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孝宗朱祐樘(1470 —1505),是宪宗第三子。出生时几为万贵妃害死。生母纪氏本是宫中专职守内藏的女史,一次偶然机会,得到宪宗临幸怀孕。宠妃万氏风闻后,要纪氏打胎。可是,派去办此事的人保护了纪氏,假称纪氏是病痞,并未怀孕。纪氏后被送到安乐堂(宫中有过失或有病宫人居住之处),生下了一个男孩。纪氏恐罹祸,让门监张敏将孩子抱去溺死,张敏知道宪宗尚无子嗣,秘密哺养起来。一天,张敏为宪宗梳头,宪宗对镜长叹道:“老将至而无子。”张敏连忙伏地道:“死罪,万岁已有子。”纪氏生子哺养之事才为公开。此时男孩已五六岁了。当男孩被接到周太后仁寿宫,取名朱祐樘,册立为皇太子的同时,生母纪氏却在宫中暴卒,门监张敏也吞金自杀。一天,万贵妃召太子朱祐樘,周太后叮嘱他:“儿去,无食也。”朱祐樘见到万贵妃后果然不食,给他吃,说:“已饱。”给他汤,说:“疑有毒。”万贵妃大恚,自此忧愤成疾。她本来体胖,又常发怒,一次以拂子毒打宫人时痰厥而死。宪宗为之叹道:“万使长去,吾亦安能久矣。”也于当年病逝。

这一场宫中悲剧,却导致了明朝历史上一段为人所称颂的“中兴”之世。

弘治初政

成化二十三年(1487)九月初六日,太子朱祐樘即位,是为孝宗。次年改元为弘治。与颁布大赦天下的诏书同时,佞幸李孜省、太监梁芳和外戚万喜等人遭到了斥逐。不到一个月,有旨汰传奉官,于是罢黜右通政任杰、侍郎蒯钢、指挥佥事王荣等二千余人,又罢遣禅师、真人及西番法王、国师等一千数百人。

李孜省本是布政司吏员,待选京职时贪赃事发,藏匿不归。他得知宪宗好方术,于是学道家五雷法,结交太监梁芳等人,以符箓求进,得到宪宗宠幸,竟然官至礼部右侍郎,并掌通政使司之事。他以扶鸾等手段迷惑宪宗,益作威福,搢绅进退,多出其口。加之执政大臣万安等人从而附丽,势焰更炽。

太监梁芳是个贪黩谀佞之辈,因谄事万贵妃为靠山,又与李孜省等勾结,共为奸利。他取中旨授官,不由吏部,前后多达数千人,称为“传奉官”,一时诸杂流加侍郎、通政、太常、太仆、尚宝者,不可悉数。士论虽以此为耻,梁芳等人却将其作为把持朝政的基础。

万喜与万通、万达均万贵妃之兄弟,倚仗万贵妃的权势,又与太监梁芳、妖人李孜省勾结一气,大学士万安又附为同宗,沆瀣一气,朝臣为之侧目。

李孜省、梁芳、万喜等人的斥黜,使朝廷官员们为之一振,他们遂将这一愿望寄托在新皇帝身上。孝宗登极之初,六科给事中及十三道监察御史立即交章弹劾李孜省及其党羽邓常恩、赵玉芝交结太监梁芳、外戚万喜等诸不法之事,并且建议追究万贵妃之罪。但孝宗是个生性宽和的人,这也许与他少年经历坎坷有一定关系。他以“宅忧”为由,只将梁芳谪为少监,万喜降为指挥使,李孜省及其党羽邓常恩、赵玉芝等谪戍陕西边地,而诫勿言万贵妃之事。

这一年的十月,以刚直敢谏闻名的资深大臣王恕被召为吏部尚书。王恕的直言在宪宗朝是著名的,其“先后应诏陈言者二十一,建白者三十九”,皆力阻权幸,因此民谣说:“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结果不仅贵近侧目,宪宗也颇厌苦之。先是将他遣往南京任兵部尚书,后来索性借南京兵部侍郎马显乞罢之机,附批令王恕致仕,乃至朝野大骇。这次王恕被重新起用,并入主铨政,使朝廷政策及用人方针发生了根本变化。

孝宗即位,“始用廷臣荐,召入为吏部尚书。”这其中起到微妙作用的却是一名有影响的资深太监怀恩。怀恩在宪宗朝掌司礼监,当时汪直掌西厂,梁芳、韦兴等用事,怀恩地位在他们之前,性格忠鲠无所挠,宦官们对其敬惮有加。为保护直言官员,他不惜与宪宗争执。他素闻王恕的直言,经常叹道:“天下忠义,斯人而已。”宪宗晚年,因万贵妃谗言,曾想改立太子,怀恩力争,被斥居凤阳。太子即位后,将其召回宫中,仍掌司礼监,于是力劝起用王恕,斥逐大学士万安。

万安其人无他能,结交万贵妃兄弟,冒认同宗,进奸僧继晓惑帝以固宠,又与李孜省结纳,表里为奸。孝宗为太子时便知其恶名,但他毕竟位居内阁,不比李孜省之类冒进的杂流,对于他的处理,孝宗要慎重得多。万安的斥罢起因于一件丑闻。十一月间,孝宗在宫中得到一个箱箧,里面居然全部是关于**的所谓房中秘术,而且都署具“臣安进”。怀恩奉旨前往内阁责问,万安惭愧汗颜,无以答对。于是科道官文章弹劾,遂罢其职。

王恕的进用与万安的斥罢,成为弘治初政的一个重要环节,比较起斥逐佞幸、权阉及传奉官等叨恩之徒,显得更加关键,从而开始了一个群小斥逐、正人汇进的局面。这也是弘治“中兴”的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即史家们一再宏誉的所谓“弘治君臣”。当然,谁也不会忘记怀恩在其中的作用,“一时正人汇进,恩之力也。”

从宫廷到朝廷

《明史》记述成化中的内阁时说:“时彭时已殁,商辂以忤汪直去,在内阁者刘珝、刘吉。而(万)安为首辅,与南人相党附,珝与尚书尹、王越又以北人为党,互相倾轧。然珝疏浅而安深鸷,故珝卒不能胜安。”

党同伐异的政争是中国封建社会文官制度的一个副产品。明廷上层的政争成为明代政治的一大特点。而这种政治状况的形成发展过程中,成化朝是一关键,成化间政争的激化与内阁权力的扩展似乎是同步的。

互相倾轧,用心全在排除异己,于是政无所规正,时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之谣。这其中相比之下刘珝还算稍好一些,但于成化十八年(1482)为万安讦谄致仕,彭华、尹直相继入阁,成为万安、刘吉一党天下。

成化七年(1471)有星象之变,彗见天田,犯太微,廷臣多称此由于君臣相隔,应经常召见大臣议政。大学士彭时、商辂也上书力请,司礼监乃约定在皇帝御殿之日召对。可是待到朝见之时,彭时刚刚言过一事,万安便顿首高呼“万岁”,彭时、商辂不得已,只好叩头而退。事后太监们嘲笑大臣道:“若辈尝言不召见。及见,止知呼万岁耳。” 一时传笑,谓之“万岁阁老”。宪宗从此也不再召见大臣。到成化末年,王恕、马文升、秦纮、耿裕诸大臣相继被逐,朝中更无正人。

