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冒着生命危险捕获的那张上等狐皮卖了个好价钱。靠这笔钱,莉莉治好了猩红热;靠这笔钱,主人家摆脱了揭不开锅的窘境。很快,主人达鲁鲁腰伤也痊愈了。小木屋里重又漾溢起欢声笑语。

你备受宠爱,主人一闲下来,就让你栖落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你的嘴喙,用手抚摸你头顶那片金光闪耀的羽毛。那只盛放雕食的紫砂陶缸里每餐都有你爱吃的新鲜肉食。女主人莫娜在你进食时总是笑眯眯地蹲在你身边,一面喂你,一面用女性的细腻的手指梳理你的羽翼。小主人莉莉还会用五彩缤纷的野花编织一条花的项链,套在你的脖颈上逗你玩。

连续好几个月,你沉浸在温馨的家庭氛围中。你差不多忘了自己是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觉得自己已变成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你觉得尘世间的任何力量都无法把你和主人家割离开了。

爱可以使人得意忘形,也可以使雕得意忘形。

红尾子的厄运,使你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红尾子是主人达鲁鲁的邻居西畴老爹饲养的一条猎狗。它长着一条十分漂亮的狗尾巴,又粗又长,光滑明亮,像黑绸缎编织成的,尤其是那一寸许的尾尖上,奇迹般地长着一撮红毛,鲜红鲜红,像一朵在黑夜中灼灼燃烧的火焰。由此,西畴老爹给它起了个十分响亮的名字:红尾子。

在你的印象中,西畴老爹与红尾子亲得像对父子,每次西畴老爹外出归来,身影刚出现在寨外那条小路的拐弯处,红尾子就会兴奋地跳起来,踏着轻快的步子朝它主人奔去,一路上很抒情地吠叫着,在主人脚间穿来绕去,用狗舌舔主人的鞋,用狗脸擦主人的裤腿。要是西畴老爹兴致好,拍拍狗头,红尾子就会直立起双脚,扑到主人的怀里去撒娇。然后它会在主人前面开道,像迎接凯旋的将军那样隆重地把主人恭迎回家。

你还经常看到西畴老爹给红尾子喂食时的动人情景。每当西畴老爹端着食盆朝狗窝走去,红尾子便会将尾巴大幅度地扭动起舞,每一根红毛都生气勃勃地竖直,整个尾尖蓬松开,像一朵在和煦春风中昂首怒放的红蔷薇。也不管西畴老爹给它端来的是鲜美的肉食,还是很难下咽的残羹剩饭,红尾子都会像应邀出席盛大的鸡尾酒会似的兴高采烈。有一次,你明明看见西畴老爹给红尾子端去的是半盆泡在洗锅水里的苞米粥,外加一根连软筋和肉碴都已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红尾子吃完后,仍然像饱餐了一顿山珍海味似的,对西畴老爹摇首摆尾,表示极大的满足。

你觉得红尾子堪称世界上最孝顺最忠贞的猎狗。红尾子脾性温柔敦厚得甚至能把人类的恶作剧都当做是对自己的鼓励。西畴老爹有个孙子叫胖瓜,是个淘气包,经常和寨子里别的男孩打架斗殴,只要胖瓜打声呼哨,红尾子就会气势汹汹地吠叫着扑过去为胖瓜助战,张牙舞爪地把对立阵营的男孩们吓退。有一次,你亲眼看见,胖瓜把一串钥匙藏在一堆辣子面下,命令红尾子去找。红尾子用狗爪刨扒辣子面,辣子粉尘弥扬开来,钻进狗鼻,辣得红尾子狗泪直淌,呛得它弓着腰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显然是孩子式的恶作剧,胖瓜在一旁笑弯了腰,但红尾子不仅不愤慨,还高兴地在地上打滚,仿佛不是受到了作弄,而是受到了宠爱。红尾子的修养可以说好到了极点。

你晓得,红尾子在胖瓜还没出生前就在西畴老爹家了,少说也生活了十来个年头,曾无数次伴随西畴老爹进山狩猎,立下过汗马功劳。你一向认为,红尾子除了不会像人类那样两足直立行走,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外,已完全属于西畴老爹家的正式成员。你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西畴老爹会抛弃红尾子。你觉得只有死亡才可能把红尾子与西畴老爹一家子分离开。

