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用文字描述出的世界,只是一串符号。

所谓的世界,是一串首尾相连,披发奔跑的形容词。没有限制,不断扩散,而涵义不清的基本语法却狭窄成羊肠小道,再也不能容纳其全部脚印的堆叠。

所谓的世界,眼角的线条延伸着它,嘴唇张合的形状约束着它,或大或小的掌心盛放着它,它却会因此变得更清晰或更模糊。

清晰一如夏天甜味儿的阳光,从繁乱的树荫碎片中挣脱出来,伸出手臂抚摩少年的额头,那么快,那么炙热,只来得及颤抖成他鬓角间光芒熠熠的一滴。

模糊仿佛湿润而微绿的风与紫色的鸢尾在半空中碰撞,迷魅地穿插在一次十光年之远的等待里。抽放其中的思念不能与任何词汇融合。

或许就是这样,才选择了画画吧。SKY慢慢走到鸵鸟的“翼”上。

无比统一而又无比混乱的这个世界,若是撑开来以之为伞,总是能迅速隔绝出一片寂静而幽微的空间。周围任何一片色块的拼凑都蒙了尘,惟独自己的剪影微微发光,并且颜色鲜明到心悸,凌乱地铺排在每一寸线条里。

蘸一点点影子上的颜色,涂抹成另外一个世界,是他所着迷的——那个绝对不可能有人敲门或攻占的世界。

“翼”一共是两张,因此一只鸵鸟一次只能乘坐两个人。SKY坐下来时张望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少年,他额前的碎发小雏菊一般羞涩,眼睫如同屋檐压住了一点光。

打招呼显得有些多余,显然他正兀自在自己的那个世界里徜徉——他的表情看不见了,变成了幻想的颜色。

SKY妥帖地把各种证件逐一整理好,手指有大理石般不腿色的洁白和坚实,带一点重量感地给予手中的物什压力。

曾注视着他填写完所有手续表格的褐发男子收齐好几十张卡片,小小地赞叹了一声:“您是第一位向我说谢谢的人呢。”

实际上,由于繁琐的流程,使得这项工作无论是从事者还是受服务者都觉得莫名焦躁,“谢谢”这个词于双方都是颇陌生的。

当SKY将手中的笔轻轻搁回原处,用缓缓溢满了微笑的眼角注视褐发男子,并低缓地说了一句谢谢时。后者脸上的僵硬线条完完全全舒缓了,仿佛胸口不能自抑地发出了风的低鸣般,有一种迫切的倾诉欲。

“您知道吗?上一次,我的一位受理者在这里揍起了人……看我额头上的疤……”褐发男子撩起流海,猛地发现面前的冷清。

阳光略微有些苍白,整整一条长廊上都被浸泡上了那种忧郁。落地窗前长长的纱制窗帘微微翻卷,一点一点擦过SKY颀长的背影。窗外的浓绿摇曳下一大片芬芳的阴影时,SKY消失在了那片斑斓的尽头。

鸵鸟奔跑的样子永远带一点笨拙的固执,仿佛就算是冲入火海也义无返顾。风在耳畔被无限度地拉长,几乎连贯成一种丝状体,就是在腾飞的那一刻,少年微微转过了头。

清润的弧度,过分强烈的白光自长发上滑落,凝聚到眼睛里,随着优雅舒展的眼线每一次转侧,偶尔溅落出雨滴一般的冰凉。

SKY用眼角夹带着那少年的美丽,欣赏到了什么古远而无法捉摸的神秘一般的,用笑意应答。他笑得很浅淡,却与整个面庞紧密地贴合在了一体,无法切割。

进入云层后的颠簸令人心悸,几乎摇碎了身体里一些沉寂多年的情感,还不能完全任他们放逐,捉回却又显得徒劳无功。与此同时,那个胃痛的毛病又犯了。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少年直直地看了过来。嘴唇薄而紧,几乎有些凛冽地闭着,没有丝毫表情地看着SKY。

然后,清晰而略显寒冷的声音飘了进来,“我来给你哼支曲子吧。”

孤零零的声音是在云层里传递的,云朵又厚又沉,没有一点暖意,若是长久注目,或许还看得到湿滑的苔藓。少年轻轻哼唱起一支曲子,空旷的、荒凉的,却求索着光明或者温暖。

一瞬间,SKY看到了,年轻时那些绚烂而又匆匆凋落的情感刹那明灭,有个女子的笑容与呼吸一同起落,仿佛画布上遥远而轻柔的淡金光线,一点点抖落在睫毛上,直至蔓延开晶莹的一片。

SKY一点点垂下头去,向那片光慢慢伸出了手指……

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来。SKY方才眼中那层梦一般的雾气散开了,朦胧的眸子瞬间变得清澈了,然后被微笑打湿,并没有太多哀伤。

“云之使吗……”SKY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少年的眼睛底部,笑意不变。后者明显收缩了一下肩线,SKY趁那身体向后退时微微凑上前去,“你唱得很好听……”近似自语的谓叹着。

鸵鸟的脚下磕绊了一下,“翼”如衣架上的衣服般上下摆动,幅度越来越大。天空中的河流初初破冰,到处是细微的轻响,五六道支流蜿蜒着,带着亮珊瑚色缓慢穿行。这是天空与天空之间的抚慰,经得起永久时间的打磨,却并不知道将流至何方。飞鸟经过,总是小小的一只,栗色的爪子迅疾地一闪,永远不肯栖息。那破冰的声音因此而来,仿佛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挽留。

倘若不是亲自前来,谁又曾知道天空之上,原来流淌着这样寂静而孤独的河流呢?

