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鼬扭过脸来,将粗俗的脖颈在它脸颊间摩擦,大概是在对它表示抚慰,可能还含有点卖俏的意思。灰满感到恶心,可又躲不开。灰满的狼牙无意间触碰到黄鼬脆嫩的喉管,一瞬间,它产生一种冲动,极想顺势一口咬下去,极想听听喉管被咬断的那声脆响,它想,那一定比大雪天叼着只羊羔更令它感到痛快。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

它还要活下去,还要做双体狼酋。

二十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再没了那种牢不可摧的稳固与自信。它觉得双体狼其实丝毫也没改变残疾的事实,不过是一种暂时的修补和巧妙的掩饰罢了。

表面上,它仍然是古戛纳狼群的双体狼酋,可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却像影子似的伴随着它。

为了摆脱自卑的阴影,它在众狼面前表现得比过去更英武勇猛,哪怕面对长着一口利牙的狗獾,它都会毫不犹豫地策动黄鼬从正面猛扑上去,旋风般地把狗獾的喉管一口咬断;它的头颅比过去抬得更高,眼角也吊得更斜,尽量表现出不可一世的非凡气度;狼群中地位卑贱的老狼或草狼偶有过失,它决不轻饶,把权势和威严发挥得淋漓尽致。

有一次,狼群栖息在一个小山洞里,半夜下起滂沱大雨,老狼马尿泡本来是躺在洞口的,大概受不了风吹雨淋,偷偷挤进洞来,昏头昏脑一直挤到它灰满身边。它怒嚎一声扑上去,把马尿泡咬得皮开肉绽,逐出山洞,在风雨中待了整整一夜。它这样借题发挥,是要向众狼证明,更重要的是要向自己证明,它还是匹身心健全的双体狼酋。

奇怪的是,这一切努力都无法抹去它心灵上的阴影。

一天半夜,它感觉到自己右侧的身体凉飕飕的,从梦中惊醒,以为黄鼬又弃它而去,哀嚎起来,结果是虚惊一场,黄鼬不过是发现一只毒蝎子快爬到身上来了,便挪了挪窝。唉,风声鹤唳,差不多变得神经质了。

外在的刚强和内在的虚弱形成强烈反差,促使灰满异想天开:假如天底下所有的大公狼都是残疾,你也残,我也残,它也残,大家都残,价值对等,你也不能笑我,我也不能笑你,就好了,它倾斜的心理就能得到平衡,紊乱的心绪就能恢复宁静。

可惜的是,它没法使古戛纳狼群中所有的大公狼都变成残疾狼。

二十一

豁嘴宝鼎露骨地向黄鼬大献殷勤。

每当灰满策动着黄鼬用再度蹿高和立体扑击猎获了斑羚或马鹿后,其他狼都拥上来舔它灰满的身体并嗥叫致意,就宝鼎与众不同,叫着,来到黄鼬面前,钦佩的眼光直勾勾盯着黄鼬,舔着黄鼬的前肢,向黄鼬顶礼膜拜。

每天清晨,一轮红日刚刚挂上日曲卡雪峰,宝鼎就来到黄鼬视线所及的地方,飞快奔跑,一个接一个蹿高跃起。在火红朝霞的映衬下,宝鼎黑黄混杂的狼毛上笼罩着一层炫目的光晕,饱满的肌腱凹凸分明,充分展示出雄性的健美与力度。

宝鼎看黄鼬,那双狼眼亮得像闪电,就像两股企图融化冰层的流火,毫不掩饰一种雄性对雌性的思慕与渴望。

连傻瓜也不会相信宝鼎这么做是出于发情期的一种自然冲动。

虽说黄鼬自从和灰满合二为一变成双体狼后,由于地位擢升,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过去丧家犬般的贱相一扫而光,组合在它灰满右侧趾高气扬地也有几分富贵气了。但黄鼬四条狼腿天生就短,身段丰满后,那腿就显得更短,短得简直有点畸形了;脊梁下陷,变成难看的马鞍形;还缺了半只耳朵,瞎了一只眼,严重破相。

而宝鼎虽然被鹿蹄踢豁了嘴,不过稍稍有碍观瞻而已,并不影响啃咬,仍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宝鼎那条被老豹子咬跛的腿也早就痊愈,不瘸不拐。按宝鼎的地位,虽然追不到像黑珍珠这样的美貌母狼,但中等档次的配偶并不难寻。事实上泡泡沫经常有事没事围着宝鼎转悠,很有点那个意思。泡泡沫除了天生一张歪嘴喝水时会吐泡泡外,身材、毛色和气质都可以和黑珍珠相媲美。宝鼎是豁嘴,豁嘴配歪嘴,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宝鼎对泡泡沫视而不见,偏偏来打黄鼬的主意。

