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山林一片翠绿。

山间小路上,戴着漂亮的护脖儿的白眉儿迈着轻快的步子,小跑着。主人阿蛮星用细麻绳牵着老黑狗,跟在它的后面。

两条猎狗跟着同一个主人到日曲卡山麓狩猎。

天气很好,一缕缕阳光透过树梢的新叶洒向大地,乳白色的晨岚在树间袅绕。百眉儿的心情比天气更好,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自从去年初冬它投靠人类后,历尽艰辛,历尽磨难,终于苦尽甘来了。成功猎杀猞猁后,阿蛮星对它的宠爱更是一天浓似一天,不仅顿顿有荤腥,闲下来时还常常把它搂进怀里,深情地抚摸。白眉儿是知甘苦的狗,很珍惜主人对自己的这份情谊,打猎时格外卖力,次次都冲在头里,回回都不落空。主人脸面有了光彩,对它就愈加疼爱。有时它兴趣来了,还会独自进山,叼回只野兔或狗獾什么的,喜得主人眉开眼笑,逢人便夸它是一条千金难买的好猎狗。

不仅主人对白眉儿越来越好,猎户寨的村民们也彻底改变了对它的看法,再没有人朝它吐口水瞪白眼,再也没有人踢它打它骂它是贼,再也没有人指指戳戳怀疑它是豺狼投的胎。它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友好的欢迎,或者慷慨地扔给它一根骨头,或者慈善地赐给它一个微笑。尤其是巫娘,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见着它就要拿点好吃的喂它,一只田鸡,半块馅饼,硬往它嘴里塞,还用那串走兽髌骨做成的念珠在它头顶绕着圈圈,口中念念有词,说是给它开光,求山神猎神寨神保佑它永远平安。就连过去一贯欺负它的酒糟鼻,也转变了态度,见着它就跷起大拇指,表示称赞和问候。

在猎户寨的狗群里,它的境遇更是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一个落魄潦倒的可怜虫一跃成为灿烂的明星;地位扶摇而上,变成群狗的领袖,除了老黑狗黑虎外,所有的狗都对它服服帖帖,俯首称臣;那些过去欺凌过它的狗,现在见着它都会谄媚地朝它摇尾巴,它本来就身躯高大,相貌堂堂,一表狗才,如今配上一副闪闪发亮的护脖儿,更显得仪表俊美,神气十足,站在狗群里,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最让它得意的是赢得了巫娘家那条名叫冰冰的白母狗的爱心。冰冰唇吻上翘,双目细长,脖颈光滑风骚,身段丰满,尤其是臀部,浑圆如磐,饱含刚刚成熟的雌性的韵味,用狗的标准来衡量,算得上一条绝顶美狗。冰冰青春年华,含苞欲放,寨子里很多公狗都对它垂涎三尺,黏黏糊糊想贴上去占便宜,但冰冰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见到热情如火的公狗,便将那根漂亮的白尾巴紧紧盖在两胯之间,嘴脸冷如冰霜,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凌然姿态。冰冰过去对白眉儿的态度也十分恶劣,像监视囚犯似的监视它,如今却主动和它修好,有事没事陪伴在它身旁,态度柔顺乖巧得就像只猫。俗话说,雌性是雄性的一面镜子,白眉儿从冰冰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魅力与风采。

白眉儿在山路上小跑着,不时回头用充满感激的眼光望阿蛮星一眼。它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靠主人的栽培。村长的爱犬,本身就有一定的地位和权势,再加上它忠贞骁勇的品性,才会越来越受到村民们的喜爱和狗群的拥戴。假如没有主人的信赖和理解,它早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它时时怀有一种感恩图报的心情。它一面跑,一面竖起耳朵耸动鼻翼,用灵敏的听觉和嗅觉在静宓的山林间搜寻,希冀能发现有价值的猎物,让主人满载而归,让主人高高兴兴。

登上一道山梁,突然,白眉儿看见前面林子里闪过一个红影子,好像是匹豺。主人的视力也很好,也同时看见了,立刻喝道:“白眉儿,是恶豺,快追!”

主人的语调里充满了对豺的厌恶与憎恨。

白眉儿不敢怠慢,立即像股疾风朝前面那匹豺蹿过去。

山林里飘着薄薄的雾岚,白眉儿只望得见前面那匹豺朦胧的身影,无法看清究竟是谁。但它很清楚,自己正在追撵埃蒂斯红豺群中某一个成员。它闻到的就是它十分熟悉的埃蒂斯红豺群的气味;这一带是埃蒂斯红豺群的活动领地,不会有其他豺群的踪迹。