你压根儿就想错了。你金雕的思维方式远远无法窥探人心的奥秘。

这天,主人达鲁鲁没有带你进山打猎,你清早醒来后在寨子上空翱翔了一圈,舒展了一下筋骨,便像往常那样停栖在大青树苍劲的枝丫上晒着太阳。春天的阳光像温泉流水洗涤着你身上的羽毛。红尾子的狗窝就搭在离你雕巢左侧十多公尺远的墙角下,那儿发生的一切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约莫九点钟光景,你看见西畴老爹端着瓦盆从木屋里走出来,你就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按过去的习惯,西畴老爹只在太阳当顶和太阳西沉时喂红尾子两餐饭,早餐是从来不喂的,但今天,却破天荒地喂起早餐来了。你忍不住好奇地往瓦盆里瞥了一眼,又使你惊讶不已。半瓦盆山羊肉,热腾腾冒着白汽,散发着一股撩拨食欲的香味。你和红尾子做邻居也已有两个年头了,你还从来没见过西畴老爹如此慷慨。即使你的主人达鲁鲁,待你不错,每餐都有荤腥,也从来没有用这样精美的食物款待过你。瓦盆里的山羊肉不仅分量足,烹调得也挺艺术,乳白色的高汤上飘着一层黄澄澄的油花,油花上浮着几朵碧绿的葱花,还有几丝艳红的辣椒,色香味俱全,你忍不住滴下了口水。

红尾子当然也立刻看出这餐早饭的高质量来,它走到西畴老爹跟前,一会儿仰面躺下,用爪子拨开主人的裤腿,将一只狗爪伸进去帮主人捉跳蚤;一会儿用舌头舔主人鞋面上的泥尘,舔得无限虔诚:一会儿又直立在地上两只前爪合拢作拜揖状;一会儿又满地打滚像在表演杂耍……你知道,红尾子是被西畴老爹意外的慷慨感动了,在尽一条狗的所能表达自己内心的激情,颂扬主人对自己的恩德。

奇怪的是,西畴老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他摸摸红尾子肉感挺强的狗耳朵,悄悄背过脸去,抹掉眼角一滴混浊的泪,说了句:“吃吧,撑开肚皮吃吧。唉,你在我西畴家待了十年,还没喂过你一顿好饭哩!”说着,神色黯然地回木屋去了。

你很纳闷,不明白西畴老爹为何如此伤感。你突然想起前天发生的事来。前天下午,西畴老爹携带着红尾子进山狩猎,好不容易在一片灌木林里发现了一只大灵猫,红尾子吠叫着尾随追击,在树林里和大灵猫展开了一场性命攸关的赛跑。起先,红尾子四蹄生风,勇猛向前,差不多快撵上大灵猫的屁股了。但渐渐地,红尾子的狗爪变软了,显得力不从心,越跑越慢,而大灵猫却凭借着青春的活力越跑越快,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终于,大灵猫灵巧地跳过一条石沟,消失在一片栗树林里。红尾子还想继续追捕,前爪被隐藏在一丛衰草下的藤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跌倒跪卧在地。它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它嘴角流着白沫,大口喘息着,看得出已耗尽了元气和精力。它昂起狗头,朝大灵猫奔逃的方向狂吠着,这吠叫声嘶哑凄厉,其中既有对自己衰老而感到的悲哀,又有因自己失职而感到的痛苦。

那时你巴萨查恰巧也跟随主人在毗邻的树林上空巡猎,你亲眼目睹了这悲惨的情景。你很同情红尾子,很理解它的心情。它已经有十几岁的狗龄了,这年龄对人类来说还是青少年蓬勃成长的时期,对以长寿著称的乌龟来说不过是漫长的生命之旅的序幕,但对狗来说,已进入衰老的暮年。

不一会儿,西畴老爹赶来了。红尾子见到主人,抖抖索索站立起来,那条漂亮的狗尾巴夹在两胯之间,呜呜哀号着。你懂红尾子的意思,它在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

你看到,西畴老爹喟然长叹一声,坐在地上,对红尾子说:“唉,伙计,你老啦。真的,你老啦,不中用啦!”

