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那树木绝望地挥动着手臂远去,似乎在对我说:“你今天没有从我们这儿得悉的事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从小路的尽头极力向你攀去,如果你又叫我们堕入这小路的尽头,我们给你带来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整个永远堕入虚无。”确实,虽然以后我又一次体会到刚才这种快乐和焦虑,虽然有一天晚上——已为时过晚,而且永远不再来——我非常怀念这种快乐和焦虑,可是我到底没明白这些树想给我带来什么,也不知道我从前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待马车再次改变方向,我背对着大树,再也看不见大树的时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我为什么面带沉思,我当时心里真是十分难过,似乎我刚刚失去了一位朋友,我自己刚刚死去,我背弃了一位死者或者没有认出一位天神来。

该想到归去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大自然颇有欣赏能力,比我外祖母更为冷静。甚至除了博物馆和贵族住宅之外,她也能辨认出某些古老的事物那纯朴而壮丽的美。她吩咐车夫走通往巴尔贝克的老路。这条路来往的人很少,两旁种着老榆树,叫我们看上去叹为观止。

我们一旦得知有这条老路,以后出去时,总要走这条路,除非去时我们已走过这条路,返回时,为了换换花样,我们才走另一条路,穿过尚特雷纳和冈特卢的树林。林中,无数小鸟就在我们身边相互应答,但是我们看不见小鸟在哪里,使人产生与闭上眼睛完全相同的宁静印象。我就象普罗米修斯被锁链拴在山岩上一样被紧紧拴在我的折叠式座席上,倾听着我的俄刻阿尼得斯①。纯属偶然,我望见一只小鸟从一片树叶跳到另一片树叶底下,表面看上去它与这合唱似乎没有多大关系,以至于我觉得从这个跳跃的、吃惊而又没有眼神的小小躯体上,看不出来为何要来这个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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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刻阿尼得斯是大洋与忒堤斯的女儿,海洋中的女神,相传有三千个。在埃斯库勒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她们构成合唱队,对英雄的痛苦表示无限同情。

这条路与人们在法国遇到的许多这一类的路完全相同,上坡很陡,然后下坡很长。当时,我不觉得这条路有什么迷人的地方,只是为返回住所而感到高兴。但是后来,对我来说,这条路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因由,它留在我的记忆中,如同一条道路开头的一段。我后来散步时或旅行中经过的所有与此相像的道路,无法延续下去,都立刻与它连接起来,借助于它,能够与我的心即刻相通。马车或汽车一踏上这样的路,似乎是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走过的那条路的延续,就像刚刚过去的事情支撑我现在的意识一样,我在巴尔贝克附近出游的那些下午产生的印象便立刻来支撑我的意识(这中间的年代完全消失)。那时,树叶散发着芳香,薄雾在缓缓升起,即将抵达的村庄后面,可在树木之间依稀望见落日的余晖,似乎那里便是我们的下一站,树木葱郁,距离遥远,当晚是到不了的。现在我在另一个地区,在一条相似的路上,我感受的印象,充满了与那时的印象相同的次要感觉:自由呼吸,好奇,懒散,有胃口,欢快,排除一切其他的感受。原来的印象与此刻的印象连接在一起,又得到了加强,更加浓稠,成为一种特殊的快乐类型,几乎是一种生活框架,后来我很难得有机会再次遇到。但是在这个框架之中,唤起回忆便在具体物质感受的现实之中注入了相当大一部分回忆的、想象的、难以捕捉的现实,在我经过的这些地区里,除了一种美感以外,又叫我产生希望从此永远在这里生活这种转瞬即逝而又狂热的欲望。有多少次,只是因为闻到了树叶的芳香,便忆起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面的折叠式座席上,与卢森堡亲王夫人擦肩而过时,亲王夫人从自己的马车上向她致意,忆起回到大旅社进晚餐的情景。这一切都如同难以形容的幸福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而这种幸福,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不会再次还给我们。人的一生中只能领略一次!