它并没有因为正在逃亡的猎物是埃蒂斯红豺群中的一员而放慢自己的速度,恰恰相反,它比平常的狩猎更加卖力,穷追猛撵,恨不得立刻就把前面那匹豺扑倒咬翻。

它已决心做条好猎狗了,当然要和豺彻底决裂。对它来说,埃蒂斯红豺群里没有温馨的回忆,没有丝毫值得留恋的地方。回想起过去在埃蒂斯红豺群里的生活,那简直就是一场用黄连浸泡的噩梦。大冬天它被豺群驱赶出境,还差点被豺王夏索尔咬死。它和埃蒂斯红豺群之间有的只是仇恨。因此,猎杀埃蒂斯红豺群的成员,对它来说,没有任何情感上的障碍。人类温暖的火塘,主人亲切的抚摸,已经彻底改造了它豺的灵魂,塑造了全新的狗的灵魂。它现在过的是没有饥饿也没有寒冷的日子,要地位有地位,要荣誉有荣誉,要伙伴有伙伴,还有一位称心如意的好主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狗了。它十分满意自己现在的猎狗生活,这辈子不可能再回埃蒂斯红豺群去做一匹豺了。它不再是豺,而是与豺没有任何瓜葛的猎狗。猎狗捉豺,天经地义。它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捕捉一匹豺,对白眉儿来说,意义十分重大:当它把过去的同类当做猎物去追捕去噬咬,其实就是一个灵魂的净化过程,用行动证明自己从心灵到外表都是地地道道的狗;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就是可以彻底打消老黑狗对它的怀疑。不知怎么搞的,整个猎户寨的人和狗都对它转变了看法,唯独老黑狗仍用对待暗藏的异己分子的态度对待它,总是对它毛尖上那层豺的红艳,吹毛求疵,总是对它身上残留的豺的气味,揪住不放,总把它视为豺的奸细,看做混血的怪胎。假如它当着老黑狗的面咬断一匹豺的颈椎,就可向老黑狗表明自己已同豺划清了界线,经历了血的洗礼,狗的灵魂也就定型了,再也不可能逆转了。

很快,白眉儿与豺的距离越缩越短,只差几步远了。

前面是一片早已凝固的泥石流,怪石嶙峋,石与石之间的泥沙里长着一束束狗尾草,中央部位有一条长长的雨裂沟。

那匹豺丧魂落魄,慌不择路,一头钻进雨裂沟去。

雨裂沟很窄,但有点深。

看来,这匹被它追撵的豺生性愚钝,缺乏在危急关头应变的能力。钻进雨裂沟,无疑是死路一条。雨裂沟没有第二个出口,再深也有尽头。假如是虎或豹在追撵,躲进雨裂沟算是一种良策,因雨裂沟很窄,大型猛兽钻不进来。但用同样的办法对付狗就不灵了,狗的形体与豺大同小异,豺能钻的地方,狗也能钻。它白眉儿虽说身坯高大些,但也不妨碍钻雨裂沟。

倒霉的豺逃到雨裂沟底端,无路可逃了。穷途末路,便不顾一切地回转身来,龇牙咧嘴低声啸叫,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状。

白眉儿不紧不慢地靠拢去。虽然雨裂沟里光线很暗,它还是看出被它逼进死胡同的是一匹体格并不强壮的母豺。它一条猛犬,要对付一匹母豺,是绰绰有余的。主人和老黑狗正往这里赶来,它有主人做靠山,有猎枪衬底,在这场较量中占着绝对优势。它不用费太大的力气就可制伏眼前这匹母豺。

豺惊慌地盯着它,准备应付最后的搏杀。

太阳冉冉升起,一束阳光把黑黢黢的雨裂沟照得通亮,把那张豺脸照得一清二楚。

母豺头上的毛有点灰暗,就像一只在黑泥里滚过的红浆果,下巴颏豁了一个口子,成了兔嘴,不时有唾液从豁口流淌出来,像吊着一根白线。这是一张十分丑陋的豺脸,却也是白眉儿无法忘怀的豺脸。

它可以毫无顾忌地咬死埃蒂斯红豺群中任何一匹豺,唯独眼前这匹母豺是例外。

这匹母豺因其生理上的明显缺陷,而取名叫兔嘴。兔嘴不仅嘴上有个V形豁口,那身豺毛也像患过疥疮似的癞秃斑驳,十分难看;嗓门喑哑,即使表示友好的嚣叫,也因声音变调,听起来像在同谁谩骂吵嘴。豺的社会崇尚力量,也讲究美,兔嘴长相丑陋,很不讨公豺喜欢,在豺群里地位低卑,长到五岁了,仍孑然一身;其他母豺在这个年龄,至少也是生育过一至两胎的母亲了;不是兔嘴有什么独身的怪癖,而是没哪匹公豺愿意同兔嘴踩背交尾。

这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或许正因为如此,兔嘴与白眉儿有一段相依为命不同寻常的交往。可以这么说,要是没有兔嘴,它白眉儿极有可能活不到今天。

那是白眉儿还刚满半岁的时候,日曲卡山麓刮起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北风怒号,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奇冷无比。其他幼豺都蜷缩在母豺温暖的怀里,度过漫长的冬夜。白眉儿没有母豺,也没有窝,只能钻在树叶下过夜。

半夜,它被冻醒了,四肢僵木,瑟瑟发抖。它还是只幼豺,身上没有多少热气,再这样煎熬下去,不等雪霁天晴,它就会被冻成冰棍儿的。为了活命,它涎着脸,麻着胆,去钻别的豺窝。它只有钻进成年豺的怀里,才能免于被冻死。它先去钻黑蝴蝶的窝,黑蝴蝶像驱赶一条讨厌的蛇一样把它踢了出来。它又去钻罕梅占据的那个树洞,结果更糟糕,差点被咬伤鼻子。

天寒地冻,各窝成年豺照顾自己的孩子都来不及,谁还有心肠管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儿呀。

