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开心灵樊篱

猎豹虽属猫科动物,却在形态特征和猎食行为等许多方面和正宗的猫科动物有着显著差异。它身材瘦高,四肢细长,膝盖不具髌骨,亦无爪鞘,不会上树,和犬科动物的特点蛮相近的,因此有些动物分类学家称它为猫科动物的异种,或者说是犬科动物的亲戚。

如果要评陆上动物最佳猎手,非猎豹莫属。它有极强的爆发力,是动物界无可争议的短跑冠军,追撵猎物时速最高可达每小时一百公里左右,世界上任何一种草食动物一旦被它盯上都无法侥幸逃生。它猎食时既能采用猫科动物埋伏奇袭的战术,凝神屏息躲在暗处等待猎物走近,出其不意地猛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猎物击倒,咬住猎物的喉咙使猎物窒息而亡;也能发挥犬科动物的长处,发现猎物后紧追不舍,长途奔袭,与猎物展开用生命作赌注的赛跑,一直到猎物精疲力竭口吐白沫瘫倒在地任其宰割为止。

猎豹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特点,以五六只为一小群共同生活,群体中雄豹的数量多于雌豹的数量,比例约3∶1,这种一雌多雄的婚姻形态,在哺乳类动物中是绝无仅有的。

据野外调查,猎豹主产于非洲,亚洲的印度和巴勒斯坦也有它的踪迹,遗憾的是,随着亚洲人口爆炸,在最近三十年里,猎豹在亚洲的数量急剧减少,已濒临灭绝。

云南西双版纳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与印度相似,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以保护野生动物保持生态平衡为目的,拨了一笔经费给昆明圆通山动物园,要求成立猎豹野化中心,将经过野化后合格的猎豹放归西双版纳原始森林。

所谓野化中心,就是找个合适的地方,模拟野生环境,让原本生活在动物园笼舍里的猎豹逐步适应野外生活。可以这么说,野化中心相当于由动物园的居民变成野生动物的学校、中继站和培训基地。

一般人都认为,关押在动物园的虎豹豺狼,只要打开笼子的铁门放它们出来,立刻就是威震山林称王称霸的食肉猛兽。其实不然,动物园的猛兽大部分都是在笼舍里出生笼舍里长大的,徒具猛兽的外形而已,即便是从野外抓获的猛兽,在动物园里待长了,也会异化变质,行为和心理上都与真正的野生猛兽相去甚远。

武汉动物园曾做过一个实验,将两只从小就生活在动物园里的金钱豹未经任何野化处理就放归神农架自然保护区,只是在豹脖子上系了个无线电发射器,以便跟踪观察。结果三天后,一只金钱豹在陡峭的山坡捕捉羚羊时,羊肉没吃到,比惹了一身羊膻味更糟糕,竟然被羚羊用犄角从石崖上抵落下去,摔进深渊,呜呼哀哉;另一只金钱豹勉强活了半个多月,也因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去吞吃动物腐尸,得了恶性痢疾,拉肚子拉得虚脱而亡。

因而,设立野化中心,是十分必要的明智之举。

圆通山动物园背后有一块荒地,野草丛生,乱石密布,一条小溪流横穿中央,颇有点南亚风光,四周垒起三米多高的水泥墙,便成了猎豹野化中心。很快,首批选定了五雄二雌共七只猎豹进行野化培训。

之前,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猎豹野化很简单,不用费太大的工夫就能完成。本来嘛,它们就是野兽,野化,从字面理解,就是恢复它们的本性,这有何难呢?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天清晨,工作人员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七只猎豹装进串笼用的小铁笼里,用平板三轮车拉到公园背后,从一扇花格铁门放进野化中心。这块被圈为野化中心的荒地,面积约一平方公里,若用野生猎豹的标准来衡量,空间小得可怜,据野外调查资料显示,平均一只猎豹要有十平方公里的领地,才能使生存有可靠保障,野化中心的生存空间只是它们应有生存空间的七十分之一。但比起原来它们生活的那间两百来平方米的笼舍,野化中心的天地要宽广得多,更何况这里没有铁丝网封锁,是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在我的想象中,它们一跨进野化中心的门,立刻就会眼睛发亮,闪烁欣喜的光芒,在草地上活蹦乱跳,尽情享受宽广的空间和自由的空气。然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七只猎豹没有一只表现出龙归大海虎归山林的兴奋来,恰恰相反,一个个都惊恐不安,动也不敢动,彼此挤在一起,目光充满疑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陌生环境如此恐惧和戒备,完全不符合猎豹的性格。野生猎豹因为丛林里极少有能伤害它的天敌,性格勇猛而敢于冒险,尤其是数只猎豹合成一群后,胆量更是倍增,在一个地方狩猎一段时间后,便会扩展领地,迁移到新的地方去找寻更多的猎物。在猎食过程中,猎物不管逃向何方,猎豹都紧追不舍,绝不会因为猎物逃进了陌生的地界而放弃追逐。对猛兽而言,陌生环境至多只会使其产生轻度不安,很快这种不安便会被强烈的好奇心和探险冲动所替代。只有孱弱的草食动物置身于陌生环境时,会害怕得浑身战抖,无所适从。陌生,换个角度看,就是新鲜,就是刺激,意味着新的命运、新的奋斗、新的创造、新的发展和新的开拓。

我们隔着花格铁门,大声朝猎豹们吆喝,指望能把它们从门口轰走,撵进宽广的草地和乱石滩。又不是胆小的羊群,老在原地傻站着干吗呀?