常常,我们未返回,太阳就已落山。我将天上的月亮指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腼腆地背诵出或夏多布里昂,或维尼,或维克多·雨果的美丽诗句:“它将忧郁的古老秘密撒下来”,①或“象迪亚娜在泉边那样哭泣”②,或“暗影如新婚之夜,庄重而崇高。”③

“你觉得这些诗句很美,是吗?”她问我,“‘天才’,象你所说的那样?我告诉你吧,我看见人家现在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总感到很奇怪。而这些先生的朋友们,虽然一面也充分肯定他们的长处,却也首先拿这些事情开玩笑。从前不像现在这样滥用天才这个词。如今,如果你对哪一个作家说,他只有些才华,他会把这当成是一种污辱。你刚才给我背诵了夏多布里昂先生关于月光的一个长句子,我可反对,我有我的道理,你马上会明白。夏多布里昂先生常到我父亲家里来。单独跟他相处时,他非常令人愉快,因为这时他很纯朴,逗人开心。可是客人一多,他就开始装腔作势,变得十分可笑。在我父亲面前,他宜称是他将辞职书摔到了国王的脸上,并且指导教皇选举会。他忘了,是他亲自托我父亲去向国王求情再次启用他,我父亲也曾亲耳听到他对选举教皇发出那些疯狂的预言。关于这个颇有名气的教皇选举会,应该听听布拉加斯先生的话,他跟夏多布里昂先生可不是一样的人④。至于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关于月光的那几句话嘛,在我们家完全成了一种负担。每次城堡四周月光明亮时,如果有新来乍到的客人,总是建议他晚餐后带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出去换换空气。待他们回来时,我父亲一定会把客人拉到一边,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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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夏多布里昂在《阿达拉》中的诗句。

②这是维尼《牧羊人之家》中的倒数第二句。

③这是维克多·雨果《世纪传说》中《沉睡的布兹》中的诗句。

④教皇列昂十二世于1829年去世。当时夏多布里昂为驻罗马大使,对选举新教皇极为关切。德·布拉加斯当时为驻拿不勒斯大使,对选举新教皇亦极关切。最后是红衣主教卡斯蒂格里奥尼当选,成为教皇庇护八世。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口若悬河吧?’

‘噢,是的。’

‘他跟您谈月光。’

‘对,您怎么知道呢?’

‘等一下,难道他没有对您说……’于是父亲背出那个句子。

‘对对,可这是怎么个秘密呢?’

‘他甚至还与您谈到罗马乡间的月光。’

‘您简直是巫神嘛!’

我父亲并不是巫神,而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不论对谁都上那一盘现成菜。”

听到维尼的名字,她笑起来。

“就是那个总说:‘我是阿尔弗莱德··维尼伯爵’的人。是伯爵也好,不是伯爵也好,这丝毫无关紧要嘛!”

说不定她认为还是多少有点紧要的,因为她接着这样说下去:

“首先,我不敢肯定他就是伯爵。不论怎么说,他出身很寒微,这位先生在他的诗里曾提到他的‘绅士顶饰’①。对于读者来说,这格调多么高雅,多么有趣!这就像缪塞身为巴黎的普通市民而大肆夸张地说什么:‘武装我帽子的金雀鹰’②一样。一个真正的贵族大老爷从来不说这类的话。不过,至少缪塞作为诗人还是有才华的。可是德·维尼先生,除了他的《圣克-马尔斯》以外,别的作品,我从来就一点也看不进去,枯燥无味会叫书从我手里掉下去。莫莱先生既有风趣又很机灵,而德·维尼却没有,莫莱让他进了法兰西学院可把他安排得够好的。怎么,你没有读过他的演说?那可是狡诈和狂妄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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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诗作《思想纯正》。