白眉儿吃了几次闭门羹,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去钻别的豺窝。它卧在没遮没拦的雪地里,凄凉地哀嗥着,等着死神降临。雪花很快把它盖了起来,像个隆起的小雪丘,更像个小小的坟冢。

它迷迷沌沌时,觉得有谁把它从积雪下叼了出来,不一会儿,一股暖意弥漫全身,仿佛钻进了太阳的怀抱。它睁开眼一看,哦,原来自己是在兔嘴的怀里。好心肠的兔嘴听到它的哀嗥,顶着风雪从栖身的石缝里出来,把它捡了回去。

它依偎在兔嘴的怀里,彻骨的寒冷消失了,它享受到了一种温馨的母爱。从此,每到夜晚,它都要摸到兔嘴的窝里来。

两匹孤苦伶仃的豺,成了相依为命的伴。

一直到它被豺王夏索尔粗暴地赶出豺群前,它和兔嘴都保持着这种亲密的关系。

这是它在埃蒂斯红豺群里唯一难以忘怀的情谊。

此时此刻,假如换了埃蒂斯红豺群任何一匹别的豺,白眉儿都会毫不迟疑地扑过去咬断对方的喉管,然后叼着半死不活的俘虏,钻出雨裂沟,送到主人阿蛮星跟前去邀功请赏。

可偏偏就是兔嘴!

不知怎么搞的,白眉儿身上猎狗的胆魄消失得无影无踪。它觉得浑身虚软,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兔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唉,命运为啥总是与它作对呢!

兔嘴也认出它来,豺脸上惊恐的表情化作惊讶,不再朝后退缩,而是朝前跨了一步,耸动鼻翼来嗅闻它的脸颊。这是豺与豺久别重逢后互相识别的一种仪式。

白眉儿也耸动鼻翼闻了闻,兔嘴身上有股它十分熟悉的温暖气息,这气息曾经慰藉过它孤寂的心,暖醒过它被冻僵的身体。

懵懵懂懂,似乎又回到了昔日的豺群。

“汪——”山坡下传来一声狗吠。是老黑狗在叫,老黑狗是被主人牵在手里的,老黑狗到了,说明主人也到了。

白眉儿猛然被惊醒,从梦幻状态回到现实。它往后一跳,将自己的身体与兔嘴的身体脱离开。它是狗,怎么能出卖原则丧失立场与豺勾勾搭搭呢。它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应格外珍惜。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现在;千万不能头脑发热,为了虚无缥缈的情感而损害现实利益,毁掉锦绣前程。现实一点,别玩虚的,它告诫自己。它要不徇私情为主人咬死兔嘴,它想,它这样做绝不是忘恩负义,而是狗立场的坚定,狗觉悟的提高,狗意识的飞跃。就算兔嘴曾经给过它养娘般的关怀与温暖,它也要大义灭亲。狗和豺的矛盾无法调和,狗和豺之间无法抹稀泥,它是代表人类对豺进行正义的审判!刹那间,它恢复了龇牙咧嘴的扑咬状。对不起了,兔嘴,你祷告吧。

白眉儿凌空跃起,像张天网罩在兔嘴身上。它用压倒一切的力量把兔嘴压倒在地,它的唇吻刺探进兔嘴的颈窝,尖利的犬牙叼住了兔嘴的喉管。这将是致命的噬咬。兔嘴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定定地看着它,眼睛里有一丝哀怨。

挣扎也是白搭,反抗也是白搭,你算是死定了!

奇怪的是,感觉变味了。以往,它一旦叼住了猎物的喉管,便血液沸腾,产生一种如痴如醉的兴奋,但此刻,没有兴奋,倒觉得枯燥乏味,神经近乎麻痹了,仿佛不是叼着喉管而是叼着无生命的芦苇管。

不能跟着感觉走,它想,理性的选择高于感觉。它的行为是正义而崇高的,它不能动摇自己的信仰。它想合拢自己的嘴,将利齿嵌进兔嘴脆嫩的喉管去,完成最后的噬咬动作,可是……可是……它怎么也咬不下去,嘴无法合拢,丧失了噬咬的力量。

它真能这般狠心咬死兔嘴吗?要是没有兔嘴,它能熬得过漫长的冬夜吗?兔嘴给过它温暖的生,它真要还它冰凉的死吗?恩将仇报,比豺更豺了,是魔鬼,是蟊贼,是毛毛虫,天理难容。它还没有丧尽天良,它还没有寡廉鲜耻到无视一切道德准则的地步,它没法不拷问自己的灵魂。

不管做豺还是做狗,总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它无可奈何地松开了嘴。

兔嘴从它爪下钻出来,抖抖身上凌乱的豺毛,脸色相当平静,紧挨着白眉儿,那豺脖颈还黏黏糊糊地伸过来,企望与白眉儿交颈厮磨呢。

这大概是在对变节者进行安慰吧。

雨裂沟外传来跫然足音,传来老黑狗嘶哑的吠叫声。

兔嘴意识到处境危险,又朝前跨了半步,几乎依偎到它白眉儿身上来了。白眉儿明白,兔嘴是想寻求保护,是想谋取生路。

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奶奶的,即使前面是个臭水坑,也只好闭着眼睛跳一回了。

白眉儿用脑袋顶着兔嘴的腰,把兔嘴顶进雨裂沟底端一条土坎后面,并示意兔嘴蹲下来。

兔嘴很快领会了白眉儿的意思,闷声不响地藏了起来。

白眉儿立即回转身,蹿出雨裂沟。刚好,主人牵着老黑狗,顺着泥石流堆积成的缓坡爬了上来。白眉儿朝缓坡左侧一条幽深的小河沟吠叫个不停。那是在向主人传递信息,唔,那匹豺顺着小河沟逃跑了,主人,我们快追过去吧。那当然是假信息,白眉儿自从做了猎狗以后,还是第一次欺骗主人,心里惴惴不安。