灰满一眼就看穿宝鼎讨好黄鼬的真正目的。

宝鼎也是天生一匹野心狼,总想出狼头地,那张豁嘴就是最好的证明。那时老狼酋波波老眼昏花刚刚掉进猎人的陷阱,肚皮被竹签扎通还没最后咽气,灰满和肉陀这对并驾齐驱的双杰还没来得及展开争权恶斗,陷阱旁的树林里突然跑出一头长着八叉大角架的公鹿。饥饿的狼群立刻把公鹿团团围住,树林里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杀。公鹿不像牝鹿和鹿崽,被狼群围住后会魂飞魄散束手待毙,公鹿凭借着头顶那对琥珀色的坚硬的角架和四只强有力的鹿蹄会作一番抗争。

按狼群对付公鹿的传统习惯,是先围而不咬,用嗥叫用佯攻用四面八方的不停骚扰耗尽公鹿的体力,摧毁公鹿的求生意志,等公鹿差不多筋疲力尽时,再由四五匹大公狼前后左右一起扑上去撕扯噬咬。这样时间虽然拖得久些,但狼群可避免无谓的损失。

但这一次,宝鼎却一反传统,狼群刚将公鹿围住,它就迫不及待地扑蹿上去。很明显,这家伙看着古戛纳狼群酋位空缺,想借这场狩猎崭露头角,威震狼群,脱颖而出,升格为酋。公鹿刚刚被围,锐气尚在,暴烈地晃动角架,即使雪豹面对这种情况也会有所顾虑。但宝鼎利令智昏,为了出狼头地不惜铤而走险。它第一次扑蹿到公鹿的肩胛,被公鹿一阵狂跳颠了下来,差点被鹿角扎通肚皮。它还不吸取教训,绕到公鹿的身后,紧接着再次冒冒失失扑了上去。机警的公鹿早有觉察,当宝鼎蹿到半空时,猛地尥蹶子,一蹄踢在宝鼎嘴上,宝鼎当场就被踢得像只风筝一样飘起来,跌到地上老半天没叫出声。这家伙酋位没捞着,反赔了半张嘴,从此变成了闭不拢嘴巴的豁嘴狼。

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灰满从宝鼎的过去不难揣摩出这家伙现在的打算。这匹狡猾的豁嘴狼一定从野苜蓿花丛里黄鼬因嫉妒而反目的事件中看穿了一个秘密,双体狼并非天生双体,也不是血肉相连灵魂互渗的并体,而是一种组合或是一种凑合,是可能拆散卸开的。只要让黄鼬脱离它灰满,哪怕离开一尺远,它灰满的威风和勇猛就一落千丈,不可一世的双体狼就变成了不堪一击的残狼。于是,这野心勃勃的豁嘴狼就想用春情来迷惑并笼络黄鼬,引诱黄鼬弃灰满而去,然后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取代它灰满当上狼酋。

这如意算盘打得真精啊!

面对豁嘴宝鼎的百般挑逗,黄鼬开始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冷若冰霜,不屑一顾。但几天后,黄鼬的情绪就有了微妙的变化,欣赏完宝鼎展示雄性健美与力度的露骨表演后,那只独眼亮得就像夜晚猎人捏在手里的手电筒,温热的脖颈朝它灰满伸过来,毫不害臊地想同它交颈厮磨。灰满不得不将自己的脖颈使劲扭开去,于是,黄鼬那只独眼里骇人的光亮变成绵绵无尽的哀怨。

灰满无论如何也不能迁就黄鼬对自己的感情。它历来把黄鼬看成自己身体的延续部分,降一格就是一根活拐杖,怎么能和自己身体的另一部分或者说是拐杖结为伉俪呢?它宁愿去和冰凉的石头交颈厮磨!

慢慢地,黄鼬面对宝鼎的挑逗表演不再冷若冰霜,那只独眼温情脉脉,有几多赞许,有几多鼓励。

这发狗瘟的豁嘴宝鼎,贼兮兮的眼睛一定也看出黄鼬正处在感情的空窗期,便更卖力地进行挑逗,狂热得就像全世界所有的母狼全死光了只剩下黄鼬似的。

灰满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自然而然萌生出一个歹毒的充满血腥味的念头:用最严厉的手段教训豁嘴宝鼎!