②引自诗作《致阿尔弗莱德·达戴先生》。

她见自己的侄儿们钦佩巴尔扎克大为惊讶,她责备巴尔扎克宣称自己描绘了“他被拒之门外”的社会,对这个社会他讲述了大量不可靠的事情。至于维克多·雨果嘛,她对我们说,她父亲德·布永先生在浪漫主义青年派里面有几个伙伴,借助于他们的帮助,《埃那尼》首演式①时他进去了。但是他未能坚持到底,他觉得这位聪明但过分夸张的作家的那些诗句太可笑了。他得到伟大诗人的头衔只不过是一笔谈好的生意,是对他针对社会主义者危险的胡言乱语鼓吹出于利害关系加以容忍而给他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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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埃那尼》于1830年2月25日在法兰西剧院首次演出。成为著名的古典派与浪漫派征战战场。

我们已经远远望见旅家园指示灯。待马车到达大门附近时,门房,青年待者。开电梯的、表现出殷勤,天真,对我们晚归已隐隐约约感到不安,已聚集在台阶上等待着我们。他们变得很亲切。他们属于那种在我们生命过程中要变多少次的人,正象我们自己也在变一样。但是。在某个时期内,他们是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的镜子,这时,我们从他身上找到了亲切感,感到我们自己得到了忠实的、友好的反映。我们喜欢他们更甚于喜欢某些久未见面的朋友,因为他们身上,更多地包含着我们当前的状况。只有那个穿着制服的仆役例外。白天他风吹日晒,现在为了不要忍受夜间的寒冷,已将他移进室内,并以呢绒裹身。再加上他那桔红色的头皮和双颊上那奇粉的花朵,在玻璃大厅中间。不禁使人想到作防寒保护的一棵温室植物。

我们在仆役帮助下下了车。其实用不着那么多人,他是他们感到这场面很重要,自认为必须在里面扮演一个角色。我饥肠辘辘。为了不推迟用晚餐的时间,我常常不回房间。这房间最后也变成真正属于我了,以致重见那紫色的大窗帘和低矮的书架,就等于与自己单独相逢。物品也和人一样,向我提供了自己的形象。我们一起在大厅里等候,等候着侍应部领班来向我们报告晚餐已备好。这时,又是我们听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讲话的机会。

“我们借您的光了,”外祖母说。

“说哪儿去了!我真开心,这真叫我心花怒放,”外祖母的女友带着顽皮的微笑回答,拖着长腔,语调优美动听,与平时的纯朴自然形成鲜明对照。

在这种时刻,她确实很不自然,她想起自己所受的教育,想起一位贵妇人在她高兴与之相处的布尔乔亚面前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贵族风度。她并不狂妄,而她身上唯一真正礼节不周的地方,正是她过分客套。因为人们从这种过分的客套中辨认出圣日耳曼区贵妇人职业性的习惯。在她眼中,某些资产阶级总是有不满情绪的人,某些时候,她也注定要装成不满的样子。在与这些人热情相处的账上,她贪婪地利用尽可能的一切机会,将贷方的钱数早早支出去,这样,就使她可以在今后将她不邀请这些人出席的晚宴或盛大晚会记入她的借方。她那个社会阶层的天才从前已经对她发生了一劳永逸的影响,但是她不知道现在情形已经不同,对象已经不同。她希望以后在巴黎经常在她家中见到我们,而特许给她的可以热情待人的时间又很短,所以她那个社会阶层的天才狂热地推动着她,在我们在巴尔贝·克逗留期间,经常派人给我们送来玫瑰花和甜瓜,借给我们书籍,与我们坐马车出游以及与我们长谈。正因为如此,止如海滩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美景,旅馆房间里色彩斑斓的灯火和如同大洋深处的光线,将小商贩的儿子奉为亚历山大··玛塞多瓦纳一样神奇的骑师一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每日的殷勤相待,加上我外祖母接受这些殷勤相待的那种暂时的、夏季的随和,这一切都作为洗海水浴这一段生活的特征留在我的回忆中。

“把你们的外套交给他们,叫他们送上楼去!”