阿蛮星什么也没察觉,转了个身,牵着老黑狗就准备顺着白眉儿指引的方向继续追撵。

白眉儿暗暗舒了口气,想不到诓骗人类那么容易。

突然间,节外生枝的事发生了。

老黑狗黑虎咆哮起来。

从动物的眼光看,人类的嗅觉真是糟糕透了,近在咫尺的气味也闻不出破绽,空长了一条鼻梁两只鼻孔。但这事瞒得过阿蛮星的鼻子,却瞒不过老黑狗的鼻子。老黑狗虽然老态龙钟,但毕竟是狗,嗅觉比阿蛮星要灵敏得多,走过那条雨裂沟时,它闻到里头有股豺的气味,心里一惊,停了下来,站在雨裂沟前,使劲耸动鼻翼 ——嘿,里头果真有股新鲜的豺的气味,那气味还凝结成一团呢。不难判断,那匹逃亡的恶豺此刻正蜷缩在这条雨裂沟的某个角落。“汪汪”,它朝白眉儿提醒式地叫了两声,小子,你别搞错了,这豺明明就在眼前这条雨裂沟里嘛!

白眉儿仿佛聋了似的,根本不理会老黑狗的提醒,还在阿蛮星面前蹿跳着,朝小河沟方向呜呜低声叫着,竭力怂恿主人快离开这里钻进小河沟去。

恶豺就在眼前这条雨裂沟里,白眉小子却执意要把主人引向小河沟,这是在搞什么名堂?老黑狗困惑地眨巴着眼睛,思忖道,是这白眉小子一时疏忽,没觉察到恶豺已逃进雨裂沟?不不,这不可能,再蠢笨的狗也不可能反应这般迟钝,连猎物逃跑的大方向也掌握不住;是这白眉小子嗅觉出了毛病?不不,也不可能,这家伙既没伤风感冒,也没鼻子堵塞,平时嗅觉比哪条狗都好,这条雨裂沟里冒出来的恶豺的气味那么浓烈那么新鲜,它黑虎这么大把年纪都一闻就闻出来了,白眉小子绝不可能闻不到的。那白眉小子为啥急不可耐地要把主人引向根本没有任何豺气味的小河沟去?这只有一种解释:白眉小子想包庇躲藏在雨裂沟里的恶豺,有意要把主人引入歧途!

突然间,老黑狗呼吸加快热血一个劲儿往脑门上涌,激动得浑身哆嗦。狗和豺自古以来就是敌对的两大阵营,正直的猎狗是绝不会去同情怜悯一匹豺的,只有豺才会帮豺。换句话说,白眉小子是豺,所以才会包庇豺的。看来,自己的怀疑是对的。它半年前第一眼看到白眉小子,就觉得这家伙气味不正,眼睛深处有一股豺的邪恶,就疑心它是豺娘养的种。它黑虎千方百计排斥它打击它,目的就是想要把异己分子清除出去,纯洁猎户寨的狗群。殊料这白眉小子狡诈无比,偷鸡被捉了现行,不仅没受到惩处,反而摇身一变,从酒鬼苦安子手里转到阿蛮星门下来了,七弄八弄,竟然成了猎户寨狗群的明星。

过去,阿蛮星闲坐在火塘边抽水烟筒时,总要把它黑虎揽进怀里,用布满茧花的粗糙的手掌抚摸它的脊背,还会逗它玩,将一把钥匙或一颗玻璃球之类的小玩意儿扔进墙角或床底,让它嗅着气味去寻找;当它叼着小玩意儿摇着尾巴回到主人身边时,主人就会笑着夸奖它两句,或者赏给它一根骨头。这种令狗陶醉的情趣自从白眉儿来后,就永远打了句号。现在,主人手掌抚摸的不再是它黑虎而是白眉儿,主人结实的胸怀和有力的臂弯里也只有白眉儿才有资格钻进去享受。

有一次,白眉儿不在家,主人坐在火塘边的马扎上咕噜咕噜抽烟,它突然一阵冲动,想重温旧梦,想钻到主人怀里去,再一次享受被抚摸的幸福。可它刚挨近主人,主人就极不耐烦地瞪了它一眼,挥挥手作驱赶状:“去去,待一边儿去。”它不相信主人真会撵它,它想主人也许是在跟它闹着玩呢。它涎着脸硬往主人的两膝间钻,主人抬起脚来,在它胸肋上踢了一脚,沉着脸提高声音喝道:“去,别来烦我。”它无法形容当时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只觉得天旋地转,有一种坠入深渊的失重感。凭良心说,这一脚踢得并不重,轻飘飘软绵绵跟蹭痒差不多,胸肋并没任何疼痛的感觉,可它却觉得是在受酷刑。心灵的创伤和疼痛是无法估算的。对一条家犬来说,失去了主人的爱,活着还有多大意义呢。