少年张伸双臂,黑色的衣襟列列抖动,仿佛控制不住自己般的,向河流扑去——并不是少年在扑,而是鸵鸟整个颠倒,翻转出不可思议的角度。少年把脸迎向了风,眼瞳闪着光,哼唱着的曲子没有停止,如同落花,一片片摇曳水面,最终,把水下的人都湮没了。

猛地,曲子的尾声徒然被截掉。少年松开了手,垂直地从鸵鸟上坠落下去,仿佛一枚石子,漆黑地落入深潭。

SKY本能地伸手去抓,却只来得及捕捉到少年揶揄的眼神,还有一串串漂流在蓝色里的黑发。很柔软的,鸟儿翅膀滑过的弧度也不过如此吧。

鸵鸟重新翻转过来时,少年的脚尖在一朵云上点地,不会比一朵花的凋零更费力。

而不知何时,SKY的手中却多了一个小小的灰色包裹。

SKY知道FA一定在出口等待,他们的视线越来越短。两个人都停下来,一时间,异常安静,只有周围草木生发的呼吸声与血液融合为一体。

“你来了。”FA伸出手臂,银灰色军服很合衬他笔直而规整的线条,一切都仿佛被计算好了一样的服帖,连一个褶皱都没有。那双手保养良好,干净而冰冷。而SKY却用手掌的温暖和柔软包裹住了它。

“你的邀请嘛,让人无法拒绝。更何况,做一名新航线的试飞者——”SKY俯首,右手弯曲贴上心脏,“是我的荣幸!”

是啊,几乎只有在飞翔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自我和生命,无限地接近天空,自己的内心的确有着什么在缓缓旋转着吐苞,盛开在宇宙之间。那一刹那,自己和世界不分彼此,连接缝的边缘都寻不到。

“唔,这条新开辟的线路如何?看到那条河了吗?”

“你为何这么关心我的评价?”

“也许,因为你是个‘局外人’吧。星星们总是不知自己的轨迹如何行进,却能给予人类以光芒和参照。这不是很有趣吗?”

没有正面回答,SKY微微探身,瞥过FA的肩章,“倒是恭喜你,又高升了呢。”

“唔,意料之中。只是首席执行官依然是梅非斯贱人——抱歉,”FA看似无意地略一俯首,唇边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兼任——路上你有见到云使之泽的人吗?”

“那些传说中会用幻术迷惑人心,然后搭乘鸵鸟飞行器,在半路跳到云上的云之使吗?据说,鸵鸟上的另一乘客永远只能记得在幻术中那些美丽的梦境,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记得他们的模样。”

“那么你是碰到喽?”

“嗯,云之使的话,倒是——”顿了一顿,SKY那深栗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眼尾上挑,表现出浓烈兴趣的样子,“你为什么觉得我碰到了呢?既然碰到的概率是千万分之一。”

“云使之泽是梅非斯一心想要消灭的地方。而你,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是个从各个方面讲都谈不上正常的家伙,我只是太担心外表无害实则裹着毒药的你提前伤害到那帮小生物罢了。”

头顶上,早抽的樱枝已然延伸出手臂,疏疏朗朗的晴空被它们擦抹得明亮光洁,却完好得经不得碰触,施与一点点重量便在枝桠间断裂开来。空气中含满了沉重与轻盈交相错落的两股气流,共同消失在SKY胸间时,FA听到他这样说道:“抬爱了!”

小苍兰簇拥着的小路尽头,一抹砖红拐了小小的弯儿,然后才是那红瓦下淋漓通透的白房子。面对夕阳拉开长长的落地窗,一小瓣蔷薇颤抖着落下来,FA突然瞥到了SKY手上灰色的包裹,“那是什么?”

“午饭。你知道,对于流浪画家来说,随身带饭是必要的。”

“又是为了你胃疼的老毛病而特地准备的?不如你当着我的面就把它吃下去,我可没时间在大典开始时为你买胃药。”

包裹里是一张饼,颜色不太诱人,更像是蜂蜜被一层层兑了水而褪色。SKY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远处一大片白云正在草坡上翻滚而过,他咬了下去,立刻倒抽了一口气,不得不把全部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怎么了?”FA看了过来,随即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怪异表情,“你竟然把水泥裹在面饼里?”

“嗯,流行嘛。”SKY突然笑了,是那种全部表情都跑动起来的笑容,仿佛一簇簇川草随风飘荡。于是无法不想起来在鸵鸟飞行器上遇到的少年,伶俐地跳下鸵鸟时向他扔来了这个包裹时,那一抹意味深长而又讥讽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那孩子早就看出来自己没有被他的幻术迷惑,于是就用这个小把戏来报复自己吗?想着想着,不禁轻快地笑出了声。

“嗯,有趣。”掠起额前的碎发,风穿梭过来又逃逸出去,浮起,又落下。连同睫毛下的阴影都一同动荡起来,眼睛中明亮的神采越发清晰起来。

直到把那面庞关在门后,并随着走开的步伐渐渐远去,那仿佛在动荡的水里也能燃烧的火焰一般的神情也还是根深蒂固。FA有时甚至怀疑,SKY那种只属于艺术家的火焰随时会从他手指上跳跃下来,即使他只是用手指轻轻碰触了他一下。

“也只有你呢,SKY。明明是自己想来,却让我特地写一封邀请信郑重地请你,自尊到这个地步——也就只有你了吧?”FA微微抬头,天空漂亮得不可思议,那是一种极度沉默后沉淀下来的力量,强大,然而却偏偏澄澈而纯净。眼光载浮载沉中,天空和白云一片氤氲,然后慢慢浮现出一张脸庞,漆黑的头发下,笑容始终不落,可是那样一双眼睛却是静止的,被包裹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中。“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叫SKY呢?”