外祖母将外套交给经理。他好象对这种不尊敬感到难过。

他对我一向很和蔼热情,我念此心里很不好过。

“我看这位先生是不高兴了,”侯爵夫人说,“他肯定自以为是大老爷而不能给您拿披巾。我还记得德·纳穆尔公爵①的故事,那时候我还很小,我父亲住在布永公馆最高一层。纳穆尔公爵走进我父亲的房间,胳膊底下夹着一大包东西,信件和报纸。从我家那有漂亮木雕的房门框框里,我觉得眼前出现的是身着蓝色礼服的王子。我以为那是巴加②的手艺,您知道的,那些细木匠有时用很精巧的木棍做成小船,就像用缎带包扎花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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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可能是指路易·夏尔·菲利浦··奥尔良,路易-菲利浦的次子。

②巴加(1639—1709),法国雕刻家,同时代人称他为“伟大的凯撒”。有时他也搞木雕。

“‘给你,西律斯,’他对我父亲说,‘这是你的门房让我交给你的。’他说:‘既然您要到伯爵先生那里去,我就不用上好几层楼了。不过。当心,别把捆信报的绳子弄坏了!’好,现在既然您已经把外衣交给人了,请坐吧,来,坐这,”她拉着外祖母的手对她说。

“噢,如果哪里对您都一样,我就不坐这张沙发了!两个人坐太小,我一个人坐又太大,我会不自在的。”

“噢,您说这话,倒叫我想起一张沙发,完全是一样的。那是很久以前人家让我坐的一张沙发,但我最后还是没能坐成,因为那是可怜的德·普拉斯兰公爵夫人送给我母亲的。我母亲其实是世界上最单纯的人,可是她还有些老年头的思想,我已经不大理解。她刚开始不愿意让人将她介绍给德·普拉斯兰夫人,因为这位太太做闺女时,不过是塞巴斯蒂安尼小姐①。而这位小姐呢,因为自己已经成了公爵夫人,就认为不应该自己主动叫人介绍给别人。而事实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加了一句,忘了她对这些细微的差别并不大懂行,“如果她是德·舒瓦瑟尔夫人,她那种雄心也许还能站得住脚。舒瓦瑟尔家族是最伟大的家族,他们是胖路易国王的一位妹妹的后代,他们是巴希尼真正的君主②。我承认,从姻亲和知名方面说,我们家占上风,但若论家族的古老,那几乎是一样的。这个谁先谁后的问题产生了一些很可笑的事端,诸如有一次午宴晚开一个多小时,就是因为有一位贵妇人争了这么长时间才同意让人将她介绍给对方。虽然如此,我母亲和德·普拉斯兰公爵夫人还是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公爵夫人让我母亲坐一张这种式样的沙发。就象您刚才这样,谁都拒绝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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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这位太太并非贵族家庭出身。

②舒瓦瑟尔家族在巴希尼扎根可上溯到十世纪末期。他们与于格··香巴涅伯爵是亲戚,这位伯爵的妻子是法国国王(1108—1137)路易第六(人称胖路易)的姐妹贡斯唐丝。

“有一天,我母亲听见一辆马车进了公馆的院子。她问一个小仆人是谁来了。

“‘是德·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伯爵夫人。’

“‘啊,好的,我就见她。’

“过了一刻钟,不见人。

“‘喂,怎么回事,德·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呢?她在哪儿?’

“‘她在楼梯上喘气呢,伯爵夫人。’小仆人回答道。这个小仆人刚从乡下来到不久。我母亲有个好习惯,就是到乡下去雇人,常常是她看着他们生下来的。这样家里就有非常老实可靠的佣人,这也是最高级的奢华。果然,德·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上楼艰难,因为她异常肥硕,以至她走进门来时,我母亲一时焦急不安起来,心想可让她往哪儿坐呢?就在这时,德·普拉斯兰太太送的这件家具在她眼前一闪:

