人和猎狗起码有一半是它不认识的;也就是说,不单是猎户寨的猎人和猎狗倾巢出动了,阿蛮星还联络了邻村的猎人和猎狗,看样子是决心要把埃蒂斯红豺群一网打尽了。

平静了一小会儿,新的进攻就开始了。骷髅岩小山谷右侧响起狗群狂热的吠叫,排枪齐射,霰弹打得乱石飞溅,硝烟迷漫。

猎人和猎狗顺着山谷从右侧向骷髅岩攻过来了,豺群不由自主地向山谷左侧退却。

白眉儿感到奇怪的是,左侧山谷口见不到一个猎人,也没有一条猎狗。难道猎人会网开一面?不,这不可能,这些猎人和猎狗长途跋涉好几十里山路,又爬山又过河又钻草窠窠,吃这么多苦,必欲置豺于死地而后快,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那么,是猎人疏忽了,忘了该堵死豺群的退路?也不可能。它想,假如换了豺群在这个地形下围截一群羚羊,也不会那么粗心地留下一个显而易见的缺口的。人的脑袋比豺的脑袋要聪明许多倍,豺都想得到的事人能想不到吗?它还在当猎狗时,多次跟随阿蛮星进山狩猎,阿蛮星经验丰富,智慧出众,绝不是草包猎人。看来,阿蛮星是有意留下这么个缺口的。既然是有意留下的缺口,那就一定是个圈套,是个陷阱,是个火坑,是要把豺斩尽杀绝的一个大阴谋!它不能贸然带领豺群钻进去的。

白眉儿冒着被尖啸的霰弹洞穿脑壳的危险,跳上一块大石头朝山谷左侧望了一眼,山谷口是片荒草甸子;草甸子形如乌龟,几缕黑烟在草甸子对岸袅绕升空。它恐惧得打了个寒噤。对惧怕火的豺来说,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火葬场啊。它恍然大悟,猎人之所以网开一面,其实是要把豺群驱赶进那块荒草甸子去。初冬无雪,天干物燥,荒草极易燃烧,一把火就可以把豺群烧个净光。这主意实在太毒辣,太凶险了。

山谷右侧的猎狗越咬越紧,猎人粗犷的撵山吆喝声也越来越近,豺群被迫无奈地向山谷左侧逃跑,很快就接近荒草甸子了。

再也不能犹豫了。白眉儿尖嚣一声,拦住往草甸子退却的豺群,然后,豺嘴指向山谷右侧,短促地叫了两声,用身体语言告诉豺群,必须往这个方向突围求生。

惊慌失措的豺们你望我我望你,张张豺脸露出惊愕困惑的表情。朝有着成群猎狗和几十支猎枪把守的方向突围,这不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吗?好几匹大公豺怪模怪样地嚣叫起来,以示不满。

白眉儿来不及解释了,在大公豺博里的肩胛上狠狠咬了一口,这是一种对不服从豺王指令的惩罚;它是豺王,任何时候都有权调度豺群的行动。

豺群慑于豺王的威势,转变了方向。

就在这时,草甸子对岸那几缕黑烟突然膨胀了,升腾起一股柱状浓烟,像条张牙舞爪的乌龙,还传来干枯的荒草被火焰引着后燃烧的毕剥声。

极有可能是两处的猎人联络信号出了差错,草甸子对岸举着松明火把的猎人还以为豺群已被驱赶进草甸子了,就迫不及待地把火给点着了。

这倒帮了白眉儿的忙,豺们纷纷朝它发出幸免于难的慨叹。

豺群虽然避免了全体葬身火海的下场,但形势依然十分险恶。对身为豺王的白眉儿来说,一个难题才下眉头另一个难题又上心头。豺群正按它的旨意在向山谷右侧突围,但用突围这个词显然是过于夸张了,确切地说应该是逃难。整个豺群十几匹公豺二十几匹母豺,带着二三十只当年出生的幼豺;幼豺年龄尚小,既跑不快,又不会扑咬,成了群体突围的一大累赘;母豺们害怕自己的小宝贝在突围时失散,干脆把幼豺叼在嘴里,差不多每一匹成年豺嘴里都叼着一只幼豺;队伍松松垮垮,大豺嚣,小豺叫,凄凄惨惨戚戚,活像一群被赶往屠宰场的猪。前头有手握猎枪的猎人,还有智力、体力、扑咬技巧和奔跑速度都不亚于豺的一大群猎狗;叼着幼豺突围,势必严重影响奔跑速度,还无法对猎狗反咬一口;极有可能,拖儿带女的豺群刚冲到右侧山谷口就被通通歼灭掉。就这样突围,无疑是前去送死;要想突围成功,只有卸掉包袱——把幼豺留在原地!