在我们连续不断的轰赶下,一只脸上布满繁星似的斑点外号叫麻雄的猎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三十来步,便停了下来。一只尾巴上的黑色环斑特别浓艳名叫断魂尾的雌猎豹一抡尾巴小跑起来,但刚刚跑到与麻雄平行的位置,就好像前面有堵墙挡着似的,刷的一下来了个紧急刹车。其他猎豹也犯同样的毛病,都是走到与麻雄平行的位置就撞墙似的抽身回转来。我从铁门外望过去,猎豹们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地方,是一块平坦的草坪的中央,没有任何障碍,没有任何阻隔,也没有任何界线,是没有任何理由驻足不前的啊!

“它们在笼子里待惯了,平时就只能跑这么远。”负责喂养这群猎豹的钟师傅在我旁边低声嘟囔了一句。

不愧是整天与动物打交道的行家里手,钟师傅说出了问题的症结。我目测了一下,猎豹们停滞不前的地方,距离这扇铁门,约三十来米,而原先它们住的那间笼舍,长三十米宽七米。这七只猎豹都是在那间长方形的笼舍里出生并长大的,它们在笼舍里最大的活动空间,就是从笼舍的东端跑到笼舍的西端,距离是三十米,超越了这个极限,就会一头撞在铁丝网上。我猜想,它们中或许曾经有过一两只不愿受约束的猎豹,渴望冲破樊篱到广阔天地自由驰骋,但每次都被坚硬的铁丝网撞得头破血流,还要受到饲养员粗声粗气的叱骂。无数次失败后,它们自然而然得出这么一个结论:铁丝网是牢不可破的,一切想要跑到铁丝网外面去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久而久之,它们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向前跑出三十米,就会撞墙似的立即停下来。

对长期处于囚禁状态下的灵魂来说,有形的铁丝网拆除了,无形的铁丝网依然矗立着。

太阳出来了,照亮了山,照亮了水,照亮了草地和乱石滩。七只猎豹斑斓的毛色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华丽无比。春风荡漾,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对斑鸠从草丛中掠翅高飞,一条花斑蛇吱溜吱溜游向清泠泠的小溪流。面对大自然的风采和大自然的魅力,七只猎豹不仅不会欣赏,反而像危险正在逼近似的惶惶然地东躲西藏。它们讨厌灿烂的阳光,不喜欢自己的身体被太阳照得亮堂堂,互相倾轧着,都想躲到别的猎豹的背后去。那情景,活像是一群生活在黑暗的地底下的老鼠突然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

乱了一阵之后,名叫麻雄的猎豹搜寻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突然举步朝花格铁门左侧走去。那儿的水泥围墙和一块磐石之间形成一条狭窄的夹弄,是个隐蔽的死角,阳光照不到,阴暗而逼仄。七只猎豹鱼贯钻进那条夹弄,挤得要命,把那条夹弄塞得满满的。奇怪的是,它们好像很满意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好去处,紧张的情绪平静下来,心安理得地龟缩在一起,还伸出舌头互相之间整饰起皮毛来。

它们习惯了在狭小的空间生存,长期生活在铁笼子里养成了一种闭锁心态,总觉得只有四周用围墙封闭起来的拥挤的生存空间才是安全的。地盘一扩大,世界一开放,危险就会乘隙而入,危机就会产生,安全感就没了。这是不正常的心智所造成的一种病态的安全感。

世界大得很,大世界才是生命活动的大舞台。当我们从封闭的角隅走进开放的世界,是有可能会遇到暗礁和险滩,会见到陷阱和火坑,世界之大,总有肮脏和龌龊,总有危机和种种不尽人意的地方。然而,开放的世界里更多的是明媚的阳光,是充满活力的竞争,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舒展与自由。

宽广的胸怀才能享用宽阔的空间,被囚禁的猥琐的心灵一旦置身于一个开放的世界,是很难一下子就适应的。曾多次看到类似这样的报道:一个坐了几十年牢的囚犯刑满释放,跨出监狱大门后,面对自由的花花绿绿的世界茫然不知所措,已完全不能适应正常人的生活,恐惧疑虑,陌生隔阂,在巨大的压力下,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不得已,他又要求重新回到监狱中去。

若能让这七只猎豹举手表决自由选择的话,我相信,此时此刻,它们一定会举双手赞成回到狭窄的笼舍里去的。

看来,首先是要消除它们心中那道无形的铁丝网,摆脱精神束缚,造就一种开放的心态,才能适应在无拘无束的广阔的世界里生存。

办法当然是有的,那就是驯化动物通常所采用的食物引诱法。所不同的是,过去用食物引诱法往往是要让动物泯灭野性,磨掉性格中的棱角,变不听话的野兽为百依百顺的家畜;而今用食物引诱法却是要帮助这七只猎豹打开心的锁链,板正扭曲的心灵,重塑异化的品性,造就一代正常、健康、无所畏惧、充满活力的真猎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在锻造崭新的灵魂。