“‘请坐,’我母亲说,将沙发向她跟前一推。

“公爵夫人于是坐满了这张沙发,一直满到边边上。这位太太,虽然这么……肥,可一直相当令人愉快。

“‘她走进来时依然会产生某种戏剧性效果,’我们的一位朋友说。

“‘走出去时尤甚,’我母亲回答。她的词儿来得很快,可如今这么说可就不大合适了。

“在德·拉罗什富科夫人自己家里,人们在她面前随便开玩笑,她本人首先对自己比例太大说上几句笑话。

“‘怎么,您一个人在家吗?’一天,我母亲前去拜访公爵夫人,可是在进门处却受到她丈夫的接待。妻子在里头窗口那里,我母亲没有看见,便这样开口向德·拉罗什富科先生发问,‘德·拉罗什富科夫人不在吗?我怎么看不见她呢!’

“‘您真是太客气了!’公爵回答说,他这是作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最错误的判断,但是倒不乏风趣。”

用毕晚饭,我与外祖母上楼以后,我对她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使我们着迷的那些长处,机灵,周到,谨慎,不炫耀自己,说不定并不那么稀罕,因为最高程度拥有这些优点的人只不过是莫莱·洛梅尼这样的人。虽然没有这些长处会使日常相处不愉快,这倒不妨碍成为夏多布里昂、维尼、雨果、巴尔扎克。一些没有判断能力、爱虚荣的人,像布洛克这样的倒很容易嘲笑他们……一听到布洛克的名字,我的外祖母便大叫起来。于是她大肆吹捧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在爱情上,人各有一好,由人种的利害来主导。为了使生下的孩子构造最正常,要叫胖男人找瘦女人,瘦男人找胖女人。同样,神经过敏,多愁善感,孤僻自傲的病态倾向威胁着我的幸福。而我的幸福顽固地要求外祖母将稳健和有判断能力这样的优点放在首位。这不仅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特有的品质,而且也是我能在其中找到消遣和满足的整个上流社会的品质。这个社会与杜当①、德·雷米萨②这样的人物思想大放光华的社会很相像,至于博泽让夫人、儒贝③、塞维尼夫人这样的人自然更不用提了。这种思想比起与之相对的精华来,在生活中注入了更多的幸福和尊严。与之相对的精华则将波德莱尔、埃伦·坡、魏尔兰、兰波这样的人引向痛苦,不受尊敬。我的外祖母可不愿意她的孙子这样。我打断她的话,亲了她一下,然后问她是否注意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的哪句哪句话,那句话表现出她这个人实际上比她自己所承认的更看重自己的出身。我就这样把我的印象全都掏给外祖母,因为只有她的指点,我才知道对某某人应该尊敬到什么程度。每天晚上,我便将白日里根据除她以外的所有这些不存在的人物所作的速写像呈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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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杜当(1800—1872),文学评论家。政治家,据说不擅在大庭广众之下演讲,小圈子集会时则口若悬河。

②雷米萨(1797—1875),1840年曾加入梯也尔内阁任内政大臣、1847年反对基佐,1848年站在共和国一边。1851年路易-拿破仑·波拿巴政变后,他被放逐,1859年才回到法国、1871年,梯也尔任命他当外交大臣。

③儒贝(1754—1824),伦理学家。

有一次我对她说:“没有你,我将无法生活。”

“不应该这样!”她语气慌乱地回答我说,“心要更硬点。不然,如果我出门在外,你怎么办呢?相反,我出门去了,希望你能很讲道理,高高兴兴。”

“你如果出门几天,我能做到很讲道理,可我一定度日如年。”

“那我若是出门几个月呢……(一想到这,我的心就揪得紧紧的)几年呢……甚至……”

我们两个人都默默无语。谁也不敢看谁。不过,我为她的焦急而感到难过,更甚于因自己的焦虑而感到痛苦。我走近窗户,眼睛不望她,一字一顿地对她说:

“我是一个多么注重习惯的人,你是知道的。刚刚把我与我最热爱的人分开的头几天,我很难过。可是我慢慢会习惯,虽然我还和从前一样热爱他们,但是我的生活变得平静了,温和了,将我与他们分开几个月,几年,也许我受得了……”

