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

先生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

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亦何用?”

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一友举佛家以手指显出问曰:“众曾见否?”众曰:“见之。”复以手指入袖,问曰:“众还见否?”众曰:“不见。”佛说还不见性。此义未明。

先生曰:“手指有见有不见,尔之见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骋,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工夫。学者时时刻刻学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工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

[译文]

又问:“关于声色货利,只怕良知也不能没有。”

先生说:“当然啦!但是,就初学用功时而言,千万要荡涤干净,不使声色货利丝毫留存心中。如此,偶尔碰到声色货利,才不会成为负担,自然会去依循良知并对它作出反应。良知仅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若能使所致的良知精精明明,毫无一丝蒙蔽,那么,即便与声色货利交往,无不是天理的作用。”

先生说:“我向各位讲习致知格物,每天如此。讲十年二十年,也是如此。各位听讲后,实实在在地去用功,听我再讲一遍,自我感觉会有一定的进步。不然,只当作一场演说,即便听了又有何益?”

先生说:“人之本体,经常是寂然不动的,经常是感而遂通的。正如程颐所谓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有位朋友举出一个例子说,一位禅师伸出手指问:“你们看见了没有?”大家都说:“看见了。”禅师又把手指插入袖中,又问:“你们还能看见吗?”大家都说:“看不见。”禅师于是说众人还未见性。这位朋友不理解禅师的意思。

先生说:“手指有看得见与看不见时,但是,你能看见的性则永远存在。人的心神只在能见能闻上驰骋,而不在不见不闻上切实用功。然而,不见不闻是良知的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工夫。学者唯有时时去看他看不见、听他听不到的本体,工夫方有一个着落的地方。时间一长,当工夫纯熟后,就不用费力了,不用提防检点,人的真性也就自然生生不息了。它又岂能被外在的见闻所负累呢?”

[评析]

有一禅师问道,天龙和尚竖一指而示之,禅师当下大悟。自此,凡有来参学问道的,禅师亦唯举一指以示之,被称之为“一指禅”。天龙和尚以一指示机 ——即杜绝对方的思虑(在物上、事上纠缠不休),从心路理处去横超直入,达到悟的境界。手指是看得见的,道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道”包含在看得见的事物之中,关键在于要从心中问道。

[原文]

问:“先儒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

先生曰:“亦是。天地间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工夫。”

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拳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译文]

有人问:“为什么程颢认为‘鸢飞鱼跃’和‘必有事焉’,都是充满生机的?”

先生说:“程颢的话也有道理。天地间充满生机的,都是这个理,也就是我良知的流行不止。致良知就是‘必有事’的工夫。这个理不仅不能离,实际也不可能离开。无往而不是道,也就是无往而不是工夫。”

先生说:“各位在此处,一定要确立一个必做圣人的心。每时每刻要有如一棒留一条痕迹,一掌掴出一个血印,才能在听我讲学时,感到句句铿锵有力。若浑浑噩噩地度日,仿佛一块死肉,打它也不知痛痒,只怕最终于事无补。回家后还是以前的老套套,岂不让人可惜?”

[评析]

“致良知”必须在事上作功夫。道,并非天边的云霞,它就在你身边。柴米油盐酱醋茶,担水、吃饭、睡觉、拉撒……都是下手处。 志愿有多大,成就就有多大。学者学习就要立志于做圣人。没有这个志愿,便没有学习的目标和动力。

[原文]

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功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功,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贴。若才下得些功,便说效验,何足为恃?”

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功夫。”

“夫子说‘性相近’,即盂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

[译文]

有弟子问:“最近感觉到妄念减少了,也不曾想一定要如何用功,但不知这是不是功夫?”

先生说:“你只要去实实在在用功,就是有这些想法也无关紧要,时间一久,自然会妥当的。刚开始用了一点功夫就要说效果,如此怎能靠得住?”