这个做法虽然很明智,却很残忍。瞧这些小家伙,依偎在母豺身体底下,骨碌骨碌转动着惊慌不安的小眼睛,对它们来说,母豺是唯一的保护伞。要让母豺留下自己的孩子,等于在割母豺的肉;不是万不得已,白眉儿绝不会这么做的。

小家伙们藏匿在骷髅岩的石缝间草丛里,兴许不会被发现,还有一线生机。当豺群突围出去后,猎人和猎狗会紧追不舍,离开骷髅岩,这样的话,小家伙们留在原地反而能获得解脱。

不管怎么说,总比整个豺群彻底覆灭要好得多。

这事,当然只能从自己做起。白眉儿朝蓝尾尖使了个眼色,叼起豺女黄圆,放进一个隐秘的石缝。蓝尾尖不敢阻拦,又实在舍不得,急得想咬自己的尾巴。其他母豺也都护着自己的幼豺,朝白眉儿龇牙咧嘴地嚣叫,以示抗议。

“呦——”白眉儿威严地长嚣一声,以表白豺王不可动摇的决心。

一匹名叫嘉宝的母豺秋天时一胎生了三只幼豺,刚出生不久就被金雕抓走了一只,后来又病死了一只,只剩下唯一的一只幼豺了;物以稀为贵,平时半步都舍不得离开;此刻大约担心白眉儿硬逼它留下小宝贝,歇斯底里地尖嚣一声,叼起自己的幼豺就往山谷右侧蹿去。刚蹿到山谷口,从树丛里跃出四条猎狗,嘉宝嘴里叼着幼豺,毫无还手之力,一眨眼的工夫,就被一条花斑猎狗把幼豺抢走了。山谷外传来幼豺垂死的呜咽;嘉宝发疯般地朝花斑猎狗扑去,大有一种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气概。但还没等它的爪子落到花斑猎狗身上,“砰”的一声枪响,嘉宝的头盖骨被掀开了,爆出一片白白的脑浆。

豺群怔怔地望着,许多豺眼一片骇然。

终于,蓝尾尖也叼起豺儿黑圈,学着白眉儿的样,送到石缝里。其他母豺跟着仿效,纷纷将自己的宝贝就地藏起来,草丛里,绝壁上,石缝间,到处是唏嘘声。所有的豺都明白,这是一次凶多吉少的生离死别。有的母豺抓紧片刻时间再喂一次奶,有的公豺衔来树枝草叶,把藏匿着幼豺的角落伪装起来。幼豺们生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懂得在这种情形下该如何表现,都乖乖地缩在父母为它们选定的旮旯里,没有叫唤,也没有淘气。

这时,山谷右侧的猎人和猎狗开始谨慎地向前推进,山谷左侧草甸子的火焰也借助风势,往山谷里灌进阵阵热浪。最后的关头到了,白眉儿匍匐在一块磐石后面,沉住气,等待着。那条可恶的花斑猎狗狗胆包天,凶猛地吠叫着冲在最前面。白眉儿等花斑猎狗两只狗爪差不多要踩着自己鼻子时,突然像离弦的箭嗖的一声从磐石背后蹿出来,一口咬住花斑猎狗的后脖颈,霎时间,温热的狗血喷了它一脸,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花斑猎狗软得像坨湿泥。这小小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豺们的斗志,豺群像股红色狂飙,刮向猎狗群,和猎狗扭成一团。这是避免猎枪射击的最好办法。果然,猎人们干瞪着眼,举着猎枪不知往哪儿瞄准。

失去了猎枪的庇护,猎狗威风锐减;虽然猎狗数量上超过豺,也只打了个平手。

白眉儿左冲右突,满嘴都是狗毛狗血,一直处于豺群的最前列。

很快,对豺的生活习性多少有点了解的猎人就把注意力集中到白眉儿身上。人类的战争词典里有擒贼先擒王的说法,几支猎枪同时瞄准了白眉儿的心脏。

白眉儿机警地和一条黑狗纠缠在一起,猎人的扳机无法扣响。

终于,豺群越过猎狗和猎人设置的两道封锁线,冲出了小山谷。背后传来猎狗羞愤的咆哮和猎人恼怒的吆喝。霰弹像一群群无形的小精灵,打得豺群四周溅起一簇簇泥花。豺们完全可以逃得更快些,快快摆脱死亡的阴影。但白眉儿有意压住逃亡的速度,与猎狗保持两三百米的距离;这距离刚好在猎枪的有效射程内。

一匹公豺跑着跑着后脚杆被铅弹打断了,踬颠踬颠落在后头,很快就被几条猎狗撕成碎片。一匹母豺腹部被穿了个窟窿,肠子漫流出来,又被树枝缠住,肠子像绳子似的把它捆绑了,变成猎枪的活靶子。

要是再逃快些,这些不幸也许是可以避免的,起码,类似的不幸不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可是,白眉儿沉住气,还是用和猎狗差不多的节奏奔逃着。整个豺群也没有哪匹豺加快步伐逃到前面去。