我说到这里,不得不住了嘴,完全向窗外望去。我的外祖母从房间出去了一会。

第二天,我谈起了哲学,用的是完全无动于衷的口气,但是安排得很好,让外祖母注意到我说的话。我说,真是怪,科学上有了最新的发现以后,唯物主义似乎破产了,而更有可能的仍然是灵魂永在以及它们未来的相聚。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已预先告诉我们,过不久她就不能这样经常与我们见面了。她有一个侄孙,现在正在附近的东锡埃尔驻防,他正在准备报考索穆尔军校,要到她身边来度几周的假期,到那时她的许多时间都要给她侄孙了。在我们出游过程中,她在我们面前大肆吹嘘这个侄孙绝顶聪明,特别是心地善良。我心里已经设想他会对我产生热情,我将是他的挚友。待他来到之前,他的婶祖母在我外祖母面前透露出:可怜他落到了一个他为之神魂颠倒的坏女人手里,那个女人紧抓住他不放。我早就确信,这种爱情,注定最后要以发疯、杀人和自杀来结束。想到留给我们友谊的时光这样短暂,虽然我还没见过他,这友谊在我心中已经那样伟大,我为这友谊和为等待着他的不幸而大哭一场,好像一个亲爱的人,人家刚刚告诉我们他已身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世,我们也为他痛哭一样。

一个酷热的下午,我待在餐厅里。为挡住阳光,已经放下了被太阳晒黄的窗帘,餐厅沉浸在半明半暗之中。透过窗帘的缝隙,碧蓝的大海在闪烁。这时,我看见在海滩与大路的中间,一个小伙子走过,高个,瘦削,颈部外伸,高傲地扬着头,目光敏锐,皮肤和头发象吸收了所有的阳光一样金黄。他的衣料薄而发白,我从来就没想到一位男子敢穿这样的料子。他那瘦削的身材更使人想起餐厅的凉爽以及外面的炎热和大好天气。他健步如飞。他的眼珠与大海同样颜色,一只单片眼镜总是从一侧眼睛上掉下来。每个人都好奇地望着他走过,人们知道这位年轻的圣卢-昂-布雷侯爵是以衣着华丽而著名的。他最近在一次决斗中为年轻的德·于塞断侯爵作证人时穿的那身礼服,每一家报纸都描写过。他的头发,眼睛,皮肤,举止所特有的长处,使他在人群中,如同稀有的天蓝色而又熠熠生辉的蛋白石矿脉隐藏在粗糙的物质中一样,立刻显现出来。与这一切相对应的生活,大概与他人生活截然不同吧?因此,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抱怨的那场暧昧关系发生之前,当上流社会最标致的女人们都在相互争夺他的时候,假如他伴着自己追求的著名美人在一处沙滩上出现,那不仅要使这个美人成为明星,而且要引来多少目光注视着他,也注视着她!由于他“时髦”,幼“狮”般的狂傲,主要还是由于他非同寻常的美,某些人甚至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女性化,但并不以此相责,因为他多么健壮,他怎样狂热地追求女性,是尽人皆知的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与我们谈起的,就是这个侄孙。

想到就要在几个星期中与他相识,我真是心花怒放,而且我确信,他会将全部疼爱都倾注在我的身上。他飞快地横穿过旅馆,似乎追逐着他的单只眼镜,那眼镜在他身前象蝴蝶一样飞舞。他从海滩上来,将大厅玻璃窗浸到半身高的大海,为他构成了一个背景。他全身从这个背景上突出出来,就像在某些肖像画上,一些画家在极准确观察当前生活上一点不掺假,为他们的模特儿选择一个合适的环境,马球草坪啊,高尔夫球草坪啊,赛马场啊,游艇甲板啊,认为这样便赋予了这些画幅一种当代等同物,而那些原始的画家则叫人像出现在一处风景的近景上。