我们一整天都不给它们喂食,饥饿是生命最好的老师。翌日晨,我们提着新鲜的肉块来到野化中心。猎豹的嗅觉十分灵敏,远远就闻到了肉块上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从围墙和磐石之间那条狭窄的夹弄里拥出来,扑到花格铁门上,朝我们嗷嗷叫着。钟师傅挑了一块大小正合适的牛排,先隔着花格铁门在猎豹们贪婪的嘴吻前逗引了一会儿,然后扬起手臂像掷铁饼似的把一块牛排抛掷出去,牛排在空中打着旋,越过花格铁门,在七双豹眼的注视下,足足飞出六七十米远,砰的一声掉在野化中心里那片乱石滩上。

血淋淋的鲜红的牛排在白垩色的岩石上显得十分醒目,又正处在上风口,随风送来一股甜甜的血腥味。七只猎豹馋涎欲滴,快速朝牛排跑去,但刚跑出三十米,便不约而同地都停了下来。

毫无疑问,是无形的铁丝网拦住了它们的去路。

钟师傅接二连三地朝乱石滩抛掷肉块,以增加诱惑的力度。那只名叫麻雄的猎豹大概是实在饿极了,站在三十米那道无形的铁丝网前,哀哀地吼了一声,眼一闭,心一横,大有慷慨赴难的架势,一头朝前撞去。它没有任何阻碍地蹿出十多米远。它似乎不相信自己有这等能耐,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回首张望。确确实实,它已跨越了心理障碍,把人为的羁绊抛在了脑后。它惊喜地狂吼一声,纵身一跃,跳到乱石滩,大口嚼咬新鲜的牛排。

表率的力量是无穷的,其他六只猎豹跟随在麻雄后面,也都跃上乱石滩,享受美味佳肴。

我们又沿着野化中心的围墙走了一圈,在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抛掷了一些肉块,让这些猎豹在觅食的过程中,开阔眼界,熟悉新的生存环境,培养起勇于探索善于开拓的进取心。

心的囚笼一旦打开,生命就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解放。

很快,这七只猎豹就适应了在宽广的自然环境里生活,它们不屑再钻进围墙与磐石之间那条狭窄的夹弄,也不再对风声雨声和草叶摩擦的沙沙声感到害怕。它们在宽阔的草地和乱石滩纵横驰骋,沿着溪流尽情跳跃,溅起一片片晶莹的水花,玩累了,就闭起眼睛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享受大自然的温馨与美妙。

我们理应生活在一个开放的充满朝气与活力的世界。

二强迫自食其力

七只猎豹逐步适应了野化中心的自然环境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进行喂食方面的改革。

过去,这七只猎豹的食物,统一由动物厨房提供。出于道德上的考虑,从没给它们提供过活的食物,不管是鸡鸭还是牛羊,都是屠宰好了以后切成肉块投进笼舍的。换句话说,它们连鸡鸭牛羊是什么模样都还不认识。真正是四体不勤,六畜不分。

在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里,再也不会有人给它们提供肉块了。如果不更新它们的觅食观念,不改变它们的猎食习惯,它们进到原始森林后连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要把动物园的居民改造成野生动物,最重要的一关就是要变投食喂养为自食其力。

想要让七只猎豹将来放归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后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必须让它们学会自己寻觅、捕捉和撕碎那些可怜的草食动物。

在许多人错误的想象中,虎豹豺狼这些猛兽,天生就是屠夫和刽子手,凶残狠毒,嗜血成性。这绝对是一种偏见。肉食动物捕猎草食动物,是必不可少的生存方式,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肉食动物喜欢进行杀戮。野外观察记录证明,不管哪种肉食动物,在已获得足够多的食物后,即便走在路上迎面碰见自己最爱吃的草食动物,也没有兴趣去追逐噬咬。某动物研究所曾做过这样一个实验:将切成块的猪肉、几只死老鼠和一只活鸡一起放进关押着一匹野狼的铁笼子里。第一天,狼把猪肉吃掉了;第二天,狼把几只死老鼠吞进肚去;直到第三天,狼才咬断了鸡脖子开始吃鸡。这起码可以证明,肉食动物并不特别热衷于屠杀。

调查资料显示,野生猎豹主要捕食对象是野兔、野雉、鸵鸟、羚羊和野猪。

我们编了个课程,由易到难,培养它们的狩猎本领。也就是说,先将比较容易对付的四只野兔和三只红角腹雉投放进野化中心。当然,为了避免红角腹雉展翅逃出围墙,我们剪掉了一些翅膀上的硬羽,它们只能奔跑而不能飞翔。

像我们预料的那样,野兔和红角腹雉被放进野化中心后,看到这么多可怕的猎豹站在它们面前,吓得魂飞魄散,满世界乱蹿,而猎豹们却瞪着好奇的眼睛,注视着野兔和红角腹雉,没有哪只猎豹表现出猎食的冲动和兴奋,起身去追逐。

有一只红角腹雉扑扇着残缺的翅膀,昏头昏脑地迷失了方向,一头扎进那只名叫断魂尾的雌猎豹怀里,但断魂尾根本没意识到这是送货上门的猎物,惊讶地后退了半步,举起前爪将已到了嘴边的红角腹雉推搡开。

我们已经整整一天没有给这些猎豹喂食了,它们早就饥肠辘辘了,但它们浑然不知野兔和红角腹雉是可食之物。这就好比一个从未到过农村的城里孩子,不知道稻子就是可以做成饭的米一样。

它们在花格铁门前,不满地瞅着我们,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埋怨声,那是在责怪我们,为什么还不给它们喂肉块?