明朝文官制度,一切政务运转主要靠内阁、六部、都察院,尤以内阁为重,而内阁行事往往又受制于宦官司礼监,朝无正人,司礼监怀恩被逐,一时政风紊乱,颇多弊端。待到孝宗嗣位之时,万安草登极诏书,内有禁言官假风闻挟私之类言辞,引起朝内外一片哗然,御史诣内阁质问,万安称:“此里面意也。”里面者,自非孝宗,而宪宗已卒,无非即当权之宦官外威者也。

其实万安的弄权是很有限的,他无非是控制内阁,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在一切政事上,则依从于掌权太监和外戚。他讨好皇帝的做法也不过是进献一些房中术的小册子。他是个官瘾十足的人,直到孝宗命怀恩当面向他宣读诸臣弹劾他的奏章,他数跪起求哀,仍无去官的表示,最终还是得要怀恩动手。怀恩对这位万阁老是厌恶已极的了,他上前摘掉万安的牙牌,并说道:“可出矣!”七十多岁的阁老这才惶遽归第,表示愿归乡里,但一路上还在望着三台星,希望能得复用。

在万安的被逐罢之前,人们很可能并不十分了解孝宗其人。成化六年(1470)七月,他出生在安乐堂时,只是一个没有身份和姓名的宫人之子,后来虽得到成化帝的承认,但一直受嫉于万贵妃,甚至到成化末年,还有废立之危。因此,当这个十七岁的青年登极为帝的时候,除去得到一些正直臣僚们的拥护之外,恐怕多少还有些同情,他的皇子生活实在太坎坷了。

但是人们很快便不得不对这位年轻皇帝刮目相看了,斥佞用贤的弘治初政,给成化后期混乱的朝廷打了一针兴奋剂,朝廷官员们感到那失去的秩序仿佛重又来临了。

而这位皇帝又出奇地宽和善良,即使对当初迫害其生母的万贵妃家人,也表现了极大的宽容。这一切都出于一个孝字,他死后被定庙号为孝宗,也正因为此。孝敬父皇,也就是维持传统,这是一个基本原则,弘治朝的政治也便是围绕这一原则而开始的。

皇帝的个人性格和生活有时往往会影响一个时代。这位年轻的皇帝因为经历的坎坷而明显地早熟。他甚至比他父亲还显得成熟些。乃父虽然也曾因英宗与景帝兄弟在继位上的冲突而遭废立,但是却因为自幼依偎于一位年长于自己十八九岁的妃嫔万氏身边,成为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皇帝。人们常常不能理解,成化帝为什么要去宠爱一个从年龄上可以做他母亲的妃子,而且终生不渝。如果从心理学角度去分析的话,这应该是成化帝从幼年形成的心理模式定态化的结果。而造成这种定态的则是万贵妃,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成化帝的心理性格乃至一切,并且一人占据了他身边两个最重要的女人的位置——母亲与妻子。这成为明朝历史或者说中国历史上一大奇闻。

孝宗的后宫生活与他父亲截然不同。他不仅没有宠妃,而且甚至没有册立过一个妃嫔,只是与皇后张氏过着民间恩爱夫妻式的生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只同张皇后有性关系,有许多史料可以证明,正德帝的生母便不是张皇后,而很可能是宫女郑金莲。只是这些宫人并未因皇帝的临幸与生儿育女而获得妃嫔的封号。孝宗的这些做法显然是要向人们证明他是一位严守道德规范的皇帝。

诚然如此,对于生活细节的重视,往往便是人们道德观念的体现。孝宗即位当年秋季,曾欲建棕棚于万岁山,以备登临眺望。一个名叫虎臣的国子监监生上疏劝谏。国子监祭酒费訚恐怕招致圣怒牵连于己,将虎臣锁系于国子监树下,等候发落。不久,有锦衣卫官校将虎臣带到左顺门,皇帝传旨慰谕道:“若言是,棕棚已毁矣。”费訚大感惭愧,虎臣则因此名闻都下。

费訚并非趋炎附势的佞臣,为官政声不错,议论宏伟,耻言人过,朝臣多以公辅期之,但他的耻言人过中殊缺正邪之辨,又受成化末朝政之影响,与弘治初政颇不相合,倘若在成化政事中,他确有入阁为辅臣之希望,然而于弘治中,则必然无成。

作为一个严守道德规范的皇帝,孝宗还必须改变成化时不问朝政之弊,而努力去做到勤政。这在他即位之初是不成问题的,但是随着在位时间既久,阁部诸臣又恪奉职守,再要勤政不怠,就需要皇帝本人的自我约束了。

孝宗是一位身体孱弱的人,这可能与他幼年生活坎坷有关,但是他在历史上颇得“勤政”之声。每日清晨视朝,遇雨免朝,仍令有事衙门堂上官由廊庑至奉天门奏事,可以说是无日不视朝。有时身体状况不佳,便自我顺养,以求调和。据说他有一首诗,常于病中自诵:

自身有病自心知,身病还将心自医。

心若病时身亦病,心生元是病生时。

这种办法对于一个体弱多病的人来说,往往是颇见效果的,他居然这样支持了十八年之久。

宦官李广是弘治朝受宠信的内侍,以道家之术惑帝,对此史书中虽乏明述,但是从当时情形分析,他很可能引导孝宗游宴宫苑,习道家养身之术。大约从弘治八年(1495)起,视朝渐晏,至十年前后,游宴及崇道烧炼最为突出。这一年二月间,内阁首辅徐溥等人送上了一份言辞极厉的奏疏:

旧制,内殿日再进奏,事重者不时上闻,又常面召儒臣,咨访政事。今奏事日止一次,朝参之外,不得一望天颜。章奏批答不时断决,或稽留数月,或竟不施行。事多壅滞,有妨政体。经筵进讲,每岁不过数日,正士疎远,邪说得行。近闻有以斋醮修炼之说进者。宋徽宗崇道教,科仪符箓最盛,卒至乘舆播迁。金石之药,性多酷烈。唐宪宗信柳泌以殒身,其祸可鉴。今龙虎山上清宫、神乐观、祖师殿及内府番经厂皆焚毁无余,彼如有灵,何不自保。天厌其秽,亦已明甚。陛下若亲近儒臣,明正道,行仁政,福祥善庆,不召自至,何假妖妄之说哉!自古奸人蛊惑君心者,必以太平无事为言。……今承平日久,溺于晏安。目前视之,虽若无事,然工役繁兴,科敛百出,士马罢敝,闾阎困穷,愁叹之声上干和气,致荧惑失度,太阳无光,天鸣地震,草木兴妖,四方奏报殆无虚月,将来之患灼然可忧。陛下高居九重,言官皆畏罪缄默。臣等若复不言,谁肯为陛下言者。

这份奏疏堪称言辞激厉了,目的在为恢复皇帝勤政传统,以多接触儒臣而远内侍。与这份奏疏几乎同时,侍讲王鏊在侍经筵时,也有针对地讲到了周文王不敢盘于游畋之事。这对于孝宗是颇有触动的,他为此召来太监李广,训诫道:“今日讲官所指,盖为若辈,好为之。”并且罢去游宴。

