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自己在追一头鹿。

它是一头白鹿。几小块银灰色点缀着,像美人脸上恰到好处的雀斑。

我是在溪边喝水的时候遇见它的。它也在溪边喝水,悄悄地像在与水面亲吻。吓了我一跳,它就在我对面。我看看它,它也看看我。

它的睫毛真长。

我的全部感受告诉我:去拥抱一下它美丽的脖子!

我向它张开了双臂。

“耳……”白鹿咕噜一声,轻轻跳开了。

不管生理条件如何,我毫不犹豫地追上去,一边想着也许要发财了。如果是头公鹿就更值钱,鹿角可以从五千元起价拍卖。可惜它是头母鹿。

更可惜的是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

翻过一座山,我追进了森林。

密林中很昏暗,但景物无比清晰,很奇怪。

忽然,我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了。

怎么啦?这是什么地方?

我有点发憷。

前方出现了一块圆形的空地,上面是圆形的天空。空地中央,立着一副硕大的鹿角。

我注视着鹿角,觉得鹿角像是在注视我。心“咚咚”地乱跳,再不敢想发财和拍卖的事了。

再找白鹿,已不见踪影。

极静,静得使人颤抖。

乱哄哄、乱哄哄地来了这是一大群公鹿,都长着起拍价五千元的大角,与我擦肩而过,粗重的鼻息喷我一身湿气。

公鹿们绕圆形空地跑了几圈,停下来,齐齐地面对那大角,向它凝视。公鹿们全露出对大角既饥渴又惧怕的神情。

是在举行什么仪式吗?

是啊,这块圆形空地像一个圣坛,鹿的圣坛。

不过,瞧着公鹿们的傻样儿,又觉得挺滑稽好玩。与其把这看做一种仪式,不如看做一场游戏。

我向圣坛走去,向圣坛中央走去。我扮演一个无所畏惧的勇士,尽管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我的手触到了那个大鹿角。立刻听到“嗡”的一声闷响。我说:“耳……”这当然是鹿的口音。地上那堆衣服好像是我的。我的四肢全部都支在地上。我的头很重,我的舌头很大。有根短毛刷似的东西在摇在拍,那是我的尾巴。

总之,我已经变成了一头鹿。一头白色的公鹿,怎么也是白的?

圣坛上的那个大鹿角,已经架在了我的头上。

我听到了一片嚷嚷声。

“瞧,第八万六千世活祖宗转世了,咱们有了新鹿王了。”

“他多魁梧,多健壮。”

“不过他身上还没有斑纹,马上要举行洗礼。”

我居然也能听懂鹿的语言了,好玩。

我便也尝试着使用这种语言来发号施令:“听着,公鹿们。两个一组,面对面站好。”

公鹿们立刻照办。

“好。互相角斗,开始吧。”

“怎么?”公鹿们纷纷发愣、发傻。

我告诉他们:“为了庆贺新鹿王的产生,为了让新鹿王高兴新鹿王想看斗鹿,不明白吗?……你们都是公鹿呀,打架都不会?”

一头老公鹿走出来,弯曲膝关节时发出不灵便的咔咔声,他跪下说:“有了新鹿王是我们的幸福,我们好久没这样幸福过了。但今天斗鹿是不合规矩的呀。”

我说:“我不能收回命令,因为我是鹿王。如果你们不听我的话,我可以不当鹿王,让你们再好久不幸福。”

这一招果然有用,公鹿们权衡得失,很快选择了服从。

他们两两相对,把角抵在一起。沉默稍顷,突然退开,然后拼全力扑过去……

一场混战,看得我兴高采烈。

但我很快不得不下令停止,因为很多鹿受伤了,甚至折断了宝贵的角。

我只需要热闹一番,他们完全可以来点花架子、假动作,照样能出效果,却这样真打硬撞,两败俱伤,这些傻鹿!

怪不得需要一位聪明些的鹿王,怪不得我成了他们的幸福。

我忽然发觉:“怎么不见母鹿们?都害羞吗?”

老公鹿又来弯曲膝关节,说:“该来的时候都会来的。鹿王洗礼之后,要产生鹿后,所有的母鹿都将接受您的挑选。”

我想选后大概要比洗礼好玩些,便对老公鹿说:“应该由我来告诉你们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叫母鹿们快来。”

排着黑压压的长队,母鹿们来了。

选后开始。

我想出一个又一个节目:让一号母鹿扭几扭;让二号母鹿转几圈;让三号和四号比嗓子;让五号和六号比谁蹦得高……

母鹿的队伍不停地从我身旁经过。我把等量的希望和失望给予每位候选者。

但不一会儿我就腻了,并且打起瞌睡来。那列队伍还在默默地流动……

是什么特别的声音,或是特别的气息,使我陡然醒来。

轻盈得像个精灵,那美丽的白鹿来到我面前。

我问她:“想当鹿后吗?”