有位朋友独自叹息:“内心萌生了私意,自己分明知晓,只是不能让它马上剔除。”

先生说:“你萌生了私意,这一知就是你的命根子,当时即将剔除,它就是立命的功夫。”

“孔子主张的‘性相近’,也就是孟子的‘性善’,不能仅从气质上说性。若从气质上说,刚和柔相对,岂能相近?唯性善是相同的。人刚出生时,善原本是相同的。然而,气质刚的人受善的影响就成为刚善,受恶的影响就成为刚恶。同理,气质柔的人受善的影响就成为柔善,受恶的影响就成为柔恶。这样,性的分离就会越来越远了。”

[评析]

人禀受天地变化而诞生,五官在体外,五脏在体内,内外互为表里。肝主目,肾主耳,脾之主舌,肺主鼻,胆主口。人与天地相类同,头是圆的,效法天象,脚是方的,效法地象。胆为云,肺为气,脾为风,肾为雨,肝为雷(怒伤肝)。血气是人的精华,是天地之气凝成。血气积聚于体内而不向外翻腾,就会胸腹充实,而嗜欲寡少。嗜欲寡少,就会耳聪目明。所以,圣人特守内心,存养天理,而不失外形。对他,祸患无从降临,邪气不能袭身。天地运行而相通,身心总合而致知。

[原文]

先生尝语学者曰:“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译文]

先生曾经这样对修习的人说:“在心体上不能遗留一个念头,有如眼中不能吹进一丁点灰尘。一丁点能有多少呢?它能使人满眼天昏地暗了。”

先生又说:“这个念头不仅是指私念,即便美好的念头也不能有一点。例如,眼中放入一些金玉屑,眼睛就不能睁开。”

[评析]

五官是精神的窗户,血气是五脏的使役。耳目放纵于声色,五脏就动摇不定,血气荡扬而无休止,精神驰骋而不可守持,心念丛生而难以自制,这样,祸福来到时,即使象山丘那样明显,也无从辨晓。所以,圣人爱惜自已,而不使血气、精神和心念外泄。

[原文]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

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兆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请问。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

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

曰:“人又甚么叫做心?”

对曰:“只是一个灵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鬼神万物尚在何处?”

[译文]

有人问:“人心与物同体。例如,我的身体原本血气畅通。所以称同体。如果我和别人,就为异体了,与禽兽草木就差得更远了。但是,为何又称为同体呢?” 先生说:“你只要在感应的征兆上看,岂止禽兽草木,即便天地也是与我同体的,鬼神也是与我同体的。”

请问这番话当如何理解。

先生说:“你看看在这个天地的中间,什么东西是天地的心?”

答说:“曾听说人是天地的心。”

先生说:“人又把什么东西称为心?”

答说:“唯一个灵明。”

先生说:“由此可知,充盈天地之间的,唯有这个灵明。人只是为了形体,从而把自己与其他一切隔离开了。我的灵明就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若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它的高大?地若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视它的深厚?鬼神若没有我的灵明,谁去分辨它的吉凶福祸?天地鬼神万物,若离开了我的灵明,也就不存在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若离开了天地鬼神万物,也就不存在我的灵明了。如此这些,都是一气贯通的,岂能把它们隔离开来?”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是亘古不变的,为何认为没有我的灵明它们就不存在了?”

先生说:“如今,看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灵魂都游散了,他们的天地鬼神万物又在何处?”

[评析]

人无不依赖自己的生命生存,但是却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什么;人无不依赖自己的知觉感知, 但是却不知道自已的知觉是什么。 这都是 “心”不做主的苦痛。心如果不主宰自己的生命,就是黑白分明的东西在面前,眼睛也看不见;就是对着耳边敲响大钟,耳朵也听不见。受到蒙蔽的不是眼、耳,而是心中的良知。

[原文]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

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

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功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说本体。”

先生然其言。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功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

[译文]

先生启程去征讨思恩、田州,钱德洪和王汝中把先生送到严滩(今浙江桐庐县西)。汝中就佛教的实相和幻想的问题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有心均为实,无心均为幻。无心均为实,有心均为幻。”

王汝中说:“有心均为实,无心均为幻,是从本体上来说功夫;无心均为实,有心均为幻,是从功夫上来说本体。”

汝中的见解先生表示赞同。当时,钱德洪还不甚明白,经过数年用功,他才相信本体功夫为一体。然而,这种观点是先生依据王汝中的问题偶然论及的。若我们开导别人,不一定非要引用它。

[评析]