更让它难受的是,过了一会儿,白眉儿从外面回来了,跨进木屋挨到主人身边,主人却让这豺娘养的蹲在他的两膝之间,亲密无间,共同享受火塘的温馨。它在一旁看得心痒眼馋,真恨不得当场把白眉儿踩进地底下去,自己好去顶替白眉儿的位置。

想起这段往事,老黑狗气得要吐血。可以这么说,这白眉小子的发迹史,就是它黑虎的落难史;这白眉小子的每一次得意,就是它黑虎的每一次失落;这白眉小子是踩着它黑虎的身体爬上去的。

最让它不能忍受的是,主人把它戴了十几年的那副镶嵌着铜钉的牦牛皮护脖儿摘下来戴到白眉小子脖子上去了,这等于废黜了它狗群领袖的资格。这以后,日子像顺吃甘蔗,一节不如一节甜。原先对它恭恭敬敬的公狗,见着它不再朝它摇尾巴,也不再按它的眼色行事。有一次,它好不容易从垃圾堆里找到一根还没啃干净的肉骨头,刚想吃,一条名叫驴蛋的大公狗冷不防从背后蹿上来,把它撞出三尺远,一口抢走了肉骨头。原先抢着向它献媚的母狗,见着它不理不睬,连尾巴也懒得朝它摇一下。走在路上,再没有人会丢食物给它吃。唉,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啊。

虽说是阿蛮星摘去了它脖子上那副漂亮的护脖儿,但它是狗,阿蛮星是主人,狗是无权责备主人的;它理所当然把这笔仇恨账记到白眉小子身上。它觉得自己和白眉儿前世有仇,天生的冤家对头。它是狗,无法把嫉妒升华到你好我比你更好这种现代境界,它的嫉妒只能处于我好不了也不能让你好这种原始水平。它把白眉儿恨到骨髓里去了。

它渴望着能报仇雪恨,当然,最绅士的做法,就是豁出老命和白眉儿决斗一场,把丢失的荣誉夺回来;可它虽然恨白眉儿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头晕目眩,却并没丧失自知之明:这白眉小子年轻力壮,犬牙又尖又亮,爪子又细又长,能一口咬掉猞猁尾巴,实打实地硬拼,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手。它老了,也不可能重新长一身锦缎般闪亮的狗毛,重新长一口洁白如玉石般的犬牙,重新长一双清亮如井水般的狗眼,重新长四条奔跑如疾风的狗腿,驰骋山林,猎取很多珍贵的野兽,重塑自己的光辉形象,夺回主人的宠爱。没办法,它只好把委屈藏在心里,韬光养晦,潜伏爪牙忍受,寄希望于白眉小子自我暴露自我毁灭。

它希望这家伙会得意忘形,尾巴翘到天上去,或者积习难改重犯偷鸡的毛病,或者仗势欺人去抢小孩手里的食物,或者恃强凌弱欺压其他猎狗,闹得天怨地怨人怨狗怨。遗憾的是,这家伙鬼得很,春风得意红得发紫了,也不翘尾巴,不但不偷鸡不抢小孩手里的东西不欺压别的猎狗,相反,愈发规矩愈发谦虚了,在寨子里无论见到谁都摇尾致意问候,对其他猎狗也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给村民的印象越来越好,在狗群中的威信也越来越高。它黑虎差不多对今生今世还能否报仇雪恨已经绝望了。可突然间,这白眉小子就要露出豺的真面目了。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黑虎想,自己只要让主人看见雨裂沟里藏着一匹恶豺,聪明的主人就立刻会明白事情的真相,识破白眉儿豺的本性。它晓得,主人曾经养过一条名叫洛戛的猎狗,就是让豺给害死的,因此主人对豺恨之入骨,决不会轻饶了混进狗群混到身边来的豺,说不定一怒之下会一枪崩掉白眉儿的脑袋呢。

窝藏罪犯的自己就是罪犯;包庇猎物的自己也应该变成猎物。

啊哈,除恶务尽,大快狗心。

白眉儿还在引诱主人朝小河沟方向追。

豺娘养的,想瞒天过海,没那么容易呢,老黑狗狠狠剜了白眉儿一眼,有我黑虎在,谁也甭想把主人当傻瓜蛋耍!

阿蛮星将手里的细麻绳朝小河沟方向牵拉着,示意老黑狗快走。

老黑狗梗着脖子,不动弹。

“怎么啦,黑虎,走不动啦?唉,你老喽,体力不行喽,真不该带你进山来的。好吧,走不动就慢慢走,好歹算是给我带个路吧。”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老黑狗一个劲地吠叫。主人,您误会了,我不走不是我没力气撵山狩猎,而是恶豺就躲在面前这条雨裂沟里。您老明鉴,不信的话,就将您的枪管捅进雨裂沟去崩它一枪,保证会有一匹满脸血污的豺大口大口喘咳着从硝烟中跌滚出来。

可惜,阿蛮星虽然养了一辈子狗,仍听不懂狗的语言。

“你叫啥呀,豺都让你给吓跑了。”阿蛮星埋怨老黑狗道,“瞧白眉儿,从不大声嚷嚷,咬起来凶得像只猎豹。”