她不说什么,只垂下长长的睫毛。

于是鹿王有了鹿后。

接着,我被引入圣坛。

这时,辉煌的太阳正好悬照在圆形天空的中央。刹那间,圣坛四周的大树吱吱嘎嘎响着伸出枝条,密密层层地将圣坛笼罩起来。

十六头公鹿从各个方位向我走近,然后一边发出雄壮、低沉的呐喊,一边用他们的角有力地摇动树枝。于是被摇碎的阳光一片片洒落下来,在我身上叠成金色的斑纹。

随着所有的公鹿和母鹿的齐声欢呼,大树的枝条收了回去,圣坛上方又露出那一块圆形的天空。鹿王的洗礼完成了。

我的鹿后眼中噙着喜泪迎上前来,关切地替我舔去额角的微汗。

我给折腾得有些饿了,正想去找些嫩树叶,老公鹿来提醒:“还有最后的仪式!”

“什么?”

“还没宣誓呢。誓辞是:‘像指向天空的角,不会朝下弯曲。像印在身上的阳光,不会一旦褪去。’在心里念,不用出声。”

“好吧。”但在心里我找了段我能记得的药品广告词胡乱念了一遍。

夜晚。

我和鹿后在黑黑的林子里散步。没有月光,但我们俩的影子是白色的,能照见身旁的野花和蘑菇。什么鸟“咕咕”地唱起歌来,一看,是猫头鹰,唱得倒也并不难听。

“想什么呢?”她幽幽地问。

我说:“我在想,做头鹿也不坏。”

“那,”她问,“你想过没有,做人,做个两条腿能走路的人,是不是挺有意思?我在喝水时曾经遇到过一个人。不过,你如果是人,就不会喜欢我了吧?”

我心里说:“也会喜欢的,不过是容易同钱想到一起的那种喜欢。”

但现在我既然当了鹿王,就要当得像样。

我先吩咐大家叼来野花,装饰圣坛。我规定:每过一个星期换一种花色。当然,要教会他们一个星期是多少天。

在果子林里,我叫有劲儿的公鹿们用蹄子刨出一口井。树上的果子不停地掉进井里,没多久就酿出了一井甜香醉人的果子露。

我还颁布了分层取食法。我把树上嫩叶分作上中下三层。大个儿公鹿只能采食上一层。母鹿们在中层就餐。下层嫩叶专门划给还没长高的幼鹿和已经缩矮的老鹿食用。这样各得其所,老弱再不受欺。

几乎是一天一个妙主意,都是些一般的鹿一万年也想不到的。

一个月圆之夜,我和鹿后又到林子里散步。

她紧紧挨着我,告诉我大伙儿怎样怎样赞扬我。

路过圣坛时,我提议去那中间待一会儿,那儿无遮无挡,看月亮最好。

可鹿后立刻惊慌地拦住我:“别去那儿,今晚千万不能去!”

我诧异。

鹿后说:“月亮最圆的晚上,走进圣坛很危险,会出事的。”

“出过什么事?”

“听说,以前的鹿王,就是在月圆之夜进了圣坛。当他走到圣坛中央,头上的月亮突然变得更大、更白。只见那鹿王身上的金色斑纹一块又一块地被月光洗掉了。一刹那间,他整个儿改变了模样”

我心里猛一动,脱口而出:“是不是变成了人?!”

“这就说不清楚了。有的说变成了人,有的说变成了蛇,圣坛上只剩下这副大角。”

我沉默了。

鹿后担心地问:“你想变成人吗?”

要是变成了人,谁还需要我那一天一个主意?谁还会像鹿群这样崇拜我、像鹿后这样爱我?

我很坚定地摇头。

月光映着泪光:“不要变人,不要离开我。”

我又很坚定地点头。

过了些日子,我在南坡吃草,有什么动静使我一惊之下竖直了耳朵。

“老弟,还没准备好?”

是……人在说话!虽然是悄声的,但鹿耳朵比人耳朵好使。我不由自主地向说话处走去。

“来了!”那边又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角。等它走近一点……”

我急忙扭身三蹦两跳,出了射程之外。

从这一天起,我整日心惊胆战。

也许当一头鹿难免是要跟猎人打打交道的,可是我……

也许以前的鹿王也答应过当时的鹿后不变人,不离开她。但答应归答应,变归变。

又到了月圆之夜。我已在圣坛边上转了无数圈。

直到听见鹿后凄厉的呼唤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我看见圆形天空的中央,那月亮果然特别大、特别白……

我从地上举起我的前肢,找到衣服裹起我的裸体。我又变成人了,人有人的规矩。

正要向林外走,迎面遇上那两个猎人。

他们向我借火,可我口袋里的火柴早潮透了。

其中一个问我:“看到一头大角鹿没有?”他用两只手在头上比画着。

为了他们再也找不到这只鹿,我放声大笑。

正笑着,忽见尘土滚滚,蹄声震耳,几百只鹿发疯似的冲了过来。领头的是一只白色母鹿。

两个猎人刚要举枪,鹿群冲到,把他们撞得滚了几个跟头。

鹿群过后,猎人们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只有我最清楚,但我再也笑不出来:“它们在找,找它们的王。”

不一会儿,鹿群又疯狂地折回来。那白鹿正从我身边擦过。只是我已不懂鹿语,没法打招呼了。

不知这疯狂的鹿群要疯跑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