一辆两匹马驾的车在旅馆门口等待着他。待他的单眼镜又在阳光普照的路上蹦蹦跳跳玩耍起来时,姿态的优美与动作的娴熟,就像一位伟大的钢琴家在最简单的一触琴键之中找到了办法,表现出他就是比一个二流演奏家高出一头一样,而表面看上去,从这最简单的一触琴键中是不可能表现出这么多东西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孙这时接过车夫递过来的缰绳,坐在车夫身旁,一边将旅馆经理交给他的一封信拆开,一边叫牲口起步。

此后的日子,每当我在旅馆内或旅馆外与他相遇时——他衣领高高,单只眼镜转瞬即逝跳来跳去,似乎是他四肢的重心,他总是围绕着单只眼镜来平衡四肢的动作——我都可以意识到,他根本不想接近我们。我也看到他不和我们打招呼,虽然他不会不知道我们是她婶祖母的朋友!我感到多么失望啊!我忆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还有在她之间的德·诺布瓦先生,对我那样和蔼可亲,便想道,可能他们只是一些可笑的贵族,而且统辖贵族阶级的法律中可能有一个秘密条款,允许女子和某些外交家在与凡人的接触中(因为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可以不表现出傲慢。相反,一位年轻的侯爵则必须铁面无情地表现出傲慢来。

我的智意本来可以告诉我,事实正好与此相反。可是我正经历着可笑的年龄——绝不是什么都不懂,而是十分多产的年龄,这个年龄的特点就是不去向智慧讨教,而且认为人的每一种属性似乎都是他们人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周围全是魔鬼和神祗,简直不得安宁。那时的一举一动,几乎没有一件是以后希望能够忘掉的。相反,应该遗憾的是,当时使我们做出那一举一动的那种自然,发自内心,以后却没有了。以后看问题更实在了,完全与社会的其它部分相符合了,但是,少年时期是唯一学到东西的时期。

我猜测到的德·圣卢先生的傲慢以及这种傲慢所包含的铁石心肠,从每次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时那种态度上都得到了证实:身体修长而不能弯曲,头都总是高昂着,目光毫无表情。光说毫无表情还不够,还恶狠狠的,完全没有一般人那种对他人权利的隐隐尊重,即使这些人不认识你的婶祖母。正是这种对他人权利的隐隐尊重使我在一位老妇人面前和在一盏煤气路灯前行为不一样。前几天我还设想他会给我写几封十分讨人喜欢的信,以向我表示好感;一个善于想象的人自称代表民众,正在用令人难忘的演说鼓动民众,待他这样一个人高声道出他的梦幻,想象的欢呼声一旦平息下去,他就和以前一样还是一个大傻瓜,依然平平庸庸,默默无闻,距离议会与民众的热情很远。这位公子那冷冰冰的姿态,与上述那想象的来信相距十万八千里,与上述那议会与民众的热情亦相距十万八千里。

那个秉性傲慢而又心怀恶意的人,那些很说明问题的外表在我们心中产生了极坏的印象,大概是为了尽力消除这种坏印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与我们谈起她的侄孙(他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个侄女的儿子,比我年龄稍大)心地无限善良。世界上竟有人能够不顾一切事实真相,将好心肠这一优秀品质借给心肠那么硬的人,哪怕他们对组成自己那个圈子的有名气的人彬彬有礼也好!对这一点,我算服了!有一天,我在一条窄路上与他们二人相逢,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将我介绍给他。这一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本人,虽然是间接地,倒给她侄孙天性的基本特点加上了一点肯定成分。我对那些基本特点已经确信无疑。

他似乎没有听见人家在他面前道出某一个人的名字,面部肌肉没有一块动弹一下。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最微弱的人类好感之光闪过,从目光的无知与空虚之中,只流露出一种过分的夸张。若没有这一点,他的眼睛可就与没有生命的镜子完全无异了。然后,那冷酷的眼睛盯住我,似乎向我答礼之前,想了解了解我的情况。那种突然的发动,与其说来自有意的行为,还不如说来自肌肉反射更恰当一些。他在自己和我之间留出尽量大的距离,将整个手臂伸出来,远远地向我伸过手来。