三月里一次经筵日讲之后,孝宗在文华殿又召见了内阁之臣徐溥、刘健、李东阳、谢迁四人。四人来到殿内时,看到司礼监诸太监环跪于案侧,案上放着厚厚一叠文书。孝宗招呼他们到榻前,命太监取来题奏交给徐溥等,又分置笔砚和纸条。徐溥等人看过后,议定批文,陈奏得允后,录写于纸进上。孝宗再看,并亲自批写,有时改二三个字,有时删去二三句,随手而书。山西巡抚的题本,涉及边事,孝宗向诸臣问道:“欲提问一副总兵,该提否?”“此事轻,副总兵恐不必提,止提都指挥以下三人可也。”徐溥等答道。“然。边情事重,小官亦不可提耳。”孝宗考虑再三,终于放弃了提问的念头。徐溥等人在礼部题本上拟批一个“是”字。“天下事亦大,还看本内事情,若止批一‘是’字,恐有遗失。” 孝宗边说边取本复阅,看罢后说道:“是只须一字足矣。”

有时遇到涉及事情较多的题奏,刘健有意取回细看:“此本事多,臣等将下,细看拟奏。”孝宗却主张就此处理:“文书尚多,都要一看,下去不也是闲,就此商量,岂不好?”

这次皇帝与辅臣一同处理题奏,前后大半天时间,将主要的处理过后,弘治帝指着案上余本道:“此皆常行事,不过‘该衙门知道’耳。”诸臣这才叩头告退。

李东阳后在《燕对录》中写道:“自天顺至今四十年,先帝及今上之初,尝召内阁,不过一二语。是日经筵罢,有此召,因得以窥天质之明睿,庙算之周详,圣心之仁厚,有不可测量者如此。”

这确是历朝罕见之举,孝宗用矫枉过正之举重振勤政之风,并得到了朝中正臣的称许。

不久后一个偶然的事件,给弘治朝政的振作又提供了一个机会。弘治十一年(1498),小公主患水痘病死,太皇太后将其归罪于李广信奉左道,李广畏罪自杀,孝宗身边减少了个佞臣。弘治中得到宠任的太监有李广和蒋琮,二人后均事发而败,司礼太监萧敬历事英宗、宪宗诸朝,用孝宗的话说:“萧敬朕所顾问,然未尝假以权也。”原因之一是萧敬谙习典故。

外廷诸臣中,最主要的当属内阁、六部及都察院。弘治朝内阁,初有万安、刘吉、尹直等人,后万安罢,尹直被劾致仕,仅存刘吉,虽身居首辅,实附名于徐溥、刘健诸正臣之后,窃美名以自益而已。弘治帝即位之初,丘濬以进《大学衍义补》获重用,四年(1491)入内阁参预机务;八年(1495)谢迁、李东阳同时入内阁,而是年丘濬卒。终弘治之世,居内阁者仅此诸人。十一年(1498),徐溥以目疾乞归,刘健代为首辅,与谢迁、李东阳三人同心辅政,竭情尽虑,知无不言。所奏请无不纳,呼为“先生”而不名。

内阁的构成变化,也是孝宗求治所致,他以传统道德规范要求于己,也必然以此术要求诸臣。刘吉虽有“刘棉花”之号,以其耐弹闻名,终于五年(1492)被讽今致仕,也正在于此。

六部之臣的选用也必然遵循这一原则。王恕以正直入掌吏部,于宅门写道:“宋人有言,受任于朝者,以馈及门为耻,受任于外者,以苞苴入都为羞。今动曰贽仪,而不羞于人,我宁不自耻哉!”后又以彭韶为吏部左侍郎,皆不避权贵之人,一时请谒路绝。

刑部初用何乔新,也是以刚正闻名的官员,后虽遭刘吉等诬陷致仕,而代之者则彭韶。史书称:“韶莅部三年,昌言正色,秉节无私,与王恕及乔新称三大老,而为贵戚、近习所疾。”

礼部尚书耿裕,为人坦夷谅直,谙习朝章。对时政之弊,多有陈言,后代王恕为吏部尚书,反对中旨内降授官,敢以疏争。为人公正,不偏于爱憎,自奉澹泊,家业萧然,以名德著称于时。六年(1493)改吏部后,以倪岳代为礼部尚书,晚年再代屠滽为吏部尚书,严绝请托,不徇名誉,也是名声甚好的官吏。

马文升有文武才,尤重气节,厉廉隅,直道而行。成化末,官兵部尚书,遭李孜省谮,外调南京。这种清望极高的官吏,正适合于弘治之治所需,因此孝宗即位之初便将马文升调任左都御史,但马文升所长在军政,于是次年又有代余子俊掌兵部之任。十四年(1501)吏部尚书倪岳死后,马文升以高龄资深再掌吏部,虽已八十老人,遇事侃侃论列不少衰。马文升离兵部后,刘大夏拜兵部尚书,大夏忠厚长者,曾言:“居官以正己为先。不独当戒利,亦当远名。”又言:“人生盖棺论定,一日未死,即一日忧责未已。”

又有老臣闵珪、戴珊,闵珪初任左都御史,后改刑部尚书,戴珊官左都御史,掌都察院,都是不畏权势,老成持重之人,且久居法司,熟于刑律,又廉介不苟合者。

又有儒臣丘濬,成化末为礼部右侍郎,掌国子监祭酒之事。孝宗即位,他进所撰《大学衍义补》,于宋真德秀《大学衍义》之外,博采群书,补治国平天下之条目内容,得到皇帝赏识,擢升礼部尚书,并于弘治四年(1491)以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他死于弘治八年(1495),在阁仅四年,且与吏部尚书王恕不相得,言官对其颇有微词,但他为官廉介持正,一生好学,极负文名,也是弘治朝重要官员之一。

《明史》中对诸人皆有精辟评语,称:“徐溥以宽厚著,丘濬以博综闻。观其指事陈言,恳恳焉为忧盛危明之计,可谓勤矣。刘健、谢迁正色直道,蹇蹇匪躬。”包括李东阳在内,皆为“明贤宰辅”。“王恕砥砺风节,马文升练达政体,刘大夏笃棐自将,皆具经国之远猷,蕴畜君之正志。绸缪庶务,数进谠言,迹其居心行己,磊落光明,刚方鲠亮,有古大臣节概。”又称:“孝宗之为明贤君,有以哉。恭俭自饬,而明于任人。刘、谢诸贤居政府,而王恕、何乔新、彭韶等为七卿长,相与维持而匡弼之。朝多君子,殆比隆开元、庆历盛时矣。”

弘治中兴

后世史家在论及有明一代政事时,认为:“明有天下,传世十六,太祖、成祖而外,可称者仁宗、宣宗、孝宗而已。仁、宣之际,国势初张,纲纪修立,淳朴未漓。至成化以来,号为太平无事,而晏安则易耽怠玩,富盛则渐启骄奢。孝宗独能恭俭有制,勤政爱民,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用使朝序清宁,民物康阜。《易》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知此道者,其惟孝宗乎。”洪、永开国,姑可不论;仁、宣之治,国力强盛,至正统以后,外有瓦剌之扰,内有农民起义之忧,交困之势,堪为疲敝。至成化朝,后宫干政,宦官当道,朝臣多小人,似颓势已定,而孝宗登极之后,挽定局面,清宁朝序,一时间内外无忧,难怪后世史家称之为“中兴令主”,以弘治朝为“中兴之世”。