白眉儿意识到老黑狗已发现了蹊跷,心急如焚。得赶快让主人牵着老黑狗离开此地,再待下去,怕要露馅呢。它跑过来叼住主人的一只裤腿,朝小河沟方向拖拽。主人,别在这里无谓地逗留了,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快走吧,不然豺就逃远了。

阿蛮星拽紧细麻绳,强迫老黑狗朝小河沟方向走。

细麻绳勒住老黑狗的脖子,憋得它十分难受,但老黑狗顽强地伫立着,一动不动,嘴朝着雨裂沟,“汪——汪——”发出一声声喊冤似的长吠。

“老杂种,你叫魂啊!”阿蛮星訾骂道。

老黑狗发疯般地又蹦又跳,竭力想挣脱细麻绳的束缚,一个劲儿地做出向雨裂沟扑击的姿势。无论如何,它也要让主人明了自己的用意。

“老家伙,你是在搞什么名堂嘛。”阿蛮星稍稍松弛了一下细麻绳,老黑狗猛地往前一蹿,阿蛮星拽不住,踉跄了两步,被带到雨裂沟前。老黑狗更来劲了,狂跳乱颠,频频噬咬,明显地表现出一种急不可耐想钻进雨裂沟去搏杀的心情。

白眉儿的长舌头燥热得就像含住火炭;狗没有汗腺,再着急也不会吓出一身冷汗;狗散热靠舌头,急火攻心时,也只能用舌头来排泄。它那颗狗心咚咚咚就像要跳出嗓子眼。假如事情败露,后果不堪设想。主人或许会把它当做暗藏在身边的豺,用铅弹击碎它的脑壳;或许会以为它是背信弃义与豺狼沆瀣一气的恶狗,而用长刀剁下它的狗头。

一瞬间,它后悔了。真的,它完全没必要萌发愚蠢的怜悯,沉溺感情的泥淖。要是救了母豺兔嘴而毁掉自己,那才亏大了。再说,一旦露馅,它好不了,兔嘴也跑不掉的。它是猎狗,一条猎狗为一匹母豺殉葬,怕会让森林百兽都笑掉大牙的。可是,后悔已经晚了。现在,它只有硬着头皮装蒜到底;但愿老天保佑,能让它蒙混过关。它竭力克制住自己激烈的心跳,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主人阿蛮星跟前溜达,不时朝小河沟发出一声短促的吠叫。

“这是怎么回事嘛?”阿蛮星看看激动万分的老黑狗,又看看镇定自如的白眉儿,困惑地皱起两条浓眉,“要是这雨裂沟里藏有猎物,白眉儿早就扑进去了嘛,还能让你黑虎来捡便宜?”

阿蛮星说着,弯下腰来比试了一下,雨裂沟太窄,他无法钻进去;里头太暗,啥也看不见。

老黑狗愈发疯癫,拼命朝雨裂沟里扑。

“不让你进去,看来你是死不瞑目了;好,你去,你去,我倒要看看你能掏出什么希罕来。”说着,他解开了老黑狗脖颈上的细麻绳。

老黑狗行动自由了,气势汹汹地蹿进雨裂沟去。

白眉儿一颠脚,跟着老黑狗钻进雨裂沟去。它不能在沟外无所作为地等待事情暴露。假如它在沟外听之任之,雨裂沟里很快会爆发一场狗豺大战,狗嚎声豺嚣声厮斗声会传出沟来,传进主人耳膜,那样的话,就无法再补救了。

“对对,白眉儿,你也跟进去看看,别让黑虎去咬毒蛇蝎子什么的。”

事后,白眉儿回想起来还禁不住有点害怕,要是当时它不灵机一动跟着老黑狗钻进雨裂沟,它的猎狗生涯绝对葬送掉了;幸亏它跟着老黑狗进去见机行事,这才转危为安。

老黑狗在雨裂沟里三蹿两蹿就跳到那条土坎前,冲着母豺兔嘴龇牙咧嘴地吠叫。

“汪汪汪”,你这恶豺,看你还能往哪里藏?

兔嘴惊慌失措,从地上弹跳起来,高耸起脊背,准备搏杀。

老黑狗凶狠的咆哮声,震得雨裂沟微微抖颤。

兔嘴那张丑陋的豺嘴开启宽宽一条缝,喉结滑动,眼看就要吐出一串凶猛的豺嚣了,白眉儿赶紧纵身一跃,越过老黑狗,跳到兔嘴面前,冷不丁将自己尖尖的嘴塞进兔嘴的唇齿之间。

千万别嚷嚷,你要是嚣叫,不但毁了你,也会葬送了我。

兔嘴很快明白了白眉儿的用意,后退一步,闭起嘴,缄默无声,缩在土坎下面。

现在,白眉儿夹在老黑狗和兔嘴中间。它已山穷水尽,没有回旋余地;倘若此时它反戈一击咬死兔嘴,为时也晚矣;主人或许会识破它欲盖弥彰的伎俩,或许会以为它是条嗅觉连老黑狗都比不上的笨狗。它不能再变来变去,不能在豺性和狗性之间再度彷徨犹豫。无论如何,这次它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它面朝着老黑狗,眼光冷峻而严厉,沉默地用舌尖舔着牙尖;这形体语言十分明显,是含有威胁性质的警告,不许老黑狗靠近兔嘴,不许老黑狗伤害兔嘴。

