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了,柱儿。没把你的……死讯,告诉你妈。不怪、我,你妈,她,会受不住哇。”

嘤嘤的泣声,他的身子向前倾着,头不住地低着、低着,一直低到膝盖。

彩虹走了。天空纯净得像一弯清水。

好久,他才抬起头,哆嗦着手,在衣袋里抠摸了好久,才见他捏出一个黑莹莹的东西来。

“西瓜子!”我惊叫道。

他浑身一抖,慢慢地转过身,放下裤脚,说:“姥爷种西瓜。等结了果,给你吃。”他蹲起来,抠个坑,让我把子放下去。

“还赶趟吗?”我问他。

“赶趟。大秋就成了。”他抓起一捧土,细细地搓着,均匀地撒在坑里。

我和姥爷关上园门,走进屋子,姥姥在里面骂:“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一个不叫操心的!赶明儿告诉柱儿,再回来,可别给那老孽障买东西。弄点子西瓜子啊,今儿看,明儿摸,真比见着儿子还亲。”

我猛地冲进屋,揪住姥姥的衣襟:“谁叫柱儿?”

“‘柱儿’也是你能叫的吗?没大没小!”

“他是谁?”

“你大舅!”

柱儿是大舅,大舅怎么会死呢?不敢告诉柱儿他妈,柱儿他妈不就是姥姥吗?

“姥姥,你是柱儿他妈?”

“嗯,咳、咳。”她笑歪了身子,洒了一衣襟粥,“我不是柱儿他妈,谁是呢?生柱儿的时候,难产哟,差点没把命搭上。”她从贴墙的铁丝上拽下抹布,捣蒜般地扑弄着米粒。

“快吃!凉了!什么都好问!”小姨把碗推到我面前,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不饿!我不吃!谁希用你管,对象去吧!”

她摔下筷子,跑到西屋,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

自知闯了祸,我满心不自在地走出屋。

晚霞将要下去,天上变成了灰蓝色,远山被罩在一片水雾之中,显得空旷和迷离。

傻子迎着我走来。我无心理它,径自向前走着。它委屈得呜呜叫着,抗议般地跺着脚。

也不知走了好久,前面是江了。

啊,江,你迅疾地、不停地流,你不觉得累吗?真像个贪玩的野孩子,一躺到这儿,就忘记了吃饭、睡觉。

你已经变野了,不停地卷起一道道波浪,一簇簇水花。即使这样,你还觉得不过瘾,于是,就在自己的胸脯上切下一块块肉,甩到沙滩上,化成五颜六色的石子。

瞧你,是不是看我来了,又播撒出一片亮晶晶的碎光,吐出一朵朵白莹莹的莲花?哦,你点头了,不住地点头了。你这北极村的野孩子!

沙滩多好。又松又软。我怎么才第一次感觉到?五颜六色的石子,圆的、方的、长的,很多,很多……

被小舅从江边抱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天边钩着一弯淡淡的月牙,无际的星星像蜡烛的火苗,不住地跳着。

我的泪把小舅的领口全弄湿了。我羡慕江,甚至有些恨它。它洋洋洒洒,阴天,狂热地亲吻条条雨丝;晴天,悠闲仰望浮游的云彩。

江啊,江,你一定知道奶奶为什么会那样骇人地笑,姥爷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青蛙在江边呱呱地叫了。开始只是零零稀稀的几声,听起来,好像带着铃铛的马车在飞奔。

星啊,星,满天都是。我是哪一颗呢?妈妈不是说过,生我的时候,梦见一颗星星扑到怀里了吗?

哦,太累了。我感到头发沉、胸闷极了。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身上冷得直哆嗦,好像谁给涂了一层冰。我把头无力地搭在小舅的肩膀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累极了,累极了。

我的眼前是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它们晃啊、摇啊,红了,全是红的了,像新媳妇的盖头,像大公鸡的鸡冠;不,又是紫的了,干万颗的小豆豆。粉的、绿的、白的……最后是满眼的金色,像火星飞迸。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白的墙,映着明晃晃的阳光,更白了。

荷包蛋和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姥姥的眼里含着泪,用搓板一样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抚弄着我的额头。

“灯子,灯子,起来吃吧。”是姥爷的声音。我把着姥姥坐起来,接过碗,很快,两个鸡蛋进肚了。细细的面丝也吞进去了。

我觉得舒服、轻松了许多。放下碗,我就要出去。我知道,这是中午,自己睡了一宿零半天了。

“哪去?”姥姥拽住我的胳膊。

“去玩。”

“不中。刚要好,夜里发烧才吓人呢!”

“发烧?我都说啥了?”

“你说你变成了星,还说要变成江,又说有个奶奶给了个什么东西……多着呢。”

“我提没提柱儿的事?”

“见天儿的叫柱儿,该是想你大舅了吧?”她说完,咳了一声,扯起前襟擦眼睛。姥爷急忙弓着背走开了。

没提柱儿就好。他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只听小舅讲过。姥爷挨斗时,大舅抱不平,惹怒了公社书记,把他调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去了。那年他才十七岁。他死在那个地方了吗?

姥爷多可怜,他死了儿子不敢大声哭,姥姥更可怜,她的儿子死了她都不知道,还当他活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看看傻子去吧,它一大早就刨土,挣铁链子,疯了似的。”姥姥一边跪在炕上用小抹布来来回回地擦着炕,一边对我说。

我忘记回答,飞快地冲出屋。

果然,傻子在拼命地挣铁链子。它蹬着腿,冲刺般地一蹿,脖子上便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没有挣脱,它嗷嗷地叫着,疯了似的又向前扑,铁链子被拉得绷直。

“傻子!”听到声音,它猛地一抖。它的腿由前倾变直了,铁链子也变松了。它迅速仰过头,望着我,烂泥似的瘫在新翻的泥土上。我跳过去,搂住它。它用舌头不停地舔我的手心。

“是不是我来晚了,你发脾气?你挣铁链子,是要找我去吧?”

我问它,它木然不动,毫无反应。等我站起来,要离开时,它又疯了似的又跳又叫。

“不走,我不走。”我揪住它的耳朵,按它到障子边。它明白似地点点头。

太阳由中天向西滑了,猪吃完食卷着尾巴回圈了。现在,我得去看老奶奶了。

“黄蜂好,黄蜂好,黄蜂不蜇我的小宝宝。给你花粉吃,给你好花粉。只要你不来,吓我的小宝宝。”

老奶奶蹲在灶门前捅着火,努着嘴唱着。她的脸被火映得红光光的,深凹的蓝眼睛显得那样好看。

锅里咝咝地冒气了。白浆浆的米汤顺着锅沿淌下来,滴到她握火钩子的手上。她一惊,慌乱站起来,去掀那锅盖。我倚着门框,把小拇指含在嘴角。她放上碱,画圈似的用勺搅着粥。

“奶奶!”

她掉过身,把勺子扔到一边,扎煞着手,想要搂我。见我住后缩,她又垂下手,温和地说:“来了。吃饭了吗?”

“吃了。荷包蛋。”我不由咂了咂嘴。

“粥熟了,拌拌糖,再喝碗米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