苦恼似的皱起眉头,却不期然地被另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了——“FA大人,请以您的手给我以痛苦!”

仿佛在教堂神圣的管风琴演奏中混合进了脏话,这样突兀的响起让FA多少有些不快,反手抓过那一枚漂浮在身旁的火印——这种科技极度发达后,科学和疯子的想象混合的产物,长着洁白的翅膀,可是却只为了寻找自我毁灭之路。

“火印啊,你作为信使,以自身封印住传信人的思想,然后飞到收信人身旁,以死亡结束自己的使命,是怎样的感觉?”

“大人,我以此为傲!”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死亡的滋味,你没有足够的信息去下这个判断。信念并不等同于真正经历时的感受。”

“大人我只知道,今天我要向你传达的,是梅非斯大人对于云使之泽的最新决断——停止对其一切攻击,静观其变。”

“清楚了。顺便一说,你可真不是一枚受欢迎的火印。”

“我很惭愧——”那个委顿的尾音在FA两指间弥漫成一缕烟火,轻易就消散了。

走出长长的回廊,月光正自唇间吐出淡灰色的阴影,足尖踏过树木的影子,浸透了满满一怀的馥郁草木清香。恍若柔软的笔触一下一下绘出的长长画卷,不断延伸开去的是流淌的时间,落脚之处印出一片片落花,依偎着建筑的飞檐细碎地飘零。只是小小的一角上卷起边儿,在FA战立的地方顿了一顿,手一抖,便落下一滩墨绿色的眼泪。

那是以颜色纪年的第三年,浅葱年的晚春。风刮得还不是太浓烈,一切也还都没有正式开始。

2、光芒照射不到的,那些曲曲折折的道路。

“你有没有过,想要寻找?”

“有过……”

“寻找什么?”

“‘我’的真谛。”

SKY的手指悬空在一棵香榧树上。

他坐在这画前。

面前是被风撩拨得开始懂得思念的沿街草,小小的叶脉上流转着如缕不绝的淡金光芒,那颜色被切割得如此凌乱,以致于洒进画面上描绘着的迷宫时,都不懂得收敛起自己恣肆狂放的嘴角。

SKY抬起头,原本漂浮在SKY右手边的火印换了个位置,慢慢问:“那么,你有没有过,想要离开?”

“也有……”

“离开哪里?”

“‘我’的身体。”

……总是如此。

“火印你最近在研究哲学?”

SKY 放下笔来,洗笔的水中,逐渐弥漫开稀薄的微绿与清水相互抵充,挣扎许久,终于决定放弃的,是清水。画布的湿润处如同肩胛骨,不时闪过一两抹白光,偶能看清向阳光蜿蜒长去的野草,攀爬成游游荡荡而弯弯曲曲的道路——是座刚刚坐落而成的迷宫。用笔很轻很淡,刻意蒙了尘的姿态,与任何一条不知起点也不知终点的道路都能重合。

“上一次是女权主义,再上一次是自杀意识,这一次轮到了哲学?”再度提笔,迷宫的第一处死路前落下一只飞鸟。“哲学是抵达死亡的捷径,你这是?”

火印以扑打来晾晒羽翼串联着的冰凉露珠,“SKY,我每次来你都在画,可我一次都没明白过你在画什么。”

一向掩藏在真实情感边缘的眸子闪了闪,SKY的眼珠波澜不惊,如同任何一个黑夜,有点漫不经心的优雅。

“画就是画本身,无需猜测和懂得。”

“SKY,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为你传信了——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呢。”

“我会记得给你上香。”

“SKY!”被烫伤的声音。

“嗯,这幅画么,是个挺长的故事呢。”

鸟是在傍晚刚刚离开时到来的,翅膀又阔又白,层层叠叠间,藏匿了太多疲倦的味道。鸟被那样整个地包裹在其中,不俗的嗓音如同在颗粒上摩挲着的丝绸,向画家喊道:“请帮忙寻找!”

鸟说它,丢失了一个诺言。

说丢失,莫若说是不知道藏到了哪里。因为太重视了,所以在诺言许下的那一刻起,鸟便把它好好地藏了起来。不是在被风追逐的丝巾褶皱里,不是在还未破裂的鸟壳里,也不是在哪一片羽毛的温度里。鸟没有把这么重要的诺言放在那么轻而易举找到的地方,于是就藏在了一个它认为谁都想不到的地方。而最后,却连她自己都记不起来地址了。

“那么,是个怎么样的诺言?”

“是我和他之间许下的诺言,是个诚挚的诺言,用着的是心底最剧烈却最无法描绘的情感。”鸟沉默了一会儿,胸口上的羽毛仿佛要因为不停起伏而大面积迸裂开来。“我从来没有试图对他说出自己的情感。因为我害怕……被拒绝,还有,我想维护最后的尊严。就这样在他身后,用我的影子加深他的影子的颜色,就这么沉默着看着、守护着他不也挺好?我一直这样反复告诉自己。”

“可诺言往往是来自双方的呢。”画家提醒。

“是这样的。”鸟的羽毛像波浪一般,又深远又白亮,把它的面庞打湿得一片模糊,“但平衡本就是因为不平衡而存在的……当我心中的重量支撑不住自己时,所有的心事都用了一种扭曲的方式喷薄而出。”

“你做了什么呢?”

“我决定离开,虽然我万般、万般的不愿。可我内心的压抑就像水面上的皮球,摁下去又浮上来,总是有不合时宜的固执。决定了是一回事,执行却是另一回事啊。”鸟幽幽地说。

“这样啊,你在爱?”