老黑狗勃然大怒,更猛烈地吠叫起来,震得沟顶上的泥屑刷刷往下落。认豺为友,吃里扒外,卑鄙得令狗作呕!简直连狗屎都不如!它早就疑心这眉眼间有块醒目白斑的家伙是狗貌豺心,现在果真应验了。可惜的是,主人无法钻进雨裂沟来,亲眼目睹这铁的事实。它朝母豺刻毒谩骂,试图激怒母豺,让母豺发出尖声嚣叫;主人有丰富的狩猎经验,只要听到豺嚣,就能明辨是非曲直,猜出雨裂沟里的秘密。

比豺更可恶的白眉儿,竟及时阻止母豺张嘴嚣叫,暴露身份。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让狗气愤的事了。老黑狗七窍生烟,跃跃欲扑。它豁出去了,拼着一条老命也要把白眉儿的卑劣行径曝光在主人眼鼻底下。它清楚自己面对两个穷凶极恶的对手,可它不怕。它真理在握,它一身正气,它代表正义,它代表光明,它相信正气和真理一定能战胜邪恶和奸佞。它大义凛然地扑将上去,想咬住母豺的腿,拖出雨裂沟去,让罪恶受到公正的审判。

白眉儿陡地用两条后腿直立起来,挡住了它的扑击。

无耻的叛逆,我跟你拼了!

老黑狗张嘴朝白眉儿咬去,唉,毕竟年老体衰,腰腿不太灵便了,它不但咬了个空,反被白眉儿衔住一条后腿用力一掀,摔了个四足朝天。没等它翻爬起来,那该死的豁嘴母豺敏捷地跃过来,用力按住它的两条前肢,白眉儿则用身体压住它的腰部和后肢;它挣扎,但无济于事,像被压在两扇磨盘下,动弹不了;白眉儿湿漉漉的长舌头慢吞吞地舔它颈窝的绒毛,白森森的犬牙恶毒地在它喉管上摩擦;白眉儿眼光冷得像块冰,透露出汹涌的杀机。

你要干什么,想和豺合谋戕害一条忠诚的狗吗?

你放开呀,暗杀绑票讹诈之类的恐怖活动全世界都反对哩!

白眉儿不但没松劲,竟叼住了它的喉管,轻轻提起,在尖利的牙齿间碾磨搓揉。这纯粹是拿它的生命在玩耍。它的老命此刻拿捏在白眉儿的爪牙间了。一瞬间,它勇气顿消,骇怕得全身战栗。蝼蚁尚且贪生,狗比蝼蚁高级得多,当然爱惜生命。它现在被咬死了,主人也弄不明白它是怎么死的,或许还以为这是条深不见底的雨裂沟,它失足滑下去跌死了呢。主人钻不进来,不可能查看事故现场;白眉小子绝对会装出一副无限悲哀的样子,哄骗主人,让主人相信自己是无辜的。死得不明不白,死得稀里糊涂,死得莫名其妙,死得冤里冤枉,死了也不能揭穿白眉小子豺的真面目,这也实在太不划算了。

老黑狗软了下来,四肢抽搐,眼睛里泛起一片乞求的光。

再厉害的动物都有软和硬两面性,这是一种生存技巧。当遇到强有力的对手时,眼看求胜无望,就会做出各种各样求饶的姿态来,以博取对手的宽容。这种行为在种内斗争中尤为常见。生物学家把这种现象定名为“进化上的稳定策略”,简称宜斯策略。

老黑狗很懂得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就在这时,雨裂沟外传来阿蛮星的呼叫:“白眉儿,黑虎,怎么在里头磨蹭半天还不出来,瞎折腾啥呀!”

呦呦,老黑狗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呜咽。

“出来,快出来!”

白眉儿朝兔嘴使了个眼色,同时松开了爪子。老黑狗仓皇翻爬起来,顾不得抖掉沾在身上的泥屑,哀嚎一声,夹紧尾巴一溜烟逃出雨裂沟去。

白眉儿无声地将兔嘴顶回土坎后面,然后,在雨裂沟里扫视了一遍,正巧,角落里有一只死蝙蝠,便叼起来跟着老黑狗蹿了出去。

老黑狗来到阳光明媚的雨裂沟外,在阿蛮星双腿间盘桓了两圈,惊魂甫定,低落的情绪又亢奋起来。狗仗人势,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主人是它的依傍,是它的靠山,是它的后盾,在主人身边,它还怕什么。它相信主人是绝不会容忍恶豺的。在雨裂沟里险些遭到暗算,雨裂沟外可要好好出出这口窝囊气了。主人一定会扮演最公正最严厉的法官,处决狗面豺心的叛逆。

瞧这豺娘养的白眉家伙,也跟着它钻出雨裂沟来了,厚颜无耻地在朝主人摇尾巴,摇得像朵黄菊花。你别装蒜了,你和豁嘴母豺一鼻孔出气,你也是匹豺!老黑狗义愤填膺,从阿蛮星的胯下钻出来,走向白眉儿。来呀,咬呀,还像刚才在雨裂沟里那样用你粗糙的豺舌尖利的豺牙来戏弄我的喉管呀!来呀,咬呀,把你豺的凶残与狠毒表演给主人看看,也好让主人擦亮受蒙蔽的眼睛,识破你的伪装!