它是狼酋,它有权惩罚任何忤逆的行为。

二十二

灰满耐心地等到西坠的太阳与山麓形成一条水平线,然后策动黄鼬绕到豁嘴宝鼎背后。这个地形十分有利,缓缓的斜坡犹如一条加速跑道,可以使冲击更加迅猛。角度也堪称最佳,处在西端,落日就在背后,不影响自己的视线;而宝鼎即便发现异常,迎着太阳举目观望,金针似的直射的阳光会搅得它眼花缭乱,只看得见一片诡谲的光斑和流动的光影。

灰满跨着黄鼬好像散步一样神态悠悠地来到预定的出击地点,突然,它将两条残肢猛地在黄鼬软肋上一钩,做了个立体扑击的暗示。黄鼬条件反射般地全身狼毛竖起,嗖的一声顺着缓坡蹿下去。

灰满没有嗥叫。偷袭是成功的诀窍。

灰满不愧是智慧出众的狼酋,事情的发展完全和预想合拍。黄鼬还以为是发现了有价值的猎物,勾着头飞奔。双体狼酋犹如流星犹如飞箭犹如双筒猎枪里同时喷出的两颗铅弹。差不多蹿到离豁嘴宝鼎还有几米远时,宝鼎才发觉异常,转身来看,那金针似的强烈的光线刺得它双眼眯成一条缝。好极了,它灰满需要的就是对手愣神发呆的瞬间。等宝鼎在阳光下勉强睁圆了眼看清是怎么回事,从懵懂中惊醒过来,已经迟了,它已成为双体狼嘴下的牺牲品。

经过千百次的锤炼,灰满立体扑咬的技艺已炉火纯青,万无一失,威力大得犹如人类社会里的原子弹。它设计的具体步骤是这样的:它高高起跳朝宝鼎扑压下去,惊愕的宝鼎必然会后肢直立迎战,它张开利牙拼命朝宝鼎喉管咬去,宝鼎必然将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两条前肢伸出来抵挡它的身体,嘴吻也会一个劲地朝它反咬。这个时候,宝鼎的下三路全暴露出来,黄鼬就趁虚而入,一口咬向**器……

灰满觉得用立体扑击教训豁嘴宝鼎,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是黄鼬的利牙咬残了宝鼎,也就咬断了潜在的情缘,宝鼎不仅肉体受到伤害,灵魂也会受到重创。

这真是妙不可言的双重打击。

灰满这么想、这么做,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道德上的顾虑。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就是狼的处世风格。它要保住自己双体狼酋的地位,必须这样做。

在中国的方形文字里,狼字比狠字多了一点,意思很明确,再狠一点,多狠一点,就是狼。

灰满就是这样一匹标准野狼。

它蹿到茫然不知所措的豁嘴宝鼎面前,在起跳完成立体扑咬的最后一个动作前,气势磅礴地朝黄鼬耳朵里嚎了一声。这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命令,它要震得黄鼬耳膜发疼、脑子发热发狂、狼眼发绿发瘟,顶好是暂时丧失全部理智,疯咬一通。

灰满跃到空中,豁嘴宝鼎果然蹿直身体来仓皇应战,两副狼牙互相磕碰得咔嗒咔嗒直响。宝鼎怎么说也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不会像羊羔那样一口被咬断喉管。灰满只咬坏了宝鼎的嘴唇,让那张豁嘴豁得更怪诞;宝鼎也咬伤了灰满的鼻子,但愿别影响今后的嗅觉。灰满在空中没占到什么便宜,这是预料中的事。它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底下黄鼬的身上。

哦,黄鼬有足够的时间让宝鼎尝尝立体扑咬的滋味的。

短暂的空中噬咬很快告一段落,灰满落回地面,跟往常一样,黄鼬已待在它的落点,使它一沾地便成为一匹双体狼酋。

豁嘴宝鼎也跌落地面,翻了个筋斗。

灰满竖起耳朵想听豁嘴宝鼎的凄厉哀嚎,瞪起眼睛想看宝鼎身上迸溅出来的血浆。

奇怪的是,豁嘴宝鼎只是在地上打了个滚,沾了一身尘土草屑,脸上并没有受到致命伤后的悲痛,只有一丝惊恐,喉咙里发出的不是哀嚎,而是愤懑的低嚎;**器完好无损,两条后腿也不淌血。宝鼎站起来悻悻地走开去,四条腿稳健有力,不瘸不拐,连趔趄也不闪一个。

再扭头看黄鼬的嘴,干干净净,嘴角边没有一丝血迹,没有一根狼毛。

灰满明白了,黄鼬钻进宝鼎的下腹部,没舍得咬!小贱狼一定是在最后一瞬间闻到了宝鼎的体味,于是,及时闭紧了狼嘴。

瞧这小贱狼,两只充满歉意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远去的豁嘴宝鼎,那条蓬松的狼尾竖直摆动,分明是在吟唱赔罪的心曲嘛。

灰满精心设计的惩罚行为可悲地流产了。它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