鸟仰起自己优美而又修长的颈项,向着天空缓缓笑了一笑。风干净地擦过她的翎毛,一瞬间,似乎有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在顺着羽翼蜿蜒地滑落。

“是的,而在那一刻里,我才知道他也是爱我的。在我说出离别的那一刻里,我才知道。”

沉默了许久,画家和鸟都听到了的,一点一点,落花击打在水面上,催折着绯红色的暖风。

“然后呢?”

“没有……没有然后了。”鸟的声音颤抖着在她颈项的线条上滑落,“我们都在心底彼此许下了同样的诺言,安静地守侯对方,就这样已经过了20年。突然出口的真相,太措手不及,已经让我们都没有力气去习惯新的局面了……”

“你们都行驶在同一条船上呢。无法停止的船,无法停止的水,还有,无法下船的你们。”画家停下手中的画笔,那些喷涌的色彩却无法描绘出眼前的这份情感,眼前这能感知却不能描摹的一切。

“习惯的,是安守旧局面;不习惯的,是改变。就这样,我们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彼此都折磨不堪。最后,我们同时选择了离开彼此。真正的、彻底的离开。”

“你要寻找的诺言就是你们俩都许下,却都无法达成的那一个?”画家试探着询问。

鸟闭上了眼睛,某种无法忍受的东西直接击中了她。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呢?那东西如此强大,使得呼吸里都带着伤口那甘冽而腥甜的血丝味道。

“无论是谁都好,请找到那个诺言,然后杀死它!杀死它我就可以平静生活了!”

鸟再睁开眼睛时,唇角边扯出一个几近狰狞的微笑。那本是描述着月下跳舞至死的小仙们和为了摘到星星而失足跌死的花朵们的词汇才可以形容的,而现在,只有它们,早已远去。

“我可以帮你寻找,不过,作为交换。鸟啊,你要讲一个故事——寻找的旅途上你一定见证过什么人的生命吧?”画家这样说。

然后,鸟有点困惑地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平静地叙述了起来。

他们管它叫风筝。

然而却不是真正的风筝,谁又能真正是自己呢?

风筝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有风筝的外貌和特征。如果换个名字呢?自己又是什么?自己会被划入哪个范畴?自己的属性就会改变吗?既然不会,那么名字和自己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呢?

风筝抛出了这些谜面,如同在月光下用一枚银币剖开夜空。

用彩色格子细细划分出鲜艳和暗淡区别的屋顶,向温柔天边的那抹蓝静静摇曳。那只风筝就夹在两者之间。那是完全不能自主,却要执拗地守护着那种命运的生命。悲哀,却因此而怀有无限希望,也仿佛寄予了无限可能。

风筝作为屋顶装饰的一部分,从未用自己的身体触摸过天穹。在它那蝴蝶形状的身体下面,也还拥有一根风筝线,就从屋顶下直接垂到房间内。

所有风筝思索的一切,都是线告诉它的。包括,自由。

“什么是自由?”风筝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询问。

“飞翔就是自由。”

“那么为何你不飞翔呢?”

“因为我的自由并不是飞翔。你的自由才是。”

“你的自由又是什么呢?”

“你的离开。换句话说,也就是你的自由。”

风筝终于得以从限制自己的瓦片中抽身,是4年后的事了。本不过是一阵疾行的暴雨,线安然地听到水滴回旋落地的声音,然后,突然哪里那么猛地一松……

第二天,风筝便不在了。命运这东西,终究是无人猜测得到吧。

“这个故事并不是关于风筝的,若你过于留意它的去向,我可能就无法回答你。要知道,就像你永远踏不上自己想要行走的那条道路一样,听来的故事总是无法选择的。”鸟平平静静地讲道,声音低沉而带有一点仁慈的哀伤。

究竟要经过岁月怎样的淬炼,忍耐过怎样的颠沛流离,用伤口呼吸过多少次,才可以换来那近似妥协的宁静。

于是日子便这样水中落叶一般的漂浮,线从此过着无从期待也无从失望的日子。但此前,很多个日出和日落里,本不是这样的。

线的一端已经悬空,另一端只能以不断的寻找来把自己内心的洞绑扎好。

线询问过房间里那只快要撒气的气球,它说:“请让我当你的串联者吧。”

“我不需要。”气球答。

“那么,就让我当你的束缚者?”

“谢谢,我不需要。”

线转而去问那只失去了尾巴的长颈鹿玩具,那件少了一根线头便整个快要散架的毛衣,以及需要用线头牵住火车头,方便孩子的手拉动的铁皮火车……可并没有得到过什么其他的答案。

冬天早已把空气凝固成了冰片儿,匀而薄,悬空附着在摇摇晃晃的线上。可无论如何,内里却是柔软的,即使许多个“多年”说过去了,所谓期待早被拒绝一点点揉碎成尘埃,裹住了线的周身上下,瞧不出一丝半点先前的模样,可它仍然能记得那些个风住沉香的日子里,自己属于一只风筝的那一小格片段。是的,完整地属于—— 它们彼此拥有,彼此信任并且相互欣赏,直至一个雨夜的雷声把这一点点牵连彻底撕裂。温暖的余温从此就像一只穿在断臂人身上的袖子,空空荡荡地挂在没有实体的地方。

以后,也只能这样了吧?