所有的豺都想到了这一层:要是自己撒开腿像阵风似的逃得无影无踪,猎人和猎狗也许就会中止这场徒劳的追逐,就会回转身去搜索那条狭长的骷髅岩,这样一来,那些藏匿在草丛石缝间的幼豺就十分危险了。

宁肯自己冒生命的危险,也要把猎人和猎狗引得远些再远些。

对埃蒂斯红豺群来说,幼豺是未来是希望是种族的延伸是生命的继续。

从太阳当顶一直跑到太阳偏西,猎人大概都快累断腿了,这才吹响牛角号,猎狗停止了追击,豺群总算死里逃生了。

豺群耐心地等到黑夜降临,这才又顺着原路返回骷髅岩。一走进小山谷,母豺们便急不可耐地长嚣短叫,呼唤自己的心肝宝贝。猎人已经撤走,猎狗也已经远去,危险就像太阳一样沉到山底去了;出来吧,小宝贝,妈妈回来了。

骷髅岩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

公豺母豺发疯般地嗅着气味扑向自己儿女藏身的地方,用爪子刨,用嘴拱,折腾了半天,连一只幼豺也没找到。

皓月当空,豺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很显然,猎人比豺想象的更聪明更有手腕,追不到豺群,及时踅回骷髅岩,让嗅觉和豺同样灵敏的狗把狭长的小山谷彻底搜索了一遍,结果,爪子稚嫩毫无反抗能力的二三十只幼豺无一例外都被搜捕出来了。

无法想象幼豺们现在怎么样了。也许已被剥皮烫毛,油烹清蒸,当做山珍海味摆到了人类的宴席上;也许还活着,被当做猎人的荣耀挨村挨户展览呢;也许被当做训练的活靶子,让小猎狗百般戏弄百般虐待……

每匹豺心里都很明白,不管是死是活,幼豺落到了猎人手里,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蓝尾尖首先用喑哑的嗓门悲嚣起来。悲哀是会传染的,霎时间,骷髅岩响起一片豺嚣,如泣如诉,哀怨悱恻,谁听了都会毛骨悚然。

一只猫头鹰被豺嚣声吓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一对雪球似的小山兔被这阴森森的豺嚣声吓得晕头转向,从草窠里蹦出来,稀里糊涂地撞进豺群,在悲痛欲绝的母豺们身边绕来绕去。母山兔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小宝贝撞进豺群去,急得一颗心要跳出嗓子眼,站在山谷尽头声嘶力竭地呼叫着。要是在平时,对这两只送货上门的小山兔,母豺们早就蜂拥而上你抢我夺把它们撕成碎片了,但此刻,母豺们只是用惊讶的目光望了望小山兔,谁也没动用爪牙进行猎杀。

这是一种同命相连的慈悲。

一种绝望的情绪弥漫在白眉儿的胸臆。豺不像人类那样有保健制度,幼豺夭折司空见惯,但过去无论遭遇灾荒还是人祸,总有相当数量的幼豺能躲过劫难存活下来,套用人类一句俗话,就是继承香火。这一次,所有的幼豺一锅端了,好比生命的长链中间断了一环。对群体来说,这是一种毁灭性的凶兆。不错,母豺一年可以生两胎,从理论上说,这种生存率是相当可观的,呈几何级数增长,少一两茬幼豺似乎无碍种族繁荣的大局。但事实上,母豺要在幼豺长到一岁半或两岁才会再次发情。扣除因感情因素而不愿择偶交配的母豺,又加上因天灾人祸而高得无法想象的死亡率,埃蒂斯红豺群丁口的增长率刚刚是零。

人类发动了一场和野生动物争夺生存空间的持久战争,失败的一方只能是野生动物,像埃蒂斯红豺群这样群体总数量不减下来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眼下这场灾难,使埃蒂斯红豺群的数量从六十来匹一下子减到了三十来匹。豺是有感情的动物,在特定的情景下感情的力量还相当强大,遭受失子的沉重打击的母豺会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也就是说,甭指望母豺们会在明年春季发情期正常交配。要是失去了整整一茬幼豺,又错过了一季发情期,种族的衍续就成大问题了。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时,左侧山谷外刮来一股秋风,传来几缕幼豺的哀叫声。骚乱的豺群立刻安静下来,匹匹豺都竖起耳朵来谛听。“咿呀——咿呀——”声音若断若续,但果真是幼豺在叫。

不等白眉儿发出指令,母豺们便争先恐后地朝山谷左侧蹿去。

在骨肉情深面前,豺王的权威也是有限的。

这是一块荒草甸子,猎人放火把枯草烧掉了,变成一块空旷的平地。满地都是被烧焦的草秸和银白色的灰烬。月光如昼,把这块铺满白灰的平地照得雪亮。在草甸子中央,竖着一根木桩,木桩上套着一个铁绳环,连着一圈绳扣,每只绳扣都拴着一只幼豺。幼豺的脖颈上都套着麻绳,散在木桩四周。初冬的夜,寒意料峭,幼豺挤成一团,喊爹叫娘。

