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写童话的。有人管他叫作家。

他羞于接受这样的尊称,羞于承认自己是家。虽然他的确一天到晚都窝在家。

小学的时候,他在学校后门的垃圾堆旁邂逅一本破烂的童话书。他利用倒垃圾的短短几秒将朝上的那一页看完了,从此中毒。他不嫌脏不嫌臭将那本童话书捧了回家。顶礼膜拜般一口气连续看了10遍。

有个叫梦想的东西就在那时起生根发芽。

喜欢上童话之后,他一天到晚在身边的纸制品上搜索童话的蛛丝马迹。他看遍了所有能找到的童话故事,成为了学校内外远近闻名的童话字典。

时间也在他的孜孜阅读中哗哗而去。转眼他已经是要走上社会的年纪。

那时起他才真正明白了童话与现实有什么差别。他沉迷幻想的世界十几年,却在走进成人国度的两天内碰到头破血流。

他试图追求金钱与爱情,就像所有身边的人一样。

他仍旧热爱童话的世界。越抗拒,越热爱。那里是他逃避现实的秘密土壤。

他开始尝试创作。第一部作品出炉后他反复品味,信心大增,决心以童话追求作为终生的理念。

不知道为什么在认定了要走的道路后,他变得异常积极。他将每一天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无限的童话创作中去。

他觉得自己生来就该写童话。他可以写出许许多多精彩的童话。大家一定都会喜欢他的童话。

可惜现实再一次教他发现,他不是一个童话家,而只是一个梦想家。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喜欢童话。

他将累积的厚厚文稿四处推销,履战履败,他的信心随着耐心一起,一点一滴磨灭。

为了生活,他封印起了写童话的心,而选择并不喜欢的工作以作为养家糊口的渠道。

一转眼他已经四十岁,他蓬勃发芽了那么多年的梦想,在心里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树却无法开花。

他收敛起了意气,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然而命运的齿轮开始脱离安排而转动。

战争爆发了。

被广大专家广大学者宣扬预言担惊受怕了一百年的那些可能性,一夕之间变成了现实。

无休的军武以及比军武更加无休的欲望,可以成为燎原一切的导火索,何况是区区和平。

和平变成了和平鸽,在战火烧过来时仓惶出逃。

全世界都在防患的人口问题,在骤减三分二的境况下变得如同笑话。

什么经济发展科技发展,通通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只能后退。

人民的最低生存愿望是可以看见明天的太阳,这个愿望在第二天看见了太阳后演变成希望可以获得最基础的温饱。

他也是一样。

战争让他失去了一切。说也奇怪,他总是觉得自己贫瘠得一无所有,然而在他真的一无所有,跟无数难民一道接受集中救济时,才发现自己可以失去的还有很多,而它们现在真的都失去了。

包括了,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反复琢磨敲打出来的童话。

他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就是童话。比所有的童话加起来都还要童话。

他曾经以为自己还有的那么一点价值,在这样庞大的沧夷面前变得没有价值。

他开始过着比以前更加混沌的每一天。只是以前是他孤家寡人的混沌,现在却有全人类陪他一起混沌。

好热闹的混沌。

那一天,他一如往常地坐在焦土斑斑的田梗上看着地平线,眼神与表情同步呆滞。

一个小孩子从他身边跑过,不小心摔个大跤,嚎淘大哭。

小孩子是未来的主人翁,只可惜当属于他们的未来变得支离破碎时,主人翁们也只能流露出没出息的一面。

他扶起了孩子,拍去了他身上的尘土。然后继续坐下继续发呆。小孩子感兴趣了,模仿他的样子一起发呆。

不知道过去多久,小孩子说,好无聊。

他微微点了点头。

小孩子说,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呢?

他缓缓摇了摇头。

小孩子嘴扁了。他或许是想起了过去的什么美好事物,他用扭曲的童音说他想看漫画,看电视,看童话。

听到最后那两个字时,他的眼睛出现了不清晰的光。他试探着问孩子,你喜欢童话吗?

孩子用力点头。

他激动地说,我这里有几个童话,我说给你听好吗?

没有等孩子同意,他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发奋创作的时候,只是这次没有纸笔也没有电脑,他直接用自己的大脑皮层和嘴巴进行创作。

看着眼前的孩子表情越听越是沉迷,越听越有神采,他高兴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

灰蒙蒙的太阳一边咳嗽一边下山时,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男孩子也发现自己应该回到父母的身边。

男孩子舍不得走。男孩子对他说明天还要来,明天你还要再讲给我听。男孩子说这话的时候表现出了凌驾于动漫和电视之上的兴趣。

当天晚上他失眠了。那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失眠失得最雀跃的一个夜晚。

啊啊,有人喜欢听我的童话,有人愿意听我的童话……他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以立体声循环高音喇巴左右声道效果在脑中反复播放。

从此,他每天盼望着那个男孩子到来。那个男孩子也每天准时到来,迟到离开。

后来男孩子带来了他的朋友。朋友带来了朋友的朋友。每个孩子来了都会再来,听了就不愿离开。

他发现自己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即使只是一个听众喜欢他也愿意一直口干舌燥地说下去,何况现在还有这么多这么多的听众。

他经常一边给大家说故事一边泪流满面。当所有人都习惯了之后这就变成了他的风格。

慢慢的听众里不再只有孩子,还有了大人。那些脸上蒙着尘土身上带着伤痕的大人坐在孩子们之中别扭地听他说着童话,听着听着就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笑容,鼓掌时拍出了孩子一样的清脆。

他开始成为远近闻名的人。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肚子里装着很多故事的人,每个人都以听过他的故事为荣。

他们说听了他的故事就有了开朗的心情,就有了温馨的回忆,就有了隐忍的力量。

他的童话被一个人说给另一个人听,另一个人说给另两个人听,越来越多人说,越来越多人听。

他多希望就这样一直说下去,就这样说到自己死了为止。那些童话,换不到钱也没关系,换不到名也没关系,只要有人喜欢,只要有人愿意听。那就是他的梦想,就是他的永恒。

某一天,国家最高的领导人全国巡回慰问检阅的路线经过了这片废墟。当听见难民营里传来阵阵欢乐的笑声时,他感到讶异。

那些面黄肌瘦的人们,穿着褴褛的衣裳,拖着病痛的身躯,云集在一个凹凸不平的广场上,兴奋的表情,好似正参加一场节日的盛会。

而正当中坐着他。他脸上带着孩子一样纯真的神情,手舞足蹈地跟大家说着新编出来的故事,他是如此快乐,周围的人是如此快乐。

那是谁?最高领导人好奇地问某一位民众。

他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童话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