事实上,宪宗留给儿子孝宗的,不仅是一个紊乱的朝政,而且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成化年间,声势浩大的荆、襄流民起义和大藤峡地区瑶族和壮族人民的起义,给当时日趋激化的社会矛盾添了一把干柴烈火。直到成化中叶以后,这些起义才逐渐被镇压下去。这里还多亏一批有识之士,例如祭酒周洪谟的《流民说》,兵马司吏目文会的上疏,都是建议朝廷以抚代剿,而都御史原杰更是竭力于抚定流民,以致劳累而死。内乱同时,且有外忧。自成化初年起,蒙古鞑靼部首领孛来与小王子、毛里孩等先后进入河套地区,并以此为基础,不断骚扰延绥、大同等地。明廷派兵征伐,鞑靼各部则去而复来,迄无宁岁。

对于这些情况,孝宗在宫中为太子时应该是已经有所了解的。他即位之初,力改成化弊政,其目的还在于解决这些危及统治的社会矛盾问题。不过,起初他的精力主要放在了朝廷要员的人事安排上,待到这些问题基本解决之后,他便开始注重于对内忧外患的治理。

弘治元年(1488),马文升初任都御史时曾陈时政十五事:“选廉能以任风宪,禁摭拾以戒贪官,择人才以典刑狱,申命令以修庶务,逐术士以防煽惑,责成效以革奸弊,择守令以固邦本,严考课以示劝惩,禁公罚以励士风,广储积以足国用,恤土人以防后患,清僧道以杜游食,就怀柔以安四裔,节费用以苏民困,足兵食以御外侮。”①

这其实都是些人所共知的治国道理,关键在于统治者能否去施行。于是又回到了一个人事问题上。倘若还是那批权奸佞臣当道,再简单的道理也是没有用处的,因为他们的心思无非在怎样巩固自己的地位和势力,至于国家、朝廷、百姓,则无心顾及了。可喜的是孝宗一上台便有用贤去佞之举,这些显而易见的治国道理也便成为君臣共遵的原则。

这一年五月,史书记述说:“嘉兴盗起”。但是这所谓的 “盗”,其实却是官。百户陈辅恃权横行,平日以盗贩私盐为利,事发被革官,遂招集亡命无赖,自造兵器,四出剽掠,郡县官吏置之不问。直闹到陈辅等人攻陷府城,占据府库,开狱放囚,抢得军器,在城中大掠一番,又逃入太湖。知府徐霖逾墙而逃。这件事对朝廷触动颇大。

这是一起权势豪强与官府同流造成的典型案例。淮、浙盐政自成化年间为势豪所垄断,地方官府不敢得罪,每事姑息,终至酿成动乱。案件发生后,朝廷命彭韶清理浙江盐政,李嗣清理两淮盐政。彭、李均朝中正臣,严责地方,变更盐法,商人、灶户稍解抑配赔折之困,势豪之家始不得肆意与民争利。孝宗整顿吏治的作用得到了充分体现。

几个月后,四川发生大饥荒,当地少数民族首领与成化间啸聚山林的野王刚等乘机起事。朝廷截调湖广漕运米二十万石赈济四川,但不想湖广当年亦歉收无粮,转漕之事竟未能成。这时的新任四川巡抚为都御史谢士元,急檄设置流民收容济食之所,给符遣归。途经郡县验符给粮,孝宗又发帑金二万两,给饥民耕种之具。随着饥民复业,谢士元以行边为名,前往土番族地区,谕散其众。野王刚势孤,转入陕西、湖广交界一带,为郧阳巡抚戴珊与谢士元合兵镇压。这又是一起处理及时的事件。上赖于孝宗支持,下赖于谢士元、戴珊等人之尽力,四川大饥不乱,旧乱且平,又是弘治新政的作用。

不过当时最见效果的措施还当属对黄河的治理。自洪武建国以来,对黄河曾有两次大规模治理,一在永乐间,一在景泰间。成化中,河患又厉,屡决于开封,河南颇受其害。

弘治二年(1489)五月,黄河于开封及荆隆口决堤,由北道入山东张秋,汇于运河,淹及山西郡县。因为开封城受灾尤甚,有人建议迁徙开封城以避水患,只是河南布政使徐恪坚决反对,才得以不迁。于是朝廷以户部侍郎白昂,会同山东、河南及北直隶三地巡抚相机修治河道。白昂荐举郎中娄性协治,调动民夫二十五万,筑长堤,修减水闸,疏月河(泄水之河),塞决口,引黄河流入汴水,再入睢水、泗水,入淮河以达黄海。同时修筑山东鱼台、德州及吴桥古堤,又开凿东平以北小河十二道,由大清河与黄河故道入海,河口各建有石堰,可以启闭,为日后黄河复北道有所准备。

但是,这水患稍宁不过三四年,到弘治六年(1493),黄河又于张秋决堤,由汶水入海,漕运中绝。

明代漕运,自永乐浚通后,一直为南粮北运的倚靠,黄河水患往往危及运河,也就阻断了明朝南北运输的生命线。当时总理可道的官员为工部侍郎陈政,他调集民夫十五万修治,事未见效而病卒,这使孝宗深感忧虑。他自即位之初便着力于吏治,朝中多选用正人,但是治水之役却不比政务,如白昂性谦厚,有平恕老成之誉,治黄经年,工程浩繁却未见大成效,以致黄患复生。陈政受任于河道,以本职经理治河,刚刚渐次修举,却中年而卒,再选这样一位适任的官员,一时却无恰当人选。朝廷只好下诏命百官荐选才臣治水。吏部尚书王恕等人便推荐了浙江左布政使刘大夏。这位年近花甲的老臣被擢升右副都御史,前往治理黄河。

刘大夏,字时雍,华容人,天顺八年(1464)进士。初选庶吉士,馆试后本应留翰林院授官,他却自请试吏,被授以兵部职方司主事,后升郎中。从刘大夏入仕的选择便不难看出,他不求于清虚之名,比较注重于务实,这在任官兵部后得到充分施展的机会,史书中称他:“明习兵事,曹中宿弊尽革。”“尚书倚之若左右手”。但是他为官正直,不避权贵,于成化朝未得倚重。弘治初,以正人当朝,累迁浙江左布政使,名声渐著,此次选以治河之任,亦非偶然。这也恰恰给予了他一次表现才能的机会。他虽然不通于河工水利,却具有极强的办事能力,有些史家称之为:“他作为一个文人和通才,是一个经得起检验的执行巨大任务的行政官员。”

刘大夏是天顺六年春天奉敕前往治河任上的。入夏后,运河上漕舟鳞集,至张秋无法北上,粮道中阻。刘大夏听取水利专家建议,先于决口处西岸开挖一条月河,以通漕运,在保证通漕情况下,经两年时间,完成张秋决口的堵塞工程,又疏浚数处河道,以分水势,于昨城(治今河南汲县东南)经东明、长垣到徐州,筑长堤三百六十里,基本上抑制了黄河水患,此后漕河上下无大患者二十余年。不过,经这次治理后,黄河自开封往东,不再向东北入山东流入渤海,而是向东南,经徐州,由洪泽湖北汇入淮河,夺淮河河道入黄海。张秋决口堵塞后,更名为安平镇,孝宗特地派遣行人送羊酒犒劳刘大夏及河工人员,而刘大夏从此成为朝廷倚重之臣。