守着金山,还在当乞丐要饭吃呢!

据调查,野生猎豹受父母喂养的时间并不长,出生三个月左右就断奶,半岁后就跟着母豹外出学习打猎,一年后,就和母豹分道扬镳开始独立生活。眼下这七只猎豹年纪最大的已有八岁,最小的也有三岁半,早就过了自立的年龄。

当一个生命,习惯于接受喂养,习惯于吃现存的食物,从未靠自己的努力来养活过自己,从未流血流汗为自己谋取必需的生活资料,那么,这一定还是个幼稚的不成熟的生命。

这当然不仅仅是指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

人类的祖先靠狩猎为生,在大林莽里,用原始的木棍石斧与凶猛的野兽搏杀,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杀开了一条血路。今天,社会越来越文明进步,我们再也用不着像原始人那样,披着长发,裸露着紫铜色的胸膛,手持长矛弓弩去和野兽周旋了。偶尔有人扛着双筒猎枪开着越野吉普车大老远的跑到森林里去打猎,也全然不是为了获得食物以维持生计,更多的是想体味狩猎的刺激,展现自己男子汉的风采,度过一个美妙有趣的假期。

然而,狩猎的内涵和精髓,并未退出人类的历史舞台,不过是改头换面,用另一种形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罢了。我们把狩猎称为工作,把去打猎叫做去上班,把狩猎武器称为工具或仪器,把打猎技艺叫做专业知识,把五花八门的狩猎场谓之曰工厂、商场、机关、学校和实验室,猎物当然就是花花绿绿的钞票。虽然现代城市里的狩猎场上闻不到硝烟听不到厮杀声,但同样有紧张的拼搏和激烈的竞争,同样受优胜劣汰规律的支配,同样有失败的风险和成功的喜悦,同样是有能耐的得到大猎物没能耐的得到小猎物。

我们当然不会再给这七只猎豹投放肉块。猎豹猎豹,顾名思义,就应当是狩猎的行家里手,命运既然不再让你们继续做动物园的摆设,你们就该亮出你们的尖爪利牙,靠自己的力量获得食物生存下去!你们有这个条件,有这种本领,不该再赖在人类身上吃吃喝喝了。

傍晚,七只猎豹饿得眼睛发绿,肚皮贴到了脊梁骨,有两只年纪偏大的雄猎豹已饿得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麻雄和断魂尾则如丧考妣,用嘶哑的嗓门哀嚎着。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只曾经昏头昏脑地扑进断魂尾怀抱,被断魂尾用豹爪推搡开的红角腹雉,又一次犯糊涂了,竟然把断魂尾的脊背当跳板,想逃出围墙去。它当然无法如愿以偿,残缺的翅膀在空中抖了几抖,笨重的身体不由自主又跌回地面,刚好落在断魂尾的面前。

或许是脊背被锋利的雉爪抓疼了,或许是心情烦燥的缘故,断魂尾举起右爪狠狠地在那只红角腹雉背上抓了一把。猎豹的爪掌可不是吃素的,虽然没有熊掌那么大的蛮力,也没有虎爪那么强的杀伤力,但抓在小小的野雉身上,也是够有威力的。红角腹雉羽毛飘零,背上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咯咯咯咯哀鸣着,蹲在地上爬不起来了。空气中弥散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饥肠辘辘的断魂尾瞪着迷惑不解的眼睛,伸出舌头在红角腹雉的背上舔了舔。它本来就是茹毛饮血的食肉兽,热的血浆,唤醒了它沉睡已久的杀戮野性。它津津有味地品偿着野雉血。受了伤的红角腹雉挣扎着往草丛里挪动,断魂尾眼睛骇然放光,兴奋得嚎了一声,长长的豹尾在空中潇洒地抡了个圆圈,鞭子似的抽过去,把红角腹雉抽得陀螺似的旋转,瘫在地上,鸡头无力地耷拉在翅膀上,张着嘴,但已叫不出声音来了。断魂尾用前肢搂住红角腹雉,一嘴一嘴地将鸡毛拔下来,贪婪地撕吃起来。

这无疑是最好的榜样最有效的示范,其余六只猎豹茅塞顿开,从混沌中醒悟过来,起身寻找并追撵红角腹雉,野化中心里鸡飞兔跳,一片欢腾。很快,余下的两只红角腹雉被麻雄和另一只雌猎豹所获。

还有四只猎豹未能获得食物,它们讪讪地靠近正在肢解和咀嚼红角腹雉的断魂尾、麻雄和另一只雌猎豹身边,企图分一杯羹,但得到的却是愤怒的咆哮和蛮横的驱赶。

生命都是自私的,在动物界,除非有血缘关系,很少发生利它主义的行为。

四只暂时还没有解决肚子问题的猎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乱石滩上团团转。一只灰毛野兔沿着水泥围墙的墙根心惊胆战地往前走,大概是想找个能藏身的地洞吧。一只年纪偏大脾气温顺外号叫老太监的雄猎豹纵身一跃,像离弦的箭,朝灰野兔追去。这是触类旁通的觉醒,以此及彼的推理:既然五彩缤纷的红角腹雉能吃,那么短尾巴野兔也应该是可用之餐!