白眉儿率领豺群赶到离荒草甸子几百米远的一片乱石滩里,停了下来。

豺不是憨头憨脑的狗熊,也不是鲁莽愚钝的野猪,猎人玩的这套诱捕法休想瞒得过豺的眼睛。虽说开阔的荒草甸子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也闻不到一丝人的气味,但谁心里都很明白,在离荒草甸子不远的某片树林或某丛灌木里,肯定埋伏着一杆杆会喷火闪电的猎枪。豺世世代代与人为敌,无数匹豺的生命换得一条血的教训,在与猎人对垒时,看不见危险就是最大的危险。幼豺们拴在草甸子中央的木桩上,绝不可能是猎人在失物招领,让母豺们把小宝贝带回丛林去团圆。世界上还没有这种菩萨心肠的猎人。很显然,猎人们是有意把幼豺绑在荒草甸子里的,就像钓鱼用的诱饵,引诱豺群去上钩。

这一招十分毒辣。是的,豺们看透了猎人的狡诈,晓得在静悄悄的背后隐藏着杀机,但这一招仍然又毒又辣。

倘若猎人布置的是其他圈套,比如是用猪崽羊羔作诱饵,一旦被豺眼看透,这圈套也就失效作废了。唯独眼前这个圈套,就算是被你识破,也不愁你不往里头钻。

幼豺和母豺之间,有一根沤不烂斩不断的爱的绳索;母豺绝不会因为幼豺身边有圈套而对幼豺弃之不顾的;在任何危险的境地,母爱也不会减弱半分。

饥饿、寒冷、恐惧和被擒捉时的伤痛,使得幼豺们不断发出哀嚣。幼豺们的哀嚣声像一支支利箭,准确地射中母豺的心。二十余匹母豺蹲在白眉儿面前,伸着舌头,瞳仁绿莹莹的,闪烁着恳求的光。尤其是蓝尾尖,不停地用爪子搔弄白眉儿的颈窝,催促它快下令冲进荒草甸子,去拯救正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幼豺。

白眉儿望着荒草甸子里的幼豺,不敢轻率下命令。

它曾当过两年猎犬,耳濡目染,太熟悉猎人玩的这套把戏了。荒草甸子平坦开阔,地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草灰,既没有可以隐蔽的树荫,也没有可以藏身的石沟土坎,只要一走进去,立刻暴露无遗。对猎人来说,这无疑是十分理想的射击场,视界开阔,月光明亮,能见度极好。虽然为了迷惑豺群,猎人把猎狗通通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豺们不用担心被猎狗追撵撕咬,但一支支黑森森的猎枪也就更没了会误伤猎狗的顾忌,瞄得准打得狠,发挥比白天更大的威力。

白眉儿还在猎户寨时,曾跟着阿蛮星玩过类似花招。那次阿蛮星带着它去打猎,在一棵枯树的空心树干里逮到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灵猫。母灵猫也许是外出觅食了,不见踪影。阿蛮星把小灵猫抱回家,装在一只小铁笼里,放在寨子外面一块空地上,自己躲在十来米远的一棵大树后面。半夜,小灵猫喵喵叫个不停,果然把母灵猫给招引来了。阿蛮星只费了一颗子弹,就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一张昂贵的灵猫皮。

动物的母爱其实也是动物的一种致命的弱点,猎人懂得这一点,千方百计地利用这一点。

眼前这块荒草甸子,很明显,是个屠宰场,豺只要一走进去,就变成了猎枪的活靶子,肯定是有去无回。

放弃救援幼豺,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是最明智的做法了。可是,救子心切的母豺们会服从它的命令吗?不,不可能的。对母豺来说,前头即使是龙潭虎穴,是刀山火海,也一定要闯一闯的;母豺在这种时候都是脑袋像盆糨糊的糊涂蛋,都是失去理智的狂命徒,宁肯粉身碎骨也不会退却的。

假如牺牲几匹成年豺的性命就能救出被拴在木桩上的二三十只幼豺,它白眉儿不会犹豫不决的,以较小的代价获取较大的利益这笔账豺也会算;现在的问题是,明摆着的,冲进荒草甸子去救幼豺,等于白白送死!

但假如它阻止母豺前去救援,一意孤行,责令豺群撤走,势必触犯众怒,没有哪匹豺肯听它的。

怎么办?好为难!

