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东西在树叶丛里响了起来。

猎人战栗起来。

“还是他……在白杨树上!”他害怕地想着。

一切又静下来——既没有“沙沙”的声音,也没有“簌簌”的声音。

他的脑袋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要是孤兽现在走过来的话,我真会被他吓死!”

自从那个黑东西在天黑的时候发出声音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想到那头孤兽。

已经是后半夜了。

远处隐隐传来了狗叫声,那“汪汪”的声音透过浓浓的夜色,清晰可闻。

这熟悉的声音在猎人听来就像是天籁之音一样,让他一下想起寂静的村庄,还有那小木屋里的灯火。

那狗大概是在向深夜迟归的路人号叫,他随即想起,自己在这个村子,不就是一个惊动了看家狗的过路人吗?

如果试着闭上眼睛,听其自然,心里对自己说:你就坐在小木屋里,或者更舒服点儿,就坐在城里自己的房间里,那样就会好点儿了吧?神经也会放松了吧?

反正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如果有什么响声的话,可以马上跳起来。

这些想法驱走了恐惧。

猎人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这样就好了。他强迫自己想象着,他现在正坐在自己房间里的一张高背椅上,前面放着一张大书桌,上面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深色的墙壁,黑色的床铺,床的上方交叉挂着两只枪—— 一支猎枪,一支霰弹枪。另一扇墙上,有一扇高高的窗户,上面没有挂窗帘。可以走到跟前向外看——你会看见院子里的石头围墙,和院子正中间的那口方形的深井。对面是一栋六层的楼房,其中一户可能还亮着灯,虽然这时已经很晚了,几乎已经听不到无轨电车的喇叭声了。

多么愚蠢呀!被那些并不存在的危险吓成这样!所有这些神秘恐怖的事情,只有书里才有!

这根本不是胆小,这是愚蠢的神经过敏!现在他已经控制住了自己,可以睁开眼睛,坐在这儿了!好,来吧!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啊!恐怖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从头到脚传来了一股麻酥酥的感觉。黑暗中,两只眼睛正狠狠地盯着它。

那是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放出了可怕的黄绿色的光芒,你看不见它的脸和头的样子,但它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你,一直盯到了你的内心深处。

他喊不出来,也呼吸不了。舌头、心脏,整个身体全都不听使唤,就像消失了一样。他没有了思维。这,可能就是死亡。

这种状态持续了多长时间?也许并不太久,如果久了,心脏可承受不了。

那双眼睛消失了。

猎人呆滞的面孔逐渐感觉到了空气轻微的流动,他慢慢恢复了知觉。

他找不到一种合理的表达来解释自己看见的东西,他所知道的任何一只野兽,都没有这样一双眼睛。

随之而来的,是那种奇怪的麻木的感觉。他感觉不会再遇到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还有比这更坏的事情吗?以后发生什么事情,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坐了很久,什么也不想,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夜色由黑色逐渐变成暗灰色,天空一点点亮起来。树干那黑色的轮廓也一点点显现出来。

猎人感觉,自己正驾着一只小船无声无息地漂在平静的海面上,在他面前,浓雾拉开了序幕,而那期待已久的海岸近在咫尺,甚至他已经看见岸上茂密的森林。再过不久,雾气将会消散,在海上漂流已久的游子就将重新踏上坚实的海岸。

他已经从恐惧中完全解脱出来了。他突然有了感觉,他知道,自己保持一个姿势,抓着猎枪,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夜。他还回忆起自己是为什么才到这里来的。

驼鹿可能还会来,应当随时保持警惕。猎人没有走出帐篷,他伸了一个懒腰,用手指按了按已经发酸了的小腿肚子,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他决定继续等下去,直到天空完全变亮。

他又仔细看了看那棵昨晚出现神秘黑影的白杨树。

现在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很清晰了,可是在树叶丛里却什么也没有。

“一定是吓得眼花了,”猎人想,“真丢人!”

晴朗的早晨开始了,微风吹来,手指都被冻僵了,可是却也让人精神振奋。猎人身体上盖着一件厚实的毛皮大衣,暖暖和和的,丝丝倦意袭来,感觉是那么的舒服。

“那双眼睛是怎么回事呢?”猎人想。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尽量保持和昨天夜里一样。然后抬起头,往那两丛树叶间的宽缝里望了一眼。

他的目光停留在旁边树上那棵伸出的树杈上,那上面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看上去像是树上长出的木瘤呢。

“可眼睛就是从那里望过来的!”他盯着那只木瘤想。

奇怪的东西!

这个一动不动的家伙让他想起了某个东西,猎人盯着它看个不停,越看越像,越看越像,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一只猫头鹰吗?”

他回忆起昨天夜里的情景,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我怎么这么胆小呀!只有老鼠在黑暗中见到这夜叉婆的死眼,才会吓成那个样子!”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猎人明白,继续等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从窝棚里走了出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心想:“今天可得好好睡上一觉了!”

他把猎枪往肩上一挎,准备离开了。

那只灰色的大猫头鹰在树干上一动没动。

“睡吧!你这只母夜叉!再也别想瞪着眼睛吓唬我了!”

他向崖边走了过去。这时,“轰”的一声,一只大雷鸟展开翅膀,从那棵白杨树上飞了起来。

猎人对着它打了个口哨。

“原来是你这家伙!嗯,脖子还真像一条细胳膊!真能捉弄人——简直就是个会变化的妖精!”

猎人非常高兴,昨天夜里的那些让人恐怖的谜团,终于一个接一个地解开了。

他已经离开窝棚有50步的距离了,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夹杂着奇怪的“咔嚓”声,就好像每走一步,两只蹄子都要互相碰一下,又好像没钉牢的快要掉下来的马掌踩在地面上一样,这声音越来越近。

“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猎人一边想着,一边从肩膀上拿下枪,以备不测。

在两棵树之间,一头灰色的野兽一闪而过。

驼鹿直直地向猎人跑了过来。猎人紧张得两手发抖,但还是举起了猎枪,慌慌张张地开了两枪。

后来发生的事,他是很久以后才陆陆续续地回忆起来的。

看得出来,一颗子弹擦破了野兽的皮。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让野兽勃然大怒——它不顾一切地向猎人冲了过去。

至于是怎么扔掉枪的,怎么跳起来,抓住树枝悬起来……这些事猎人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记忆中留下的,只是左腿受到的那让人恐怖的撞击,身体飞到半空中,然后就是那个不舒服的姿势——脸朝下,肚子趴在树枝上。

这一瞬间,驼鹿的眼睛与人的眼睛相遇了。

狂怒的野兽那模糊的双眼是那么可怕,以至于猎人都感觉不到腿上的疼痛了,他像个灵巧的猴子一样,迅速地沿着树枝爬了上去。

他一直爬到了很高的地方,才敢向下看一眼。

孤兽呼呼地喘着粗气,使劲地用脚刨着地面。猎人看见:那野兽的蹄子像石头一样,踩到了落在草地上的猎枪上——坚硬的胡桃木枪杆“啪”的一声,被踩得粉碎。钢枪筒的一端摔到了树根上,弯了过来,飞到了灌木丛中。

猎人紧紧地抓着树干,颤悠着,他害怕自己会从树枝上摔下去。被兽角挑破的伤口已经出血了,都流到了靴子里。腿上越来越痛了,这真让人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