你是金雕,当然无法准确地听懂西畴老爹的话,但你透过他脸上无可奈何的表情、紧蹙的眉尖和前额深深皱起的纹路,感觉到他是在为快到手的珍贵的灵猫逃走了而惋惜,也为红尾子累瘫在地而叹息。

你无意间把西畴老爹端给红尾子丰盛的早餐和前天红尾子狩猎失误的事联系起来,倏地,你心里产生一个可怕的预感,莫不是西畴老爹嫌红尾子老了不中用了而要遗弃它?你被自己的预感吓出一身冷汗来。

红尾子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山羊肉,吃得腹部凸起,吃得满嘴流油。

但愿你的预感是毫无根据的乱猜疑,你想。也有可能西畴老爹之所以要端来丰盛精美的早餐,是为了滋补红尾子虚弱的身体,让它老当益壮,恢复青春的活力。你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

红尾子用狗舌舔着瓦盆里的汤汁,这时,西畴老爹从木屋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根结实的麻绳,来到狗窝前,用手掌抚摸着红尾子的脊背,冷不防将手中结成活环的麻绳套进红尾子的脖颈里,随后一收绳头,扯紧了环套,又把麻绳拴在狗窝边那个树桩上。

汪!汪!汪!红尾子发出一串惊叫。你也觉得西畴老爹的举动很不可思议。红尾子在西畴老爹家生活了十年,即使用棍子驱赶,也不能将它从家里赶走的;红尾子一贯对主人忠心耿耿,百依百顺,绝不会违抗主人命令的。为什么要拴住它?怕它私奔?怕它抗命?怕它撒野?怕它……

红尾子甩着狗头,显得无比委屈。

你觉得它应该感到委屈。按常规,只有新豢养的猎狗,或者桀骜不驯的野狗,或者身带病菌的疯狗,或者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的家狗,才会被套上绳索。狗被套上了绳索,意味着失去了自由,意味着在受惩罚。

西畴老爹把麻绳拴紧在树桩上后,什么也没解释,就匆匆回木屋去了。

红尾子啃咬麻绳,但麻绳被碱水浸泡过,比野牛皮还柔韧结实,无法咬断。它竭力挣动着,反而把脖颈上的活扣越扯越紧,憋得它连吠叫都很困难。

你感觉到事情越来越不妙了。

果然,临近中午时,西畴老爹家门口来了位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汉子。不用介绍,也不用猜测,你马上就从他那双充满杀机的绿豆小眼里看出来,他是职业刽子手。他不怀好意地走近红尾子。红尾子灵敏的狗的嗅觉当然很快就闻出来人身上那股浓重的屠夫的血腥味,它惊慌地吠叫着,躲闪着。但它脖颈上的麻绳太短,没有多少回旋余地,很快就被胖屠夫扯住绳套,一双肥腻腻的大手在红尾子肩胛和胸腹及四肢摸捏着,动作十分娴熟。你明白,胖屠夫是在测量红尾子身上的膘肉。只见胖屠夫微微皱了皱眉头,态度像有点勉强,从怀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用块石头压在树桩上,然后,从腰带上抽出根两拃长的空心竹棍,穿进麻绳,紧紧抵住红尾子的下巴颏儿,拖拽着红尾子朝寨外走去。

红尾子用狗爪抠住地面,竭力挣扎着,并朝西畴老爹的木屋汪汪吠叫,乞求主人能跑出来救它。你看见西畴老爹家那扇木门虚掩着,没有任何动静。

红尾子凶猛地朝胖屠夫的手咬去,但短竹棍使它无法把自己的犬牙转移到需要的位置去。它只能咬到空气。

红尾子终于被胖屠夫牵出了寨门,只留下一串绝望的呼救和诅咒。

整个山寨的看家狗、牧羊狗和猎狗都被红尾子的叫声搅得无比心慌,响起一大片狗的哀号声,像是在播放一曲惊心动魄的哀乐。

终于,红尾子的吠叫声越来越遥远缥缈,最后消失在一阵悠扬的牛铎声中。这时,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了,西畴老爹神情颓唐地走了出来,朝寨门外呆呆望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声,小心翼翼地收起树桩上那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是一笔肮脏的交易,你想。