白眉儿忧心如焚,豺脑筋开不了窍,拼命想也想不出个既能保全母豺们性命又能救幼豺脱苦海的两全之策。

时间像流水似的静静流淌。银盘似的月亮当空高悬,夜已经很深了。

蓝尾尖等得不耐烦了,蹿到白眉儿面前,张嘴在它肩胛上不轻不重地啃了一口,啃去几绺豺毛。其他母豺也依葫芦画瓢,蹿上来啃咬。

这是一种催促,一种威逼。

白眉儿躲闪着,仍没有要冲进草甸子去的表示。

许多母豺的胸膛里响起一片咕噜咕噜声,表达对它的失望和轻蔑,也是一种埋怨和訾骂。

白眉儿委屈地低嚣了几声。它何尝不想冲进荒草甸子去把幼豺们救出来呢。它是豺王,是群体的首领,只有种族兴旺,才有它的显赫威势。抛却豺王的身份不说,作为蓝尾尖的配偶,作为黄圆和黑圈的父亲,它也恨不得立刻长出三头六臂来,把埋伏在草甸子附近的猎人通通赶走,把幼豺解救出来。它也不乏父亲的爱心啊。可是,感情冲动并不能解决问题。除了父亲的责任,它还肩负着豺王的重担,它有义务使种群从濒临灭绝的边缘解脱出来,它不能看着整个豺群惨遭毁灭。

蓝尾尖、娜娜和另几匹母豺显然不满意它的优柔寡断,翘起尾巴在它脸上羞辱地扫了两下,从它身边跳开去。

夏索尔不知什么时候已跳到了一块大石头上,挺着胸脯面朝着荒草甸子,目光如炬,耳廓笔直,浑身上下充满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一副慷慨赴难不惜赴汤蹈火的模样。夏索尔一只前爪和一只后爪不停地刨着地,这是即将向目标扑蹿的信号。就像磁石具有吸力似的,好几匹母豺迅速向夏索尔聚拢过去。夏索尔得意得连眼角都快扯到耳根了。

白眉儿差点没晕过去。都什么时候了,夏索尔还想着要来同它争夺王位!要是夏索尔果真能把幼豺救出来,它白眉儿心甘情愿拱手把豺王位置让出来。但凭夏索尔的这点能耐,是绝对救不出幼豺的。这家伙无非是想利用眼前这场危机把它白眉儿比下去罢了。这无聊透顶的王位角逐,将会把整个豺群断送掉的。

白眉儿想上前阻拦,但还没等它跑到夏索尔面前,蓝尾尖就用身体挡住了它。蓝尾尖乜斜着眼,眼光充满鄙夷和蔑视,仿佛在看一只胆小的兔子。蓝尾尖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在自己的小宝贝身陷绝境时,不敢挺身而出的公豺简直就不是公豺,豺王当然也就不配再做豺王了!

真正是众叛亲离。白眉儿明白,假如它再前去阻拦夏索尔的愚蠢的行为,它的一番苦心更会被当做驴肝肺,它的明智和谨慎会被视为懦弱怕死,它对群体的赤胆忠诚会被误解成把群体的生存当儿戏;但假如它听任夏索尔率领豺群冲进草甸子去,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就会发生,宁静的荒草甸子转眼间就会变成埃蒂斯红豺群的集体墓地。

阻拦不行,听之任之也不行;它必须当机立断拿出克服危机的好办法来。

真是急中生智,它脑子里蓦地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只身跑进开阔的草甸子去,与比狐狸更狡猾的猎人展开一场智斗!

它是狗,准确地说它曾经做过狗,它身上有一半狗的血统,它皮毛不像纯粹的豺那样红艳,它会像狗那样吠叫,会甩尾巴,除了了解内情的阿蛮星外,眼睛再尖的猎人也休想一眼就看出它豺的真面貌来。假如它出其不意地跑进荒草甸子,甩动尾巴,发出汪汪叫声,埋伏在暗处的猎人会以为是谁家跑散的猎狗,那就不会断然朝它开枪,它便有时间有机会走到草甸子中央的木桩旁,咬断绳索,救出幼豺来!

出奇制胜,这办法也许能行。

白眉儿冲动地往前跑了两步,猛地又收敛住了四条腿。不错,这主意很绝,有一定把握能救出幼豺;但它一旦这样做了,就等于不打自招,在众豺面前暴露出自己狗的血统。豺们认清它狗的真面目后,绝不会再拥戴它做豺王了,恐怕也不会再容忍它留在埃蒂斯红豺群中了。豺和狗虽然在亘古时代同宗同族,但自从狗投靠人类后,彼此就演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狗帮助人类追捕豺戕害豺屠杀豺,豺恨狗可以说是恨到了极点恨到了骨髓。埃蒂斯红豺群几乎每一匹成年豺都有一本受狗迫害的血泪账。大公豺楚楚的一只耳朵就是被一条黑狗咬掉的;母豺玲玲生了三胎共九只幼豺,都被猎狗吃掉了;还有一匹名叫呼呼的豺两岁时被一条充满歹意的母狗咬掉了赖以传宗接代的豺鞭,可怜的呼呼,不雌不雄,窝窝囊囊……在豺的眼里,狗是叛逆,是异己,是内奸,是蟊贼,是不齿于豺类的人屎堆。