抱着回忆取暖时,胸口却偏偏觉得冰冷。直到放弃了挣扎,在壁炉里第一次吹起橘色暖风时,线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直至那一刻也无法忘记。

——风筝

最初的、唯一的,属于自己的……

然后,水气滂沱,浮萍上汹涌而起的雨雾,一层层在长长的芒草尖上弥漫升腾。风从南边翩跹而来,将带走的悄悄送回——总是这样,风总是这样乐此不疲。或许是因为,看似自由的风,本来就因为被牵制在天与地之间,永远都没有真正的自由,所以才这么爱捉弄世人吧。

风筝。

回来了。

线与它小小的幸福,只差了一步。

鸟垂下眼睛时,声音也轻轻落下去。淡泊的,几许看透却又有几许迷离的眼睛,朦胧的泪光包裹着的漆黑。

树梢上系着的月白缎带被荡漾得很远很远,几下里漂流,是波浪的形状。画家在着手画着的迷宫图上,在第二处死路前用画笔扔下一只风筝,残破的翅膀,面容几经践踏、污浊不堪,可那双眼睛却始终大睁着,明亮得迥异于任何一个时刻。一小段风筝线就在它那小小身躯的下面任意搁置着。

“所谓的自由,也许自始至终就没有存在过吧?”鸟在别人的故事里,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激动。从刚启程开始,鸟便把别人的痛楚和忧伤细密地编织在自己的生命里。一小段遗失的独白,一首半截的歌,无比无助的生命,有太多做不得主。人若想活得足够舒服,只需擅长遗忘便可以了,然而太过执着的灵魂,惟独对遗忘无法偏情。

“我的故事讲完了,那个诺言就拜托你了。”鸟恭恭敬敬地低下身子,用翅膀抵住地面,鞠了一个躬。

推开冰蓝色的格子窗,廖淡的嫩椿正舒展在高高低低的枝头,一次一片,等光聚满了,哗——倾泻而下,从树冠直直坠落到树根,中间偶有一层层停顿,仿佛稍事注目便赶不及投奔了去的,白色的凋零之花。

鸟迎向那光,大大地张开阔翅,洁白得几近透明。微微回眸,哀伤的眼神坠落在自己的羽毛上,连风都随之摇摆不定。

画家还未来得及用水彩浸润出它的神态,一笔一毫,从长而尖的脆红色喙,到短而平的褐色花纹的爪子,眼角闪了一闪,鸟已经离开了。

画家坐得稳稳的,用尽了所有的耐力才让自己没有动。为着隐瞒那只鸟,隐瞒她一个早就想知道的事实

——这世界上所有的鸟都是曾经丢失的诺言。

“为什么不挽留它呢?”火印对SKY开了口,“那画家就是你吧?那鸟,那风筝,便是你画在迷宫上的

——为何不告诉那鸟真相呢?又为何不予你创造的生命以圆满呢?”

淡然一笑,SKY垂下了弯弯的眉毛,“我也不知道。”将笔洗涮干净,凝神注视末端浑圆的水滴,等得重了,啪嗒一声落下来。“我只知道,万事万物自有可遵循的原则。我仅仅是它们生命的见证者,然而也是我自己生命的经历者啊。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吧。鸟和风筝也有。”

“你的立场是?”

“局外人吧。”

SKY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画,悠然拿起笔,沉吟许久,再次郑重而轻柔地落下来。

“话说,你今天要送的信是什么呢?”

“云空大典已经开始了,FA大人说,这是你期盼已久的,希望你玩得开心。”

“地点?时间?”

“在你面前,此刻。”

SKY抬起头来,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眼前的喧哗。

3、久远的苍青,遥远的相知。

梅非斯的死讯并没有被刻意隐瞒。春天的树根下,泥土深深浅浅,一踩便是一个脚印,浮现出清新而微微使人疼痛的气息。那尸体便随意地丢弃在那里,蜷缩成一团,唇角还残留着血迹,故意挑衅给人看一般的,比石榴还凄厉的一串艳红。

以首席执行官而言,梅非斯的手段太过软弱和优柔寡断。执政时期里并无建树,也没有什么野心,平日里只是饮酒买醉、茶室煮茗,过得闲散而怡然。因为对酒过分地钟情,据说,这大半生里,梅非斯日日都要倚赖酒精入眠,无法明白那些酒精对他的侵蚀和重要程度的人们,却一再给他送去上好的佳酿。有时候是花雕,有时候是威士忌,更有坊间自酿的各种果酒。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或透明或半透明的瓶子,一到灯光亮起来,便如同一只只闪烁的眼睛,骤然间把人紧紧地裹了进去。

但这一切,于梅非斯而言都很是适用。一心偏情手中把玩的杯盏,而把公务与权利全部推给了同期为政的FA,本是自以为是的讨好,却意外地令后者厌恶。

出身卑微却极有抱负的FA,从不掩饰自己的冷酷与独断专行,短短三年来,靠众人皆知的暗杀或陷害而爬到副执行官的位置。手段绝对谈不上光彩,而他却偏偏从不掩饰,对于这份冷傲、暴戾到骨子里的气魄,上边总是视若无睹——成就一个时代和平的,有时恰恰正是暴力。本着这样的态度,哪怕是FA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提及不肯屈就于梅非斯之下,也没有人来加以干涉。

或许是早已有了心理铺垫的关系,梅非斯的死无人惊讶更无人追究。曾有人看到FA的近侍抱着一坛子酒进了梅非斯的府上,又平静地空手而出。第二日,就在树根下找到了梅非斯的尸体。

那本是为赏月而建造的东方建筑,八角楼、小凉亭,七层的宝塔一层层叠着拥挤上天空。每逢月夜,那光芒便铃铛似的丁零当啷地挂在突兀的飞檐上,哀切又朴素。

从来也没有否认过自己毒死了梅非斯的这一事实,FA冷彻心扉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笔直地、毫无杂质的,犀利的底部盛放不下任何温情,就这样,代替梅非斯一把扯开了乱世的序幕。