第二天他差人将他的名片送给我,我以为至少要有一场决斗。可是,他只与我谈文学,谈了很久之后,他声称非常希望每天能见到我几个小时。但在这次拜访过程中,他对精神方面的事情并没有表现出热烈的兴趣。他对我表示的好感与前一天的答礼也大相径庭。待我后来见到每当人家向他介绍某个人,他都是这个样子时,我明白了,这不过是他那个家族中某一部分人特有的社交习惯。他母亲十分看重他要非常有教养这一点。要求他的躯体服从这一习惯。他这样施礼,是并不考虑的,并不比想到他的漂亮衣服、他的漂亮头发想得更多。这是从思想上来说什么也不说明的一件事,纯粹是学来的,而我首先认为说明问题的,正如他的另一个习惯一样:他认识了谁,立刻要人家将他介绍给本人的亲属。这个习惯,在他已经变成本能性的了,所以第二天我们遇到的时候,他一见了我,就朝我冲过来,连好也没问,便要求我向身边的外祖母通报他的名字。那种狂热的速度,似乎这要求是来自某种自己的本能,正象挡住迎面一击那个动作,或热水喷过来赶紧闭上双眼一样,不采取这样的防护措施,再过一秒钟停住不动,就会有生命危险。

这第一轮驱魔咒仪式一旦完成,就象怒气冲冲的女妖剥下她的第一层外衣,用迷人的风韵将自己装饰起来一般,我见过的这个傲慢的尤物变成了我遇到过的最可亲可爱的人,最殷勤体贴的小伙子。

“好啦,”我心想,“我对他已经看错了,我受了海市蜃楼的害。可是,我不过胜了第一个马上就要落到第二个手里而已,因为他是一个迷恋贵族阶级的大老爷,他又要极力掩盖自己的真相了。”果然,圣卢所受的全部良好教育,他的全部可爱可亲,不久之后,便叫我见识了另一个人,而与我怀疑的很不相同。

这个外表上是个傲慢的贵族和运动员的小伙子,只对精神方面的事情看得重、有兴趣,特别是对文学和艺术上的时髦表现十分有兴趣,这在他婶祖母看来,似乎是那么可笑。此外,他满脑子都是她婶祖母称之为“社会主义演说”的玩艺,对他自己的阶层充满了深深的蔑视,经常花几小时研究尼采和普鲁东。他是很快便佩服人家钻在一本书里,只关心抽象思维的“知识分子”①。这种倾向非常抽象地表达出来,使他与我平常操心的事情距离很大,甚至就在他进行这样表述的时候,虽然我觉得很能打动人,可是也叫我有些厌倦。我可以说,我刚刚读了关于著名的德·马桑特伯爵那充满轶事的回忆录之后那些日子里,当我确实知道了这马桑特伯爵就是他的父亲以后,我特别希望对德·马桑特先生过去的生活知道得更准确,更详细一些。想到罗贝尔··圣卢不但不满足于做他父亲的儿子,不但不能将我引进他父亲的一生这部过时的小说中去,反而培养自己去热爱尼采和普鲁东,我真是气得要发疯。在马桑特伯爵身上,一个已经遥远时代那样特别的风雅与充满幻想的精神合二而一了。他的父亲说不定不会赞同我的遗憾。他本人是一个聪明人,越出了他那个花花公子生活的界限。他几乎没有来得及了解他的儿子,但他希望儿子比自己有出息。我相信他可能与家族中其它人相反,会赞赏他的儿子,会为儿子将构成父亲从前可怜的消遣的东西抛在一边去进行严肃的思考而感到高兴。他会不露声色地,怀着他那伟大神师的谦虚精神,去偷偷阅读儿子最喜爱的著作,以估计一下罗贝尔比他高明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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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知识分子”这种用法,在当时还是新词。