它跳出去用狗的吠叫狗的摇尾迷惑猎人,要是精明的猎人看出破绽,在毫无遮蔽的开阔地里,在明亮的月光下,在那么近的距离内,只消一颗铅弹就可以把它的脑袋打得像开瓢的葫芦;即使是精明的猎人由于一时疏忽而没能看出破绽,它救出了幼豺,也会葬送自己在埃蒂斯红豺群的锦绣前程,说不定愤怒的豺群会要了它的身家性命。

它跳出去救幼豺,成功也好,不成功也好,对它来说,结果都很不妙。

生命都是自私的,它何苦要白白牺牲掉自己呢。豺的一生,生命只有一次,死了不能复生。虽说救出幼豺后,埃蒂斯红豺群可能劫后余生,但它不存在了,豺群的兴衰对它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大公无私对豺来说就是傻瓜的意思。

白眉儿又退回乱石滩。蓝尾尖憎恶地朝它嚣叫一声,紧紧地贴到夏索尔身边去了。

救子心切的母豺们众星拱月般地围着夏索尔。夏索尔一副踌躇满志力挽狂澜的表情,顺着乱石滩小踏步向前运动,很明显,是在寻找一条最佳路线向荒草甸子中央的木桩冲击。

埃蒂斯红豺群的生死存亡处于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

白眉儿望着精神极度亢奋的蓝尾尖,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蓝尾尖是它心爱的妻子,现在还鲜龙活跳,几分钟后,就会倒在猎人的枪口下;还有它心爱的宝贝黄圆和黑圈,也难免在这场屠杀中丧命。它是蓝尾尖的丈夫,黄圆和黑圈的父亲,它有责任保护它们,使它们免遭杀戮。

它如果苟且偷安,为了自己的安全不装成条狗跑进草甸子去,不仅蓝尾尖会死于非命,黄圆和黑圈也将成为人类的盘中餐。它最亲近的豺都死了,埃蒂斯红豺群都毁灭了,它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它不想大公无私,但它更不想成为群体毁灭后的孤魂;它可以割舍一切,但割舍不掉黄圆和黑圈;它们是它基因的复制品,是它生命的延续。

罢罢罢,宁肯暴露出自己狗的血统,也要把幼豺救出来!为了救出黄圆和黑圈,为了整个种族的利益,它只好铤而走险了。

就在夏索尔率领母豺们准备孤注一掷冲出乱石滩的一瞬间,白眉儿旋风般地蹿进荒草甸子。

汪汪汪汪,寂静的草甸子爆响起一串清亮的狗吠声。

这吠叫声那么纯正,那么标准,那么地道,那么圆熟,一听就知道是条真正的狗在叫。

背后的乱石滩一片寂静,白眉儿不用回头看就可以想象得到,整个豺群包括它的妻子蓝尾尖在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

荒草甸子正前方约五六十米远那片十分可疑的灌木丛没有任何动静,其实,荷枪实弹的猎人就埋伏在那儿,但猎人们是不会轻易向猎狗开枪的。

埃蒂斯红豺群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此刻轮换值勤的那拨猎人刚巧不是猎户寨的,也就是说了解白眉儿底细的阿蛮星没在场。

月光如昼,被烧成一片灰烬的荒草甸子像铺着一层明亮的水银。

白眉儿一面吠叫一面朝草甸子中央的木桩慢慢靠拢。它不能跑得太快,猎狗对不明真相的可疑东西都是这样靠近的,它不能违反常规,让猎人瞧出破绽来。它的爪子踏在厚厚的草灰上,扬起一团团轻烟似的灰尘。它一路摇动着尾巴。它已经两年没像狗那样摇过尾巴了,刚开始摇时未免有点生硬,东刺西扫,上摆下甩,风格不像地道的狗,尾尖总带着野性的棱角;但很快,尾巴就摇得娴熟起来,在空中甩出一个个漂亮的圆圈,像花影,像水纹,像一只只小月亮。

再有丛林生活经验的猎人看到它摇尾听到它吠叫,做梦也不会想到它是乔装的狗。

它已接近木桩,幼豺们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呜呀呜呀朝它急切地呼叫着。它的黄圆和黑圈用爪子扒动脖颈上的绳索,挣扎着欲扑进它的怀里来。

幸亏人类智慧的大脑还未能破译出豺的语言,听不懂幼豺们在嚷些啥,不然的话,肯定是天机泄露,功亏一篑。

白眉儿尽量做得像条真正的猎狗那样,朝木桩气势汹汹地咆哮着,跃跃欲扑,仿佛随时准备把幼豺撕咬成碎片。

埋伏在灌木丛的猎人果真以为白眉儿是条跑散的猎狗,出于狗性的本能,在扑咬幼豺呢;对猎人来说,这当然是又气又好笑的事,很快传来嘘嘘的驱赶声。

“这是哪家的狗,怎么这般讨厌。”

“看不清是谁家的狗,兴许是其他寨子的猎狗,绳子没拴牢,溜出来玩儿的,闻到豺的气味后就跑来了。”

“快,把这该死的狗撵走!有狗在这里,想来救幼豺的母豺不敢靠近木桩的。”

“对对,要把狗轰走,不然的话,豺会发现我们在这里打埋伏的。”

“嘘——滚开!嘘——滚开!”