野兔虽然善跑,但比起猎豹来却技逊一筹,转眼间就被豹爪按翻在地。

夜幕遮盖了野蛮的屠杀。

第二天上午,我们又来到野化中心,我惊奇地发现,七只猎豹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不再像前几天那样一见到我们就急不可耐地扑到花格铁门上朝我们摇尾乞怜。它们对我们的态度还挺亲热,但已全然没了乞食者的谄媚与甜腻,而是用一种很自尊的表情望着我们,走到化格铁门前,朝我们轻轻摇甩尾巴,然后便迈着自信的步伐,转身离去,站在地势较高的岩石上,目光炯炯地眺望小树林和草丛,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地地道道的猛兽风范。

它们体味到了自己动手捕食的欢愉,不屑再向我们乞讨食物了。

表面看来,自食其力能吃饱肚子,靠别人喂养也能混饱肚皮,但精神上的收获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靠别人喂养,你很难挺直脊梁,就像一根柔软的藤,只能依附在大树上生存,吃嗟来之食,看别人脸色行事,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活得卑微而渺小。自食其力,在猎食的过程中,不断发挥生命的潜力,在获得食物的同时,也获得了难能可贵的自信心,自尊自爱,养成独立无羁的高贵品性。

被动地接受食物还是主动地猎取食物,实在是衡量一个生命有无价值的最重要的标准。被动地接受食物,你拜倒在世界面前;主动地猎取食物,世界拜倒在你面前。

有一种观点认为,十五六岁的青少年,随着发育成熟,会产生逆反心理,对养育他的父母顶顶撞撞,精神上试图摆脱父母的影响。心理学家称之为第二次断乳。可我觉得,人生应该有三次断乳,第一次是婴儿的断乳,第二次是青春期的断乳,第三次断乳是结束喂养关系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当天下午,我们又往野化中心放进一只成年鸵鸟、一头大弯角盘羊和一头长着可怕獠牙的公野猪。

在野生猎豹的食谱中,野兔和红角腹雉好比是豆腐一盘小菜一碟,奔走如飞的鸵鸟、头长犄角的盘羊和力大无穷的野猪才是它们的主食。它们必须在野化中心里学会猎取这些大型草食动物。

鸵鸟堪称鸟类中的巨人,虽然不会飞,但两条铁腿,是强有力的防卫武器,稍有不慎,便会给捕食者造成伤害。盘羊的犄角坚硬如铁,如没有高超的狩猎技艺,休想将它制伏。野猪属于猛兽,森林里有头猪二熊三豹的说法,脾气暴烈,敢同有森林之王美誉的老虎拼个你死我活。

麻雄一面向鸵鸟发起进攻,一面朝同伴呜呜号叫,用意很明显,是在警告其他猎豹别来同它争抢,这只鸵鸟归它所有了!

断魂尾则瞄准了盘羊,也朝同伴吹胡子瞪眼,武断地把盘羊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老太监则向野猪奔去,并不怀好意地向同伴龇牙咧嘴,这等于在向其他猎豹亮出了黄牌警告。

动物界也经常发生争权夺利的事,在利益面前,食肉兽常常表现出贪婪自私的本性。

鸵鸟抖动身上的羽毛,逃到小树林里,围着树绕圈子,麻雄紧追不舍。眼瞅着豹爪就要落到鸵鸟背上了,突然,鸵鸟急速转身,抬起一条腿,朝麻雄狠狠蹬去。麻雄缺乏捕捉鸵鸟的经验,没料到这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大鸟还敢反抗,愣了一愣,被鸵鸟一爪子踢在肩胛上,惨嚎一声,横倒在地,打了个滚儿。幸亏没踢中要害,不然的话,骨头都会被踢碎的。鸵鸟扇着翅膀,一颠一颠跳起武士舞,步步进逼,还想继续踢断麻雄的脖子,麻雄不知所措,狼狈地跳开去。

断魂尾追撵盘羊,一直将盘羊逼到了水泥围墙与一块岩石形成的死角里,盘羊无路可逃,便转过身来钩着脑袋,亮出坚硬的犄角,用一种同归于尽的悲壮姿势,迎面撞过来。断魂尾不知深浅,傻乎乎地张开嘴等着噬咬羊头呢,咚,宽宽的盘羊和豹额撞了个正着,断魂尾被撞得金星直冒,也不知道是否被撞出了脑震荡,不得不退了下来。