心,睡下了就要作梦;苟且了,就要任性;使用它,就能够出谋划策。虽然心是能够开动的,然而它却有所谓稳静的本能;虽然心的体用是实的,然而有时却又是虚幻的。阳明先生从本体和发用上来区分,从无与有上来辨别。

[原文]

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德洪趋进请问。

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圆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

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从恶之魁。”

[译文]

曾经有一次,先生送两三位老人出门,回来坐在走廊上,似乎面带愁容。德洪走上前去询问情况。先生说:“方才和几位老人谈及我的良知学说,真有如圆凿方枘一般,彼此间格格不入。这条道平坦得如同大路,世上儒者常常是自己让它荒芜阻塞了,他们终生陷入荆棘丛中还不知悔改,我真不知该讲些什么?”

德洪回头对朋友们说:“先生教诲他人,无论衰老年迈,的确是仁人悯物的心啊!”

先生说:“一个‘傲’字,是人生最大的毛病。身为子女的傲慢,必然不孝顺;身为人臣的傲慢,必然不忠诚;身为父母的傲慢,必然不慈爱;身为朋友的傲慢,必然不守信。因此,象与丹朱都没出息,也只因傲慢而了结了自己的一生。各位要经常领会这一点。人心原本就是天然的理,天然的理精明纯净,没有纤毫污染,只是有一个‘无我’罢了。胸中千万不可‘有我’,‘有我’就是傲慢。古代圣贤的诸多优点,也只是‘无我’罢了。‘无我’自然会谦谨。谦谨是一切善的基础,傲慢是一切恶的源泉。”

[评析]

阳明先生说:“人生之大病,只一傲字”。“傲”与谦虚相反,与人交往不屑与人为伍,学习上蔑视他人,似乎自已远远超乎于知识之上。所以,阳明先生告诫人们:“谦为众善之基,傲为罪恶之魁。”阳明先生平生虚怀若谷,以谦逊自持,所以,众善集于一身,好友、学生荟于一门,创立一代“心”学,风靡海内,名噪一时。

[原文]

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且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得?若欲的见良知,却谁能见得?”

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的,最难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译文]

先生说:“这个道是十分简单易行的,也是十分精细微妙的。孔夫子说:‘其如示诸掌乎’。人的手掌,哪一天不见呢?但是,当问他手掌上有多少条纹理,他就不知道了。即如同我说的良知二字,一讲就能明白,谁不知道呢?若要他真正理解良知,谁又能理解呢?”

因而有人问:“这个良知只怕是无方位、无形体,所以令人难以捉摸。”

先生说:“良知也就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由此可知,这个良知岂能捉摸得到?把良知理解透彻了,也就成为圣人了。”

[评析]

道,从始至终没有形体,四周及上下没有边际。陶冶万物,贯通事理,又静寂不动。浑浑沌沌、恢宏广大。象剖析毫毛的末梢那样地层层剖析,也不能穷其内里。真人体察道,能够虚无、平易、清静、柔弱、纯粹素朴,不与万物混杂,不被事务缠身。不因为万物而惑挠和谐,不因为欲望而变乱性情。所以,他睡着时不作梦,醒来时无忧无虑。

[原文]

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

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国裳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译文]

有人问:“孔子曾说:‘回也,非助我者也。’圣人是真的希望他的弟子帮助他吗?”

先生说:“这也是实话。这个道原本无穷尽,问得越多,精微处就能显现。圣人的言论,原本很周全,发问的人胸中堆积疑虑,圣人被他一问,也就发挥得更加畅快神妙。然而,如颜回那样闻一知十,胸中什么都知晓,又如何能发问呢?因此圣人只好寂然不动,无任何发挥,因此说‘非助’。”

邹谦之曾对钱德洪这样说:“舒国裳曾经拿一张纸请先生书写《孟子》中‘拱把之桐梓’那一章。先生提笔写道:‘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回过头笑着说:‘国裳读书中过状元,他岂是真的不知应该养身吗?但是他仍是要背诵这一章来警醒自己。’其时,在坐的诸位朋友无不感到敬畏。”

[评析]

古人说,道的实质是用来保养身体的,多余的部分用来治理国家,再剩下的琐碎部分用来治理天下。由此可知,帝王的功业不过是圣人的闲事,而不是用来保全身心、养护生命的道理。圣人深入思考天下大事,思考的结论是: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