几颗小石子和几块土坷垃扔了过来,噼里啪啦掉在白眉儿周围。

白眉儿挨了打,心里反而高兴。假如猎人看穿它豺的真面貌,扔过来的就不会是小石子和土坷垃了。他们完全把它当做一条不懂事的前来捣乱的狗了。这正是它所希望发生的误会。它装着是条傻乎乎的狗,不懂得猎人在向它咋呼些啥,更为凶猛地扑向木桩。

它终于到了幼豺身边。幼豺们被麻绳拴在木桩上,好几只幼豺身上血迹斑斑。这是狗爪和人手制造的罪孽。

它绕到木桩后面,这样木桩就能挡住猎人的视线。它狠狠朝前噬咬了一口,当然是咬在麻绳上。麻绳又粗又坚韧,它只咬开了几缕麻丝。它又后退几步,暴露在月光下,再次朝木桩扑咬。

“这瘟狗,要坏了我们的好事了。”

“干脆把这该死的狗崩掉算啦。”

灌木林里传来粗鲁的叱骂声,还传来哗哗拉动枪栓的声响。

“别胡来,别乱开枪,”一个苍老的声音出面阻止道,“打狗要看看主人的面,别稀里糊涂跟谁结下冤仇。再说,打死了金贵的猎狗,你们赔得起吗?”

“可这瘟狗,比猪还笨,撵也撵不走,再让它胡闹下去,那些诱子都会让它给咬死的呀!”

“阿龙,你去,用棍子撵走这瘟狗!”苍老的声音吩咐道。

一个瘦高男人从灌木丛里探出身来,手里提着一根结实的打狗棍,快步朝草甸子走来。

再也不能耽搁了,白眉儿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趴在木桩上,拼命啃咬那根麻绳。咔嚓咔嚓,啃咬声响亮而急促。老天保佑,木桩遮住了猎人的视线,他们还以为它是在啃咬幼豺的骨头呢。

瘦高男人挥动棍子气势汹汹赶了过来。

嘣,一声轻微的闷响,那根把所有的幼豺系牢在木桩上的粗粗的麻绳被咬断了。幼豺们虽然彼此间还被细麻绳拴结在一起,但总算摆脱了木桩的桎梏,欢呼着朝白眉儿簇拥过来。

白眉儿急忙跳到幼豺与灌木丛之间,尾朝灌木丛,头朝乱石滩,竭尽全身力气,汪汪汪发出一串撕心裂肺般的狗吠声。声音尖厉刺耳,穷凶极恶得就像一条疯狗。

它要把幼豺们驱赶进乱石滩去。

小家伙脖颈上的细麻绳还没解开,二三十只幼豺互相牵拉着,还处于危险的连环套中。瘦高男人举着棍子逼近了,现在还不到欢庆胜利的时候呢。

欢天喜地的幼豺们受到惊吓,掉转头来朝乱石滩奔逃。

幼豺们只要逃进乱石滩,早就等得心急如焚的母豺们就会不声不响地蹿到自己的宝贝前,迅速咬断它们脖颈上的细麻绳。

白眉儿在后面狂吠乱吼,幼豺们跌跌冲冲朝乱石滩逃。那情景,活像是得意忘形的猎狗在袭击一群丧魂落魄的幼豺。

瘦高男人已追到白眉儿的身旁,咬牙切齿地说:“憨狗,把诱子全给放跑了,看我不砸断你的腿!”

木棍贴着地面扫荡过来,白眉儿早有防备,纵身一跃,躲闪开去。

真是节外生枝,就在白眉儿躲闪木棍之际,黄圆和黑圈不知是吓晕了头还是想来帮父豺共同对付瘦高男人,跑着跑着竟转过身来;二三十只幼豺脖颈上的细麻绳都结牢在一根粗麻绳上,还没解开,互相牵扯着,只能往同一个方向跑;猛然有两只幼豺逸出群来朝反方向运动,立刻就乱了套,力量互相抵消,你拉我扯,在原地打转转,谁也走不了。

瘦高男人气咻咻赶上来,暂且把白眉儿放下不管,弯腰就去捡那根粗麻绳。对瘦高男人来说,这叫抓主要矛盾;别让好不容易抓获的幼豺逃散了,这是最主要的,对付一条犯傻的疯狗,怎么说也是次要的。

瘦高男人只要捏牢粗麻绳头,提纲挈领,一大串幼豺谁也休想跑得掉了。粗麻绳头在草灰中扭曲翻滚,像条小麻蛇。瘦高男人捡了一次没捡着,又撅起屁股来捡第二次,糟糕,竟然让他捡到手了。