河工大约完成于弘治八年(1495),河工的完成对于孝宗来说,似乎显得格外重要。这一年二月,孝宗亲命敕建黄河神祠,赐额“昭应”。到四月间,苏、松各府治水工程亦告竣。这也是一项役夫二十余万的大工程,共修浚河泾、港渎、湖塘、斗门、堤岸一百三十五所,基本上解决了这片富庶产粮区的水利问题。

这是弘治求治的一项最重要的内容,黄河、运河与苏、松水利的治理关系到防止沿河郡县灾害、南粮北调的运输和财赋重地的生产,这实际构成了当时国家经济的主体。

明代历朝国家赋税收入,洪武、永乐、宣德三朝为高峰。正统中,由于将江南重赋官田改依民田起科,赋税收入锐减至二千六百余万石。从此以后,景泰、天顺、成化始终徘徊于二千五百万至二千六百万石之间,而弘治朝却增至二千七百万石,成为明中叶赋入高峰。其实这不仅是赋税的增加,人口也一直在比较稳定地增长,从弘治元年(1488)至弘治八年(1495),人户由9113630户增至10100279户,至十四年(1501)更增至10408831户,十七年(1504)达10508935户,口数则由元年的50207934口,增至十七年的 60105835口。

但是,当我们从《明孝宗实录》中看到这明显的阶梯状的增长数字时,我们不由产生一点疑问:像弘治朝这样一个灾害颇多的时期,在生产与人口增殖上却表现得如此稳定繁荣,甚至包括黄河水患及数年的治理,居然并未对社会经济的发展产生不良影响,这不能不令人感到疑惑。

事实上造成这种“弘治现象”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社会的稳定。弘治年间除河套、哈密等地区与少数民族有小规模军事冲突外,全国主要地区均无大的动乱。二是大规模的水利工程起到了以工代赈的作用。从弘治二年(1489)至弘治八年(1495),以治黄为主,兼及苏、松水利,先后用民工近六十万人,历时六七年。调动力量固然很大,在一定程度上也解决了灾区人户的失业与救济。

弘治八年水利工程告竣后,弘治九年的赋税米麦合计增至二千八百八十四万余石,较前增加一百余万石。这个数字已经接近明初洪武朝的平均岁入。

孝宗大概也颇满足于这些成绩了,其后却也导致了人们没有完全考虑到的两个结果:一是使刘大夏成为弘治朝最受倚重的要臣;一是孝宗本人一度以为可做太平天子而放松政务。从弘治八年以后,孝宗便不大临朝,也不再经常接见内阁六部大臣。这很引起朝臣们的慌张。这时候皇帝开始宠信身边的太监李广。李广引诱弘治帝的办法是采用道教的养身符箓。在得到宠任后,他也开始仿效成化年间的做法,矫旨授传奉官,向地方索贿,把持盐货之利。官员们多次上疏论劾,孝宗始终不问。但是值得庆幸的是这情况持续仅三年左右。孝宗毕竟是个颇重名声的皇帝,在经筵讲官与朝臣们的劝谏之下,已有重振政事之心,因此有弘治十年(1497)丁巳文华殿阁臣之召。而此时又恰值李广于万岁山建毓秀亭,亭成后,幼公主病殇,随后是清宁宫火灾,占卜结果竟是李广建亭触犯岁忌,太后为此恚怒万分:“今日李广,明日李广,果然祸及矣。”李广畏罪自杀。

这实际上为孝宗的重振创造了机会,在去掉李广这样的佞臣后,不曾牵扯于弘治前期政争、并于治水有功的刘大夏于是成为皇帝身边最受倚重之臣。

弘治十五年(1502),刘大夏被拜为兵部尚书,代替了原任兵部尚书马文升。从此以后,孝宗几乎事事都不能离开刘大夏了。这过度的宠任颇遭物议,有些大臣不平于刘大夏独蒙眷顾,私下里讲些“偏听生奸,独任成乱”之类的话,也传到皇帝耳中,但他只是对刘大夏更为回护。

其实刘大夏是个非常正直而传统化的官员,他的得以重用固然出于本人极强的办事能力,同时也得之于朝臣们的交荐,当时他是颇具清望的。也正因为如此,刘大夏对弘治后期之治起到了主要作用。

刘大夏是弘治十四年(1501)底前奉旨入京的,他在两广总督任上时便多次告退,孝宗都没有答允,催促他尽快入见。孝宗弄不明白刘大夏究竟为何不肯受职,见面后第一句话便问:“朕召卿,卿数引疾,何也?”刘大夏叩拜答道:“臣老且病。窃见天下民穷财尽,脱有不虞,责在兵部。度力不办,故辞耳。”弘治帝为之默然。这其实是一种委婉的批评,但孝宗却一时难于想通。几天后,他又召见刘大夏,重提起那番初见之谈。“征敛俱有当,何至今而独言民穷财尽也?” 孝宗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十几年来君臣努力,结果却是民穷财尽。“止谓其不尽有常耳,他固未暇论。”刘大夏解释道,“即臣在广西取铎木,广东市香药,费固以万计。”作为地方大吏,刘大夏随口便可举出征敛不当的例子,其余的话也就不必再多说了。“若向者言之,固已停止矣。其他征敛,可一一议革也。”孝宗只能推诿于臣不上言,君不悉知,但他也决心停止这些征敛。

几天后,围绕着民穷这一问题,孝宗与刘大夏又进行了第三次讨论。这一次谈话是从兵部事务开始的。

“诸卫所卒强勇可用否?”孝宗问。“向者臣固言民穷,而卒殆甚焉,何以作其锐!”刘大夏重提民穷,而这次更说到兵穷了。“在卫有粮,戍征有行粮,何乃穷也?”孝宗对此更加不理解。“江南困转漕,江北困京操。他困又不止此。”刘大夏道出了流行的民谣,“且所谓月粮、行粮者,半其帅共之,能无穷耶?”官吏的贪剥在地方在军中都是一样的。

尽管许多官员都有直言上谏,但是像刘大夏这样具体细致地道出种种弊端,恐不多见。孝宗不由叹息道:“朕在位久不能知,何称为人主!”

这次谈话之后,在朝中掀起了一个揭露弊端、斟酌而行的运动,其结果涉及的不仅有反贪倡廉,而且提出裁革传奉官、控制捐纳等等主张,这不由又使人想到了当年的弘治初政。

孝宗的振作实在与刘大夏有很大关系,他把与刘大夏的谈话作为了一种乐趣,经常有私下的召见。而刘大夏的直言应对,又往往甚中皇帝的心思。当时人称:“上优礼大臣,无大故未尝斥辱。如尚书刘大夏、都御史戴珊辈,往往召至幄中,从容讲论,天颜和悦,真如家人父子。内阁诸臣,皆称为先生。李西涯有诗云:‘近臣尝造膝,阁老不呼名。’盖实录也。”