整个中午,你闷闷不乐,心里无限惆怅。你怎么也无法忘记红尾子被牵出寨门时那副悲痛欲绝的可怜神态。你是猎雕,它是猎狗,惺惺惜惺惺。你从红尾子的悲惨结局,联想到了自己。

是的,你现在受到主人一家子的宠爱,但这种宠爱究竟能维持多长时间呢?想当年红尾子不也受到西畴老爹一家的宠爱吗?但当它老了,不能再替主人撵山狩猎了,不就被无情地卖给贩狗的屠夫了吗?你也会老的,你想,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你也总有一天会老得扇不动翅膀擒不住猎物的,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会遭遇和红尾子相同的命运呢?

你不能不把自己与红尾子作一番比较。你觉得,以与人类的关系而言,你比红尾子差得远了。狗天生就是人类的朋友,是所有动物中最擅长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专家。狗有许多高超的取悦于人类的手段和办法,相比之下,你这只猛禽金雕就显得太笨拙太无能了。譬如说,你见到主人外出归来,也兴奋,也激动,但这种兴奋和激动都是藏而不露的。你顶多在主人快走到家门口时,噗地从大青树上飞下来,落到主人脚边,轻叫一声,表示欢迎。你没有挥洒自如能淋漓尽致传递感情的狗尾巴。你的尾羽坚挺有力,在空中能起到舵的作用,可以灵敏地调整飞行方向,却缺乏柔软性、灵活性和多变性,不具备传情达意的功能。你也做不到像红尾子那样扑到主人怀里去撒娇,你总觉得假如硬要这样去做的话,和你猛禽的身份是极不相称的。

每次女主人送食来,假如陶钵里盛的是你爱吃的肉食,你会拍拍翅膀表示自己的感激,但假如女主人端来的是你不爱吃的米饭或蔬菜,你就会用沉默来表示抗议,或者干脆飞到野外捉老鼠充饥。有一次,不知是因为女主人疏忽大意还是小木屋里肉食断档了,女主人端来半钵稀饭,连半点油腥都没有。你一怒之下,用雕爪蹬翻了陶钵,惹得女主人莫娜柳眉陡立,杏眼怒睁,极不高兴。你是食肉类猛禽,你无法改变自己的食谱,你需要从新鲜的肉食中摄取高蛋白和动物脂肪,以保证自己在和猎物的殊死拼斗中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充沛的体力。

你和小主人莉莉的关系更是清淡如水。莉莉让你陪伴她去玩泥巴,你拒绝了;让你陪伴她去捡蘑菇,你也拒绝了。有一次,邻居一位男孩用红泥白泥和黑泥把脸涂抹成小花鬼来吓唬她,她高声叫:“巴萨查,快来救我!”你就在大青树桠上,听见了也看见了,但你当做没听见也没看见,不予理睬。结果,装扮成大花鬼的小男孩把莉莉吓哭了,才得意扬扬地走掉。莉莉输惨了,委屈得呜呜直哭,指着你骂:“没良心的巴萨查,看着我被人家欺负也不管,呜呜,没良心的。”你仍然无动于衷。你对小孩的玩耍不感兴趣。你是猎雕,你觉得自己生命的价值是在险恶的丛林里为主人出生入死。假如小主人莉莉真的遭遇危险,你当然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援的,但事实上莉莉不过是碰到了爱开玩笑的淘气的小男孩。你不想介入这种无聊的游戏。

显而易见,你和主人家的亲密程度远远不及红尾子。它都落到了被剥皮烫毛、被宰割零卖、被油烹炖煮的下场,那么以后你老了呢?

你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忧伤。

太阳当顶时,女主人送来了雕食,是半钵剁碎的鸡肚肠。你特爱吃新鲜的内脏,但此刻站在陶钵面前,你却一点儿也没有食欲。嗉囊里胀鼓鼓的,全被忧愁和伤感塞满了。“巴萨查,快吃吧,吃饱了下午好进山打猎。”女主人莫娜蹲在你身旁用女性清丽的嗓音说道。出于礼貌,你勉强朝陶钵啄起一根鸡肠,却含在嘴壳里怎么也咽不进去。

“巴萨查,你怎么不吃东西了,病了吗?”