白眉儿嗖的一声往他的双脚间蹿去,这等于使了个绊子。扑通一声,瘦高男人跌了个嘴啃泥。粗麻绳头从他手中飞脱了。白眉儿也被瘦高男人踢倒,滚得满身都是草灰。

黄圆和黑圈被吓得又回转身去与其他幼豺一起朝乱石滩逃跑。

瘦高男人和白眉儿几乎同时从地上翻爬起来。

瘦高男人眼疾手快,朝白眉儿当头一棍砸下来。白眉儿头一偏,棍梢没砸在它头上,而是落在它一条前腿上,咔嚓一声,腿骨被打折了,火烧火燎般疼。刹那间,它忘了自己正在扮演的狗的角色,在极度疼痛的刺激下,条件反射地扬起脖颈惨嚣了一声。

“呦——”叫声尖厉粗哑,有一种血腥的颤动,够标准的豺嚣。

刹那间,瘦高男人那张驴脸恐怖得扭曲了,眼睛惊骇得像要从眼眶里蹦跳出来,扔下木棍,撒腿就往回奔。他双手擎过头顶乱舞乱招,用颤抖的声音大叫道:“是豺……这瘟狗是豺!我们上当啦,快,快开枪!”

这时,幼豺们已经跑进了乱石滩,黑黢黢的乱石滩里一片沙沙声,白眉儿晓得,这是母豺们在啃咬幼豺脖颈上的细麻绳。这需要时间。瘦高男人正处在乱石滩与灌木丛之间的位置,挡住了猎枪的射线,猎人怕误伤同类,所以才迟迟没扣动扳机的。一旦让瘦高男人跑回灌木丛,子弹就会像蝗虫般地飞来,不但它白眉儿将死于非命,母豺和幼豺们也肯定会有大半被乱枪击中,饮弹殒命。

需要一块挡箭牌,瘦高男人是最好的挡箭牌!

白眉儿勾起那条伤腿,用三条腿不顾一切地扑蹿上去。它和瘦高男人相距仅两三米,要是它的一条前腿没被木棍打折,它完全可以扑到他的头顶,一下把他扑倒在地,咬住他的后颈椎,使他没有还手之力。但那条伤腿影响了它的扑跃能力,它虽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只扑到他的腿上,没办法,只好将就着叼住他的腿肚子。

“哎哟,畜生!”

瘦高男人叫了一声,回转身来,双手卡住它的脖子。到底是猎人,不乏胆魄和力气,同它在草灰上滚作一团。

猎枪没有响,这就好,它就是要让猎枪不敢轻易扣响。

瘦高男人显得很有格斗经验,双手死死卡住它的脖颈,使它尖利的豺牙只能咬到月光下湿冷的空气。它的三只豺爪狠命搔抓他的身体,他也不示弱,用手肘叩击它刚折断的那条前腿。碎骨头在伤腿里咔嚓直响,疼得它全身抽搐,三只好爪子也变得绵软,不像在撕扯,倒像在搔痒。

那双骨节粗壮的手掐在它脖子上,掐得它眼冒金星,快喘不过气来了。

白眉儿虽然处境很不利,但并非被动得没法脱身。它可以收缩两条后腿,憋足劲往他胯下猛蹬;它和人打过交道,知道人的胯下部位是个薄弱环节,只要它蹬准了,他一定会痛得松开手,它就可以趁机逃走了。可它只是想想而已,没这样做。它脱身容易,但豺群还没离开乱石滩,还处在猎枪的有效射程里,它必须纠缠住瘦高男人,给母豺们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灌木丛里传来长刀出鞘的声响,好几个人影钻了出来,要来帮瘦高男人的忙。

这时,乱石滩传来母豺们如释重负的轻嚣,月光下一长串黑影蹿进离乱石滩不远的树林,树枝无风摇曳,向远方延伸。

白眉儿舒了口气,母豺们终于咬断了幼豺脖颈上的细麻绳,埃蒂斯红豺群获救了!

几位猎人凶神恶煞般地赶过来了。白眉儿不敢再迟疑,两条后腿迅速在瘦高男人胯下一蹬,随着一声惨叫,那双掐住它脖子的手痉挛了一下,白眉儿趁机弹跳起来,往乱石滩蹿去。

它迟了半步,一个光头猎人就在它转身欲逃时赶到它身后,扬起一刀——它只觉得屁股墩上一阵发麻,好像什么东西掉了,也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就一头扎进乱石滩去。

一块一块的大石头立刻吞没了它的身影。

背后传来猎人愤慨的叫骂声,乒乒乓乓,猎枪随即打响了,子弹打得树叶纷飞,打得碎石迸溅。白眉儿贴着大石头绕来拐去,谢天谢地,没让子弹给射中。

猎人为了不暴露埋伏的位置,把猎狗都集中到一个地方拴起来了,要不然的话,它白眉儿断了一条腿,怎么也逃不脱猎狗的追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