刘大夏、戴珊以及内阁诸臣均为正人,孝宗身边多正人,佞幸小人便难以得逞。这也使弘治后期政治显得十分谨严有度。

这一年冬天,孝宗采纳刘大夏建议,将保定班军万人发回原卫团操,引起以私役班军为利的内臣不满,于是有人制造流言蜚语,贴于宫门,诬陷刘大夏。孝宗对此中因由是非常清楚的。他召来刘大夏,告诉他:“宫门岂外人可到?必内臣忿不得私役军为此耳。”随后又问:“兵饷何以常乏?”刘大夏正想趁此机会削去镇守太监,于是回答说:“臣无暇及他镇,即臣在广,而广之会城抚、按、总兵三司,不能敌一中贵人,饷何以不乏?”孝宗当然明白刘大夏的心思:“然。第祖宗来设置此辈已久,安能遂削之。今必令廉如邓原、麦秀者而后补,不然,姑阙焉可也。”自从李广畏罪自杀,查出文武大臣行贿册籍,中有“黄米”、“白米”之记,实乃黄金、白银,孝宗便知内臣贪弊之甚。而刘大夏提及镇守太监一事,也使他想到宫中弊端,于是又向刘大夏说道:“诸司言弊政详矣,而不及御马监、光禄寺者何?夫弊莫甚于二曹。”“上悉之幸甚。在独断而力行之耳!” 刘大夏遂将光禄日办之烦费,损民财,生弊端,复亏上帝好生之德悉陈于前。此后孝宗命兵部侍郎同给事中、御史清理裁革,岁省光禄寺金钱八十余万。但是内臣们从此对刘大夏心怀忌恨,这便为他到正德中遭受迫害埋下了伏笔。

孝宗是一位急于求治的皇帝,他认为自己的付出应该得到回报,尤其是他身体状况不大好的时候,这种心情就表现得更加突出。

对于宦官的限制,执之最厉者并不止刘大夏。谢迁亦曾言内府宦官索贿之事,孝宗令撰旨禁约时,谢迁道:“虚言设禁,无益也。须令曹司搜剔弊端,明白开奏,而后严立条禁,有犯必诛,庶民困可苏。”由此诸内府宿弊,多有革除。故嫉之者少。刘大夏虽非阁臣,孝宗对他的倚靠则不仅限于兵部,至有密帖之谕。

大约弘治十六、十七年前后,孝宗一次单独召见刘大夏时曾提出:“事有不可,每欲召卿商量,又以非卿部内事而止。今后当罢行者,卿可写揭帖,密封进来。”刘大夏却认为此举不妥。“不敢。”刘大夏叩首道。“何?” 孝宗颇为不解。“先朝李孜省可为鉴戒。”“卿与我论国事,岂孜省营私害物者比!”“臣下以揭帖显行,是示前代斜封墨敕之弊。”刘大夏认为这种形式本身便有弊,“陛下宜远法帝王,近法祖宗。事有可否,外付之府部,内咨之内阁,可也。如有揭帖,日久上下俱有弊。且非后世法,臣不敢效顺”。刘大夏无疑是正确的,孝宗不得不为之叹服。

但是,孝宗希望的是实现治世,依靠正派官吏,革除弊政,按说应该可以有所成效,事实上却与希望相去甚远,他在晚年曾直接向刘大夏和戴珊这两位最为信重的大臣问及此事:“闻今军民多不得所,安得天下太平,如古昔帝王之时?”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求治亦难太急。”刘大夏劝道:“但每事与内阁近臣讲义,必求其当而行之,久自太平。”这是很笼统的回答,因为在那种情况下,谁都无法知道怎样去实现那理想的太平盛世,或许那永远就是人们不懈追求的画饼而已。

孝宗也始终相信着刘大夏的这种回答。他同时深信像刘大夏这样廉正无私的官员,是帮助他实现治世的关键。

弘治十八年(1505)年初,孝宗召见刘大夏和戴珊面议政事后,让人拿来两锭银子,说道:“述职者集矣,大臣皆杜门。”大臣杜门,是为了防止朝觐述职官员行贿,但对刘、戴二臣,孝宗是了解的,他动情说道:“若二卿,虽开门延客,谁复以贿赂通也。”一面将银锭分送二人:“小佐尔廉。”并且嘱咐他们:“无廷谢,恐他人或觖望。”

这时的刘大夏仍然没有摆脱孤立的廉正,他的清望愈高,人们愈感到难相匹比,也就会愈加挑剔。孝宗则愈加给予保护。

而此时,刘大夏与戴珊毕竟都是年近古稀的老人,戴珊因老病而求去官归乡,孝宗没有准许,他于是求刘大夏帮助请求。“卿珊何亟求去?”孝宗仍然没有准许之意。戴珊不敢回答。“珊实病。”刘大夏受朋友之托,只得代为申解。

孝宗看着眼前两位老臣,心情颇不平静。“主人留客坚,客且为强留,独不能为朕留耶?且天下尚未平,何忍舍朕!”说着,他不禁泪珠滚落。刘大夏与戴珊伏地而泣,再也无话可说。两人在出宫路上默然良久,最终是戴珊开口道:“死此官矣。”

这已经是孝宗朝最后的四五个月。这位多病的皇帝与衰老的大臣依然在蹒跚中挣扎着。

兴革与法祖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初七(辛卯),三十六岁的孝宗与世长辞。他在弥留之际给太子的最后嘱咐,是“法祖用贤”。

后人给予孝宗颇高的评价,许多史家将弘治朝看作是“中兴之世”,英年早逝的孝宗本人则是“中兴令主”。这些称誉使人感到信服的最突出一点,也正是以孝宗与周围臣僚组成的群体,一个明君贤臣的群体。这便是孝宗遗嘱中所说的用贤。有这样的明君,又有如此众多的贤臣,孝宗理想的治世本来应当是可求实现的,但是他为什么最终仍是遗憾而去呢?所谓的“中兴”,其实质又究竟如何呢?这还须从当时的历史背景谈起。

明朝经洪、永、熙、宣四朝盛世之后,到正统渐入中衰。北方对蒙古族各部逐渐失去控制,到“土木之变”后,更由相持转而采取退守;朝廷内则出现宦官专权,朝政废怠,吏治日趋败坏;各种社会矛盾日趋激化,土地兼并造成农民失业流亡,起义时有发生,社会机体的各个环节都开始出现问题。在这江河日下的变化中,明朝的社会也在发生着重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与社会问题交织在一起,有些甚至被人称作积弊,然而事实却并不那么简单。

大约天顺间,一个名叫叶盛的官员被留宿在翰林检讨钱原溥家中。次日清晨一个名叫张士谦的官员应约前来,随后又来了一位相士。相士对张士谦端详良久,道:“此大人平生不得弟兄气力”。张士谦大笑道:“吾永乐中为进士、庶吉士、中书舍人,时年向壮,有志文翰,昼夜为人作诗写字,然未尝得人一叶茶,非如今人求乞一诗,则可得一贽见帨帕。向非吾弟贸易以资我,我何以至今日耶!”叶盛将此记下,并评说道:“三五年前,翰林名人送行文一首,润笔银二三钱可求,事变后文价顿高,非五钱一两不敢请,迄今犹然,此莫可晓也。”事变,即指“土木之变”。由此而观之,到景泰、天顺间,风气颇有所变。永、宣之世,文翰无杯茶之谢,清要之职的官员,若无经商之兄弟资助,便难存活,这种情况在天顺后则十分罕见了。宣德中还有人上书请增文官俸禄,以免其贫饥窘迫之状,这情况到天顺后亦不再得见。