你木然地站着。

“巴萨查,你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达鲁鲁,你快来看看呀!”

主人过来了,和女主人咬了几句耳朵,搔搔脑壳,脸上浮显出诡秘的笑容,说:“哦,我晓得了,巴萨查,你是想媳妇了,对吗?你是雄雕,你长大了,你当然想找只雌雕的。这好办,我明天就到集上去买只雌雕来,嘻嘻。”

女主人莫娜也朝你含羞一笑。

你委屈得直想哭。是的,你是只生理和心理都很正常的年轻的雄雕,你也有自然冲动,但你并非好色之徒。你绝不会为了配偶问题与主人闹别扭的。

“好了,巴萨查,我已经答应给你买只雌雕来成亲,你就别呕气了。吃吧,吃饱了,下午还要带你进山干正经事呢。”主人说。

嘎啊——你喊冤似的长啸一声。

主人和女主人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会不会是因为红尾子的事引起的?”女主人莫娜沉思了一会儿小声说。

到底是女人,观察细致,善于理解人,亦善于理解雕,你想。你扬起头,发出一声沉郁的啸叫。

“原来是这么回事。”主人达鲁鲁两条蚕眉皱成了疙瘩,轻轻把你揽进怀里,很严肃地说,“巴萨查,你看见红尾子被西畴老爹卖给屠夫了,是吗?你害怕自己也会落到它这样的下场,是吗?巴萨查,你放心,我达鲁鲁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没有你舍生忘死猎到那只老公狐,小莉莉就没钱治病,我的腰伤也不会好得那么快。你帮过我的大忙,我会永远像朋友那样对待你的!”

女主人也说:“巴萨查,请相信我,要是有一天你老了,飞不动了,我照样会一天三餐给你端好吃的。”

你望望主人和女主人,他们脸色严峻,不像在撒谎。可是,你想,当年红尾子年轻力壮时,不也帮过西畴老爹很多忙吗?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忠有的奸有的善有的恶有的愚蠢有的聪慧有的勇敢有的怯懦。”主人继续说,“西畴老爹不够意思,为了点钱出卖相伴了十年的猎狗。但也有人为猎狗养老送终的。你瞧那座坟,不就埋着仓坡老倌的大花狗吗?”主人说着,用手朝寨门外的一座小山包指了指。

你顺着主人的手指望去,望见小山包向阳坡上一座尖尖的土坟堆。你立刻听明白了主人这番话的意思。你想起来了,去年仓坡老倌那条大花狗老得都站立不起来了,狗毛脱落,疥癣斑剥,但仓坡老倌仍每天给它端水送饭。当大花狗终于老死后,仓坡老倌没有食尸啖肉,而是用只小木匣把大花狗装殓起来,埋进洞里,还用土壅了座坟。这也是你亲眼看见的。主人说得对极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觉得自己很混账,怎么能把西畴老爹和自己亲爱的主人相提并论呢!险些由于自己雕的偏见和雕的固执,对主人达鲁鲁产生信仰上的动摇,你吓出一身虚汗。

主人达鲁鲁不知道你内心正在进行深刻的反思,还以为你仍触景生情为红尾子的厄运而伤心呢!突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臂上扎开一个小口子,殷红的血滴滴答答洒落下来。他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达鲁鲁对着永恒的山神和贤明的猎神起誓,只要你巴萨查不背叛我,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假如我说谎,就让我进山踩着雪豹的尾巴,出山挨老熊的巴掌!”

你雕的心灵一阵纤颤。你也恨不得能像人类那样操作复杂的语言系统发一个重誓血誓。可惜你是雕,你只能拍动翅膀,用亢奋的长啸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你从无谓的忧伤中彻底解脱出来了。你为自己有这么一位忠厚善良轻利重义的主人感到幸福和骄傲。你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重新恢复了旺盛的食欲。你大步流星走到陶钵边,狼吞虎咽般地啄食起来。

主人和女主人的脸上都绽开了欣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