直到此时,那项表面对云使之泽示出和平,实则为将其一网打尽的“云空大典”才正式举办了起来。

古色古香的街道上,云之使们迎风而立。一共有三十六位少女,照例将长发高高地绾起。漆黑的发丝间别一把小小的折扇,紫竹骨,十八股,象牙白的底子匀称地铺就开来,扇面都用写意的手法描摹上去曼佗罗或者墨莲,有时临风,有时旋转,照例是微微开合,一两枝遗留在人世外的样子,一点点含蓄着,宛如古中国王朝里坍塌的一个梦,久远、古雅,且都有异常动听的名字。

FA换了一件墨绿的军服,无人陪伴,独自穿过人群走了过来。神情傲慢且优雅,不容置疑地眼神缓缓掉落在紧闭的唇上,勾勒出一个冰冷而向下拉去的唇线。并不起眼的军服质地,总是紧紧贴在他得体而略显无情的身体上,随着每一举首或顿足,惊人地逼视出他凛冽的棱线。

路过一小堆反复拼凑着魔方的孩子们时,停了下来。

从那些孩子手中几近强硬地夺过魔方,对近身侍卫做了一个命令:“去拿把螺丝刀来。”

很快的,那小小的器具便握在了手上。FA几下子便拆开了那小小的玩具,把所有的面重新拼成同一个颜色。上好螺丝,丢给那些已然看得目瞪口呆的孩子。

然后抛下这样一句话后就远去了——

“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拐弯抹角。”

SKY没有动,连画板都未曾收起,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切。突然随着FA的目光定格在了什么上面,原本对一切都无法动容的FA,肩膀微微颤了一颤,整个胳膊都无意识地紧缩。然后仿佛困惑了似的,止步不前。

那是SKY第二次见到那个少年,鸵鸟飞行器上歌唱的少年,宛如雨水一般幽微而发亮的少年。穿了一袭黑衣,比夜犹黑的,腰间松松地挽住一根菖蒲绿的带子,长发过于任性地飘散,如何也带了些狷狂的味道,仿佛湖边的芦苇尖儿。就那么,与流水般的风纠缠在了一起,幽咽似的,延展开去,流淌下来,几分妖冶、几分娴雅,微妙得令人无从察觉的矛盾坠落到地上,却映不出一个影子。

如同抛物线一般,SKY的目光与FA的一起平整地扔出去,在空中慢慢地滚动,一下下聚集在那个黛黑的身影上面,重叠,然后,落下极重墨的一点。

那是还未启程,连自己也都窥探不到的东西。正在一些极其隐秘的地方慢慢酝酿,然后等待有一天如火山打嗝一般地乍现。

FA的几个近侍早已上前,左左右右将少年团团围起。

“拿出证件。”近侍们别无他法,只有这样一个方法来辨认对方是否危险的云之使。

少年轻轻笑了一笑,撩拨了下自己的长发,然后伸出纤细而修长的手掌,“拿来。”

“什么?”近侍们有些莫名其妙的望着眼前的少年。

“你们的证件啊。大典之际鱼目混杂,我可不想你们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这是为你们好。”

“我们若不给呢?”

“你们的军装很不错,我是那么喜欢军人和军装。”突然岔开了话题,令对面的几个人一时无所适从起来。

其中一个反应稍快的侍卫愤愤开了口,“谁说喜欢军人我讨厌谁!不然我们交换,你当军人,我做自由人。”

“哦哦,看证件看证件,军人证件的照片从来都拍得格外英武些。不然我拿我女儿的照片跟你换如何?”

“你有女儿?你亲女儿?”无法相信的表情。

“领养的。我女儿那么可爱,不看太可惜了。你啊,好福气呢。”少年稍微靠得近了些,一边用手指夹出侍卫上衣口袋里的证件,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他,后者却意外地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丝毫都不想拒绝少年的任何动作。

“你长得有点像我女儿。”少年边说,边递上了一张照片。

“啊啊啊啊啊——”侍卫接过照片的一瞬间,从喉咙里直直地叫起来。捏在他指间的那张少年递过来的照片上,一只刚足三个月的蝴蝶犬穿着背带裤向上凝视着他。

“可爱的眼神!快看!”少年无辜地指点着,专心的样子连其他几个侍卫也把脑袋凑了过来。

“你欺骗了我们,总要补偿吧!”握着照片的侍卫委屈地叫了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在执行任务。

“我帮你拿军人证好了,反正你那么讨厌它。”

侍卫退后三步,不可置信地眨着眼,“你太狡猾了!”

其他侍卫突然想起来什么,一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

“那么就杀了你,告诉不告诉?”

“把你们的军人证都拿来给我看看,就告诉。”

这次没有异议,少年手上把玩着几张证件,莞尔一笑,一字一句地说:“去看我给的那张照片吧。”

趁几个脑袋低下来的瞬间,少年一纵身跳出了圈子,扬了扬手中的几张证件,“我真的不是故意说你们笨哦,那上边怎么可能会有我的名字?这个就作为你们浪费我时间的补偿喽。”

风又旋转起来了,柔弱无骨的风,一点点降落在了指缝间,歇息时的震翅声却让肌肤充满重量感。

少年穿过被风卷得飒飒而立的少女,她们的面庞闪烁着这季节的光彩,湿润而柔媚,从两侧垂落的裙裾一直延伸到纤细的指尖,仿佛云霞有了形体,可以在手中一层层漂散。

与FA的近卫兵们完全不同的气质,周身捕捉不到一丝丝戾气,就那么,迎面走上前去,直到与FA只隔了一只手臂的距离。

极轻微,花瓣混合着呼吸声悠扬坠落,坠落,凋落的姿态无比轻盈,却也无比悲戚。

“FA大人,您的近侍们刚刚说我是‘云之使’呢。”少年的眉目出奇的平展,却宛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我特地来请您捉我回去,解剖来看看。”伸出胳膊,那双手纤长得另人不敢碰触,只怕会像折断的树根一般劈啪作响。