老太监更惨,和外号叫拼命三郎的公野猪扭成一团,猪肉没吃到,自己的一只耳朵却被野猪给咬了下来,满脸是血,惨不忍睹。

即使是从小就在山野长大的猎豹,也很难单独对付鸵鸟、盘羊和野猪的。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麻雄向同伴们发出了求援的叫声。一只雌猎豹绕到得意忘形的鸵鸟背后,猛烈一扑,把鸵鸟扑得只剩半条命了。另一只雄猎豹赶过去帮断魂尾的忙,轻盈地跳上岩石,蹿下来压到盘羊的背上,砸断了盘羊的脊梁。还有两只雄猎豹和老太监合在一起,一个咬住野猪的后腿,一个压在野猪的身上,一个噬咬野猪的脖子,齐心协力摆平了野猪。

自食其力,就意味着要靠自己的努力去获得生存条件,但个体的能力总是有限的,很多时侯,需要多个个体互相配合互相帮助形成合力才能达到目的,许多场合,需要集体的力量才能战胜困难取得成功。在这个过程中,个体之间联系紧密交流频繁,自私的本性被迫收敛,并逐步得到陶冶,树立起群体观念。

有一种观点认为,人这种动物在原始阶段,并不怎么合群,孤独而自私,对血缘亲属以外的同类,每每抱着排斥与戒备心理,最多以家庭为单位采集树叶果实或掏掏鸟窝捕捉一些小动物聊以为生。要想猎到羚牛、猛犸象这类大型动物,一个家庭是无能为力的,必须几个家庭联合起来,几十个甚至上百个人聚在一起,手执木棍石斧,才能将大型猎物置于死地。就是这样的狩猎活动,成为人类最初形式的联盟,并产生团结的意识。

夕阳西下,七只猎豹,除了脸部受了重伤的老太监外,都聚在一起,享用着可口的晚餐。吃饱肚皮后,它们依偎在一起,互相舔理体毛,这副亲密合作的景象,过去在笼舍里时从未出现过。

三人类不是天使

七只猎豹在圆通山动物园的野化中心生活了一段时间后,逐步适应了野外生活,也能自己捕食猎物了,但还不能把它们放归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因为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它们对人太亲热太依恋了。

它们从从生活在笼舍里,由人饲养,供人参观,天天和人打交道,看熟了人的模样,闻惯了人的气味,对人这种两足直立行走的高级动物没有任何畏惧感和戒备心理,把人视为主子,对人衷心耿耿,见了人就友好地摇甩尾巴。负责喂养它们的钟师傅一走进笼舍,立刻争相扑到他的怀里舔他的脸,即使遇到个别爱恶作剧的游客隔着铁丝网向它们投掷小石子,它们也从不计较,绝不会对这些不文明的游客动怒咆哮。在它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人是最值得尊敬、崇拜和信赖的朋友了。大多数动物园的居民对人都抱有类似的看法。

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之谓“人类是天使臆想综合症”。

也有人把这叫做“被人类豢养动物的恋人情结”。

也难怪这些猎豹对人会这般驯服顺从,饥饿时,是人给它们送去食物,生病时,是人替它们打针灌药,下雪时,是人在笼舍里烧起炭炉为它们带来温暖,身上痒痒时,是人用篦子替它们梳去潜藏在毛丛里的扁虱和跳蚤。钟师傅永远和蔼可亲,从不无缘无故地打骂它们,即使它们中有谁犯了错误,比如把粪便屙在食槽里,或者互相打架谁把谁的脸抓破了,钟师傅也最多粗声呵斥几句,或者用皮鞭在淘气鬼屁股上轻抽两下,象征性地予以惩罚而已,从没有恶意地伤害过它们。猎豹崽一身金黄色绒毛,活泼美丽,像朵硕大的蒲公英,很逗人喜爱。这七只猎豹小的时候,都被人抱过亲过疼爱过,儿时的记忆里镌刻着人的美好的烙印。以至雌猎豹分娩后,不让其他猎豹接近幼崽,却允许钟师傅把幼崽抱出笼去玩耍。它们信任人,远远超过了信任自己的同类。

人类是天使臆想综合症也罢,被人类豢养动物的恋“人”情结也罢,假如这七只猎豹仍继续生活在动物园里,这种兽对人的依赖感不仅不是什么问题,还是值得提倡的美好情感。

但它们很快就要成为野生猎豹了,这种对人的高度依赖和信任,就变成了必须予以治疗的心理疾病和必须认真剔除的精神障碍。

如果让它们带着在动物园里养成的对人类的腻歪感情到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去,后果将不堪设想。某一天,它们望见了正在森林边缘种地的人的身影,兴冲冲地奔跑过去,想同它们心目中的天使来个久别重逢,岂不要把这些人吓得魂飞魄散?或者哪一天,不法偷猎者躲过护林员的视线,提着双筒猎枪进到原始森林,它们不知道要躲避要提防要逃跑,反而毫无戒备地迎上前去,岂不一个个都成了猎枪下的冤鬼,偷猎者的囊中之物?