老黑狗没料到,白眉儿没任何要向它攻击的举动,相反,白眉儿低头垂尾,一副敦厚温良的模样;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恶豺变狗,甚至比狗更狗了。老黑狗愈发气得要吐血,扑过去就咬,恨不得咬掉对方那张狗皮,咬碎那颗豺心。

白眉儿轻轻跳开去,是忍让,是躲闪,是谦和;不愿窝里斗,不愿同类相残;何等大度,何等慈悲;高风亮节,堪称团结的楷模。

老黑狗气昏了头,一口咬中白眉儿的一条后腿,咬下一嘴黄毛。

白眉儿委屈地轻吠一声,朝阿蛮星靠拢,仿佛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绅士。

老黑狗一时没反应过来白眉儿为何要听任它咬,甘愿受皮肉之苦,主人阿蛮星替它解开了这个谜。

阿蛮星的视线落在老黑狗粘满黄毛的嘴角,双目突突喷出火来,飞起一脚,踢在老黑狗的屁股上,把老黑狗踢得在地上打滚。

“你这条不知好歹的老瘟狗,你疯咬什么!你要把白眉儿咬瘸了,看我不活剥了你张狗皮!”

白眉儿的眼睛阴险而快活地眨动起来。

老黑狗虽然听不懂主人究竟在骂个啥,但从主人严厉的口气,短促的语调,踢它时落脚的沉重,已感觉到主人对自己的讨厌与憎恶。它明白了白眉儿所以要让它轻易咬一口的险恶用心。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它是狗,它无法操作人类的语言把雨裂沟里的秘密告诉主人。它只有跳过去咬住主人的一只裤腿用力朝雨裂沟拉扯。主人,雨裂沟里藏有一匹豺,藏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它用力过猛了,加之主人的裤子本来就已穿旧,咝的一声,主人的裤子被撕开一个大口子。主人又生气地踹了它一脚。

“老瘟狗,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老黑狗狂吠乱跳,在雨裂沟前做出一连串的扑咬厮斗动作,以期让主人理解自己的苦衷。

到底是朝夕相处了多年的主人,虽然彼此间言语隔阂,但心灵还是有几分相通的。阿蛮星咬着嘴唇想了想,蹲下来拍拍老黑狗的脖颈说:“黑虎,你是想告诉我这条雨裂沟里有我感兴趣的东西,是吗?”

理解万岁!老黑狗激动得呜咽起来。

阿蛮星伏在地上,脸凑近雨裂沟,瞪大眼珠子,瞄了瞄,啥也没看见。

老黑狗心里一片悲凉,人类的视觉功能真是低得可怜啊。

阿蛮星搔搔脑壳,转向白眉儿:“唔,白眉儿,这雨裂沟里到底有什么呀?”

白眉儿跑到阿蛮星面前,将叼着的死蝙蝠吐在地上。

阿蛮星不屑地踢踢死蝙蝠,啐了一口唾沫,说:“呸,谁希罕捡这破玩意儿。”

老黑狗暴跳起来,这是造谣,这是撒谎,这是欺骗!雨裂沟里有一匹嘴唇豁开长着一张丑脸的母豺!可惜,它无法让主人知晓内情。它冲动地奔向雨裂沟,刚到沟边又缩了回来;它是无法同时制伏两个坏蛋的。它急得在原地旋转,朝空中噬咬扑击,活像条疯狗。

“唉,”阿蛮星悲悯地望了老黑狗一眼,“黑虎,你真是老喽,不中用喽,值钱的猎物追不着,不值钱的死蝙蝠却又叫又闹的。原想让你进山带个路,看来你连带路都不称职啊,只配看家护院了。”

白眉儿朝小河沟方向吠叫了两声,示意主人快去追。

阿蛮星将细麻绳重新套在老黑狗脖子上,使劲往小河沟牵拉。

老黑狗抱住一块石头耍赖不走。它不能让白眉小子阴谋得逞,它不能让自己背上老而无用的黑锅,它不能让主人上当受骗误入歧途。它要揭穿雨裂沟里的罪恶。

阿蛮星被惹恼了,重重地踹了老黑狗两脚:“老憨狗,一只死蝙蝠就勾掉你的魂啦?快走,再不听话,我活活勒死你!”

老黑狗脖子被细麻绳紧紧勒住,眼珠暴突,呼吸困难,若再挣扎,真要窒息了。它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主人钻进小河沟。它一路走,一路发出长吠,声音凄凉哀怨,透出无限悲愤。

沿着小河沟追撵,自然是南辕北辙,追得越快,离豺越远,结果一场空,连豺的影子也没见到。阿蛮星并没因此而责怪白眉儿领错了路,他把责任一股脑儿归咎到老黑狗身上,怪老黑狗迷恋一只死蝙蝠耽搁了时间,让豺给跑了。

老黑狗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咽。

白眉儿并没因为自己欺瞒成功而窃喜。主人愈是信赖,它愈是内疚。它放走了兔嘴,使得主人在这场狩猎中一无所获,蒙受了损失。当天夜里,它独自进山,摸着黑翻过日曲卡山麓跑到尕玛尔草原,逮着只黑麂,拖回猎户寨,算是补偿主人的损失,这样,心里才稍稍好受些。

这次是个特殊的例外,从今以后,它再也不会干丧失猎狗原则的没名堂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