FA 张开嘴,却被少年的指腹按了下去,“嘘,您如果真的说我是‘云之使’,我可是会心碎的呢。”轻轻舒展身体,悠长的袖口垂落,一两片慵懒而狡黠的碎片一闪而过,仿佛一只看不清羽毛的鸟儿临着发鬓疾行。“您到底怎么样才能感谢得起我呢?瞧那边,真正的‘云之使’在那儿哦。”

袖口闲闲地一甩,抛出一褶子烟云,略微发白的手指抬起来,缓缓指向一个方向。一片模糊中,只有他的指尖和不远处的一团墨绿色格外突兀。静默中,谁都看到了,那是FA的近侍,手上还捏着照片的那一个。

“他有一张永远不会让你看清楚的脸,不信您可以试试看。‘云之使’们向来最擅长易容了,他那张真实的脸一定隐藏在别处。”

少年目光闪烁,凝视着一个虚无的远方,几近妖冶而狰狞。回眸时低低在FA耳畔低语,“怎样,若是把那张面具一层层剖下来,可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嚓——话音未曾及地,不知是谁将一把银光闪烁的小刀便架在那位侍卫脖子上。后者那双茫然的眼睛显示自己还完全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刀尖一挑,已顺着那侍卫脸型的弧度顺畅地游弋开去,茫茫的白光看不清楚,只现出一双深沉而凝固的眼睛,却也只是转瞬间,便斜斜地滑了过去。

啪嗒,一张面具落在地上。少年俯身拾起,轻轻拍掉上面眼角便细心绘制上去的皱纹,他若无其事地拿在手上把玩时,紧闭的眼睑正向上空洞地映照着他。

“还有哦,大人,令您的人不要停下——再接下来又是什么呢?”

带了一点弯度的声音,在沉默中一点点上升,少年在FA面前镇静从容得过了分。随那声音一层层落下的,是一张又一张面具,或者没有鼻子,或者遗失眼睛,或者忘记嘴巴……少年一一捡拾,拢在指尖,以自己的温度轻微摩挲。

轻轻叹了一口气,少年贯来无所畏惧的眼角向FA的严整暴烈飞扬,如同潜伏在光明中的尘埃,“大人,您总算明白您的近侍才是真正的‘云之使’了吧?”

“在相信这个之前,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我么……”少年微微仰头,任阳光流水一般淌过发梢、肩头,跌落在着草履的脚尖旁,滞留半晌,又一点点隐没,“如您所见,在下不过区区一介草民。”

少女们一舞接一舞地旋转,《春璀》、《月下香》迤俪地顺着水袖抛洒。悠然执起一把折扇,自少女漆黑的发鬓间伸长手指,少年闪着透明色泽的指尖催开漫天番木色的落英。

抱起一把七弦琴,信手一抚,一沉吟,细碎的流音顺着发际游走在衣服的褶皱间。

“你是从天庭昏睡的颠峰中第一个醒来的人,乌尔瓦希,你使得天空颤栗起阵阵不安。世界用她的泪珠沐浴你的四肢,用她心血的颜色染红你的纤足。你盈盈地婷立在被海浪托起的欲望的莲花之上,乌尔瓦希;你永远在那无边无涯的心灵中嬉戏,那里酝酿着上帝躁动的梦幻。”

铮……八音皆碎。

手起手落,苍洁的腕子旋转在琴弦的细密中,不嫌多一分也不嫌少一分,恰恰好与乐音一齐熠熠生辉,恍若夜间擦洗过少女眉梢的坠星,薄凉而料峭的一滴,却不见丝毫寒冷的意味。

如缕不绝,旋律张开,铺陈了整整一地,被摇曳的目光涤荡得很远很远,透明的弧度点点挪移,生生搅进了自天际边缘迟来的细斜雨丝。浅浅淡淡,一弦一歌皆在湿润地自在悠扬。

众人错目间,人已不在。

少年踏步在交错的影子尖儿上,卸下方才那分防备与凛冽的气息,所拥有的,也不过是一双孩子气般容易点燃的眼睛。自树梢坠落的光斑融成大大小小片圆晕,少女和大典上说笑着的游人混合交织的影子奇妙地凌乱其中,他踮起脚,几个踏步抢步上去踩着,好玩似的。颀长而略显清秀的轮廓被纳入过分明亮的白光中,使得看过去时需得略微眯起眼睛。

不知道怎么的,就发现了一路跟随在身后的SKY。

润泽着水气的脚尖收了回来,少年稍稍偏偏了头,一双眼睛婉转地侧倾,黑漆漆的底部始终有些白亮亮的东西无法长久驻留在一处,自在蔓延。

毫不介意地继续尾随,唇边无可抑制地现出一段弧度。SKY松开画板,装做漫不经心地向一片红得深深浅浅的樱花抛出目光,无法窥测到尽头的烟红自道路两侧熏染,绵延成一片旋涡。几小瓣嫩粉散漫地盘旋,盘旋,自在飞花轻似梦。

少年倏地回转身来,给迎面上来的SKY一个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才生生收住力道。

就差小半步了呢,垂下眼睛,少年的鼻子停留在自己的下面,笔直的,如同一小段山峰。SKY为这样刻意的再次相遇感到兴味盎然。

少年自腰间缓缓抽出一把刀来,亮得令人无法忍受,流水般的线条顺着目光蜿蜒。看不清哪里在闪,星星碎了一角,刀身削去了少年指头上的一片指甲。

一天一地淌进了少年红枫一般的眼神,嘲讽和歹毒交相在其中辉映,甚至带着几分快意的,在唇角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不为所动地扬了扬眉毛,但心里着实吃了一惊,SKY将画板慢慢收起。向下凝视着少年的眼睛底部,一点点探询的意味都没有,只是有些许悲伤,也或许是怜悯。