从明朝全国情形来看,自从宣德中屡次减苏松等地重赋,正统中又命改部分官田依民田起科,国家赋税虽然锐减,民间却得少苏,社会生活也从此变得丰富起来。

到成化年间,国势虽不见稍有好转,官民对于奢富的追求则日见迫切,官员固然以多种手段以补俸禄之入,民间弃本逐末,以经商致富者也是与日俱增,富裕起来的官民送银钱于寺观,祈报行礼。时人亦慨叹之为“时变”。

那时代确然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成化中,太监张敏卒,其侄太常寺丞张苗倾尽赀财上献,想要求官侍郎。成化帝道:“苗本由承差,若侍郎,六部执政,不可。可援南京三品。”竟得南京通政使。太常寺丞为太常寺次职,六品。张苗得此官已是凭借张敏荫袭,但他居然能够倾赀打通关节,骤升三品,这已绝非吏制之正途。一时间士大夫与杂流混于朝廷内外,风气大变。明朝人记述当时情形时说道:

是时四方白丁、钱虏、商贩、技艺、革职之流,以及士夫子弟,率夤缘近侍内臣,进献珍玩,辄得赐太常少卿、通政、寺丞、郎署、中书、司务、序班,不复由吏部,谓之传奉官。阁老之子若孙,甫髫龀已授中书,冠带牙牌,支俸给隶,但不署事。

这当然是一种混乱。但是若从另一角度来看,其所乱的还是旧有的封建秩序,而且士大夫子弟与各种杂流共处于官场,人们渐渐要对此习以为常了。

这也是权势与金钱的一种结合,这时的官员不再需要兄弟经商的资助,而经商的兄弟也想出赀过一过官瘾了。

这些变化首先发端于宪宗时,以中旨授传奉官,实有推波助澜的作用。随后又开设皇庄。有的官员批评他:“天子以四海为家,何必与民争利?”上行下效,自宪宗时笼田产以自私,戚畹、中贵及豪强之家纷纷占据闲旷之地,日久闲旷之地既尽,便渐而占及民生田地。在宫中宠信万贵妃,任用宦官,汪直、梁芳等先后宠幸,至于东厂外又设西厂,士大夫、官吏、军民尽在其侦刺之列。但是与历朝情况所不同之处在于,这种极端专制的特务机构,并非出于宪宗本人专制统治的需要,而主要出于宦官们的弄权,东、西厂的所为,宪宗往往并不知晓。

说来宪宗倒是个处世比较宽厚的皇帝。汪直虽然专横,小中官阿丑却能谲谏其间。他于皇帝前扮演醉酒之人,胡言谩骂。旁边有人言:“驾至。”他却依然如故。又言:“汪太监至。”则慌忙走避,边道:“今人但知汪太监也。”有时他也扮作汪直的样子,手执两柄大钺在宪宗面前舞动。旁边人问:“如何?”则称:“吾将兵仗此两钺耳。”问何钺?答道:“王越、陈钺也。”王越、陈钺是汪直依靠的两名大臣,因附汪直而颇遭时论所讥。其实王越在当时确属少有的军事人才,不拘小节,性格豪纵,用财若流水。据说他曾赴秦王筵,有美妓数人乐奏侍宴,王越竟将其乐妓乞归。一夕大雪,他围炉饮酒,诸妓拥琵琶侍,一小校侦察回,陈敌情。话未说完,王越大喜,亲自以金卮酌酒送上,命妓弹琵琶侑酒,即以金卮相赐。待到小校陈述敌情毕,王越更喜,指妓中绝丽者,对小校道:“若得此何如?”小校惶恐谢过。王越却大笑,并以此女相赐。这虽然出于王越的性格与作风,却也是当时官吏生活之写照,追求奢靡已为时尚。《明史》中说:“越在时,人多咎其贪功。及死,而将馁卒惰,冒功糜饷滋甚,边臣竟未有如越者。”传统道德观念这时似乎不再能像过去那样有力量了,像万安这样道貌岸然的内阁首辅,居然不断向皇帝进献房中术,并以此固宠,这也堪称亘古未见的奇闻。

陕西巡抚郑时劾论太监梁芳被贬黜,陕民哭送,消息传到宪宗耳中,他颇感后悔,特斥传奉官十人,系狱六人,下诏命以后传旨授官必复奏。成化后期,内帑累朝所存七窖金银俱尽,宪宗对梁芳与韦兴说道:“糜费帑藏,实由汝二人。”韦兴不敢回话,梁芳辩解道:“建显灵宫及诸祠庙,为陛下祈万年福耳。”宪宗听罢很不高兴,只说道:“吾不汝暇,后之人将与汝计矣。”后之人,便是当时为太子的孝宗。果然,孝宗即位后便开始着力于改变这种混乱。

其实在孝宗面前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依然照成化的旧政发展下去。这在当时也并非不可,因为成化之政虽多弊端,而国无大乱,史称其时为太平,惟其不扰民生之故。二是改变成化旧政,革除弊端。当时的种种历史机缘,使孝宗采取了后一条路。

对于孝宗的做法,史书中是多予肯定的,或称之为“锐意兴革”,或称之为“法祖用贤”。这两句话很能概括弘治之政的特点,因此所谓弘治中兴,其实质也正在于此。孝宗和他身边一批贤臣的动机自然是兴利除弊,但是他们所认为的弊端,不仅包括秽浊的朝政,实际也涉及到了当时的社会风气。如前所述,孝宗本人与身边的大臣都是一批遵循传统道德规范的人,他们想要改变弊政的办法便是法祖,也就是去追寻祖制。但是时代已经发生了变化,一味去追寻祖制,必然是强令这些变化回归到旧有的轨道上去。

孝宗的用贤是颇著于史册的,诚然弘治朝多正人,仔细看看这支贤臣队伍时,就不难发现这是一支何等老化的队伍。

第一位被启用的大臣是吏部尚书王恕。他被启用时已经七十二岁。兵部尚书马文升当时六十二岁。礼部尚书丘濬七十岁,弘治四年(1491)他入阁时已七十四岁。弘治十五年(1502)刘大夏任兵部尚书时六十七岁,左都御史戴珊小大夏一岁。内阁的几名成员相对要年轻一些,成化朝保留下来的内阁首辅刘吉六十一岁,徐溥六十岁,刘健五十五岁,李东阳于弘治八年(1495)入阁时四十九岁。就当时任官年龄来看,他们都属于老臣之列了。这便是当时用贤的原则。

孝宗曾经对刘大夏与戴珊说过:“尔等与各科道官劝朕图治的说话,虽都准行去了,然使天下府州县亲民官非人,未必不为文具,百姓安得被其恩泽?欲令吏部择其贤否黜陟,然天下官多,难得停留。细思之,莫若自今与尔等访察各处巡、按二司官,先当以此辈黜陟停当。尔珊更慎择各处巡按御史,然后责他们去拣择府州县卫所。官得其人,人受其福。庶几行去的说话,不为文具也。”这意见无疑是对的,慎选巡按御史,才能保证朝廷政令行之于基层。那么到底选什么样的人出任巡按御史呢?对此弘治帝与刘大夏、戴珊另有一段谈话。