就这七只猎豹而言,对人不设防,有百害而无一利。

真正的野生猎豹对人类的态度应该是这样的:早就领教过人的厉害,自叹弗如,晓得人为了得到它们身上美丽的皮毛,会肆意猎杀它们,惹不起躲得起;人类虽然数量众多,是超级物种,猎豹虽然数量稀少,是弱小物种,但同为地球村的村民,彼此应当是平等的,不存在主与奴的关系,因此不会对人顶礼膜拜;人类放火烧荒,毁坏森林,掠夺自然资源,破坏生态平衡,野生动物美丽的家园惨遭蹂躏,野生猎豹理应为此感到愤慨。

简而言之,野生猎豹对人的态度不可能友好,远远望见人的影子,便要么闻风而逃,要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

不错,随着全世界保护生态环境的呼声越来高,人类中的远见卓识者不再对野生动物挥舞屠刀,还有不少人在为保护野生动物辛勤努力,碰到这样的好人,猎豹们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然而,要让这些猎豹学会分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是不现实的。人是一切生物中最善于伪装的,笑里藏刀、佛面兽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好话说尽坏事做绝、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诸如此类的大有人在,高智商的人尚且经常会看错人,更别说猎豹了。

只有设法让它们转变对人的看法,割断它们和人之间的情缘,恢复它们身上被压抑的野性,才能确保它们到了原始森林不会稀里糊涂撞到猎人枪口上去。

经过慎重研究,决定由钟师傅来担当这一重任。钟师傅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在圆通山动物园工作了三十多年,这七只猎豹,都是他帮助接生并亲手喂养大的。钟师傅工作认真负责,脾气极好,从没跟谁红过脸,也从不虐待不会讲话的动物。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七只猎豹心目中,钟师傅是美好的化身、崇拜的偶像和最称职的主人。它们其实是透过钟师傅的所作所为养成对人的依赖和信任的,只要能和钟师傅闹崩了,它们对人的态度自然而然就会转变的。

“从今天起,你要换一副面孔,对它们要凶狠,让它们怕你恨你!”园领导再三这样叮嘱钟师傅。

园领导让钟师傅穿起从军犬学校借来的训练狼犬用的帆布外套,这种帆布外套厚韧结实,不易咬穿,即使发生意外,猎豹们翻脸不认人了,扑到他身上来噬咬,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钟师傅苦着脸,提着皮鞭,跨进野化中心。对他这样菩萨心肠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桩苦差事。七只猎豹一望见熟悉的身影,一闻到熟稔的气味,立刻飞快地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呦呦欢叫着,使劲摇甩尾巴,争先恐后地扑进钟师傅的怀抱,伸出鲜红的舌头来舔吻钟师傅的脸。对它们来说,每一次同亲爱的主人相见,都像节日般地快活。

“啪,滚!啪啪,都给我滚开!”钟师傅凶神恶煞地挥舞鞭子,大声叱骂着。

猎豹们诧异地你望我我望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突然,老太监蹲了下来,长长的尾巴蜷缩在胯下,半张脸埋进臂弯,呜呜叫着。其他猎豹也纷纷依葫芦画瓢,学着老太监的样,卧倒在地。我对猎豹的行为略有研究,它们这个姿势,是在表示认错、臣服、乞求原谅。

这是典型的奴仆心态,不管发生了什么,主人永远是对的,绝不敢站在一个平等的立场上,审视主人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

“没用的东西,起来,朝我咆哮,朝我发火!”钟师傅哭笑不得,一鞭子抽在麻雄身上,豹毛飞旋,麻雄的背上立刻弓起一条小红蛇似的血痕,又一脚踹在断魂尾的屁股上,把断魂尾踹了个四爪朝天。

遗憾的是,效果等于零。挨了打的麻雄连怨恨的眼光也不敢有,怯怯地躲到一块岩石下,用尾巴抚摸背上火辣辣的鞭痕。断魂尾往外挪了几步,用哀伤混合着期待的眼光望着钟师傅。我相信,只要钟师傅脸色温和下来,向它招招手,它立刻就会嫌隙尽释,扑到钟师傅的怀里撒欢。

这哪是什么猎豹啊,分明是一群乖猫嘛!

它们从小生活在笼舍里,像猫咪似的被人搂抱被人抚摸,钟师傅给每一只猎豹都起了名字,训练它们在固定的地点大小便,同它们戏闹玩耍,完全是按养猫的方式把它们饲养大的。

你能指望用养猫的方式养出真正的猎豹吗?

“天哪,你们身上怎么没一点猎豹的野气呢?”钟师傅痛心疾首,自言自语地发问。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五年前,有一只名叫安东尼的雄猎豹,性情刚烈,桀骜不驯,有一次它和老太监在笼舍里为争抢一块骨头互相打了起来,它年轻气盛,爪牙锋利,只一个回合,就把老太监压在底下,一爪子就把老太监脖子抓出了血。钟师傅平时就偏爱老太监,见状冲进笼舍,用扫把在安东尼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并厉声呵斥了几句。岂料安东尼并不服气,扭过头来一口咬住扫把,任凭钟师傅怎么骂,就是不松口,气得钟师傅扔了扫把去抓木棒,准备好好教训这只忤逆之豹。安东尼尾巴矗立,龇牙裂嘴,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那身体语言分明是在说:我可不是好惹的,你再敢胡来,我就要不客气了!吓得钟师傅转身逃出笼舍。过了一段时间,到了猎豹的繁殖期,钟师傅借口安东尼性子太野会伤害其他猎豹,把它单独关在一只小铁笼里,不让它与雌猎豹接近。安东尼直到今年初病故,没留下子嗣。