“我对你来说,就这么危险吗?”慢慢开了口,虽然是问句,声音却是笃定的。

“既然我的幻术对你无效,那么至少我可以毁了我自己,在你毁灭我之前。”

“以第二次见面来说,这个开场白恐怕不是太浪漫。”依然慢吞吞的开口,眼睛里却分明是笑的意思。

“我并不想见到你——我不想见任何人。”少年昂起下巴,骄傲,却不过分。令人不可抑制地想到高山稀薄的雾起中那些若隐若现的树木,从根部开始,生发出一股孤僻高洁的姿态。极尽凛冽,却总让令人伸出触摸,哪怕冒着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

“那是你的选择,而你无法拒绝我的选择。不瞒你说,我比较想见你。”

“哦?不幸之至!又或者你是无线电搭错了路线?”

“唔,好一介‘区区草民’,”有意无意地讽刺着少年方才回答FA的问题,“却会用幻术的力量支配人心去做出残忍的事情呢。”

挑了挑眉,少年冷笑了一声,“残忍吗?残忍的意思是?残忍的标准是?我倒是分不清什么叫残忍,什么叫仁慈呢,倒是要向您请教了?”

“唔,残忍嘛……”温柔地笑了起来,“就是要让分明不会被幻术控制的人想要被控制吧。” SKY的鬓角微微牵动,皮肤细小地舒展,掩饰不住的几分疏朗和豁达,却没来由地令人心头觉得温暖。

“你不轻视幻术?”

“该被轻视的难道不是被施与幻术的一方吗?所谓幻,是一种把握人心,并左右人心的力量。换句话说,是对方心中已经有了动摇之处,才会被控制住的吧。”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意志坚定就不会被控制住吗?”

SKY 点点头,又轻轻摇头,“不,自然不完全如此。你的语言本身也是一种幻术,是一种引导,即使意志坚定者,也会轻易跟随你的牵引,不知不觉间就已经陷入幻术当中了呢。”缓了一缓,继续说道,“依方才所见,你对FA他们说那位侍卫戴着面具。你如此说完,众人便看到那人果真戴着狰狞的面具,这是因为言语已经在他们心中留下了影响,而你不过是在那人面前扔了一片树叶,你手上的那种。”

“可我让他们挑下那侍卫的面具来,其下却依然是面具,而且每一张都不尽相同。”

“这不是很简单?你只要说着‘下面这张面具没有鼻子’,人们就真的看到那张脸上没有鼻子,实际上,那不过是一片没有主脉络的叶子挡在他面前罢了。依次类推,没有眼睛的,就是抠了两个洞的叶子;没有嘴巴的就是下方抠掉一个洞的叶子……直到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一切,把那位侍卫当做‘云之使’逮捕为止。”

“怎么,知道了都不害怕你也会落到那个下场?”少年抱起胳膊,顺手摘了几片叶子在指尖阑珊把玩,不一会儿却都一一揉成了碎片儿。一股清冽而湿润的绿意顺着修长的指尖弥漫开来。

“我为什么要害怕呢?”向前靠了一靠,没有任何疑虑。少年退了好几步,再次将那把刀子抵住自己。

叹了一口气,SKY轻轻地问道,“你不愿意让我信任你吗?”

少年抿紧了唇角,一双秀气的眉皱在了一起,看得出几分挣扎,“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那么,你是谁?你和他们说的,和你自己说的都不一样,那个真实的你是谁?”

“真实?这是像仁慈一样的谎言。”少年的眼睛迷惑着,瞬间就变成了谨慎和嘲讽,那层白光扶摇直上,“一些人称我为‘谎言’,一些人称我为‘祸害’,一些人称我为‘想要却不能要的爱’,一些人称我为‘想忘却不能忘的痛’,仿佛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给我各种各样种类繁多的名字,但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你真正的名字是?”

“无名。”

“我在和一个名字多到无法取舍的人对话吗?”

“不!我叫那些名字,但我不是那些名字。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是任何一个可以想象得出的形象,却任何形象都不完全是我。”

“那些名字你怎么可能喜欢呢?”若有所思地扬起睫毛,眼尾如同小鱼施施然游弋开去,“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如同一颗独自燃烧的星星呢?”不等少年回答,已然先开了口,“所以,你是否也可以拥有一个只可以被一个人呼唤的名字呢?比如说——STAR。”

微风中,SKY看到少年侧过头去,下巴上垂落的阴影是羞涩的小小窘态,嘴巴里却说着“由得你去,与我何干?”

话刚出口,便立即意识到泄露了心底的情绪,不禁咬到嘴唇发白,狠狠瞪了SKY一眼,便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傍晚还离得很远,那仿佛会忧郁一般的暗蓝色显然还没有抵达。白天的星星们会闪烁在哪个方向呢?究竟是怎样的时刻,使得它们决定向幕启时的人间露出自己的身姿呢?那小小的,看不到影子却光芒万丈的身姿。天空充沛着饱满的颜色,时刻都在变幻,由浅入深,边缘时而夹杂着淡金或鸽灰。少年绷紧身体站得笔直,在并不太远的淡蓝下,宛如一根被风擦洗过尖梢的枝条。长发阔然地散开,犹如刚刚张开的翅膀,一层一层,绵密地打开。而那一刻,一切都俨然不在了,只有一双流泉般的眼睛,在等待着什么。SKY没有张口,他知道那是什么,他们一起都在等待着,等待着星星们用自己的光明编织属于自己的黑暗,那摇篮一般滞缓流动的,液体似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