“尔等各衙门,凡事都奏行巡按御史勘报,岂以此官公道可托耶?”孝宗问。“无他,以巡按御史一年一换,无久交,不掣肘,故事多责成之。”刘大夏回答。“责之固是,但权之所在,惟有识量者能不移其心。不然则恃权,好承奉,任喜怒,将或以是为非,以贤为不肖,使民不被其泽。”孝宗更强调巡按的人选,“尔珊今后遇差巡按御史,务拣老成有识量者,毋用轻躁新进之人。仍以此意,行与各巡按御史知道。”

选老成有识量者,目的在于求得办事的稳妥。这与明初设置巡按御史的初意略有不同,刘大夏所称“无久交,不掣肘”乃是初设之用意。但御史多年轻进士,敢言敢为,则有轻躁之嫌。用老成之人,与朝中倚用老臣其意是一致的。

然而,自成化以来,社会已隐然欲变,孝宗的兴利革弊,已必然涉及这些变化,任用老臣及老成有识量之臣,则更将对这些变化起到遏制作用。法祖与用贤在这里巧妙地统一了起来。

既然要法祖,就必须追寻已近荡然的祖制,于是在孝宗与诸老臣们的努力之下,掀起了一个整理和总结开国以来典章制度的**。

明代的官书修纂,除去历朝实录外,所修内容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

一是国初,以修纂史鉴书为主;

二是前期,以修纂一统志为主;

三是中叶,以修纂典章制度书籍为主;

四是后期,以修纂改订制度书籍为主。

从这四种不同类型修纂情况不难看出,明初的修纂是以训戒为目的;前期的修纂则以成就为目的;中叶,也即弘治时期,则主要是为总结与追寻旧制,以整顿为目的;后期已无法控制社会改变,加之嘉靖、万历亦有变更祖制之意,其所纂多变更,目的亦在变化。由此可知,弘治朝是在集前朝之大成了。

弘治朝官修书籍主要有《问刑条例》和《大明会典》,此外并有在日本发现的《皇明条法事类纂》等。

孝宗在《御制明会典序》中写道:

我圣祖宗百有余年之典制,斟酌古今,足法万世者,会粹无遗矣。特命工锓梓,以颁示中外,俾自是而世守之,不迁于异说,不急于近利。由朝廷以及天下,诸凡举措,无巨细精粗,咸当平理而得其宜,积之既深,持之既久,则我国家博厚高明之业,雍熙泰和之治,可以并唐虞,轶三代,而垂之无穷,必将有赖于是焉。

《大明会典》开局于弘治十年(1497)三月,成书于弘治十五年十二月。此前曾有《问刑条例》,成于弘治十三年,而《皇明条法事类纂》中所记止于弘治九年。

《大明会典》本于洪武中所修《诸司职掌》,其意还在追寻旧典,会辑于一,以便遵循。尽管时代已过百年,尽管一切都有所变化,过去的典章已不适用于此时,但是没有人能够去批评这种做法,因为这是出于明君和贤臣。传统道德观念在这里再次产生了作用,正人所为必正。

例外的情形不是没有的。

弘治五年(1492)十月,户部尚书叶淇上奏:“请召商纳银运司,类解太仓,分给各边。每引输银三四钱有差,视国初中米直加倍,而商无守支之苦。”叶淇的这份奏疏造成了有明一代盐法的变化,故史称之为“叶淇变法”。

这是顺应当时形势之举。明初的盐法规定,商人行盐,须运粟于边塞卫所,领取盐引,再赴各盐场守支食盐,分别行销。这是明朝廷解决边地供给的补充措施。但至成化中,富人以权相勾结,把持盐场存积盐,造成盐法破坏,盐利多为权贵、太监等侵占,形成势力庞大的官商集团,一般商人无力相抗。权贵肆占存积盐,使常股盐日减,一般商人运粮换取盐引后,支不到盐,只能长期守支,陷入困境。于是一些盐商向任户部尚书的叶淇进言“商人赴边纳粮,价少而有远涉之虞,在运司纳银,价多而得易办之利。”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改纳银粮换引为纳银,是大势所趋。依靠商人运粮来解决边储只是权宜之计,何况其数量本来就十分有限,无法解决边储之需。改纳银中盐代表了大多数盐商的要求,也使他们在行盐过程中减少了权势官商限制的环节,其中虽有弊端,却是时势所迫,亦不失为救弊之策。

但是,这种因时顺势的变化却招来一些莫名其妙的非议。居然有人批评说,这是因为叶淇系淮安(今属江苏)人,盐商皆其亲旧,为保护盐商利益而为。

这实在是无稽之谈。明朝盐商,非仅淮商,况且当时行盐主要靠盐商,但由于权势把持,则盐法不行,地方私盐泛滥,国家无利。即使保护盐商利益,实际上也便是维持正常行盐,保护一般商人利益,总比听任权势官商肆意营私要强。幸得叶淇其人颇有情操之名,史称:“淇居户部六年,直亮有执,能为国家惜财用。”以其如此,尚有毁誉之辞,足见当时变革之艰难。似乎只有一切恢复祖制才是好的,殊不知时势已然变化。

后世的史家有人便看出这中间的问题,说道:“叶淇召商纳银之议,论者多咎其更开中法,以致边储日匮。而不知明代边储之匮,自在屯政不修,而不尽关于盐法。其盐法之坏,又在势家乞中,而不关淇之变法也。盖产盐有盈有绌,边地不能悬知,则但知召商开中而初不为支盐计。故守支之弊,在永乐时已所不免。逮宪宗之世,势家争先奏乞,所赐盐引动以万计,且计其越场支盐,不限年次。于是商人益困守支,而盐亦壅阏不行。夫商人挽输数千里外,守支至数十年之久而不得盐,及既得盐,复为奏乞盐所壅阏而不获速售,然则商人之病开中亦极矣,虽日下令招之,其谁应哉!淇中报中之急,乃为更制以利商,商利则报中多,报中多则国课裕,是亦救弊之策也。”这是当人们经历了明清后期商品经济冲击以后的认识。但叶淇在当时,他却不得不乞休归乡。

历史就是这样,当人们看到时弊流行时,他们往往会回想起过去的美好时光,却不大肯去冒风险在未来中探寻除弊的方法。改革家实在太少了。当正人君子们围绕在弘治帝周围时,像叶淇这样敢于变革的君子实在是寥如晨星。

这便是弘治中兴的基点。这也不能不使人感到那中兴之世却带有着浓厚的保守色彩。

正因为如此,弘治中兴也就必然有明显的局限性和阶段性,一旦孝宗本人及周围大臣出现变化,这中兴也便结束了。

孝宗死后,武宗以年少即位,信用宦官刘瑾,弘治旧臣受到排斥,内阁仅李东阳未去职。李东阳是一个双重性格的人物,一方面他追求旧有传统,凡是刘瑾改变的旧制,他尽量弥缝其间,多所补救;法司欲以新例处理案事,他以“如是则百年之案皆可追论”为由,从中阻止。另一方面,由于他年龄相对较轻,较其他老臣能够顺应时代变化,他罢政居家时,请他撰写诗文书篆者填塞户限,他也便以此收取润笔,颇资家用。据说一次夫人给他备好纸墨,他却略有倦色。夫人笑道:“今日设客,可使案无鱼菜耶?”于是东阳乃欣然命笔。这很有些桑悦、唐寅之类才子的味道,他已经很自然地适应了这种文化商品化的潮流。

这已是正德中,弘治中兴的影子已荡然无存,一切都开始走上了混乱无序,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