还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也很深。两年前,一窝新出生的猎豹崽中,有一只毛色特别浓艳的小雌豹,也不知什么原因,不喜欢和人亲近,谁抱它,它就号叫着咬谁,长到半岁时,愈发犟头倔脑,钟师傅喝一声,其他猎豹都乖乖地趴在地上,唯独它不理这一套,仍我行我素,满笼子乱蹿。这德性,自然不讨人的喜欢,虽然它毛色艳丽犹如猎豹公主。后来,圆通山动物园和上海西郊动物园为增加展出品种互相交换动物,钟师傅就把那只不听话的雌猎豹交换了出去,换回一对笨头笨脑的企鹅。

在动物园笼舍里出生并长大的猎豹,本来就缺少野生猎豹身上那股独立无羁的野性,而我们又是如此偏爱听话的乖猫似的猎豹,并用我们的好恶标准,对猎豹进行淘汰取舍。笼舍里偶尔出现一两只具有反叛精神敢用平等态度对待人类的猎豹,要么不让其留下遗传基因,要么找机会送往他乡,想方设法淘汰干净。在这样的选择机制下,能出现真正意义上的猎豹吗?

钟师傅痛苦地摇着头,闭起眼睛胡乱抽动皮鞭,鞭花脆响,豹毛天女散花。无缘无故遭此毒打,猎豹们虽然还不敢奋起反抗,但渐渐萌生出怨恨的情绪,纷纷跳开去,用屈辱的眼光盯着钟师傅。只有老太监,仍表现出无怨无悔的样子,趴在钟师傅面前,转动着受了伤的脸,摇动尾巴,发出一串呜咽声。它伤得不轻,整只耳朵连同小半张脸都被野猪咬了下来,看得见灰白骨头,显然,它在向主人乞怜,希望能得到帮助。

老太监刚生下不久,母猎豹就生病死了,钟师傅把它抱回家,用牛奶和米汤喂养大。它在钟师傅家待了四个多月,长到大猫那么大了,才返回动物园笼舍的。

在这七只猎豹中,数老太监脾气最温顺对人最友善,之所以给它起了这么个含有侮辱性的绰号,就是因为它对待钟师傅的态度太甜腻太恭敬太谄媚。

“让我给它把伤口包扎起来吧,不然会感染的。”钟师傅提议道。

“不行!”园领导断然摇头否定。

如果它们还是动物园的居民,受了这么重的伤,早请兽医来给它治疗了。可命运安排它们很快就要成为野生猎豹,在弱肉强食的原始森林里,还能奢望有人类的医生来给它们看病疗伤吗?既为野生动物,生老病死,就得听天由命。再说,现在正努力割断它们的恋“人”情结,迫使它们学会用野生猎豹的眼光来看待人类。刚刚取得些微进展,它们开始对钟师傅由爱变怨,由怨生恨,处在性格转型的关键时刻,这时候动手替老太监包扎伤口,岂不是前功尽弃,又要给冷峻的人兽关系重新蒙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按照计划,还有三天这七只猎豹就要启程前往西双版纳了,时间很紧,必须尽快让它们学会正确与人类相处。

钟师傅每天几次进到野化中心,扮演凶神恶煞,充当反面教员。两天后,其他六只猎豹都对他侧目而视,不再围着他献媚邀宠了,但老太监仍一如既往地抱他的膝舔他的鞋,不管钟师傅怎么唾骂鞭笞,仍痴心不改,无怨无悔。它的伤势越来越重,发炎溃烂,流着浓血,咽不进食,也没有力气奔跑,卧在地上,一大群绿头苍蝇叮在它的伤口上,它也提不起精神来驱赶了。一切迹象表明,它快不行了。

“把这事给了结了吧!”园领导将一支崭新的双筒猎枪递给钟师傅。钟师傅双手颤抖着接过枪。

这很残忍,却是没办法的事。这样做,起码可以缩短老太监的痛苦。再说,当着其他六只猎豹的面,打响猎枪,不啻是一剂猛药,能有效地割断它们的恋“人”情结。

当钟师傅举起双筒猎枪,黑黢黢的枪口指向老太监的脑袋时,老太监仍睁开失神的眼睛,挣扎着往前爬动,伸长失血的白花花的舌头,竭力想来舔钟师傅的鞋。

其他六只猎豹,都站在不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钟师傅和他的猎枪。

钟师傅背过脸去,扣动扳机,訇的一声巨响,老太监笼罩在一团黑色的硝烟中。

六只猎豹刹那间惊恐万状,飞也似的逃进溪流对岸的小树林。这以后,它们一见到两足直立行走的人,就迅速地躲藏起来。

六只猎豹终于结束了野化训练,被运送到西双版纳原始森林,用红外线跟踪仪监视的结果,它们平平安安,生活得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